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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元对立视角下《房间》解析*

2020-01-19陈悠然

菏泽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伯特品特莱利

陈悠然

(福州墨尔本理工职业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是当代最著名的英国戏剧家之一。他敏锐,讽刺,严肃和荒诞的戏剧风格成就了他“品特式”的戏剧模式。他的戏剧具有超越语言和探究人们内心情感的神奇力量,具有英国戏剧的后现代主义特征。有学者指出:“品特不具备英国戏剧固有的实用性,而专注于人类世界的社会维度,从整体性而言具有人们需要的逼真的外观和神秘的内部感”[1]。品特作品的主题具有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并从中表达着重要的意义。他的剧本创作生涯始于1957年,《房间》是他的第一部戏剧作品,在一幕式剧本中向观众充分展现了威胁、疏离和暴力的象征意义,以及难以置信的恐惧压抑气氛和给观众带来的矛盾情绪。女主角罗斯看似处在一个安定温暖的“家”中,然而却不断地受到来自房间外部的威胁:罗斯和丈夫伯特住在一间普通的公寓中,罗斯对这个房间的温暖和舒适感到非常满意。但她看似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几位来访者打乱。首先房东基德先生拜访了罗斯。罗斯从房东那里得知了有关房间的一些信息,并对基德先生和他对这间公寓的所有权感到困惑。傍晚,罗斯送丈夫伯特离开后,罗斯遇到了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正在寻找可出租的公寓。她从这对年轻夫妇那里得知自己的房间正在出租,而她却毫不知情。她更加疑惑,担心失去这个房间。而且,这对年轻夫妇告诉她,她的房间下方黑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住着一个陌生男子。第三位访客又是房东基德先生,他告诉罗斯说地下室的那个男人想见她。罗斯不愿与地下室陌生人见面,而该男子声称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拜访。果不其然,地下室的盲人黑人莱利不请自来,并将罗斯称为“萨尔”,还要求带她回家。在罗斯犹豫中,伯特突然回来打死了莱利。在最后一刻,罗斯却突然失明。

二元对立起源于索绪尔结构主义理论。索绪尔认为,二元对立是语言单位具有价值或意义的手段。每组对立单位在定义自身的同时又定义了其对立面。它不是矛盾的关系,而是结构的,互补的关系。结构主义假设所有二元对立都需要在其所有表现形式中进行分析和批评。必须在其所在语篇中研究逻辑对立和价值论对立的功能,并提供二元对立的意义和价值。结构主义不仅可以用于解释反讽题材的作品,还可以在虚无主义或愤世嫉俗的题材中解释作品的意义和价值。为了更好地表达意图,结构主义创造了新的观念或概念,并非通过合成相反的术语,而是通过使它们有所区别并相互作用。

文学中的二元对立是结构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结构主义用“相互对立的元素”代替了“人物”作为分析作品的切入点。每一个对立组中两个相互对立的元素相互依存,构成了一组有意义的单元。两个对立元素密不可分,因为二者只有通过其对立面才能产生意义。

本文旨在运用结构分析中的二元对立理论来分析品特的《房间》,通过对剧本中的几对二元对立组的解析,从一个新的角度剖析哈罗德·品特的荒诞戏剧。

危险对话

(一)沉默与闲谈

剧本第一幕从女主人公罗斯不断与她的丈夫伯特对话开始。但是这种交流似乎只是单方面的,因为罗斯一直在说话,而伯特则一言不发地埋头看杂志。这看起来似乎有点奇怪的舞台上的沉默和闲谈形成了一组鲜明的对比。

