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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叙事下的情感迸泄

2020-02-04麦子珩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0期

摘 要: 阿城小说《树王》采用的是平淡的叙事风格,其中通过身份构建后的第一人称视角与作者采用的顺序叙事对于此风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作用。平淡叙事风格下的情感迸泄有着含蓄而深刻的情感张力,带给读者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叙事风格的构造,是作者针对文章主题如何呈现的选择与策略。《树王》所采用的这种平淡叙事风格为作者表露主题背后的思想感情,提供了一条自由而包容的呈现路径,使情感迸泄丰富的同时不失纯粹的书写态度。

关键词:《树王》 平淡叙事风格 第一人称视角 顺序叙事 情感迸泄

阿城的“三王”小说被视作寻根文学的经典著作,20世纪80年代“三王”小说腾空出世,以其独特的小说艺术形式与深邃丰富的作品内涵,颤动了海内外众多华人读者眷恋传统文化的心。阿城以其明白纯粹的文风在那个夹杂着些许忧虑的年代,给予了无数期待中国文学有所新发展的人们无数的惊喜。阿城“三王”小说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不言而喻。20世纪90年代后,逐渐有了一些对阿城小说叙事艺术的研究,如陈旭光的 《阿城小说创作论——兼及对一种批评现象的批评》 、邱景华的 《阿城〈棋王〉的叙述学分析》等。a在众多研究中,我们不难发现研究者往往将研究叙事艺术的目光放在《棋王》这部小说的较多,而较少关注到“三王”小说中的另外两部作品。本文将研究目光放在《树王》这部小说中,从叙事学理论的角度出发,着重关注阿城平淡纯粹的叙述风格在这部小说中的体现,并以此为切入点,以分析叙事角度、叙事时序等方面为路径,探讨平淡的叙事风格下的情感迸泄与深厚的文本意蕴。

一、身份构建后的叙述视角的平淡客观

小说的叙述视角是作者展示文本意蕴的一种选择,实际上也是提供给读者的一种审视、观察作品的角度。在叙事学研究上,有不少学者尝试剖析诸多文学作品以做出合理的分类,例如著名的法国学者热奈特引入“聚焦”概念来阐释不同的叙事视角,而N ·弗里德曼在《小说中的视角》一文中提出的区分也许是最为详尽的一种,他区分了八种不同的类型。第三类为“第一人称见证人叙述” b,将会更加贴近阿城《树王》之中的叙事视角。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相比,因为其参与故事发生之中,甚至引起了情节冲突,推动故事节奏,往往更具有主观性,包括一些偏见与偏爱等特殊情感。而《树王》之中的“我”作为叙述者,承担起了见证李立等知青执意砍倒大树和肖疙瘩执意护树两者之间冲突的见证人,但与一般的第一人称叙事角度不同的是,《树王》中的这一个“我”能够拥有第三人称的冷静与平淡,这种兼具热情与平静的叙述效果得益于作者对于“我”的身份构建。

作为一部展现知青生活的小说,《棋王》选择一个知青视角作为文章的第一人称视角,这看起来似乎并不独特,但是当叙述视角与叙事内容在文本中结合时,它们将会构成一种关系,或许是密切配合的,或许是有着重重隔阂的,这样的结合关系将会影响到作家传达情感的饱和度。具体到第一人称而言,第一人称叙述者在通常情况下往往既是故事中的行动元,也是一个角色,而这个叙述者的角色性质以及他与其他角色的关系是影响文章内容与情感解释的重要因素。《树王》正是采用了这样一种极为独特的结合关系,“我”是随队伍下乡接受教育的知青之一,遇到了极度宣扬破除迷信的知青代表李立和坚守自然之根的农民肖疙瘩。阿城的这种静观默想的体验方式、旁观的第一人称叙述及小说知青身份的暧昧不明,令他拓展了視野,看到了自身之外更广阔的世界。c“我”作为一个从城市到农村接受教育的知青,在这样自然形成的隔膜之中,“我”的思想感情变得模糊,并不具有强烈的主观性。

在开头第一章的结尾处,“我”单独与肖疙瘩相处时,试图开展一段对话。“我”在思索下乡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意义,但肖疙瘩却毫不掩盖地流露出他对于“我们”砍伐林木的担忧与苦涩。“我”漫不经心的一句“树好砍吗?”却成了肖疙瘩忧心忡忡的源头。两人各自怅惘失落,但不同的是:“我”与肖疙瘩各自担忧的地方正是两者或者说知青与农民两个群体的冲突所在。

