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切支丹史上“潜匿”的再认识
2020-01-19陈秋霞
陈秋霞
(湖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2)
引言
有关长年禁教中切支丹民众天主教信仰的延续,宫崎贤太郎认为潜匿信徒是融合宗教信仰,没有理解唯一绝对的创造神观,经历潜匿时代后称其为“异宗徒”更合适[2]206。他们的信仰基础一直都是念咒祈祷现世利益的生活信仰[3]265。大桥幸泰论及长崎浦上信徒时分析他们自知切支丹的身份,把隐匿作为信仰活动的一环,顺从幕藩秩序做模范百姓,所以被看作“异宗”[4]147,他指出“潜匿切支丹”具有双重属性,既属于有共同的信仰组织,对长期潜匿起到重要作用,也属于村落社会的生活共同体,依此维持表面平稳的生活[5]111。
国内学界相对缺乏对“潜匿时代”的研究,对荣耀的“天主教时代”终结原因、明治期“开禁”的关注则较多。禁教悲剧是被视为“异端”的天主教思想及其追随者与日本当政者对立的必然结局[6]124。虽然初期天主教曾一度荣光,但日本世俗权利的更迭规制着天主教的命运,最终难逃失败的悲惨命运[7]93。明治时期的日本基督教会历经坎坷,最终成为天皇制国家的“护国宗教”[8]87。
以往的研究以潜匿信仰特征、“潜匿切支丹”属性、潜匿信仰的影响因素为中心进行了微观上的研究,宏观层面对“潜匿”的三大阶段上的特点尚未形成认识。本稿从日本东西文化交融背景下切支丹“潜匿”的意义这一新视角入手,正确理解日文“潜伏”这一表达,深入研究切支丹“潜匿”两百余年其执行初期—发展期—结束期这三个历史阶段的特点,追溯“潜匿”天主教徒相关遗产文化价值形成的基础,对切支丹潜匿史的各阶段特征形成再认识。
一、日语词汇“潜伏”的翻译与考证
现在日本对切支丹历史非常重视,媒体也积极宣传,例如,日本东方新报网站报导了“潜伏天主教徒遗产或入选世界文化遗产”、人民网报导了题为“长崎和天草地区的潜伏天主教徒相关遗产成功申遗”的消息。在国内学界,周作人的作品里提到“姊崎正治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门之迫害及潜伏》”[9],翻译时也对其进行直译处理。又如宋念申在其著作《发现东亚》里第五章耶稣会士:欧亚的现代第6节“隐匿的天主教徒”[10]中,用了“隐匿教徒”“隐匿者”等称谓,与后期的“隐匿切支丹”混淆,有失妥当。再如赵德宇在“明治时代日本基督教的悖谬”一文第一章“从严禁到开禁”中,称呼“信徒发现”事件的天主教徒为“隐切支丹”。学界对日语“潜伏”一词的翻译处理不一,反映了现今国内学界对日本切支丹史上的“潜匿”这一历史事件在认识上存在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有必要找出最接近日文“潜伏”释义的专门词汇。
日文“潜伏”的大辞林释义为“隐藏”,表示潜匿之意,其目的只是为了不被发现。而中文“潜伏”的汉典释义是“隐匿埋伏或为军事上的一种机密性行动”。除了隐藏的含义外,还能表示埋伏或窃取敌方情报,它们的语义差别很大。相比之下“潜匿”“隐藏”“消失”等与其更为相近。其中“潜匿”,汉典释义为躲藏、隐藏,而且偏书面语,故“潜匿”在语义上与之最为对等。
那么将其代入翻译的文献中是否合适?第一,大桥幸泰指出1612年以后切支丹宣教士和武士身份的切支丹被重点镇压,他们的殉教使切支丹民众失去了中核,剩余的人接下来弃教还是“潜匿”二者必择其一。不久切支丹表面上“消失”了[4]30。就在这样的状态下,1637年发生了岛原天草起义。大桥幸泰把切支丹的“潜伏”解释为表面上的“消失”。第二,日本天主教会修道会圣保罗女子修道会官方网站切支丹物语栏目提到了《康智利桑祈祷书》[11],祈祷文的内容是痛悔、悔改,心中痛恨自己犯下的罪,绝不再犯,祈求上帝宽恕。存在于五岛、平户、外海、浦上的“潜匿”的信徒、教会,祈祷文给苦恼中的人们灌注了信赖与安慰。第三,在禁教令后续的迫害下,特别是1640年以后“寺请”“宗门改”施行强制日本国民全民佛教化的过程中,“潜匿”切支丹一边伪装成佛教徒,一边顽强地坚守立场代代传承天主教[12]29。由此看出,“潜伏”译为“潜匿”的确较为妥当。
