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黎明中苏醒的巴黎”
——论都德《小弗乐蒙与大里斯勒》中的巴黎形象
2020-01-19黄菁卓宋德发
黄菁卓,宋德发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都德的文学创作与个人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巴黎生活经历更是直接影响了他的小说创作。17岁时,由于父亲破产、家境困顿,都德被迫辍学,来到巴黎谋生。巴黎的生活经历不仅使他有机会走上文学创作之路,更为他日后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灵感。从19世纪70年代中叶起,都德每年至少有一部长篇小说出版,且几乎都是以巴黎为故事背景,《小弗乐蒙与大里斯勒》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这部小说有意识地将人物命运与巴黎形象结合在一起,即通过描绘一个“正在黎明中苏醒的巴黎”来隐喻巴黎的社会生活和世态人情[1]717。
一、腐朽的巴黎
19世纪的巴黎堪称正处于资本主义盛世的大都市的典范,它是法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商业中心,也是一座代表世界现代文明的城市。然而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促进社会进步的同时也有人性之恶在巴黎潜滋暗长:“人日益趋向文明,便是日益接近自我毁灭。”[2]小说通过巴黎资产阶级的奢靡生活及其人性的贪欲,展现了法国资本主义发展背后极度的精神空虚和道德沦丧,呈现出一个腐朽的巴黎。
首先是资产阶级的奢靡生活。小说通过资产阶级的富人生活揭露了资本家的奢侈、虚伪与自私。加狄诺阿是一位资产阶级暴发户,他的乡间别墅“建造在奥尔日和谷,紧靠着这条绮丽的小河。河上装点着磨房、小岛、水闸,一个个大花园的草坪一直伸展到河边。”[1]592“富丽堂皇的客厅、高大宽敞的住房、兴旺的马厮、暖房和反映了别墅财富的一些细枝末节:浓郁到一滴就足以熏香整个房间的香水、摆在桌布上的花篮……”[1]596不论是别墅的地理位置还是其装饰布置都表现出资产阶级过分追求享受奢华。
“自从买下这幢别墅,便不惜余力地毁坏这块偶然拾得的花团锦簇的宝地。他砍掉一些大树,为的是‘看得更远’;他让人在大花园里支起巴罗克式的栅栏以防备偷菜的贼。”[1]593这种做法极大地满足了加狄诺阿的虚荣心,也显现出了他那缺乏文化、趣味粗俗的暴发户的老底。除了在自己的别墅里消磨时日,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窥探他人生活的隐私:“老加狄诺阿自己却继续过着百无聊赖的暴发户式的懒散而反常的生活。唯一能使他开心的活动就是窥探别人。”[1]642他们是财富和权力的占有者,不仅沉溺于奢靡的生活,更是以别人的痛苦为代价来换取自身的快乐。这种享乐主义生活充满着腐臭的资本主义气息和个体的精神空虚。
而主人公西多妮嫁给彩纸厂合伙人大里斯勒后,也顺利入住有钱人的公馆,“公馆很有气派。这里,繁荣的商业和公馆所在街道的偏僻和阴暗形成强烈的对比。楼梯上的地毯一直铺到新婚夫妇的家门口。门内前厅里放满了鲜花,白色的花岗岩、玻璃和亮闪闪的黄铜交相辉映,光彩夺目。”[1]559日常生活中“女钢琴教师的来来往往;每天早晨高级女裁缝的光临;外面送来的各式衣帽间盒;头戴镶有饰带的制帽的卢伏宫大百货公司的伙计和她乘坐的发出叮当铃声的马车……”[1]663西多妮每天出入著名的舞厅、饭店以及招牌服装店,豪华、繁荣、时尚深深地吸引着她。可以说,奢侈的府第、堕落腐化的生活呈现着专属于资产阶级的疯狂与奢侈,展现了一个极具腐蚀性和破坏性的巴黎社会。