这一段“我”与肖疙瘩的对话实际上暗示着“我”有着与主人公难以重合的身份视域。这样一种限制与隔膜使得“我”与肖疙瘩的交流中,“我”难以有着深度挖掘肖疙瘩精神品质的耐心与理解能力。正是在这样的叙述视角之下,肖疙瘩作为主人公,却很少在文中流露出他的内心情思,取而代之的是阿城对其行动的一系列简单平白的外在描写。阿城在《树王》中通过身份构造,营造出了“不作任何渲染、夸张和不表露激动与愤激的叙述态度”d。正是因为不刻意突出强调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尊重故事的自然发生,让角色之间的行为冲突没有受到叙述者的干扰,也让第一人称视角足以拥有如同第三人称视角一样的宽阔视域。在这样一种客观的第一人称视角下,情感迸泄的空间得到了扩充,产生情感的立足点不再只限于“我”所代表的那一个群体,它以一种兼容尊重的心态去从“局外人”的角度来阐释更多种不同的情感。正如文中的“我”在前期对于李立和肖疙瘩所持的观点并没有偏袒,这也给予了两者情感相当的叙述空间,使得两者得以充分地碰撞和交织,带给读者的便是一种有着充分情感宣泄的阅读体验,但同时这样平淡叙述的角度也给予了读者自由选择的空间,减少了作者强加个人意愿在读者身上的嫌疑。而阿城的小说之所以能够摆脱一般知青小说的某些限制,不落窠臼,是因为它给予了更多群体情感宣泄的话语权,将传统与知青题材有关的文学关怀对象范围适当地扩大。

二、 传统顺叙叙事话语下的情感迸泄

从叙事学的理论去探讨小说中的时间流动,可以从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关系来进行探讨。所谓故事时间,是指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而所谓叙事时间,则是它们在叙事文本中具体呈现出来的时间状态,叙事时间就成了作家的一种重要的叙事话语和叙事策略。e根据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叙事学研究者基本上区分出顺序、倒叙、插叙、预序等叙述时序。法国学者热奈特创造性地提出“时间倒错”理论,主要用以描述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完全一致。在许多小说创作中,不乏作家顺应“时间倒错”规律,纷纷积极地运用复杂独特的叙事时序,并以此作为强化感情表达的路径。

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复杂的叙事时序自身便有着跌宕起伏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吸引读者阅读兴趣,使文章主题与情感以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凸显出来。相比之下,中国传统文学惯用的顺叙叙事不免显得中规中矩,平淡无奇,在对于情感的表现力上,也有人提出了质疑。

然而在《树王》这部小说当中,大部分采用的是顺叙,只有一小部分运用了插叙。阿城抛却了复杂的叙事时序,回归到传统的顺叙叙事,用这种看似平淡的叙事方法来讲述“护树”与“伐树”,“守护”与“打破”之间的矛盾冲突,不仅没有淡化冲突背后的情感,反而增强了情节推进的情感张力。为何同样以知青生活作为文本来阐述感情,《树王》读起来却能让读者以一种少有的平和心态去感受一些难以言喻的苦涩情感呢?用顺叙来叙述故事的方法在这其中起了十分大的推动作用。《树王》共有十章,从第一章知青到达生产队到第十章“树王”肖疙瘩黯然去世,阿城将故事娓娓道来。第一章写的是知青下乡的第一天,人生地不熟的知青作为一个新主体跌跌撞撞地进入到农民的生活之中,是打破平衡的开始。第二章与第三章皆是以一天为单位,按照时间顺序将知青即将对农民生活进行强烈改变打下铺垫,在第二章和第三章中,以李立为代表的知青已经逐渐将砍倒山顶的树王视作破除农村落后思想,宣扬他所认可的新时代思想的必经之路,并且在行动上也开始砍伐山林树木。而此时的树林守卫者肖疙瘩却依旧是以沉默和审视的态度来表达自己的担忧与愤怒,这实际上是肖疙瘩为后文中的情感爆发而蓄力的体现。采用顺叙的手法,将人物的思想情感发展完整地呈现出来,同时也連接起了第七章李立等人集体上山砍树王,而肖疙瘩终于爆发的故事情节。在顺叙叙述的结构框架里,人物的情感线索得到了充分的延展和完整的表达,环环相扣的章节中,以完整的时间流动作为故事发展显性线索,充分展现了在那个年代里部分知青随波逐流、激进地大肆宣扬时代思想,更加体现着作者对于肖疙瘩这类勇于抵住时代潮流,依旧敢于回归赤子之心的奇人的崇敬态度。

以这样一种看似平淡的顺叙叙事来展示持着不同想法的人们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阿城的匠心独运,更是作者针对叙述主题的正确选择。平淡的顺叙与极具冲突性的故事主题的结合,呈现出来的是如同中国传统戏剧的艺术效果。有条不紊地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来呈现冲突、斗争、失败与死亡,便如同舞台上的那一幕幕鲜活有力的戏剧正在轮番上演。它极度尊重故事的自然发生,减少了作者人为加工的痕迹,强调故事本身,使得带有冲突情节的故事不被外界所扰,拥有原始的情感爆发力。文中第六章和第七章是故事的高潮,第六章写李立等人砍倒了山上的大树后,吩咐“我”多磨几把刀,众人下定决心一同上山砍树王,决定以此教育农民,破除封建迷信的落后思想,以进入黑夜后的平静对话结束了这一章书。紧跟其后的便是冲突真正爆发的第七章,在第六章末尾的平静之下,掩盖的是角色们在第七章蓄势待发的行为冲突与思想斗争。本书的顺叙描写总能够让读者更好地进入故事内部,一章接着一章,昨日黑夜接着今日早晨,李立的高昂热情紧接着肖疙瘩的沉默不语。在这样的时间线性结构中,读者仿佛身处其中,他们仿佛也是在那个时代受到社会潮流冲击的那些人,他们也能够体会到肖疙瘩坚守内心想法,却被众人所尊崇的思想压倒的无奈与绝望。读者在第六章和第七章时便能体会到这样的感情,那么当他们来到第十章的时候,当看到真正的“树王”肖疙瘩因树王被砍而去世时,心中自然能够理解人物行为在文本中的合理性,更容易产生情感共鸣。