这个表面看似和谐的场面暗示了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妻子罗斯喋喋不休地谈论房间的温暖:“这是一个很好的房间”,“这里很舒适”,“我在这里很开心”[2]。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对房间的依赖,因为这个房间给她带来了安全感。而她的伴侣伯特却一言不发,似乎对妻子的话语充耳不闻。从夫妻关系来看,夫妻本是相互依靠的关系,而剧中的妻子将自己的依靠和安全感寄托给了一个房间而不是丈夫,尽管她不断地向丈夫传递自己的想法,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这似乎暗示了一种不平等的夫妻关系:妻子希望靠近,而丈夫却想要远离。伯特的沉默可以理解成一种防御,他拒绝语言的交流,他的沉默让他捉摸不透。对这种沉默,品特曾解释说,语言是危险的,交流让人进入对方的思想世界,向对方透露一个人内心的贫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3]从这个角度分析第一幕,妻子尝试用闲谈的语言入侵,而丈夫却用沉默抵御。妻子试图寻求更多的信息,而丈夫却一直在隐藏和逃避。

(二)施害者与受害者

罗斯将自己的安全感寄托于看似温暖的房间,然而随着剧情的发展,三次访客的到来却一步一步将罗斯推向危险的境地。

第一个访客是房东基德先生。他断断续续地回忆了房间的前主人:他已经去世的姐姐。这间接地向罗斯传递了这个房间曾经的阴暗和不幸,与罗斯原本认为的“温暖与安全”形成对比。第二对访客金沙夫妇,先是质疑了房间的所有权,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个公寓”正在出租”的广告,并前来看房。这使罗斯对房间的安全感又一次受到打击,她开始质疑房间的所有权,也开始怀疑自己。同时,金沙夫妇还带来另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楼下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住着一个盲黑人男子。第三位访客仍然是房东基德,他告诉罗斯,地下室的男子一直想和罗斯见面,并且要在罗斯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剧情发展到此,罗斯与每一次来访者的对话都体现出语言的攻击和回避。三次来访者的对话都在向罗斯传达来自这个房间潜在的威胁。而罗斯的回答也在暗示着她内心世界的不安和她的试图回避。她试图澄清自己的无辜:“我不认识任何人。我们在这里很安静,我们刚刚搬到这个地区”[4],却暗示了她想要拼命掩饰一些东西。地下室的男子让罗斯更加不安,她询问陌生男子的信息,却希望躲开他。

在三次对话中,语言成为了一种武器。来访者成为对话的施害者,他们用对话一次次摧毁了女主角寄托在房间里的安全感,她变得多疑,焦虑,害怕。她逐渐成为对话中的受害者。有学者这样描述”言语“带来的威胁:在言语的世界中,人的主体失去了意识,语言的功能威胁到自我认同感,主体意识成为了被操控的无用的物体[5]。对话成为一种危险的,操纵人意识的武器,逐渐将罗斯推向失明的黑暗境地。

诡异时空

(一)内部与外部

危险对话将观众逐步带入一个紧张,压抑的故事氛围。与此同时,看似单一的舞台布局也为观众呈现了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概念:房间。由此可以用一对明显的对立元素来进行分析,即房间之内和房间之外。

故事围绕着房间展开,女主角罗斯一开始便在不停地强调房间之内的温暖和房间之外的阴暗。房间在一开始对于女主角而言是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可以保护罗斯不受到外界的侵害,或是守护好自己的秘密。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封闭的房间开始受到攻击,来访者不断地给女主角带来令人不安的消息,来自外部的恐惧开始威胁女主角罗斯,房间变成了不安全,不稳定的存在。房间开始变得荒谬,变得神秘而诡异:像是看不见尽头的牢狱,从开场时的自然真实逐渐变成密闭的容器和虚拟的棺材[6]。

除了房间外部,还有另一个地方经常困扰着罗斯,就是她公寓下方的地下室。从一开始,罗斯多次偶然地提到地下室:“无论如何,它比地下室要好”, “你不在地下室里真是太好了”。与对外界的恐惧不同,罗斯似乎对地下室和居住在地下室的人有着好奇而回避的态度。她一面强调自己对地下室的一无所知:“我不知道现在谁住在那下面”, “我从未见过他是谁。是谁呀?谁住在那儿?”,一面却又有意无意地想打探关于地下室的消息:“这个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老吗?”她似乎偶尔对地下室很熟悉,当房东基德先生问她是否曾经去过那里时,她回答:“是的,很久以前。那是很久以前了。” 但是当基德先生告诉罗斯盲黑人的信息时,她又否认说“我们刚刚搬到这个地区”[7]。 罗斯对地下室的回答含糊不清,她似乎在从前来过,又似乎在极力隐藏这件事。

