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魂灵”典型阿Q的文本“格式”探析
2020-02-04林铭祖
摘 要: 本文从《阿Q正传》文本“格式”的角度,来感受阿Q这一文学形象的典型性。《阿Q正传》中“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序”揭示了中国“一切‘谱上的规则”中的“等级性”规则,阿Q和其他自甘处于这个“等级性”规则中的未庄人“国人魂灵”是一样的。文本中,未庄的众人就如“大起来,和阿Q一样”的小D一样,他们其实都和阿Q有着基本相同的“精神胜利法”——这一病态的“国人魂灵”。文本中也有“和艺术的距离之远”的“艺术”,它应该是鲁迅意图代言“画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的泄露之笔。总之,《阿Q正传》文本的这些“特别”的“格式”直观、形象地呈现了阿Q是中国“国人魂灵”的一个不朽典型。
关键词:阿Q “国人魂灵” 典型 “格式的特别” “等级性”
鲁迅创作《阿Q正传》的阿Q这个人物形象,不是出于私怨“是在骂谁和谁” a,而是“已经试做”,“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 b,甚而鲁迅“恐怕”他写出的不仅是“现在以前的或一时期”,“而是其后,或者竟是二三十年之后” c。也就是说鲁迅创作之时以及创作之后,都姑且认可阿Q是中国“国人魂灵”的一个典型。而这样的初衷和效果,自《阿Q正传》发表伊始的20世纪20年代初,就在“与《阿Q正传》的著者是相识”的周作人和当时《小说月报》主编茅盾那里得到了印证式的批评。周作人认为:“阿Q这人是中国一切的‘谱的结晶,没有自己的意志而以社会的因袭的惯例为其意志的人,所以在现社会里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沈雁冰先生在 《小说月报》上说 :‘阿 Q这人要在社会中去实指出来,是办不到的,但是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总觉得阿Q这人很是面熟,是呵,他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呀!……阿Q却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 d甚而,在鲁迅20世纪30年代的创作经验谈《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我们可以进一步确认阿Q不是“专用一个人”,而是“尽了他的任务”(写出“国人魂灵”)的一个文学典型——“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e。时至今日,类似以上这样的鲁迅本人、“熟人”,以及同时代批评家的自述和论述,早就成了我们认定、解读阿Q这一“国人魂灵”典型的金科玉律。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的是,鲁迅这样的自述主要是从创作论的角度,来揭秘阿Q这一典型形象的成因的,而周作人和茅盾的论述,则是从社会学和文化学的角度来验证阿Q这一典型形象的历史和现实的“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真实性。这样,阿Q这一典型形象本身具有的美学方面的特征,其实是反而被忽略了。也就是说,阿Q之所以是“国人魂灵”的典型,它本来就应该是“形象”地存在于《阿Q正传》这一文本当中的。在作于1935年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鲁迅曾自评《呐喊》的小说具有“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 f。依此逻辑,那么阿Q形象对于“国人魂灵”之“表现的深切”,肯定是依赖其“格式的特别”的,所以,本文即拟对“国人魂灵”典型阿Q在《阿Q正传》中的文本“格式”试着做一些探析。
一、“格式”一:“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序”
文学作品的典型形象,必须是个性和共性的统一,也就是一个特殊的人物身上具有一个群体(乃至整个人类)的某些普遍性。那么为什么说阿Q这一个独特的人物身上具有中国“国人魂灵”的普遍性呢?它首先体现在文本的第一章“序”中。
