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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读书生活

2020-02-03徐复观

教育·综合视线 2020年1期
关键词:思想史后人著作

徐复观(1903-1982),原名秉常,字佛觀,后由熊十力更名为复观。湖北浠水人。新儒家代表人物。历任台湾省立农学院教授、私立东海大学教授、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在先秦两汉思想史研究方面颇有建树。主要著作有《中国人性论史》《两汉思想史》《中国艺术精神》《中国文学论集》等。

我原来的计划,要在思考力尚锐的时候,用全部时间去读西方有关哲学这一方面的书,抽一部分时间读政治这一方面的。预定到六十岁左右才回头来读线装书。但此一计划因为教书的关系而不能不中途改变。不过在可能范围以内,我还是要读与功课有关的西方著作。譬如我为了教《文心雕龙》,便看了三千多页西方文学理论的书。为了教《史记》,我便把兰克、克罗齐及马伊勒克们的历史理论乃至卡西勒们的综合叙述,弄一个头绪,并都做一番摘抄工作。因为中国的文学史学,在什么地方站得住脚,在什么地方有问题,是要在大的较量之下才能开口的。我若不是先把西方伦理思想史这一类的东西摘抄过三十多万字,我便不能了解朱元晦和陆象山,我便不能写《象山学述》。因此,我常劝东海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一定要把英文学好。

当我看哲学书籍的时候,有好几位朋友笑我:“难道说你能当一个哲学家吗?”不错,我不能,也不想。但我有我的道理:第一,我要了解西方文化中有哪些基本问题,及他们努力求得解答的路径。因为这和中国文化问题,常常在无形中成一显明的对照。第二,西方的哲学著作,在结论上多感到贫乏,但在批判他人、分析现象和事实时,则极尽深锐条理之能事。

人的头脑,好比一把刀。看这类的书,好比一把刀在极细腻的砥石上磨洗。在这一方面的努力,我没有收到正面的效果,即是我没有成为一个哲学家。但却获到了侧面的效果。首先,每遇见自己觉得是学术权威,拿西化来压人的先生们时,我一听,便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假内行,回头来翻翻有关的书籍,更证明他是假内行。虽然因此而得罪了不少有地位的人,使自己更陷于孤立,但这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许多人受了这种假内行的唬吓,而害得一生走错了路,甚至不敢走路,耽搁了一生的光阴。其次,我这几年读书,似乎比一般人细密一点、深刻一点;在常见的材料中,颇能发现为过去的人所忽略,但并非不重要的问题;也许是因为我这付像铅刀样的头脑,在砥石上多受了一点磨洗。

在浪费了无数精力以后,对于读书,我也慢慢地摸出了一点自己的门径。

第一,十年以来,决不读第二流以下的书。非万不得已,也不读与自己的研究无关的书。随便在哪一部门里,总有些不知不觉地被人推为第一流的学者或第一流的书。这类的书,常常是部头较大,内容较深。当然有时也有例外的。看惯了小册子或教科书这类的东西,要再向上追进一步时,因为已经横亘了许多庸俗浅薄之见,反觉得特别困难;并且常常等于乡下女人,戴满许多镀金的铜镯子,自以为华贵,其实一钱不值;倒不如戴一只真金的小戒指,还算得一点积蓄。这就是情愿少读,但必须读第一流著作的道理。我从前对鲁迅的东西,对河上肇的东西,片纸只字必读,并读了好几本厚的经济学的书,中间又读了不少的军事著作;一直到一九五二年还把日译拉斯基的著作共四种,拿它摘抄一遍。但这些因为与我现时的研究无关,所以都等于浪费。垂老之年,希望不再有这种浪费。

第二,读中国的古典或研究中国古典中的某一问题时,我一定要把可以收集得到的后人的有关研究,尤其是今人的有关研究,先看一个清楚明白,再细细去读原典。因为我觉得后人的研究,对原典常常有一种指引的作用,且由此可以知道此一方面的研究所达到的水准和结果。但若把这种工作代替细读原典的工作,那便一生居人胯下,并贻误终身。看了后人的研究,再细读原典,这对于原典及后人研究工作的了解和评价,容易有把握,并常发现尚有许多工作须要我们去做。这几年来我读若干颇负声名的先生们的文章,都是文采斐然。但一经与原典或原料对勘,便多使人失望。至于专为稿费的东西,顶好是一字不沾。所以我教学生,总是勉励他们力争上游,多读原典。

第三,便是读书中的摘抄工作。一部重要的书,常是一面读,一面做记号。记号做完了便摘抄。我不惯于做卡片。卡片可适用于搜集一般材料,但用到应该精读的古典上,便没有意思。书上许多地方,看的时候以为已经懂得;但一经摘抄,才知道先前并没有懂清楚。所以摘抄工作,实际是读书的水磨工夫。再者年纪老了,记忆力日减,并且全书内容,一下子也抓不住,摘抄一遍,可以帮助记忆,并便于提挈全书的内容,汇成为几个重要的观点。这是最笨的工作,但我读一生的书,只有在这几年的笨工作中,才得到一点受用。

其实,正吃东西时,所吃的东西,并未发生营养作用。营养作用是发生在吃完后的休息或休闲的时间里面。书的消化,也常在读完后短暂的休闲时间。读过的书,在短暂的休闲时间中,或以新问题的方式,或以像反刍动物的反刍方式,若有意若无意地在脑筋里转来转去,这便是所读的书开始在消化了。并且许多疑难问题,常在这一刹那之间得到解决的曙光。

(1959年10月1日《文星》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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