二、“误入邪宗”
切支丹信仰天主教,在江户幕府看来就是“误入邪宗”。幕府的禁教令断定切支丹的目的是改变政体掌握大权,因此为邪法。在这样的尴尬局面下,切支丹只得步入潜匿的初步阶段。以神儒佛三教为基础的社会法律秩序,不容许切支丹信徒的否定和破坏,自然公认切支丹为邪法。不少天主教徒受到惨绝人寰的屠杀,大部分天主教信徒被迫改教,表面上看来信徒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小部分人潜入地下仍坚持信仰天主教。从此,潜匿正式拉开了序幕,具体时间从1614年徳川秀忠发布全国禁教令《排吉利支丹文》开始计算。德川幕府加强禁教,不再称呼领主层以外的人为“伴天连门徒”,改称“切支丹”,并颁布法令揭发切支丹有赏,从此切支丹用“潜匿”的方式、以独立的宗教力量登上历史舞台。
数据显示,17世纪初期,全日本天主教信徒约为37万人[13]112。但在京都大殉教、元和大殉教、江户大殉教等之后风云骤变。1619年的京都大殉教处死52名,1622年的元和大殉教处死55名,1623年的江户大殉教处死50名天主教徒,对天主教徒的迫害可谓非常残暴。日本19世纪前的基督徒所遭受的迫害,相比于中国和朝鲜,要惨烈得多[10]。据日本学者井上清考证,1614—1635年期间被迫害致死的信徒达28万人之多[14]。江户幕府动用各种刑罚残酷迫害天主教徒,例如,对他们采用火刑、钉十字架、放逐森林等残酷手段。又如赤裸裸的天主教徒们被成批推进火山口附近的“温泉”(云仙地域),很多人被当场烫死。常用的酷刑还有将人捆在柱子上置于海中任涨潮淹至口鼻,潮水不会将他们马上淹死,人一点点喝进海水后,要半天左右才会被胀死。还有骇人听闻的“吊穴”,将人捆缚脚踝倒悬,头置于污秽的洞穴中,在耳后割出小孔,这样血液慢慢流出而不致速死。此外,有的天主教徒手指脚趾和五官被切掉、女信徒衣服被剥光游街、在面部烙印等,有的甚至被直接处死,残忍程度让人触目惊心,天主教徒身心受到极大摧残。
丹麦、芬兰、冰岛、挪威和瑞典等北欧五国紧跟英国的脚步,对禁止塑料微珠在化妆品及个人护理产品中的使用也即将出台相应的政策[16]。
杀戮再惨烈,信徒并没有真正屈服,在隐秘的地方还有顽强的切支丹存在。他们在潜匿初期相对容易接受和理解“一神教”,成为真正的天主教徒。针对顽固的切支丹势力,幕府1629年又推出由长崎奉行水野守信制定的“踏绘”制度,在通衢要道广设刻有耶稣或玛利亚像的木板或金属板,要求人民必须踩踏以分辨其为教徒与否。当潜匿切支丹不得不踩踏耶稣或玛利亚像时,他们的心灵被罪恶感吞噬。为了祈求主的宽恕,他们会在听罪司祭的主持下每周告白,唱祈祷诗。如此一来,他们更信赖万物创造主。被支配阶级的日本民众如何理解天主教,是否是真正的天主教徒,必须探讨是否满足三个本质条件[2]179。第一,承认创造天地万物之绝对神的存在;第二,相信有来世(天堂和地狱),寻求死后灵魂的救济,从而理解赎罪观。第三,理解天主教精神即邻人爱精神并付诸实践。切支丹民众在潜匿初期符合信徒的标准。
在“踏绘”之后不久发生了“岛原天草起义”,潜入地下的切支丹大批现身、复归。义军率领着三万多教徒军在城头竖起了十字架和“万物为一体,尊卑无区别”的大旗。约三万七千名起义者和援助者被斩首,起义失败。日本研究者普遍将其定位为不堪苛政的封建农民起义,带有宗教运动性质。中国史学家吴廷璆也指出,与其说这是切支丹内乱,不如说是因不满领主过于严酷的政治的农民起义[15]239。自禁教到岛原天草起义以前,信奉基本上处于谨慎、隐蔽的潜匿形态。潜匿切支丹作为村落的一员参加起义反抗封建统治阶级,暴露信仰不是出自他们的本意。
起义被血腥镇压,大量人骨和十字架等遗物被发掘出来。多年后的今天,以长崎县的原城遗址等为中心的十二处遗迹成功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可见岛原之乱最后一战的地点原城承载着潜匿切支丹勇敢团结的记忆,具有颇高的文化价值。切支丹勇于表明自己的宗教立场,说明他们对潜匿的态度是消极的。之后幕藩权力在岛原天草起义以后摸索永久地彻底地排除切支丹的方法,逼迫切支丹违背天主教的戒律,顺应佛教、神道教[16]116,为守护生命和信仰共同体伪装起来走上漫漫的潜匿之路。
