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少数族裔”神话祛魅
2020-01-21张雅涵
摘 要: 本文从文化身份和创伤视角解读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所做的《无声告白》中“模范少数族裔”面临的创伤和难处。书中,父亲詹姆斯、女儿莉迪亚和儿子内斯都在不同程度上遭受族裔身份危机,而女儿莉迪亚不堪幼年心理创伤重负,走上轻生的道路。伍绮诗娓娓道出了華裔缠绕交织的身份危机和家庭创伤,是“模范少数族裔”光鲜背后的阴暗面,是美国和中国读者不曾设想的精神灰色地带,值得深思。
关键词:《无声告白》 伍绮诗 身份危机 创伤
2014年,长篇小说《无声告白》出版,由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耗时六年写就。该书一经刊印,便在国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销量超过村上春树、史蒂芬·金等知名作家的作品,一举获得美国亚马逊年度图书奖第一名。赫克托·托巴尔(Hector Tobar)在《洛杉矶时报》中评论该作品是“一部难得的佳作,独具魅力,她深入写出了这个美国家庭里每个人内心的秘密。读完的时候,仍让人泪流不止”a。小说讲述了一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中美混血家庭的故事,故事围绕二女儿莉迪亚的死亡展开,探讨了种族偏见、身份危机、家庭创伤等一系列敏感而严肃的话题。小说背后,我们能看到亚裔纠结而挣扎的生活状态,詹姆斯在工作上碰到“玻璃天花板”、渴望融入而不善表达;莉迪亚因父母期待饱受压力,却除了哥哥以外没有朋友倾诉,最后跳入湖底;内斯是“典型的华裔男孩”,更爱读书而非运动,在家常常被父母忽视……这些是“模范少数族裔”光鲜背后的阴影,却鲜为人知。本文旨在探究“模范少数族裔”神话与现实的反差及其在《无声告白》中的体现。
一、“模范少数族裔”形象溯源
美国历史上早期的华人移民大部分都是没接受过教育的劳工,因为语言的隔阂,他们常被赋予“沉默”的刻板印象。他们为建造横跨美国的铁路工程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铁路完工后, 因为就业问题而受到排挤。1882 年,《排华法案》颁布前后, 美国公共舆论工具开始大肆丑化和污蔑华人,偏激地宣传华人的便宜人工垄断了西部经济,从而使白人无立锥之地。
20世纪60年代,各类民族的人民来到美国这片“机会之地”寻求更好的生活,带来新的移民潮。同时,随着各少数族裔民权运动兴起,亚裔形象越来越受到美国社会的重视。1966年,社会学家威廉·佩特森(William Pettersen)在《纽约时报》上发表文章《成功的故事:日籍美国人风格》(Success Story: Japanese American Style),首次提出“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这一名词。“模范少数族裔”神话将亚裔美国人美化成“勤劳、成功、遵纪守法的少数民族,克服苦难、压迫和歧视而取得成功”b,一般指的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技术专业人员,包括教授、教师、医生、护士、技师等”c。
和曾经的“黄祸论”一样,“模范少数族裔”本质上是政治产物。威廉·佩特森的文章一开始提到的是“问题少数族裔”(problem minority)——黑人。渲染亚裔美国人的成功,是对美国黑人的不满和批评,打击当时兴起的“黑权运动”(Black Power)。d“模范少数族裔”是一种种族刻板印象,“为了维持社会不同群体间的秩序,保持西方文明的连续性和发展,并以最低的成本和关注维系白人至上的权益”e。
二、“模范少数族裔”神话祛魅——刻板印象与现实的反差
“模范少数族裔”的刻板印象表面上光鲜亮丽,将亚裔等描述得相当成功,然而,背后也隐藏着阴影。其一,只关注亚裔取得的成绩和学位学业成就,而忽视他们其他方面的成功 。f比如,大多数少数族裔在职场上遭受“玻璃天花板”(Glass Ceiling),很少有人能够上升到领导者的职位g;其二,忽视亚裔群体内部取得成就的差距;其三,忽视亚裔群体所遭受的种族歧视、心理问题和身体健康问题 。h
而种族歧视已然是亚裔美国人生活的一方面,他们有着严重的心理问题i,包括亚裔军人和大学生等群体。焦虑和抑郁也把一些亚裔逼向死路。15至24岁的亚裔女性自杀率最高,比起其他族裔,亚裔青少年女生抑郁可能性更高。美国大学理事会(College Board)2008年的调查显示,1995年,精英公立大学中,亚裔学生自杀人数占总学生人数的13%,而2000年,该数值上升至46%。
三、《无声告白》中“模范少数族裔”的身份危机与家庭创伤
小说中,“模范少数族裔”的华裔代表虽然“安静、勤劳、讲卫生”! 0,却背负着无可言说的心理负担,既来自于身份认同,也来源于家庭危机。
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认为,文化身份/认同(cultural identity)有两种定义方式:其一是集体共有的“一个真实的自我”,“集体中的人的历史和祖先相同,文化身份/认同反映的是共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符码”! 1。其二是每个人的独特之处,因和他人的巨大不同而形成的“真正的我”! 2。《无声告白》中的三位亚裔或多或少地背负着文化身份认同危机。
