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虚词不虚,虚词有义

2020-01-27孙蓉

锦绣·下旬刊 2020年10期
关键词:鲁镇助词实词

摘要:文学作品的价值和生命力要立足于语言文本本身,但读者往往更多地把注意力倾注于对实词的挖掘和解读,而对虚词在传情达意方面的价值重视不够。本文试图从语言学的角度,以虚词“的”“了”为切入点,选取《祝福》中的一些典型语句做文本细读,探究虚词在表情达意方面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虚词;《祝福》;“的”“了”

鲁迅的小说《祝福》[1]从1924年诞生以来,被学者们从叙事学、文化学等不同的视角进行了多维的解读,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丰富了作品的生命。不管从哪个视角来解读和阐释,作品的价值和生命力最终都得立足于语言文本本身。但我们在解读文本的过程中,往往更多地把精力倾注于对动词、形容词等实词的挖掘和解读,而对虚词在传情达意方面的价值重视很不够。

一、何为虚词

从语言学角度来说,词的分类依据主要是词的语法功能、形态和意义。由于汉语缺少形态变化,其词类的划分主要根据其语法功能。黄伯荣、廖旭东主编的《现代汉语》[2]认为:实词指有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能充当句法成分的词;没有词汇意义仅有语法意义、不能充当句法成分的词叫做虚词。刘月华等著的《实用现代汉语语法》[3]认为:我们划分汉语词类的标准主要是根据词的语法功能,兼顾其词汇意义。根据语法功能,首先可以把词分为实词和虚词两大类。实词能充任句子成分,一般具有实在的词汇意义……虚词一般不能单独充任句子成分,主要表达各种语法意义或语气、情感。

根据不同标准,同样的词可能归属于不同的类别,比如象声词,有学者归为实词,有学者归为虚词;但各家都把“的”和“了”归为虚词一类,认为“的”作结构助词和语气词,“了”作动态助词和语气词。

虽然虚词本身没有实实在在的词汇意义,不能单独做句法成分,更不能单独成句,但它却在配合实词组词成句,帮助实词更准确有力地传达文章意义方面有着强大的功能。

下面笔者试以鲁迅先生的《祝福》为例,选取一些带虚词“的”“了”的典型语句,去分析虚词在表情达意方面的重要意义。

二、虚词传达的人生境遇

小说运用倒叙的手法,通过“我”的眼睛,对祥林嫂的肖像、语言、动作等方面进行描写,叙述了祥林嫂在鲁镇忙碌热闹的年终大典“祝福”里,在风雪中凄凉死去的悲惨结局,给人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者对祥林嫂临死前的肖像描写如下: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五年前的祥林嫂,只有三十多岁,按常理,她应该处于生命力非常旺盛的年龄,一般不至于白头发;然而,出生卑微的、不是鲁镇人的祥林嫂,在经历了第一任丈夫去世,从婆家逃出来做工,又被婆家合伙劫回去强迫改嫁到深山里,到再一次失去当家人又痛失儿子之后,精神已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打击。然而在被封建文化层层捆缚的鲁镇人那里,她不但没有得到温暖和安慰,反而是被当做有罪的不祥之物,被嘲笑、排斥。在她极力争取,且花了整整一年才挣足的十二千大钱去捐了“门槛”之后,还是没能成为“干净”的人,在鲁四老爷家最重大的祭祀仪式中,她依然被认为是会玷污神灵祭品的不洁之物而被无情排斥;救赎的希望彻底破灭。不到半年,头发就花白起来。“我”再次在鲁镇遇到她,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是怎样的震惊。“五年”相对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的一段时间;三十多岁的女人的半年内花白的头发,肯定也不会太多,而如今已经全白。这里用了两个助词“的”,对祥林嫂的“头发”做了双层定语性的描写,语言简洁,却像两个特写镜头,给人很强的画面感和冲击力。

