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偏是落花时
2020-01-21张渝
“燕飞偏是落花时”,是晚清词人谭献《临江仙》中的名句。
燕燕于飞,想一想,都是十分美好的事。但是,诗人笔锋一转,花落。燕子飞在落花时节,当然还是美好,但这美好中,还是多了深沉的意味,这深沉的意味用中国美学术语来说,就是沉郁。杜甫之后,历代诗评家,也都用“沉郁”之美,来评说杜甫的艺术特色。不过,在这里,我却想借用谭献的“燕飞偏是落花时”,来说说王雪樵艺术的沉郁之美。
王雪樵(1894年―1939年),名光荫,字雪樵,以字行。
由于各种原因,我读到的王雪樵的生平交游,大多片鳞半爪,只知道他是于右任老先生欣赏的人。以艺术风格言,二人也的确有着相近的审美选择——都从汉魏碑版中生发。如果假以天年,王雪樵肯定会像长寿的于右任那样,在书法一路发扬光大。但是,造化弄人,當王雪樵正在努力打开自己的书法世界时,却突然离世。那一年,他46岁。应该说,王雪樵的如此际遇,也是我选择“燕飞偏是落花时”这个略带悲情的题目,评说其艺术的一个原因。
但是,促使我选择这个题目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王雪樵艺术中内蕴的沉郁之美。
中国美学的沉郁之美,既有诗骚传统,也有魏晋风度。就王雪樵不长的宦游经历以及主动归隐的审美选择言,他的人生理念应该是如竹林七贤那样洒脱。然而,中国文艺诗骚传统中的家国情怀,又使他如杜甫一般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干求和隐逸之间,王雪樵,“隐”多于“仕”,却又绝不深山古寺,不食人间烟火。王雪樵的书法也由于这个特点,境界宏阔,气势壮大。
这一点,很多研究王雪樵书法的学者都注意到了。但是,王雪樵书法中的孤傲,却很少被人谈到。在我看来,王雪樵书法之所以具备沉郁之美,更主要的原因,是在他沉稳、不露声色的笔墨中,一直彰显他内心深处的人生感慨。他虽然曾在北京法政大学研习法律,也曾游历北京、太原、南京、西安、杭州等地,但其隐逸的陕北神木,在文化资源和文化信息方面,还是有着很大的欠缺。曾在北京学习的王雪樵,面对相对荒芜的陕北文化环境,有着不可忽视的心理落差。他因此而来的孤独和伤感,便在不无倔强的笔墨中表现了出来。当然,和这种倔强一起来到我们面前的便是沉郁凝练的超凡脱俗。
关于“魏碑”,一个通行的说法是:“魏碑”的概念是在清代光绪后期,康有为明确提出“魏体”“魏碑”。他说:“北碑莫盛于魏,莫备于魏”“凡魏碑,随取一家。皆足成体,尽合诸家,则为具美。虽南碑之绵丽,齐碑之逋峭,隋碑之洞达,皆涵盖渟蓄,蕴于其中。故言魏碑,虽无南碑及齐、周、隋碑,亦无不可。”不仅如此,身为南人的康有为还力举魏碑之美,并在《广艺舟双楫》列其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跃;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骨肉丰美。
康有为胪列的“碑派十美”,移之于王雪樵的艺术追求,不难发现,如果真要具体评论王雪樵的作品之美,把这“十美”全部搬来即可。某种程度上说,王雪樵的动人处,也的确在这里。生前,王雪樵是否研究过康有为的美学主张,二人是否有实质性的交往,限于资料,我不能断定。但从他和于右任的交往以及他自身的审美主张言,王雪樵与康有为当为同道人。他们的意义在于,在二王以来一以贯之的书卷气中,另立了金石气的美学风标。中国书法也因此有了更为丰满的气象。
虽然不能确定康有为与王雪樵是否有实质性的交往,但于右任和王雪樵的故事却是耐人寻味。
1926年春,刘振华在吴佩孚、张作霖的支持下,纠集10万人进攻西安,围城8个月之久,国民军将领杨虎城、李虎臣率全城军民坚守,时称“二虎守长安”,后冯玉祥将军率军入陕,西安之围被解。为庆祝西安解围,陕西各界举行游艺大会。应于右任之邀,王雪樵从现在的陕北神木县骑着毛驴,在“游艺大会”开幕的前一天赶到,并受命书写“游艺大会”四字为会额。据说,于右任当时决定,若王雪樵在开会前一天不能赴会,由他自己“献丑”;若雪樵先生能在会前赶到,则会额一定要王雪樵题写。王雪樵一挥而就的会额,受到了冯玉祥、于右任及200同道名流的赞誉,他也因此书名大振。当然此次西安之行、之举,也让王雪樵终生引以为豪。