詹姆斯、内斯和莉迪亚看上去十分优秀,詹姆斯从小喜好读书,尽管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新移民者,但他阅读了所有自己能搜集到的报纸和父亲从图书馆减价时买来的所有书籍,于是他顺利地通过了劳埃德学院的入学考试,成为该校的第一位东方学生。此后,他读了七年书——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年轻时就已经是初级教师,在四十六岁时拿到了终身教职,学业上十分顺利。内斯同样在学业上脱颖而出,上课总是坐在前排,痴迷于宇航事业的他读《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了解引力、火箭、推进;他研究报纸上各种关于宇航员和航天任务的文章,吟诵着每位宇航员的名字,他最终被哈佛大学录取为1981届学生。而莉迪亚房间的墙上挂着科学展颁发的绶带,还有一张印着爱因斯坦头像的明信片,乍一看这位姑娘是科学狂人,她甚至去大学旁听了生物学的课,可以倒着读《医学简史》和《罗莎琳徳·富兰克林与DNA》。
但他们都面临着身份认同危机。詹姆斯长期遭受到的是集体共有身份的危机。导火索就是“与众不同”而引发的“凝视”。20世纪70年代,詹姆斯等少数族裔因“与众不同”所遭到的歧视相当尖锐。詹姆斯多年承受了别人不加掩饰的打量和当面嘲笑,他听够了路人的窃窃私语——“中国佬,滚回家”! 3,甚至连上学第一天就有同学研究他眼睛的不同。在事业上也遭到“玻璃天花板”,系里决定录用他的同学威廉·麦克弗森,给出的理由仅是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4。詹姆斯深谙美国白人的“凝视”,开学第一天学会了因这种“凝视”而脸红。而“对于白人凝视的超敏感性———不管是内化这种凝视还是有意识地逆转这种强制的定义———都只能使自我陷入困境”。詹姆斯内化了这一系列“凝视”,落入厌恶自己亚裔身份的困境:他拒绝父母接送以“假装普通学生”! 5;他认为自己是“瘦骨嶙峋的弃儿,吃剩饭长大,只会背诵课文和考试,还是冒名顶替的骗子”! 6。他还认为自己在美国社会低人一等:哪怕是在玛丽琳失踪期间接到无声电话,他也不报到警察哪里——他觉得“警察对他有偏见,因此即便是报了警,对他的案子也不会热心帮忙”! 7。
詹姆斯从未真正接受过自己,他的身份危机体现在无法清晰表达自我。“身份认同就是一个清晰表达的过程”! 8,而他却害怕告诉玛丽琳自己家庭的真实情况。他对内斯的爱无法亲口言说,儿子游泳时受其他玩伴欺负,他想告诉儿子,“自己理解他的心情”! 9,却无从说出口。詹姆斯的身份危机还体现在爱情和性中,他总是在性中找寻自己想要的身份,这是由于“性的职能不只是作为标准,而且是产生支配身体的调节实践的一部分”。支配身体的过程让他产生改变自己身份的错觉,他曾迫切地渴望融入白人族群,当和玛丽琳发生性关系时,他感觉“美利坚这个国家对他敞开了怀抱”@ 0。而和妻子因跨种族婚姻产生矛盾后,他投入路易莎的怀抱,萌生了“这就是他应该爱上的那种女人……和他相像的女人”的想法。@ 1
所以,他寄希望于学识——自己钻研美国西部牛仔文化,以证明自己了解美国历史;他寄希望于婚姻——“爱上妻子的最初原因,是因为她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 2,他害怕她消失,所以努力讨好她;他寄希望于遗传了蓝眼睛的女儿莉迪亚——送《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给她,鼓励她多交朋友,做“大家都在做”的事@ 3,却让女儿喘不过气来。
拥有一双碧眼的莉迪亚也经历着身份危机,她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孤独。在学校,她沉默地坐在餐厅里,放学了也是独自一人登上校车,安静地坐在哥哥旁边。在街上,大一点的孩子嘟囔着“ching chong ching chong”与她擦身而过,刚好让她听到。合照里,她是唯一留着黑头发的人,好像是“从别处剪下来贴上去的”@ 4。就连她的同学也提及她的孤独,“她不和任何人来往”,“她没有太多朋友,连男朋友都没有”@ 5。而内斯则是个典型的华裔男孩,和白人小孩一起游泳时被戏弄,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喊,“中国佬找不到中国啦!”其他孩子哈哈大笑。@ 6他因为“太瘦”不能参加橄榄球队,“太矮”不能打篮球,“太笨”不能打棒球,只能靠读书、研究地图、玩望远镜来交朋友。@ 7
“无声告白”是那些从来没有对亲人/爱人袒露的告白,是爱的表达,而表达受到阻塞时,矛盾也随之而来,不言说的背后,是层层叠叠的家庭冲突和创伤。1996 年,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在《沉默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一书中提出“创伤”,并认为历史事件、突发性灾难都会在事件发生后的某段时间或长时间里给受害者的心理留下阴影或伤害,这种创伤严重的话会让受过伤害的人面臨生存或精神危机。@ 8詹姆斯、内斯、莉迪亚都深处精神旋涡,而莉迪亚处于旋涡中央。
莉迪亚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却是在被迫承载父母的梦想。这是因为在莉迪亚童年时,母亲玛丽琳为圆医学梦离家出走,给她造成了精神创伤。她认为是自己和哥哥“惹她生气了。他们没有满足她的期待”@ 9。廓尔克(Kolk)认为,“当个人遭遇创伤时,他们常常会经历一种无言的恐惧。”# 0而自妈妈失踪的那个夏天起,莉迪亚深陷失去父母的恐惧中。创伤理论者认为,创伤经历“会使他们(受害者)对本应为他们创造秩序和安全感的社会文化与家庭结构丧失信心”,通常在生理或情感上与家庭或社会疏离。# 1所以,莉迪亚从不与父母交流,不倾诉烦恼,不释放压力,只是面带微笑,总是“热切地想要取悦”玛丽琳,“母亲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实现母亲的每一个意愿。”# 2当父亲送书给自己时,即便莉迪亚感受到“心仿佛逐渐离她远去”# 3,也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创伤一般分为历史性创伤和结构性创伤。拉卡普罗(Dominica LaCapra)认为,“历史性创伤可以或者部分地得到解决,但结构性创伤却不能改变或治愈。”# 4莉迪亚所受的精神创伤并未得到解决,并与她多年相伴,所以,即便她被嫉妒自己的哥哥推下水,她也只感到“极大的解脱”,甚至“在呛咳中满足地叹息着,从容地挣扎着”,再也不想要那些“倾斜挤压在她身上的东西”# 5。所以唯一能明白自己痛苦的哥哥要远走,去哈佛读书,她又被恐惧缠绕。如同她听的保罗·西蒙的那首歌的歌名《The Only Living Boy in New York》(《纽约的唯一活人》),她会是留在家里唯一的活人。她终于不堪重负,选择轻生。