对于《阿Q正传》的序言,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说:“因为要切‘开心话这题目,就胡乱加上些不必要的滑稽,其实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g这里的“滑稽”是指作者用戏谑的笔调来交代“文章的名目”h(为什么要叫“正传”)和阿Q的姓、名字、籍贯情况。对于这种写法,现在论者一般认为不是“不必要”“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而是认为其因为“游戏模仿”的手法,而具有“解构性”,它“解构”了史传文体的“等级性”,消解了人们对史传的“崇拜意识”i。先不管鲁迅在这序言中是否有意,是否成功“解构”史传文体的“等级性”,但是显见的是,鲁迅是客观地揭示了中国史传文体,包括每个人的姓氏、名字、籍贯的“等级性”的。先说史传文体,“列传”是“排在正史里”的“阔人”用的,“内传”是“神仙”用的,“本传”必须是“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的,“别传”则须是“文豪”方可“做过”,“家传”应该是其“同宗”“子孙”为传主拟写,“小传”又必须是已经有“大传”的人才可兼有。接下说姓、名字、籍贯,一个人姓什么本来由血缘带来,但是却有配不配的问题,能不能说的问题——“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名字呢,阿Q没说过自己全名是什么、号是什么(他这样的人很可能就没有“号”),也没在“生日征文的帖子”上写过他的名字(他不会写字),而别人也不知道这些。籍贯呢,因为其姓什么“不甚可靠”,因此也就“有些不决定”,即使居住地也是不稳定的,“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鲁迅对中国这些东西的“等级性”的揭示,在整个文本之中还客观地具有其他的“必要性”,甚而有很大的“相称”作用。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鲁迅表明,“《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迫害”j,而周作人也在上文提到的同一篇文章中说过:“阿Q……他像希腊神话里的‘众赐 (Pandora)一樣 ,承受了噩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括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 1因此,鲁迅在这篇小说序言中揭示的这些“等级性”其实是同样“暴露”了中国“一切‘谱(包括‘家族制度和礼教)上的规则”中的一条主要“规则”,那就是中国人身份、权利、尊严等等的“等级性”。而这种“等级性”是和19世纪末以来外来的自由平等的社会思潮相背离的,是鲁迅深恶痛绝的。在1919年的 《“圣武”》 中,鲁迅说:“秦始皇很阔气……刘邦说,‘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何谓‘如此……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氛,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余地。”! 2在1925年的《灯下漫笔》中,鲁迅说:“但我们是自己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所谓的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席。”! 3而阿Q显然就是这“吃人”的“等级”中的一员。总体来说,他是处于最低级的一层,甚至游离于整个“等级”之外,因为他几乎就是一个无家无室、无名无姓、不知籍贯、无财无权的流民。不过,如果结合后边的几章,可见阿Q也是曾经“优胜”,可以“优胜”,进而“取彼”,进入“人肉的筵席”的高一点的“等级”上的。但是不管是处于“人肉的筵席”中的哪一个等级,所有人的“魂灵”都是一样的,因为每个人都是自甘居于或将流动于上下的等级之间。低级者可以“取彼”但都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而高级者如若被“取彼”,用鲁迅1924年的《论照相之类》中的话解释,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变成奴隶,所以威力一坠落,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于新主人之前了。……临下骄者事上必谄”! 4。也就是不管居于哪个“等级”,他们的“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都是一样的。
通过以上分析,阿Q身上之所以具有“国人魂灵”的普遍性已经合理地呈现在文本的看似“在全篇里也是不相称”的“序”之中了,因为在“序”中,鲁迅是把阿Q放在中国“一切‘谱上的规则”中的“等级性”上来考量的,不管他处于哪一层,他都具有放之各层而皆准的“国人魂灵”,有机地具有“国人魂灵”的普遍性。
二、格式二:“和阿Q一样”的“优胜记略”
鲁迅在1934年的《寄〈戏〉周刊编者信》中,在谈到“小D”的名字时说过:“他叫‘小同,大起来,和阿Q一样。”! 5的确应该是如此的,因为如上文分析,小D也是自甘处于中国“一切‘谱上的规则”的“等级性”规则之中的,他“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自然和阿Q是一样。推而广之,《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假洋鬼子、王胡等未庄人,其实也是“和阿Q一样”的。他们的“一样”的特征,同样不管鲁迅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刻画,也是客观地体现于文本之中的。
