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山水田园诗中的空间意识
2020-01-25韦柳娜
摘 要:山水田园诗通过意象之间不同的空间组合,加以诗人虚实相间、明暗交错的艺术表现手法,在诗歌中构建出富有节奏化并且时空一体的多重地理空间和情感空间。诗人从外在的山水空间中寻求内心的旷达,体悟天地之道,主观情思与客观空间的契合,使眼前之景具有了性灵的光辉,其中也蕴含着中国传统思想中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层思考。
关键词:魏晋;山水田园诗;空间意识;宇宙观;生命哲思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是一个政治混乱、社会动荡但精神极其自由、艺术成果丰富的时代。人的觉醒是魏晋时期新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基本特征,士人们开始注重把握短促而苦难的人生,以自己的方式追寻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而山水田园的诗人们则选择了回归自然,在山水田园中感知天地体悟生命,于自然中保持自我、追求自在。
一、以小见大的空间意识
正如王夫之所说的:“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1]小景即诗人寓目所得,大景即诗人之心灵境界。魏晋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既描写了恬淡优美的自然风光,又表达了诗人个人化的思想志趣,不同意象的组合形成現实的自然空间,在现实空间上又叠加情感的空间,于是构成了一个立体多维的审美空间。
(一)地理空间的描绘
魏晋时期的山水田园诗人擅长运用视觉角度的变化,通过上下俯仰视角、远近视角以及东南西北方位性的视角变化构建一个多维立体的地理空间,用极少的文字勾勒出宏大的景象。首先,诗人在写作中并无任何过渡地进行上下视角之间的转换,使得眼前的景象在纵向上被拉长了,更具立体感。如谢灵运的诗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和鲍照的“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从野外的沙岸到天空的月亮,从地上的山涧到高耸的树木,皆从低处的事物直接上升到高处的景物;而谢的“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和“轻上靡靡,杂石下离离”,用“上”“下”二字明显展示出自上到下的环境变化。其次诗人将视觉焦点置于远方或眼前的景物,远景与近景之间的切换使景别由大到小或者由小到大,加强了环境描写的纵深感。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江总的“竹近交枝乱,山长绝迳深”,景物的描写都从眼前的植物移至远处的山峰,视角由小变大,视野瞬间变得开阔;而鲍照的“涨岛远不测,冈涧近难分”和谢灵运的“舍舟眺渚,停策倚茂松”,从远处的岛屿和沙洲,到近处的山涧和青松,视角从大变小,瞬间将视野拉回眼前。最后,诗人通过东西南北等方位性的视角变化,多方位地展现了环境的全面性。如谢的“北驰星斗正,南望朝云色”和“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就分别从北到南、由西南向东北移动描写,拓宽了景别的维度,使环境景物显得更加丰富。另外,诗人还通过山与水、晨与夕、声与色、光与影之间跳跃性的视角变化,呈现了明显的对比效果,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赋予了诗歌律动感与节奏感。如谢灵运的诗句“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等,分别写出了意象之间的变换转移,从多方面补充了环境的完整,增加了场景的多维度表现力。
诗人们还擅用简洁的字句描绘宏大的场景,通常在一句诗中就包括上下或东西或远近的描写,以三两字词的运用展开宽阔的视野,而且采用的形容词较少,略去繁冗的辞藻,将眼前的环境真实地展现出来,让读者跟随诗人视角的变化获得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正置身于自然恬淡的山水田园之间,顿感心灵的平和静谧和生命的豁达开朗。在意象的选取方面,诗人避免了多意象的叠加而只在上下句分别选取一个核心意象,将一个意象作为代表把另一方位的场景呈现出来,通过意象之间不同的组合,达成空间的扩缩与阔窄,给人以跳跃性的感受,让诗歌具有了音乐般的节奏感。如果说诗歌外部的节奏表现为平仄押韵,那么诗歌内部的节奏就来源于不同意象之间的转换更替与视野的扩大与缩小。山水田园诗具有了节奏化的特点,诗中的画面因此变得灵动起来,山山水水等意象仿佛被赋予了灵气,一幅立体空灵、清新优美的山水画或恬淡宁谧的田园风光画跃然纸上。
(二)情感空间的建构