其次是人性的贪欲。都德曾说,“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到处都是陷阱。”[1]444在这个充满无限诱惑的城市中,一切生活内容都充斥着金钱和肉体的欲望。西多妮在人欲横流的巴黎社会中,贪图物质享受,渴求虚荣,她利用自己的美貌、聪明等条件不择手段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西多妮从小就流露出对财富、地位的渴望,当她站在窗户前望着象征财富的弗乐蒙彩纸厂时:“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真正的消遣,才能有一个开阔的视野;仿佛只有在那里,她才能隐隐约约瞥见她倾心追求的未来。”[1]571在别墅里,她第一次目睹了各种形式的豪华和奢侈,有钱人的富丽生活使她迷醉,从此奢靡享乐的有闲生活让这位穷人姑娘产生了虚荣与欲望:“过上这样豪华讲究的生活,她是何等自在!仿佛唯有这样的生活才适合她,而她从未过过另外一种生活似的。”[1]596
为了踏入富人圈,西多妮嫁给了里斯勒,“爱”他是基于金钱,她是“把他作为致富的阶梯才嫁给他的。”[1]645而当她在物质条件满足的情况下,对情欲的渴望就变得强烈起来,进而与好友克莱尔的丈夫—乔治偷情,“对她来说,他只不过像她的第二丈夫,比第一丈夫更加年轻,尤其是更加富有的丈夫。”[1]692由于西多妮对克莱尔的资产阶地位心存嫉妒,她也在这种放纵中进行报复,“西多妮的爱情是由虚荣和忿恨构成的,她领尝到的压倒一切的滋味是克莱尔在她面前的屈辱。”[1]644
金钱的魔力、无止境享乐的欲望和她畸形的心理,最后使她成为一个荒淫无度、道德堕落的女人。当真相揭穿时,里斯勒因妻子西多妮的欺骗与背叛,最后自杀身亡,而西多妮也失去了名誉、家庭、财富,从此一落千丈。本来她的婚姻已经将她的身份、地位提高,但因为人性的贪欲,她再一次沉沦到巴黎社会的最底处。通过西多妮得意与辛酸的生活经历,表现了巴黎都市化时期人的欲望放纵和攫取金钱地位的野心,揭露了糜烂的巴黎现实社会。
诚如巴尔扎克所言:“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3]小说通过资产阶级的奢靡生活及其人性的贪欲,表现了上流社会的轻浮、放荡、无耻等行为缺陷,暴露了法国第二帝国时期的道德沦丧和淫乱罪恶,使读者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与资产阶级的腐朽。
二、苦难的巴黎
都德所生活的时代,正是法国资本主义上升期:“上流社会在享受‘帝国欢庆’,广大劳动者得到的是‘帝国贫困’。19世纪中叶,法国的社会隔阂与矛盾清楚地暴露出来。巴黎一分为二:富裕中心地区;贫困街区与郊区。”[4]可见繁华宏伟的社会表象下也无不充斥着痛苦与黑暗。相比都德的《萨芙》《努马·卢梅斯当》《不朽者》等作品表现出的特定社会圈,《小弗乐蒙与大里斯勒》中不仅仅描绘了纸醉金迷、荒淫邪恶的上层社会,还真实再现了巴黎底层民众的艰难生活,呈现出一个苦难的巴黎。
首先是生存的苦难。展现了在贫穷黑暗中喘息着的巴黎。布罗代尔曾说:“巴黎是非常专门化的,即巴黎的空间存在着等级化的倾向。”[5]当西多妮站在公馆的窗前辨认出工厂的全貌:“远处是数不清的不带百叶窗的窗户以及高大而发亮的窗玻璃,大烟囱耸立在深邃的天际;近处是靠近老公馆围墙的豪华的花园。”[1]559可以看出她内心抑制不住对财富、奢靡生活的爱慕,但这片刻的欣赏很快就转为对底层民众现实窘境的对照书写,“突然,她颤栗起来。就在那边,在那一片拥挤不堪、一个紧挨一个的、仿佛被贫穷压倒了的阁楼群里,一幢最阴暗、最破旧的楼房映入了她的眼帘……她立即认出来了,那正是她父母居住的房屋楼梯平台上的窗户。”[1]559与豪奢的公馆相比,巴黎下等人所居住的地区拥挤、破旧,表现了底层民众恶劣艰难的居住环境。
除居住环境外,底层人民的日常生活依然弥漫着贫困、苦难的气息。不同于上层社会的悠闲生活,下层人民只能依靠劳动养活自己甚至整个家庭。某个工作日的中午:“学徒工大都和泥瓦工们一起坐在人行道的街沿上,为了挤出时间玩半小时的牌,他们匆匆地胡乱吃些巴黎的穷人和小贩们常吃的栗子、核桃、苹果之类的食品。泥瓦工们则啃着大圆面包。妇女们总是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她们家里大多有孩子老人等着照料,还有大量的家务事需要处理。车间里的空气使人感到窒息,她们眼皮肿胀,绒彩纸的粉尘使她们的头发失去了光泽,不少人呛得常常咳嗽。”[1]608当工人们领工资时:“她们在门外偷看她们的父亲和丈夫,想催促或者说服他们赶快回家。啊!赤脚的儿童,裹在破旧披巾里的娃娃,肮脏不堪、泪流满面、脸色惨白的女人!……”[1]676与寒酸的居住环境相似,这些触目惊心的场面全面揭示了他们衣食无着、民不聊生的悲惨生活。