小D、赵太爷、假洋鬼子、王胡等未庄人和阿Q“一样”的核心,当然是他们的“魂灵”,是“中国人品性”。其中最主要的,在《阿Q正传》中是作者从第二章开始“记略”,并且贯穿文本始终的阿Q的“优胜”方略。因为既然始终处于“等级性”之中,总是要“取彼”方可获得“欲望的满足”。而同时发生的,就是难免会被“取彼”,难免“取彼”失败,甚至永远处于被“取彼”之中,而这时候,能发生作用的就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了——以精神上的“取彼”,来获得“欲望的满足”。
阿Q的“精神胜利法”的具体表现和实施方略是什么样的呢?未庄人如何“和阿Q一样”?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依仗祖宗”。鲁迅在1925年的《论“他妈的!”》 中指出:“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的‘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依仗祖宗”! 6。像这样的“门第”方面的“等”,显然就是“家族制度和礼教”的“等级性”的表现之一。一个人如果袭有高贵的门第,即使不能在利益上得到“余荫”,也能在“精神”上成为“上等人”——由此可见,“依仗祖宗”的“门第”观念无疑是“精神胜利法”之一种。在“序”中,阿Q说“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而赵太爷则叱问阿Q“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这说明阿Q和赵老太爷都有这样的“精神胜利法”。只不过,赵老太爷觉得自己配姓赵的“精神胜利”,似乎还有一定的现实依据,而阿Q也许只是生发于纯粹虚无、猥琐的精神层面罢了。他或者只能假托“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了”,或者只能预支“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而在假托和预支不能起效用的时候,就是如鲁迅也在《论“他妈的!”》 中说过的,他只能通过“国骂”去“瞄准他的血统”“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了” ! 7——“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可是即便是如此,在“许多年里”,未庄人“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这就更说明,未庄人都是服膺这样的“门第”观念的。
二是“合群的自大”。“门第”观念是假借“祖宗”和“儿子”的高贵来获得自己“精神的胜利”。从心理学角度来质言之,这就是鲁迅在1918年《随感录三十八》里指出的:“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自大”,“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 8也就是说,“祖宗”只是因为血缘发生关系的“群”之一罢了。而阿Q这样通过“合群的自大”,来获得“个人的自大”的“精神胜利法”,在文本中还有多处体现。比如对“城里人”和“未庄人”的比较,阿Q是既“鄙薄”未庄人又“鄙薄城里人”的,前者因为自己“进了几回城”,后者是因为城里人对凳子的称呼、鱼的做法等和农村不一样——前者,他是假借城里人的“合群的自大”来获得“个体的自大”,后者他又反过来,则是假借未庄人的“合群的自大”来获得“个体的自大”。不管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他们都是因为地缘而结成的群体。阿Q的“合群的自大”意识,“登峰造极”的表现,就是在他妄想“革命”的时候了。“革命”的“谣言”传进未庄后,在听说“举人老爷有这样怕”、看见“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时,阿Q“便又飘飘然起来。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这种时候,他是假借因身份而结缘的“合群的自大”,而获得“个体的自大了”。这样的“合群的自大”意识,在未庄显然不只是阿Q独有,而是众人皆然。尤其同样是在“革命”风潮中的时候,看见“革命党”得势,小D、赵司晨、赵白眼、赵秀才、假洋鬼子等人莫不是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对“革命党”的归顺,赵秀才还买了一个象征“革命党”身份的“銀桃子”,而假洋鬼子更是和“洪哥”攀上了关系——这时候,他们也都想借助,或者已借助“革命党”的“合群的自大”来获得“自我的自大”了。
