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教读献疑三例

薛玉坤

古典诗词阅读教学过程中，对基本字词的正确解读是准确理解文本的前提。然而由于古今语境的不同，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即便是一些大家、名家，甚至权威工具书，也存在偶有失察的情形。以笔者的经验，要避免此种情形的出现，则需要尽量回到作品当时的历史语境，看同一时代其他作品中此词的用法。以下三例，便是笔者教学中碰到的常见误读。今不揣简陋，愿以就教方家。

一、“伤心”不是伤心，“满意”亦非满意

署名李白所作《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此词被黄花庵称为“百代词曲之祖”，历来评价甚高。其中“寒山一带伤心碧”一句，多有以“悲痛”释之者。如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所以觉寒山伤心者，以愁之故。”朱东润先生主编《通用大学语文》：“一带绿色的寒山，看了也只叫人伤心。”蒋述卓先生《读词小札》：“令人伤心的寒山。”彭玉平先生《唐宋词举要》亦认为“伤心碧”是“让人感到惆怅伤感的青绿色”。

伤心固然有内心痛苦之意，如阮籍《咏怀》：“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刘长卿《重送裴郎中贬吉州》：“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吴文英《西子妆慢》：“最伤心、一片孤山细雨。”上引诸例中“伤心”所指皆是最常用义项。但“伤心”如置于形容词之前，则多与“悲痛”无涉。如冯延巳《抛球乐》：“波摇梅蕊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词中“伤心”显然非指内心的惆怅伤感。

又如杜甫《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孔平仲《城楼晚眺》“细草伤心绿”、李纲《桂林道中》“桄榔叶暗伤心碧”、林大钦《林亭书怀》“桃花照日伤心丽”，所云伤心者，极言之也，皆不当作“悲痛”解。所以“伤心碧”不过是形容深秋远山的苍青色而已，并非人内心情绪的外化。

类似误读还有“满意”一词：王锳《诗词曲语辞例释》称：“满意，又等于说满眼。……按钱钟书、周振甫二先生都曾论及‘通感的修辞手法，谓触觉、听觉、视觉可以互通。‘满意之表‘满眼义，或许也是内心感觉可以通于视觉的一例吧。”此解虽引钱钟书、周振甫二先生“通感”修辞说，实亦有望文生义之嫌。

按，《墨子·节葬》：“诸侯死者，虚车府，……寝而埋之，满意。”孙诒让《墨子间诂》训曰：“满、意义同。”《说文·心部》：“悥，满也。”为意之假借。因此，满者意也，意者满也，皆具表示程度的充盈、饱满之意，不可理解为“内心感觉可以通于视觉”的“满眼”。

后世又有混淆“意”之义项而变“满意”为“可意”者，如杨万里《北风》：“草作伤心碧，花能可意红。”径以“伤心碧”与“可意红”对举，“伤心”“可意”皆形容颜色之饱满。他如周紫芝《次韵魏定甫早春题咏五首其三》：“雨后桃花可意红，一川杨柳醉春风。”黄庭坚《王立之以小诗送并蒂牡丹戏答二首其二》：“露晞风晚别春丛，拂掠残妆可意红。”当属误用。

二、“金屈曲”非“金曲戌”

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其中“金屈曲”一词，通常被解释为“金屈戌”，即屏风上可折叠的环纽或铰链。如：

叶嘉莹：“‘屈曲一作‘屈戌，《辍耕录》‘屈戌条云：‘今人家窗户设铰具，或铁或铜，名曰环纽，……北方谓之屈戌，其称甚古。”（《唐宋词鉴赏辞典》）

徐培均：“金屈曲：即金屈戌，屏风上装有铰链，故各扇之间形成屈曲状态。”（《唐宋词小令精华》）

彭玉平：“翠屏金屈曲：镶嵌翡翠的屏风上，缀有可折叠的环纽。翠、金皆状其华丽。”（《唐宋词举要》）

李商隐《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锁香金屈戌，殢酒玉昆仑”、《骄儿诗》“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黄彦平《南部》“屏深金屈戌，佩响玉玲珑”，虽然皆有“金屈戌”之说，但以“金屈曲”当“金屈戌”，似缺乏文献依据。