在不断的折磨与痛苦中,巴黎自杀事件层出不穷,“大多数的人生活得如此艰辛,如果他们在穷困中想起了天公,那也只会对它抡起拳头,并且诅咒它。正因为这样,巴黎才会有如此众多的人自杀。这些不会祈祷的下层人民随时准备离开人世,他们在一切痛苦里都能瞥见死神,因为死神可以使他们解脱,使他们得到安慰。”[1]72这种毫无幸福感与尊严感的生活透露着巨大的苦痛与辛酸,向我们展示了普罗大众生活的苦难挣扎。
其次是精神的苦难。展现了在生与死之间绝望挣扎着的巴黎。小说不仅关注底层人民的生存苦难,也对人精神上的困顿予以观照。19世纪的法国社会政治动荡、阶级矛盾复杂,随着资产阶级的崛起、社会贫富的两极分化,社会罪恶日益凸现,人们逐渐开始关注底层市民的真实生活和精神世界。德希芮和德罗贝尔太太是两位可怜的小市民,她们盲目崇拜德罗贝尔先生的“天才”,省吃俭用,维持着整个家庭的生计,尤其是天生残疾的德西芮的命运更是悲惨。
陈晓兰认为,“恶劣的环境是人非人处境的象征。”[6]“繁重的劳动、贫穷和残疾人喜爱的深居简出的生活使她像钉子一样固定在巴黎的这个老街区,眼前无非是千篇一律的高屋顶,带铁栏杆的窗户,工厂的烟囱,新红瓦和旧黑墙的古老的公馆。长期以来,她能看到的花只是窗外的牵牛花……”[1]703在如此封闭与不幸的家庭中长大的德西芮生性温柔善良,始终无言地爱着弗朗茨,但她的爱人一再被好友夺走,“德西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更深地把身子俯到活计上去。因为弗朗茨一心想着自己的幸福,而德罗贝尔妈妈又只顾瞧墙上的挂钟,看她丈夫是否快回家了,谁也没注意到瘸姑娘的激动,也没有留意她惨白的脸色,更没有发现她手上的蜂鸟像受了致命伤似的仰着头,浑身痉挛,不住地颤抖。”[1]588
弗朗茨的自私、德罗贝尔妈妈的毫不关心都深深地伤害着德希芮,这样一种感情本是她阴暗生活中的唯一一线阳光,可最终还是被别人夺走,在沉重的打击下,她不得不走上自杀的道路,在临死之前:“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到充满光明的地方了。她感到窒息,她想反抗,想挣扎,想呼救。”[1]724最后德西芮在绝望中死去,无尽的痛苦将孤苦无依的她掩于巴黎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德西芮的精神苦闷和灵魂苦难凸显出人物的悲惨命运,揭露了法国人情冷漠的社会现实,展现了超越生存之苦的精神之苦。
柳鸣九说,“自从资本主义秩序在法国建立后,贫富对立与社会下层的苦难一直存在。”[7]小说以底层民众的生存苦难与精神苦难言说着巴黎的黑暗与痛苦,他们的绝望挣扎掩盖了巴黎的繁华腐朽,整个城市笼罩在血与泪之中,显得黯淡无光。这不仅仅是一种苦难的叙述,更反映了法国复杂的社会现实,凸显出社会贫富悬殊与阶级矛盾,表达了底层民众的不满以及对资产阶级无情的批判。
三、温情的巴黎
在同时期小说中,“金钱时代”的情感常常被异化、被扭曲,它们无法向苦难中的人们施以援手,但在都德的作品中,黑暗的巴黎城市中仍然存在着人性的光辉:“法兰西文化的人道主义精神大致可以归结为两方面,第一方面是对弱小者,对受苦受难者,对下层人民的同情,第二方面是对整个人类命运永不休止的关切和思考”[8]。在小说中也时常体现了法国文化中对底层百姓、弱小者的同情和关怀,呈现出一个温情的巴黎。
首先是相扶相依的亲情。作者不单单写家庭关系的相扶相依,其着墨更多的是那些超越了家庭关系的“亲情”。舍勃太太长期忍受丈夫的懒散惰怠,即使是在靠领取少量年金的日子里,依然会照顾好自己的家庭,“她家里虽然经常匮乏,她却从来不让这三间极清洁的房屋显得破败。而且一家人的衣物总是缝补得整整齐齐。”[1]563与舍勃太太相似,德罗贝尔太太和德希芮无条件地支持着德罗贝尔先生的“戏剧梦”,“不管她感到幸福还是不幸,她总是热情地工作着。从黎明到深夜,桌上总是堆满了活计……这两个不知疲倦的人始终不渝地怀着一个目标,抱着一种固定不变的想法,因此她们永远也感觉不到勉力熬夜时的苦楚:这个目标便是使德罗贝尔先生的戏剧天才得以发挥从而名扬四海。”[1]565她们都是为家庭而牺牲自我的人,即使在最贫乏、困难的条件下,依然怀有最真挚的情感,彰显了人性的美好与良善。