从1614年开始到1644年最后的神父小西殉教,为潜匿的执行初期,并呈现出几个明显的特点。其一,面对惨绝人寰的酷刑,本能地自我保护,不声张、消极抵抗。其二,有着既是村民又是信徒的双重身份,生存是第一位的,信仰退居第二位。其三,打着佛教、神道教徒的幌子,巧妙掩饰,秘密信教。
三、完美逃亡
“切支丹是邪教”的传言在其传入日本之后很快就产生了。这种“邪教观”思想经过江户时代的定着和沉淀,直到明治新政府才撤废反邪教政策。切支丹在不利的宗教环境下,保持切支丹信仰一脉相承,根本上和天主教相通,实属不易。
1650年后,幕府陆续发现了各地切支丹集团性的潜匿,结果除了长崎和天草等最老的据点,各地切支丹中断了潜匿的信仰。长崎和天草因弃教者少而信徒多,因而留下宝贵的文化遗产。在隐居地的生活好景不长,18世纪末以后,长崎的潜匿切支丹也被发现,面临信仰中断的危机。例如,1790年长崎的浦上村有人告密发现“异宗”信仰者,被告密的民众否定“异宗”信仰,实际上,这是隐居在浦上的切支丹信徒巧妙应对长崎奉行,暂且逃过一劫。又如,1797年始,为了向往的生活,长崎的大村藩外海的切支丹三千余人先后多次移居到对切支丹相对宽容的五岛[17]41。他们临危不惧,及时转移信仰的据点,维持了信仰组织,稳住了信仰的根基。再如,1859年潜匿切支丹辗转来到无人岛的头之岛求生存,当生活逐渐有了保障,从祖辈继承的信仰也就得以传承下去。因此可以说移居是具有生存和宗教双重战略意义的举措。
潜匿继续下去,才能保证信仰的坚守与传承。切支丹禁制的“过酷”,使潜匿难以持续,呈曲折发展。踏绘、宗门改、悬赏捉拿教徒、恩威并用,还有零碎查办[9]等,禁教官吏的方法无所不用其极且手段恶劣,促使禁制走向彻底化。在这般极端严酷的情况下,信众普遍藏无可藏,退无可退。各地的潜匿逐渐进行不下去了,唯有长崎的外海地区切支丹,出于生存的本能选择了移居,有了五岛列岛、黑岛等容身之地。他们成功秘密转移,使潜匿得以延续,在新的居住地留下了宝贵的宗教文化遗产。总之,潜匿历程,正如有的学者指出的,潜匿者不停地死里逃生,目的是保全性命、维系信仰组织,类似圣母玛丽亚在人间的逃亡[16]124。长崎大村藩外海切支丹的逃命式的迁居行为,赋予“潜匿”动感效果。
可以看出,潜匿时代后期即幕府末期,江户幕府对切支丹从绝不允许到有所宽容,这与幕府肯定潜匿行为有关系。信徒看上去不会成为邪教徒或反叛的“起义军”,也没给幕府的统治造成威胁,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幕府对他们的信仰自然不予太多追究,有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潜匿在切支丹、非切支丹混在的村落,生活、信仰双方面均严格遵守幕藩制秩序,幕藩权力也认可他们这种顺从的态度,并不去揭露。如1856年长崎浦上第三次切支丹镇压事件的审问,潜匿切支丹只承认“异宗”的存在,不承认自己是切支丹信仰。但是被问到“异宗”信仰的动机时,回答是念圣母玛利亚、阿门上帝可得到来世天国的安乐,此外,现世的丰收、诸愿成就、福德延命也是自己所期待的。他们应该就是潜匿切支丹,不过幕府并没有严格执行禁教令。幕府与信教势力双方都巧妙地避开矛盾,尽量避免冲突。
潜匿信徒细分有三类:武士、知识分子、农渔民。武士信奉天主教本质是寻求现实利益。知识阶层则受随天主教传入的“南蛮文化”的影响,对天主教产生了信赖。而以农渔民层为主的一般民众的信仰极为功利,无限追求能给予自己更多利益的神。寺请制度实施以后的佛教,失去了救济民众精神的机能,变成了统治民众生活的工具。民众选择新力量的南蛮神的救赎是可以理解的。另外,一般民众目睹天主教的救贫治病活动所倡导的邻人爱的实践,这种当时日本宗教界所缺乏的东西以后,决定寻求南蛮神的庇佑。有许多切支丹信仰能治疗疾病的奇迹的说法。当时广泛存在的巫婆、山伏等以及祈祷和念咒的习俗,本身就带有天主教色彩,因此一般民众相信天主教同样能创造奇迹。由此看来潜匿时代的农渔民对天主教怀有期待,他们比起武士阶层和知识分子阶层更能接受和理解“一神教”的切支丹信仰,信赖天主教,从而不畏艰难移居新的村落。