魏晋士人从一山一水、一窗一户中体悟天地自然,诗人往往从眼前的景物下笔,书写广阔的天地万物。诗人描绘眼前的地理自然空间其实也是在建构自己心中的情感空间,将个人的心性情思寄于笔下的美好意象中,主观的情感空间寓于客观的自然空间,以此表现自己心灵的旷达与无限追求。庾阐的《衡山》一诗就明显阐述了诗人将外在的山水空间当成自己抒情遣怀的媒介:“北眺衡山首,南睨五岭末。寂坐挹虚恬,运目情四豁。翔虬凌九霄,陆鳞困濡沫。未体江湖悠,安识南溟阔。”登高远眺,将远处的山岭尽收眼底,从眼前的壮阔之景获得情感的豁达,以一种恬淡清虚的心境观照衡山的巍峨雄伟,这就是“江湖”的意义所在,天地万物给诗人建构了一个宽广的情感空间,诗人任意畅游于其间,观照自己的内心并尽情抒发个人的情感,体悟生命的智慧,窥见天地大道。
诗人于诗中所建构的情感空间是广阔而无边的,可以将个人情思投放到这世间万物的任意一处,任其自在遨游,同时又是私密而细腻的,情感志趣都生发于个人的心灵深处,不受外物或者他人的影响和打扰,那是个人化自我沉溺的私有领域。谢灵运网罗天地于门户,吸纳山川于胸怀,他对自然山水的流连喜爱之情、寻求同道的孤独之感、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慨等都置于山水构成的广阔空间里,在无边的思想里追求自我的价值。陶渊明从田野庭园窥见大自然的生气与节奏,在田间野地构建个人的精神世界,不受车马喧嚣的打扰,在自己的空间里经营着属于自己的逍遥梦想,达到忘言之境。
二、和谐统一的宇宙观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谈到,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中的“一阴一阳之谓道。”[2]固然,“一阴一阳之谓道”强调的是乾元生生不已、创化不息的“始生”作用,也即创化运动的绝对性(“唯变所适,不可为典要”),但同时也强调坤元的“终成”作用,即静止(空间化)的相对性。“始生终成”是一个辩证的过程,若专讲“生”而不讲“成”,便会如牟宗三先生所言,陷入虚无主义与相对主义。所以,宗先生据此对“生命冲动”的“纯粹时间”作了改造。认为《易传》的宇宙观是一种“时空合一体”,是空间的音乐化、时间化,“时”与“动”占主导地位[3]。天人合一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它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基本出发点,在中国传统审美体验中具有广泛意义。魏晋诗人开启了文学自觉的时代,肯定人处于天地之中的重要价值,将山水田园与自身融为一体,在对宇宙的仰观俯察中无不包含着对内心的审视与体察,所以魏晋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普遍浸润着天人合一观念的根本精神实质。
(一)时空一体
中国人以天地为庐,宇宙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来,从屋宇中得到空间观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空间可以在时间的延续中出现,而时间的延续常常处于空间的组合当中。在山水田园诗中,空间的透视中同样可以窥见时间的流逝,时间的进行是与具体的空间组合共同演绎完成的。诗人们往往通过季节的更替等展现人物的命运,并在时光的流逝中感悟生离死别之情,时间与空间的融合是他们在诗歌创作中自觉选择的一种艺术方式。
时间与空间是两个不同的维度,但在山水田园诗人的笔下,时空的现实壁垒被完全打破,塑造出一个更具诗意的空间,诗人在时空交错中自由徜徉,情感诉求和自由意志在这往复交错的时空中得到极好的阐发。如陶渊明的诗句“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用日月的升落暗示昼夜的更替,从西阿到东岭,从田野之间到屋檐之下,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移动交织在一起,诗人归隐田园躬耕劳动,在田野中悠然度过自得的人生,显示了他远离世俗、洁身自好以及对自由与宁静的精神追求。再如谢灵运的《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诗中从清晨写到傍晚,在时间纵向上跨越了一天的时光,诗人从石壁下山入湖,再到对岸舍舟趋径,最后回到东扉,在空间横向上包举了天地自然的立体全景。时间在流连赏玩中悄然流逝,空间在行走游玩中缓慢移动,一天之内气候景象变化万千,一路之中山光水色绚丽多姿,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与惬意,诗人的情感在这天地之中得到了消解,将名利得失、穷达荣辱尽皆抛之脑后,淡泊一切,顺情适性,随遇而安。
(二)天人合一
如果说屈原最早在《楚辞》中就自然现象提出了疑问,表现出古人对于天地万物变化运动的思考,汉代诗赋阐明天地的自然灵光,探索万物运行规律的话,那么魏晋山水田园诗则给自然赋予了人性化的色彩,使天人合一思想在诗歌中得到进一步的阐释与发挥。