除家庭关系外,小说中散发出人间温暖气息的是超越了家庭关系的“亲情”。里斯勒刚来巴黎时,就得到了来自邻居的热情帮助。“初来到巴黎这样的都市,里斯勒在安置他们这个小家时感到十分为难,于是邻居舍勃太太和德罗贝尔太太的建议以及她们的情况介绍大大帮助了这个天真腼腆、说话带重浊音、举止略显笨拙的男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互相协助,里斯勒兄弟几乎成了这两家的成员。”[1]569邻居的善良淳朴使得里斯勒兄弟和两家人变得越来越融洽,“在节日里,两兄弟的刀叉不是摆在这家,就是摆在那家。不管这两家有多么贫困,多么拮据,而且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这两个异国游子对能在这里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温暖,仍然感到非常满意。”[1]569可见在这幢穷人的住宅区里,没有欺骗、没有勾心斗角,而是互相关心、体贴,充满了无限温情。
其次是纯洁真挚的友情。克莱尔对西多妮的真挚情谊和里斯勒与韶实夫人的纯洁友谊共同构成了小说感人的篇章。由于嫉妒克莱尔的资产阶级地位,西多妮处心积虑的想要陷害她,但克莱尔始终待西多妮如同小时候那般亲切温暖。“她真心实意地希望这个年轻的妇人幸福和受到尊重,因为她住在她旁边,过着算是和她相同的生活,而且是她童年的伙伴。她满腔热忱地设法指导她,帮助她学会过社交生活,就像教育一个天赋很好的外省人。”[1]619在西多妮感到难堪、需要帮助时,“克莱尔总是向她伸出友谊的手,尽力帮助她了解这一切,使她逐步达到她们的水平。”[1]620克莱尔的温暖善良与西多妮的咄咄逼人形成鲜明对比,更加表现出克莱尔高尚的气质以及对西多妮的真挚情谊。
另一段感人的友谊当属里斯勒和克莱尔,里斯勒称克莱尔为“韶实夫人”,因为她是“他的合股人乔治的妻子,是已经去世的、他最崇敬的老板的女儿。”[1]551因弗乐蒙老板对自己的赏识与照顾,里斯勒一直心存感恩,对韶实夫人的感情真挚而纯洁,“世界上真找不出像韶实夫人这样的人,她的心眼和她可怜的父亲一样好,真是弗乐蒙的人!”[1]556在里斯勒遭到妻子背叛、重新振兴彩纸厂的艰难日子里,“韶实夫人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安慰他。”[1]804“想起里斯勒在漫长的星期日午后感受到的孤独,她对他十分怜悯,便常常带着女儿来给他作伴;经验告诉她,孩子的欢乐往往是有感染力的。”[1]807与外在的冷酷丑恶的世界相对的,是这段没有任何暧昧、利益的纯洁友谊。
都德认为,“巴黎的生活就是由无数这样的反差组成的。”[9]当现实社会充满寒意和苦难时,这些真挚动人的亲情和友情抚慰了艰难岁月里脆弱的心灵,张扬了生命的尊贵与人性的美好,使我们感受到巴黎社会的暖暖温情。
综上所述,都德在《小弗乐蒙与大里斯勒》中塑造了一个腐朽的、苦难的和温情的巴黎,展现了巴黎形象的多样性。相较于都德的其他作品,《小弗乐蒙与大里斯勒》企图提供一幅较为完整的巴黎生活风俗画,表现了不同社会阶层人物的生活,全面展示了巴黎社会的方方面面。文学中的巴黎形象由来已久,许多优秀的作家,如巴尔扎克、左拉等都曾在作品中对巴黎进行书写,但他们始终关注着破烂阴暗的巴黎图景。不同于其他作家,都德以亲切的眼光去看待人物,以柔和温存的方式言说着巴黎,他所描写的不仅仅是野蛮残酷的巴黎社会,而是力图打破阶级差异建立一个和谐温情的世界,为这个残酷、黑暗的城市注入光明与希望。作为法国19世纪现实主义作家,都德在言说巴黎时纳入了自身对于巴黎的体验和思考,使读者感到格外亲切自然,这构成了都德小说的一种重要魅力,也为读者接受并喜爱法国文学提供了有利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