三是“瞒和骗”。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文本中最明显、最频繁的表现应该是“自欺欺人”了。这种“国人魂灵”,用鲁迅在1925年的《论睁了眼看》说的就是“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在这路上,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9。阿Q这方面的“精神胜利法”,体现在他不敢“正视”自身上的“癞疮疤”,因此忌讳、痛恨别人提起——只要没人提起,就好像是不存在了,这显然是“怯弱”的“自欺”;还体现在他偷了静修庵的萝卜,却狡辩说:“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这则是“巧滑”的“欺人”;更体现在他被当成抢劫犯抓进牢房,并且很快被执行死刑时,“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有时要在纸上画圈圈的”,“似乎觉得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这更是“怯弱”“懒惰”的“自欺”了……而在文本当中,最具有阿Q这样的“瞒和骗”的“精神胜利法”的就属假洋鬼子了。这位钱太爷家的公子,虽然处于“家族制度和礼教”更高的等级上,但是他可以说是一个留过洋的“阿Q”。他的撒谎辫子“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他需安装一条假辫子,他的忌讳、恼怒于阿Q说“秃儿。驴……”他虚构的“洪哥……再三再四请我湖北”,这些“瞒和骗”的“优胜”的方略,和阿Q都是如出一辙。还有,最后阿Q被当成抢劫犯审判、枪毙,那个带兵的把总所使用的方略,不也是昭然若揭的“巧滑” 的“瞒和骗”吗?——阿Q伏法,案件了结,他不用发愁“我的面子在那里?”了。
四是“估量了对手”。阿Q要“优胜”,可以“依仗祖宗”,可以假借“合群的自大”,还可以“瞒和骗”,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和对手正面“战斗”的,只不过,这时候阿Q的方略是要先“估量了对手”——其实就是“专捡软柿子捏”了。对于阿Q来说,这样也是很可以获得“精神胜利”的。因为阿Q不像“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只要是胜利,他就“飘飘然了”,而且他还可以借此转嫁被强者凌辱的耻辱了。这一点,就体现在Q为什么会挑选小D进行“龙虎斗”,为什么在被王胡碰了头、被假洋鬼子打了棍子后,会去欺侮小尼姑,为什么会把静修庵当作其“革命”的首选对象了。而这种“专捡软柿子捏”的斗争哲学,可以说是未庄人最为信奉的生存信条了。比如未庄的那些“闲人”们,不就是在“估量了对手”之后——那时候阿Q没“革命”呢,才“愈喜欢玩笑他”,“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而在阿Q“革命”之后,他们就都“惊惧”“怃然”了。还有王胡,在碰阿Q的头的时候,是如狼似虎的,等到阿Q“中兴”回未庄,他就“瘟头瘟脑”了。最典型的还是假洋鬼子,在“革命”的时候,他和阿Q是多么“英雄所见略同”地“估量”静修庵为“革命”的首选对象了。这就是上文提到的鲁迅说的“临下骄者事上必谄”。
五是“自轻自贱”。阿Q在“估量”对手时,有时也是会失算的。但是这还是难不倒他的“精神胜利法”,他的应对之策就是“自轻自贱”。比如,在打不过别人时,他就哀求“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吗?”而“自轻自贱”之所以能转败为胜,是因为 “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这其中包含的阿Q自己的“心理学”就是,首先能“自轻自贱”,他就获得了自我的“主宰”权,其次他还是敢为天下先地“第一个”能这么做。正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建设,所以在“未庄赛神的晚上”,阿Q稀里糊涂被众人打了之后,回到土谷祠通过“自打”来获得“心满意足的得胜”,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但是,这样天下第一的“自轻自贱”“自打”的“精神胜利法”,其实也并不是阿Q的专利,未庄的很多人都会的。首先是小D,他在“估量”自己可能还打不过阿Q的时候,便提前告饶:“我是虫豸,好么?……”此话和阿Q“自轻自贱”时真是“异口同声”——怪不得鲁迅会说他“大起来,和阿Q一样”。接下来是赵太爷,在“估量”了阿Q是参加“革命”之后,他立刻收敛起了骄横,“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老Q”了—— 一副“自轻自贱”的巴儿狗样穷形尽相。而未庄的其他人,在强势的“革命”面前,莫不都是在上演着一出出“自輕自贱”的好戏。