从上述资料可归纳出潜匿发展期的特点:其一,潜匿的身影时隐时现,被发现的潜匿者们接连不断。其二,整个切支丹潜匿时代发展史的主线,其实就是以长崎和天草为中心的、规模较小的、局部范围的潜匿史。其三,移居可谓是动态的潜匿,保证了潜匿的延续性,意义重要,堪称完美逃亡。
四、信徒再现
早在1865年的“信徒发现”,即长崎浦上切支丹信徒们于大浦天主教堂向神父表明信仰,史称世界宗教史上的奇迹,标志着“潜匿”的基本结束和宣教士指导下信教的重启。此时切支丹民众地信仰意识发生了大轮转,即对现世利益的追求减弱,对来世救济愿望突出起来。切支丹民众以宣教师的出现为契机,迸发了以切支丹宗教权威为前提的变革社会的愿望,但最终只停留在愿望上面。主要原因在于二百余年来他们采取潜匿传教的方式,没有形成全国大规模信教的气候。
始于1867年的长崎浦上村第四次切支丹镇压事件,潜匿信徒68人被揭发,起因是他们拒绝佛式葬仪。明治政府禁锢他们的信仰,1870年之前逮捕浦上村几乎全部村民约3400人,判处流放罪,约600人丧命于拷问或饥饿。例如流放到津和野的有163人,日夜残酷被拷问,逼迫改宗,其中有59人弃教,殉教36人,68人存活[18]。1873年禁教解除,当初的全部村民约3400人中仍然有约1700人坚守信仰。信仰表明阶段的切支丹民众,与世俗的国家秩序相对立。明确地与世俗秩序相对,明治新政府不会容许。1868年五岛列岛的久贺岛也发生切支丹镇压事件,200人左右的收监者被关押在仅20平米的小牢房里,不给饭吃,很多人殉教[19]261。这些事例说明,潜匿的结束离真正信仰合法还有一段距离。直到1873年政府撤去禁教布告牌,特别是1889年明治宪法保障信教的合法性,信徒迎来了信仰的新局面,结束“潜匿”正式回归天主教,信徒全国超4万人,其中包括长崎熊本等地在内的九州占6成[17]37。1865年至1889年这一期间可谓是潜匿结束的时段,长崎浦上、久贺岛等地发生切支丹镇压事件,根源于江户幕府的宗教统治特别是过酷的切支丹禁教制度,是它最终制造并强化了切支丹对信仰合法的期待,从而遭到明治政府的毒手。幸运的是,这些镇压事件引发国际舆论关注,促使明治政府将天主教解禁,对潜匿切支丹采取逐渐有利的宗教政策。
除了复归天主教,还有部分人沿袭旧的潜匿形态。这些信徒在信仰合法的环境下已经没必要再潜匿,为何不愿意回归正统,研究者分析有三个原因[16]108,第一,经过长期的潜匿后变容的潜匿切支丹的宗教和明治再布教的天主教的教理很难认定其一致性。第二,各个集团长往往都不愿意转到新的体系中,集团成员难以回归天主教会。第三,对外国人宣教士的指导方针的反感。此外,前身为“潜匿切支丹”的“旧切支丹”人数减少,据统计在长崎县今仅剩1500人[20]39。
潜匿得到全球普遍认可后,它带来的许多东西是文化融合下有价值的资产,不单单有切支丹信徒对天主教礼节的传承,比如平安夜的等待降生以及圣诞的新生等仪式,还有可视化的潜匿教徒关连遗产,例如长崎大浦天主堂等现存教会、平户春日梯田等文化景观。
潜匿结束期的特点总结如下:其一,长崎、天草是潜匿集中地,也是信徒戏剧性复活的地方。其二,潜匿是在奇迹般发现信徒后时隔24年方结束的。其三,不想再潜匿的人,自愿选择回归天主教。不言明的人承袭传统,信奉已本土化、变容了的天主教。
结语
“潜匿”使得日本天主教绵延不绝,为东西文化交融史书写了浓重一笔。跨文化背景下切支丹的“潜匿”对日本天主教发展有积极作用。日本切支丹向宙斯祷告、拥有十字架的信具,成功改造天主教为新形式的宗教——切支丹民俗宗教,归根结底离不了切支丹“潜匿”的深度隐藏和坚持不懈,以及用逃跑的办法保存实力。明治初年信教环境回暖,政府被迫逐渐妥协,“潜匿”在曲折中结束。此时天主教徒分化为两种不同的信徒,也是“潜匿”终结的重要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