可以推测,罗斯拥有自己的秘密,她担心自己会被他人发现。就像地下室在房间之下一样,罗斯的恐惧根源在她的内心深处。罗斯深埋在自己内心的秘密是地下室。而住在地下室的那个盲黑人莱利是住在罗斯过去记忆中的威胁,正如基德先生所描述的那样,“他只是躺在那里,等待,仅此而已”,也许是等待揭露真相的时刻。

“房间”中三个分开的空间,房间内部、外部、下部代表了罗斯脆弱的精神状态,这亦可看做是一个人与生存环境的缩影。从空间隐喻的角度而言,房间外部是人生活的环境,内部是人的内心想法,下部是人心里想隐藏的秘密。有学者认为,品特的角色努力在封闭的房间中划分空间,以凸显空间的不确定性”[8]。品特戏剧中的房间或空间有其自身的存在意义。品特的“房间”中的威胁感并非来自事件和情节,而是来自空间。[9]房间不仅是背景,而且是特定角色,它在强调的沉默含义。

(二)现在与过去

戏剧的最后一幕,神秘的黑人盲人莱利终于从地下室出现,前来拜访罗斯,隐藏的秘密终于要被揭晓。罗斯开始的时候仍然在反抗,她认为莱利的到来破坏了她的现有的安逸的生活。但是莱利不为所动,平静地告诉她“回家”。这段对话看起来模棱两可,时空混乱:罗斯:回家吗?莱利:是的。罗斯:回家吗?现在出发。晚了。晚了。莱利:回家吧,萨尔。沉默。…罗斯:我来过这里。莱利:是的。罗斯:很久以前。莱利:是的。罗斯:天色很暗。我从不外出。莱利:不是。罗斯:我来过这里。莱利:萨尔,现在回家。[10]

剧情发展到这一幕产生了时空错乱的荒谬感,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的回忆在罗斯身上对立出现。莱利称罗斯为“萨尔”,这个名字可能来自罗斯的记忆,来自过去,或是秘密的某个地方。由于她被迫接受“萨尔”和回家的信息,她再也无法以“罗斯”的名义隐藏自己的身份。她逐渐屈服于盲人黑人的指引。

莱利这个角色看起来神秘且与世隔绝。他深居于地下室,双目失明,且皮肤黝黑。他可以被理解为是被隐藏于过去的充满象征意义的人物。莱利唤醒了罗斯被封存的记忆,叫她回家,亦或是在唤醒她的真实自我。罗斯的矛盾在于:是向自己的过去坦白,回归“萨尔”,还是继续假装无知,以“罗斯” 生活下去。

过去和现在的时空二元对立,在这一幕出现了矛盾。戏剧本身强调了活在当下,当下的活动,比过去的行动更为重要[11]。然而,过去的神秘本质在剧中扮演着无形但具有指导意义的角色。

从品特的角度而言,过去与现在这对看似矛盾的元素其实可以融为一体:正如他在1971年的一次采访中所表述的:我更加感受到一种永恒不变的生活的特质……我越来越感到过去不是过去,从来没有过去。在时间和空间中,过去和现在以某种方式融合为一体。过去永远不会消失,它已经渗入我们的记忆,只是在等待未来的某一天。一个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就像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说谎[12]。对于罗斯来说,她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总有一天,她要面对曾经的一切,并作出选择,让自己的过去和解。