《树王》展现的不仅仅是外在的行为冲突,它的最终目的是展现特定时代背景下的思想冲突,从表层到深层这样的深入,需要为读者开辟一条道路,而阿城选择的顺叙叙事正是这样的思维路径。阿城说:“没有常识的操纵权力,革命可以是愚昧,《树王》表达的不是生态意识的自觉,只是一种蒙昧,蒙昧抗拒不了愚昧的权力,失败了,于是有性格悲剧的意味,如此而已。”f而采用顺叙叙事是针对展现性格悲剧的正确选择,倘若运用倒叙、预叙等相对复杂的叙事时序,不免会让故事过于跌宕起伏,有着过多虚幻的艺术效果。采用最平淡简单的顺叙,反而能体现到作者对于知青下乡的平静思考,使《树王》有着不同于伤痕文学的情感深度,使得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故事层层推进、环环相扣之中慢慢地迸泄出来,这个悲剧虽是慢镜头推进,却有着戏剧般排山倒海之势。

三、《树王》的独特价值

除了叙事视角和叙事时序之外,《树王》在其他的方面也能够体现出平淡而不冷淡的叙事风格。例如在叙事内容上,它的笔墨有一大部分落在描写农民与知青的日常生活里,如文中写到了农民的生活风貌与生存现状,通过日常小事的平淡描写,它不仅没有分散人们对于冲突的关注,而且还能够营造一个相对平静的故事氛围,以强化后面的情感冲突。

阿城的“三王”小说在一定程度上都围绕着一个恒定的主题,作为系列小说,它们各自的叙事手法也相去不远。然而一直以来,《树王》这部作品受到的关注却远远没有《棋王》多,对于它深入的研究在学术界也是数量有限。对于阿城选择的这一个恒定的主题,《树王》这部作品的平淡叙事风格能够让情感迸泄地更加自然。“三王”的欲望表达方式虽然各个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在“革命”欲望话语盛行的年代里,自觉地与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习见的思想行为保持一定的距离。g而这样的距离感便需要一种相对平淡的叙事风格来保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偏离文章主题,相反的,在一种平淡叙事形式下,它赋予文章的是更加广阔的情感迸泄空间。《树王》这样的一种叙事风格,实际上含蕴了多种叙事手法:例如通过叙述者角色构建,建立起一个相对独立的二元话语体系,充分展示了主观与客观两个世界的情感态度,等等,这样的一种看似“不动声色”的叙述风格有着更加强大的情感表达能力,值得更多学者的深入研究。

当然,这样平淡的叙事风格也并不适合全部题材,叙事风格针对不同的故事主题发挥的情感表现力也不尽相同。《树王》与阿城其他小说相比,其独特价值之一也正在于此。对于重新建构个人的本身价值,《树王》展现出来的并非是轰轰烈烈的鼓吹与哀号,凭借着平淡叙事,它展现出来的是作者尊重社会发展规律下的沉思与反省。正是在回应时代命题之中,叙事并不宜采用过于激烈的风格,平淡叙事下的情感迸泄更能体现出作者承担社会责任下的文化书写。避免激烈和跌宕起伏的叙事效果,也是在作品中减少了作者个人主体对于时代的批判与指点,能让情感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空间里淋漓尽致、不受限制地迸泄。

四、结语

平淡叙事风格身上或许还有着部分人对于它的偏见与质疑,但平淡的叙事风格并不等同于冷淡地看待事物,在合适的运用下,它为情感迸泄提供了一种独特而自由路径。《树王》的平淡叙事风格正是一种体现,平淡叙事的力量是含蓄而又深刻的,它有着中国传统小说般的典雅韵味,更加注重引导读者跳脱出限制,而去自由感悟与思考自然哲理,能够超脱出自我的精神空间,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去感受那些值得我们去反省的社会现实,去思考人类主体的发展,富有着现代主义的色彩。而回归到叙事学的角度去看《树王》这部小说,它针对欲要传达的文章思想感情而选择的叙事风格,是正确而精准的,值得更多研究。

a 徐静: 《阿城小说研究述评》,《 文学教育》(下)2013年第9期。

b 申丹:《对叙事视角分类的再认识》,《国外文学》1994年第2期。

c 李慧:《阿城小说中知青身份叙事分析》,《 安徽文学》(下半月)2010年第7期。

d 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第2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e罗钢:《叙述学导论》,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f 阿城:《阿城文集》(第四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

g 刘小平:《阿城小说的欲望叙述策略及其当代意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05年第16 卷第 3 期 。

作 者: 麦子珩,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生。

编 辑 :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