回顾祥林嫂第一次丧夫后来到鲁镇时,“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红的”这个“的”字短语有着强调的意味,凸显出祥林嫂那时候还血气较盛,生命狀态也比较活跃。再一次丧夫丧子后到鲁镇时,“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渐渐地“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一个“了”,代表着一种完成的状态,可见这次痛苦经历对她精神打击之大。在痛苦得近乎麻木,一次次给人讲关于失去儿子的痛苦经历却没人理睬之后,善女人柳妈告诉她这一世的罪,如果将来到阴司去,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阎罗大王只好把她锯成两截来分,“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在捐门槛赎罪后依然被无情排斥在祭祀之外,“脸色同时变作灰黑”。到临死之前的“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脸的瘦削不堪,既因物质方面的长久穷困,也有精神方面的无尽煎熬和折磨;“黄中带黑”,表明生命力已经非常微弱,先前悲哀的神色也“消尽了”,一个“了”字,在这里既是一个表完成的动态助词,也是一个表达“我”强烈情感的语气词,再接一个助词“的”所构成的比喻句,“仿佛木刻似的”,“我”内心的悲哀之情不言而喻。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鲁迅说过,要极俭省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鲁迅在这篇小说中尤其注重通过眼睛来表现祥林嫂的生存境遇。祥林嫂刚到鲁镇的时候,“只是顺着眼”;第二次再来鲁镇时,“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从刚开始给鲁镇人讲阿毛的故事时,“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到“直着眼睛”讲。在柳妈的“善意”提醒下“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捐了门槛后抱着重生的希望,“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这里的第一个“了”是表完成状态的动态助词,第二个“了”是有着强调意味的语气词,读者在阅读、尤其是在朗读的时候,可以读出祥林嫂内心的轻松愉悦和所抱的巨大希望;但在祭祀时四婶又一次大声而严厉的“你放着罢,祥林嫂”,祥林嫂救赎的希望彻底破灭,“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直到临死前的连悲哀的眼泪和神色也没有了,“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

“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读到这里,是否有一股悲凉之气袭来,震颤内心?在鲁镇人郑重而忙碌地准备着丰盛的福礼,“杀鸡,宰鹅,买猪肉”时,曾经在鲁四老爷家以全心劳动付出只拿一份低廉工资的祥林嫂,曾给空虚的鲁镇市民提供精神消费品的祥林嫂,她在祝福这一天的“祝福”却是“一个破碗,空的。”也许大多读者更多着眼于实词“破”和“空”,但如果没有“的”,所表达的效果如何呢?我们来变换一下句式看看:

“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空破碗。”

“她一手提着内中有一个空破碗的竹篮。”

通过删掉助词“的”或保留“的”但改变词汇的排列结构后,读起来显然就没有借助于助词“的”所形成的定语后置句所表达的画面感强,情感也没那么有力度。一个“的”构成的定语后置式短语,就像电影中的一个特写镜头,有着强烈的聚焦效果,带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震颤内心,余韵悠长。这里的助词“的”所传达的意义效果,既与语法结构有关,也与“内中一个破碗,空的”所形成的音韵效果有关,这在和变换后的句子的对比朗读中能感受出来。

“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拄着竹竿,在那个年代的乡镇,对年迈体衰的人来说倒是正常的现象;但祥林嫂才四十来岁;而且,这是一根“比她更长的”的竹竿,这里,为什么不直接写成更简洁的“一手拄着一支长竹竿”呢?由“比她更长的”这一“的”字定语,和“下端开了裂”这一动态助词“了”所表达的完成状态,读者可以去想象祥林嫂生命本身的虚弱无力,她的行走,估计很大程度就得依赖于这根比她更长的、下端开了裂的竹竿了。“她分明已

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这是“我”在看到祥林嫂的整个状态之后的近乎直觉的判断,这里的“了”,可以看做是动态助词和语气助词的合用,强调出了她的陷入绝境的濒于死亡的境遇。

三、虚词反映的精神困境

祥林嫂说话不多,除了在痛失儿子后,一遍又一遍充满自责地向人们讲述那段痛苦的情景外,很少说话;虽然历经痛苦折磨,但她都不曾问命运到底为何如此。然而,在临死之前,她却接连问了三个让“我”措不及防的问题。