六是进行“寇盗式的破坏”。在实力弱、不得势,或者要被“革命”时,未庄人能“自轻自贱”。但是在“参加”了“革命”后,他们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呢?阿Q是幻想着“白盔白甲”的“革命党”“叫道,‘阿Q!同去同去”,然后“要什么就是什么”,而假洋鬼子和钱秀才则是先下手为强“革命”了静修庵,拿走了“宣德炉”。而城里人呢,则是“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把总”,另外一帮不知道哪里的人,竟然在一个晚上在阿Q眼前像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样把赵太爷家给“洗劫”了。凡此种种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如鲁迅在1925年《再论雷峰塔的倒掉》 中说的,这是一种“寇盗式的破坏”@ 0。这种破坏,就是“格式一”中分析到的“取彼”,都“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都和鲁迅倡议的必须掀翻等级分明的“人肉筵席”的革命是毫不相关的。更为可怜可悲的是,阿Q的“寇盗式的破坏”,还只停留在臆想当中。比起“兽性”的“欲望的满足”,更只是一种“奴性”的“精神的胜利”了。
七是做“戏剧的看客”。阿Q想参加“革命”而不可得,而且竟然做了“革命”的牺牲品。对于“牺牲”,鲁迅在1924年的《娜拉走后怎样》中说:“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 @ 1鲁迅对“牺牲”的这种看法,也是体现于《阿Q正传》之中的。之前阿Q进城看见“杀革命党”,但是这一出“悲壮剧”,只是成为阿Q回到未庄在那些闲人面前炫耀的谈资罢了。而在最后阿Q要被枪毙,一路上跟随的“蚂蚁似的人”,竟然“多半不满足”,认为只是“滑稽剧”——“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啊,游了那么久的街,竟然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也就是对自甘处于“等级性”规则中的阿Q似的人们,不管是真革命的“杀头”,还是替罪羊的“牺牲”,只能成为他们“精神胜利”(“仿佛颇愉快”)的无谓的“戏剧”。
上面分析的“精神胜利法”的七个主要表现,其实质正也可以用周作人在《〈阿Q正传〉》中说到的两点来概括——“写中国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的最大的病根” @ 2。(其中,前四个主要是“缺乏求生意志”的表现,后三个主要是“不尊重生命”的表现)“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这样的“国人魂灵”,如上文分析在《阿Q正传》中,是未庄的众人所普遍共有的,只不过阿Q因为处于“等级性”的底层而表现得更明显、更集中、更严重罢了。因此,阿Q作为“国人魂灵”的典型,其实是非常具体、直观地体现在《阿Q正传》的文本当中的。
三、格式三:“和艺术的距离之远”的“艺术”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交代了他弃医从文的原因是意识到“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并且还透露了他写作小说的起始是来自“正办《新青年》” 的钱玄同的推动,因而他就“呐喊几声”,来“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助力他们唤醒“铁屋里”“熟睡”的人们。但是鲁迅同时声明:“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这样说来,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就可想而知了。”@ 3这样的小说创作的“艺术”观,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鲁迅有进一步的阐述:“自然,做起小说来,总不免自己有些主见的。例如说到‘为什么做小说吧,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我深恶先前的称小说为‘闲书,而且将‘为艺术的艺术,看作不过是‘消闲的新式的别号。所以我的选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4由此可见,鲁迅创作小说,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有明确的现实功利目的——就是要服务其“启蒙”“不幸的人们”,其中包括“改变他们的精神”,也就是改变“国民魂灵”。 而在“启蒙”过程中,因为要“听将令”,即使“用了曲笔”,而使“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也是应该和可以接受的。因此,回到《阿Q正传》这个文本,通过其“艺术”,哪怕是一些“和艺术的距离之远”的“格式”,也是可以以果溯因地呈现出鲁迅塑造的阿Q这个人物形象就是鲁迅意欲创造的“国民魂灵”的典型。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列举了两个“曲笔”的例子,“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 5。这两个“曲笔”是否、如何“和艺术的距离之远”另当别论。但是,在《阿Q正传》中,确实有一“笔”,是似乎是“和艺术的距离之远”的。