唐宋诗词中，杜牧《帘》“问屏何屈曲”、王琚《美女篇》“屈曲屏风绕象床”、顾夐《虞美人》“小屏屈曲掩青山”、毛滂《浣溪沙》“锦屏屈曲梦谁边”、朱淑真《旧愁》“银屏屈曲障春风”、赵长卿《鹧鸪天》“幽梦断，旧盟寒。那时屈曲小屏山”、饶节《题沧浪亭》“山似画屏随屈曲”，皆以“屈曲”与屏风连属使用，旨在展现屏风折叠弯曲的姿态，营造窈深旖旎的女性生活环境，其中“屈曲”并无“环纽”之意甚明。而“屈曲”作为弯曲之意可以修饰屏风，自然也可以用来形容回廊、阑干等曲折蜿蜒之物。因此，韦庄《菩萨蛮》词中“金屈曲”并非指“金屈戌”，其意当如华钟彦《花间集注》所称：“金，屏风之光彩。屈曲，屏风之折叠也。”

三、“丁香颗”非美人牙齿

李煜《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此词所写无非“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酒宴歌席生活，乃词中常见题材。其妙处在咏美人之口，描画精细，形容毕肖，令人想见女子娇娆骀荡之态。此词历来传播甚广，但对词中“丁香颗”一词，各家理解每多模糊甚或有误解之处。如：

龙榆生：“丁香颗：喻舌尖。”（《唐五代词选注》）

邓乔彬、刘兴晖：“丁香颗：代指美人舌。丁香：常綠乔木。种子气芳香，可榨丁香油。种仁形似鸡舌，故又名鸡舌香。古人常含鸡舌香，以使气息芬芳。”（《晚唐五代词选》）

羊春秋：“‘颗是花蕾。白居易《春尽劝客酒》：‘樱桃落砌颗，夜合隔帘花。正是以‘颗为花蕾的。‘丁香颗是一种别号‘鸡舌香的花蕾。它由两片形似鸡舌的子叶抱合而成，因以作为美人舌尖的代称。”（《唐宋词鉴赏辞典》）

彭功智：“丁香颗：形容女子的牙齿像初绽的丁香花瓣那样整齐洁白。”（《唐宋爱情诗词精品鉴赏》）

概而言之，对于“丁香颗”一词，各家看法主要有三：一是喻指女子之舌；二是“颗”是花蕾；三是“颗”指牙齿。上述看法，第一种失之笼统，后二者则有望文生义之嫌，且各家分歧的关键在于对“颗”字理解的不同。

就其本义来说，《说文解字》：“颗，小头也。”多引申为小而圆的形状或粒状物，常用作量词。至于“丁香颗”之“颗”作何解，当检视唐宋诗词中的用例。

苏轼《惠州一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杜甫《解闷》：“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

白居易《拣贡橘书情》：“洞庭贡橘拣宜精，太守勤王请自行。珠颗形容随日长，琼浆气味得霜成。”

佚名《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

庄布《石榴歌》：“霜风击破锦香囊，鹦鹉啄残红豆颗。”

史浩《青玉案》：“雪中把酒，美人频为，浅破樱桃颗。”

王灼《次韵次尹俊卿梅花绝句》：“饭颗从嘲瘦，湘流独占清。”

吴文英《浪淘沙令》：“铅泪结成红粟颗，封寄长安。”

以上所引，“颗”字除作一般量词外，诸如“红颗”“珠颗”“真珠颗”“红豆颗”“樱桃颗”“饭颗”“红粟颗”之类的用法，表明“颗”字多作为粒状物或粒状物所呈现之颜色的后缀，其作用在凸显所修饰之物小而圆的形状，本身并不具备“花蕾”或“牙齿”的意思。

作者简介：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