汪运渠说:“王雪樵书法于篆由汉到秦再到先秦《石鼓文》,力追前贤。于隶遍临汉碑,若《史晨碑》《乙瑛碑》《曹全碑》《礼器碑》《衡方碑》《张迁碑》《华山碑》《石门颂》等等,尤用力于《礼器碑》《乙瑛碑》《石门颂》,深得汉隶笔势气韵,所作面目古朴厚重、笔致苍劲,风骨宛然。”汪运渠探本溯源的地研究,强调的是王雪樵艺术的来路及其美学选择。然而地域的局限性,还是制约了王雪樵其人其艺的大发展。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中曾经断言,种族、时代、环境是影响艺术家创作及发展的三元素。因此,某种程度上说,去世过早以及所处地理位置的偏僻,影响了王雪樵艺术在大江南北的传播。这也是即使今日,王雪樵艺术没有广为人知的一个原因。
在搜索王雪樵艺术的相关资料时,我看到下面一段很难确指的文字:1936年秋,王雪樵赴北平参加“北平笔会”。经轮番竞选,反复鉴评,其书法作品被评为北方第六,书名于塞北竞相传颂。谁来评选?一共多少人参加笔会?都有哪些人参加?在这些信息缺失的前提下,所谓的“北方第六”,很难说有实质性的意义。它的存在,只能从一个方面帮助我们回想或者想象一个具备雅集意义的活动,并进而提示我们,王雪樵书法的不同凡响。法学专业的修辞素养,传统文人的淑世情怀以及他在碑学体系内,对于传统帖学的不断张望、关怀,都使得王雪樵在帖学和碑学的选择中,碑学为主,却不忘帖学。他的审美选择,非常强烈地透露出了其个人文化乡愁中的历史意识——所有的故乡,都是历史中的丰厚。
王雪樵的书法,神接古人。在讨论王雪樵的书法时,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他的书法和泰山经石峪、《张黑女》《张猛龙》以及《石门铭》《石门颂》颂等摩崖石刻的关联。他作品中的方笔、圆转,也的确既有北碑的俊迈之气,又含南帖的温文尔雅。如此气度,自然也是杜甫《春日忆李白》的景致:“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元稹评杜甫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如果也用這段话从书法史上来比附王雪樵的艺术贡献,显然有些托大。但王雪樵书法精神的审美谱系还真是和杜甫一样来自元稹所言的“上薄风骚”。可是,天不假年,王雪樵无法做到如元稹所说的后半句,即“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已有格局的王雪樵,还没来得及开宗立派,就因病去世。这对于王雪樵个人以及一个时代的书法来说,都是遗憾。所谓的“千古文章未尽才”,也是这种遗憾的喟叹式表达吧。最后还是以杜甫的《蜀相》一诗结束本文。
蜀 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张渝 辽宁昌图人。1964年生于重庆,1989年毕业于山东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并分配至西安工作。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美术批评。现为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兼秘书长、陕西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陕西省国画院研究员、《收藏》杂志专家委员会委员。已出版个人专著《雪尘语画》《青春的子弹》《书法主义》并在全国学术期刊《美术观察》《中国书画》《艺术当代》《江苏画刊》《荣宝斋》等发表批评文章20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