当她看到我后,“眼睛忽然发光了”,走近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祥林嫂那时还没死,而这里的“了”却是表示未来的完成状态,是她对死后命运的设想;鲁镇的人们依然信鬼,然而她却怀疑了,“我”在短暂的踌躇后只好给她一个半信半疑的回答,“也许有罢”。“那么,也就有地狱了?”我依然无从确切地回答,“论理,就该也有。”她再追问:“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如果这是一个肯定句,应该是:“一个人死了之后,是有魂灵的。”那么这个“的”表达的是表强调的肯定语气。祥林嫂的话却是一个问句,因为柳妈的劝诫,让她相信人死后真的有魂灵,所以花了十二大千去捐门槛赎罪,一个副词“究竟”,再加一个句末语气词“的”,更突出了她内心的困惑和对“我”能给她理想答案的巨大期盼。“那么,也就有地狱了?”“了”在这里是一个句末语气词,同时也表现出了对“我”的回答之后的确定性的推测语气,地狱对她似乎已成事实。“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临死之前的祥林嫂,是否真的期待和阴司的家人见面呢?她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一个语气词“的”字,可见她渴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作为一个卑微的母亲,她的一生几乎不曾得到他人的尊重和爱,而那个“我的话句句听”的儿子,是唯一让她体验到做人的尊严和幸福的人,那么她应该希望真的有魂灵,那她就可以再和儿子相聚;同时,她也渴望死后在地狱也能有“生”的可能,而不是继续无尽地受苦受折磨;然而,柳妈说过的阴司的两个死鬼男人和可能被阎罗大王锯成两截的灾难,又让她害怕一家人“都能见面”,这让她的精神充满无尽的煎熬和痛苦,令她生而不能,死而不安。

四、虚词中蕴含着“我”的悲愤

在盛大的“祝福”里,祥林嫂在风雪中凄然死去,不但没有得到祝福,反而被鲁四老爷骂做“谬种”。“我”作为祥林嫂悲惨命运的见证者,想:

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

对死去的祥林嫂,作者用了四个结构助词“的”做定语,一个“百无聊赖的”,写出了祥林嫂在物质和精神上双重的完全无依无靠、一无所依;“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可见彻底穷困的祥林嫂现在连在鲁镇做人们嘲笑讽刺的对象的资格都没有了,已经完全被人们遗弃,成为“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祥林嫂曾经至少还是鲁镇人无聊生活的一个“玩物”,现在连“玩物”都算不上了,“陈旧”了,甚至是“看得厌倦了的”,这里“了”可看做一个表完成的动态助词,“的”作为句末的語气词,带着强调的意味;早已该消失的祥林嫂,“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一个副词“总算”,再加一个句末语气词“了”,“我”的愤激沉痛之情,通过反语,更强烈地表达了出来。

“我”被爆竹声惊醒,在年年依旧的热闹的“祝福”中,看见了“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我”在这迎接新年的“祝福”中看到的这微弱的暗淡的灯火光,也是“我”内心寂寞彷徨、希望之光渺茫的象征,所以虽是在故乡,但已没有家,且和四叔说话总是不投机,并且还愧疚不安于是否该对祥林嫂的死负若干责任的“我”,两次重复:“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每一个词所传达的情感都是那么的坚定决绝;“我”暂时还没有走,但一个“了”,似乎告诉我们,无论如何,“我”都已没有任何再停留的可能了。

五、结语

刘勰在《文心雕龙·章句》[4]中说:“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旧体;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意思是说这些虚字看起来是多余的,但在文章中却有切实的作用。

通过对《祝福》中带有虚词“的”“了”的重点语句的细读,我们可以体会到,虽然就词汇意义而言,虚词没有实在的意义,但在语法意义和篇章意义的传达中,虚词不但不“虚”,而且在配合实词组词成句,帮助实词更准确有力地传达意义方面有着强大的功能。所以,在对文本的阅读过程中,对重点实词的深入挖掘是毋庸置疑的,但对虚词在表情达意方面的价值和魅力也是不容忽视的。我们需要通过文本细读,尽量全方位地体味和挖掘语言文本,才能更好地提升对文学作品的审美能力,探究语言背后的深刻意蕴,不断创造和丰富作品的生命。

参考文献

[1]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12.

[2]黄伯荣、廖旭东·现代汉语(增订第六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6

[3]刘月华、潘文娱、故韡·实用现代汉语语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4]王志彬译注·文心雕龙·北京:中华书局,2012,6.

作者简介:孙蓉,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汉语国际教育硕士,研究方向:国际汉语教学。

猜你喜欢

鲁镇助词实词
论鲁迅小说中的鲁镇空间
格助词“に”と“で”的使用区分
贵州方言先行体助词的语法功能及地理分布研究
《祝福》教学经验分享
湖北天门方言“的”的用法探析
重释鲁迅笔下“鲁镇”
掌握文言文阅读中的“实”与“虚”
论鲁迅小说中对“鲁镇”的民俗描写
助词“给”的发展变化研究
高考专题复习之文言实词词义猜想与推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