当今,全球化浪潮推动了各民族融合,而少数族裔,即便是冠上了“模范”称号的亚裔,仍多多少少遭受歧视。伍绮诗娓娓道出了华裔缠绕交织的身份危机和家庭创伤,是“模范少数族裔”光鲜背后的阴暗面,是美国和中国读者不曾设想的精神灰色地带,引人思考。
a Tobar, Hector. “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a moving tale of a dysfunctional family” Los Angeles Times, 2014-07-04.
b Chao, M. M. et al. Asians as the model minority: Implications for US Governments policies. Asian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2010年第13期。
c 黄际英:《“模范少数族裔”理论:神话与现实》,《东北师大学报》2002年第6期。
d 金学品:《“模范少数族裔”理论及其族裔意识形态考》,《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3年第2期。
e Chin, Frank & Chan, Jeffery. Racist Love . Chinese Literature, 2005年第3期。
f此处引用Suyemoto, Karen L., et al. “Challenging the model minority myth: Engaging Asian American students in research on Asian American college student experiences.” New Directions for Institutional Research, 2009年第142期。
g此处引用黄际英:《“模范少数族裔”理论:神话与现实》,《东北师大学报》2002年第6期。
h此处引用Suyemoto, Karen L., et al. “Challenging the model minority myth: Engaging Asian American students in research on Asian American college student experiences.”New Directions for Institutional Research, 2009(142):41-55.
i此处引用Alvarez, Alvin N. et al. Asian Americans and Racism: 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Model Minorities”. Cultural Diversity and Ethnic Minority Psychology, 2006(12):477–492.
jmnopqst@ 1 @ 2 @ 3 xyz@ 7 @ 9 # 2 # 3 # 5伍绮诗:《无声告白》孙璐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0页,第143页,第34页,第31页,第33页,第82頁,第56页,第32页,第117页,第28页,第129页,第111页,第114页,第55页,第56页,第81页,第82页,第33页,第89页。
kl Hall, Stuart. 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Jonathan Rutherford (eds.). Identity: community, culture, difference. London: Lawrence & Wishart, 1990: 222—37.
! 8 斯图亚特·霍尔,导言:《是谁需要“身份”?》,斯图亚特·霍尔,保罗·杜盖伊(主编):《文化身份问题研究》,庞璃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 8 Caruth, Cathy. Trauma Explorations in Memory. Baltimore and Marylan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
# 0 Kolk, Van der, Bessel, Onno Van der Hart. The Intrusive Past: The Flexibility of Memory and the Engraving of Trauma.American Imago, 1991年第4期。
# 1 刘白:《论〈我从未告诉你的一切〉的创伤书写》,《文学跨学科研究》2018年第2期。
# 4 Dominica LaCapra.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作 者: 张雅涵,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