山水田园诗产生的最直接原因是诗人对于自然山水田园风光的喜爱。一方面,山水田园带给诗人视听上的享受。翠绿的山峰、昏黄的落日、静谧的田野和曲折的小路等组成了一幅幅优美和谐的自然风景画,而流水的潺潺声与鸟儿的鸣叫声等又组成了一首悦耳动听的歌曲,为画一样的自然风光增添了活力,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叫人怎能不陶醉其中呢?另一方面,山水田园给予诗人心灵上的愉悦。面对空旷的山河、寂静的乡野,诗人抛掉一切外在的束缚,忘却所有的烦恼,尽情徜徉在这如画的自然风光中,此时诗人的心灵得到了自然的净化与陶冶,在赏心悦目的山水田园中找到了心灵的栖息地。魏晋诗人从对大自然的欣赏和喜爱中创作了山水田园诗,塑造了一个个恬淡优美的自然场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诗歌的创作也是对诗人进行重新塑造的一个过程。正如白居易在《读谢灵运诗》中说:“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4]谢灵运在描写大量山水风光的同时,也寄情于山水试图治愈心灵的累累伤痕,从中得到平静与慰藉,实现山水与心境的互补统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借景抒情、寓情于景。陶渊明在描写田园生活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情志置于笔下的乡间田野中,用自然山水的风光涤荡尘世的污浊,以静穆清澈的心神体察万物,达到忘却人世间一切俗念的物我相融的心境。“天人合一”在魏晋山水田园诗中被注入了全新的内涵,诗人在描写自然风光的同时,力图使自我人格得到显露,他们笔下的山山水水不再是简单的自然景物,而是灌注了诗人的个性与意识、融汇了诗人的思想与情感的统一体。在山水之間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达到人与物的相融,感应大自然的内在生命律动,抒发个人的情性,实现心灵的宁静与淡泊。
三、由外到内的生命哲思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5]魏晋山水田园诗不仅描绘了恬淡优美的自然山水田园,而且表达了诗人内在的思想情感与理想追求。诗人在体察万物的同时,从外在的自然转向内心的自然,对个体生命的存在与价值作出了思考,超越具体空间的限制,于有限中追求无限。
魏晋六朝时期,政权极其不稳定,朝代更迭频繁,儒家礼乐制度已然崩坏,社会动荡不安,知识分子在黑暗的高压政治下难以立足,甚至连生命都没有保障。他们别无选择,退不可自守,进难以全身,若想要维持自己的名誉和操守,必须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于是,他们或者选择反抗,抛头颅洒热血;或者佯狂以逃避现实,或者被迫同流合污,但最终也逃不开被杀的命运。这是一个生命无比轻贱又尤其可贵的时期。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魏晋士人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对生命的感悟和认知突飞猛进。像谢灵运和陶渊明这样的知识分子就选择了逃离黑暗的现实,挣脱高压政治皇权的束缚,去到自然山水田园间实现生命的价值。他们没有选择奋勇向前毅然反抗,也没有向强权低头唯唯诺诺,因为这两条道路的终点都是走向死亡,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所以他们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生命如同天地之间的山山水水一般,是宇宙万物的一部分,有自己的生发机制和运行规律。生命是短暂而脆弱的,生命的存在是个人生发情感追求理想的前提条件,没有了生命,一切情感都将不复存在,因此珍惜短暂的生命,也是对存在的当下意义的重视。
自由自在是人的本性使然,追求自由是人类的永恒命题。然而,自由本性在充满功名利禄和繁文缛节的社会中难以得到真实展现,在现实的污浊中难以坚持自我的真实高洁,只有在远离政治喧嚣和人情世故的自然山水中,个体的真我本性才能够得以舒展。自然风光给诗人提供了一个无边的自由生存空间,诗人游历山水或是躬耕劳作,放声大笑或是嚎啕痛哭,纵情述说或是怒目发泄,都不受任何外在事物的约束和压制,一切想法和情感都自然地来源于诗人的内心深处,并任由其向外发散。
总的来说,魏晋时期的山水田园诗既展示了中国山水田园的自然风光之美,又表达了诗人内在心灵的旷然豁达之志。诗人通过构建宽阔优美的自然地理空间和丰富细腻的情感空间,共同组成了立体多维的审美空间,显示了时空一体和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蕴含着对生命的存在与价值作出的深度思考和阐释。
参考文献:
[1]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卷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2.
[2]高明生,主编.易经[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5:135.
[3]萧湛.论宗白华美学的现代意蕴[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6):58-67.
[4]白居易.喻岳衡,点校.白居易集[M].长沙:岳麓书社,1992:97.
[5]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15.
作者简介:韦柳娜,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艺学专业2018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