在阿Q在被枪毙前,鲁迅对他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 6
这一段话,如果小说一创作完先把它抽离出来,然后再让读者来读,读者很可能不会认为其中的“他”和在剩下部分里读到的阿Q是同一个人吧。文本中其他地方的阿Q因为其惯用“瞒和骗”的方略,他的“思想”常常处于稀里糊涂、模棱两可的混沌、麻木状态。所以鲁迅在描写他的“思想”时使用的大都是类似这样的词语:“似乎”“似乎确凿”“仿佛”“大约”“忽而似乎”“胡里胡涂”“惘惘”等。而这时候,阿Q竟然对“狼”、对围观的群众的“眼睛”,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了这样一番深入、犀利的剖析。即使是因为人之将死,阿Q也终于清醒片刻,可是这时候运行其思维的这些词语,也不应该是被判死刑要画押才第一次拿笔的他所能想到的吧。在《〈阿Q正传〉的成因》中,鲁迅曾提到郑振铎感觉“大团结”的阿Q和作者“最初写作时”的阿Q,“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对此鲁迅是不以為然的。@ 7而从上面这段话来看,我们也是疑窦顿生:“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的吧?这一个似乎更像是同鲁迅一样,具有“启蒙”思维的“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8的文化人,而不是阿Q这样目不识丁的流民。
当然,从上面文本的这段话中,生发出鲁迅描写的阿Q “至少在人格上似乎是两个”的困惑,并不是意在、也不足以批判《阿Q正传》整个文本“和艺术的距离之远”,而是从这样的“缺陷”式的“格式”中,我们反而可以直接、确凿地捕捉到鲁迅是有意地、功利地把阿Q当作一个“国民的魂灵”的典型来塑造。这段话中,鲁迅正是在“揭出”“解剖”“国民的魂灵”,只不过无意之中,作者把自己对阿Q、对群众的“解剖”,误写(或者说拔高)成阿Q在自我“解剖”、“解剖”群众了。这种无意,其实也很可能来自于鲁迅在表现“国人魂灵”时身为代言人的无奈。在《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鲁迅写道:“我们人人之间各有一道高墙,将各个分离,使大家心无从象印。这就是古代的聪明人,即所谓的圣贤,将人们分为十等……我们的古人又造出一种难到可怕的方块……至于百姓,却就默默的生长,萎黄,枯死了……要画出这样的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在中国实在算一件难事……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觉察,孤寂地姑且将这些写出。”@ 9正因如此,在这样的“误笔”中,鲁迅 “依了自己的觉察”,“画出(阿Q)这样的沉默的国民的魂灵”,并进而“改变他们的精神”的热忱之心可鉴,当时“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孜孜“启蒙”的时代风貌,也焕然在眼前。
总之,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的探析,可以看见《阿Q正传》的文本“格式”的美学特征,与鲁迅自己的创作论和其他人社会学、文化学的批评相比,更直观、形象地呈现了阿Q是中国“国人魂灵”的一个不朽典型。
acg@ 7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7页,第397页,第396页,第394页。
b@ 9 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第83页。
dk@ 2周作人:《〈阿Q正传〉》,《晨报副刊》 1922年3月19日。
e@ 4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第526页。
fjo 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页,第247页,第155页。
hlmnpq! 8 st@ 1 @ 3 @ 5 @ 6 @ 6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2页(本文的《阿Q正传》引文皆出自此处),第372页,第227页,第193页,第246页,第247页,第327页,第254页,第203页,第170页,第439页,第441页,第551页,第300页。
i曹万生:《中国现代汉语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页。
作 者: 林铭祖,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基础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