(三)禁锢与解脱

剧情发展的最后一幕,秘密似乎就要浮出水面,但却出现了出人意料的反转结局:就在罗斯要接受莱利“回家”的邀请时,丈夫伯特突然回来并暴力阻止这一“重返计划”。伯特将莱利推倒在地,莱利一头栽在地上死去。就在莱利死去的同时,罗斯却突然捂着她的眼睛说:“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戏剧在暴力袭击中戛然而止,盲黑人突然被杀,而罗斯又变成了盲人。舞台上的罗斯痛哭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失明将戏剧推向高潮,又在高潮处戛然而止,引人深思。这个结局的含义可以用“禁锢-解脱”这两个对立元素的几次反转来分析。

第一次反转在莱利的到来,这是一个从禁锢到解脱的过程:莱利的到来对罗斯而言并不是一个灾难,相反是一种解脱:他来自她的过去,是她隐藏起来的自我意识。品特曾经解释过:“我一直把莱利看作是一个信息传递者,是一个潜在的救赎者,他试图将罗斯从被伯特监禁的生活中解脱出来,邀请她回到她原本的精神家园。”[13]莱利被认为是“支持和引导人类的仁慈命运的代表[14]”,是一种自由的代表,摆脱了生活的束缚和伪装,回到了女主角罗斯过去的真实自我,他鼓励人们面对过去。莱利本来是要给罗斯带来自由和幸福的,但是当莱利快要成功时,伯特回来了,把他撞倒并杀死了他。

第二次反转在莱利的意外死亡和罗斯的失明,这是一个从解脱到禁锢的过程。莱利的去世对罗斯来说是个不幸的消息。如果说莱利代表自由精神的呼唤,那么罗斯就失去了回到精神家园的最后机会。但是,观众从一开始就会感受到,罗斯对莱利的到来并不期待,她宁愿将自己囚禁在舒适的房间中,也不愿冒险将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给人。她宁愿选择留在被禁锢的当下,也不愿回到过去。伯特从一开始就是她的庇护所,一个可以容忍自己的话语并守住秘密的人。伯特是罗斯当下的守卫,将她留在当下,保护她免于返回记忆的家中。因此,当伯特得知莱利的到来时,他毫不犹豫地将盲黑人打死。

如果说莱利代表着自由和命运的解脱以及救世主的召唤,那么伯特则代表着复杂的关系和危险残酷的社会。莱利希望让罗斯摆脱社会的束缚,而伯特则打破了美好的幻想,将罗斯拖回了现实的生活。即使出现过机会,她也注定要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也许才是女主角罗斯的命运。

罗斯最后的失明可以看做是命运的轮回,莱利让罗斯想起了她的过去和她的真实自我。而最终的失明可以被视为莱利对罗斯的惩罚。有学者认为,最后的失明使我们想起了最初的罪过,这是人类所有罪恶的本源。人因生存而受到谴责[15]。大部分人像罗斯一样,喜欢隐瞒自己的过去,这对全人类来说都是模棱两可的,为了保持自己的安全,但是这个世界不允许任何人特立独行。

第三次反转在罗斯失明之后,失明是现实世界对罗斯的禁锢,是对罗斯的惩罚,同时又被认为是一种解脱。她最大的威胁已经融入她失明的双目,她受到了惩罚,过去与现在已经在她身上融为一体,因此她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被暴露。她可以继续与丈夫一起住在自己的庇护所里,比以前更加从容和坦然。因此,罗斯的解脱不是她的精神自我的死去,而是因为失明将她禁锢在现实生活中,使她有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二次机会。

生活是艰难的,危险是不可预测的,但戏剧的结局让主角拥有了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宝贵机会,是对生的渴望和对世界的爱。罗斯和伯特夫妇住进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里,面临着来自外界和内心的未知的威胁,尽管没有美好的结局,但并非没有生存的希望。相反的,通过人物的反抗和斗争,观众看到了两个普通的小人物如何应对威胁信息并努力生活在这个社会中。品特将目光投向了生活的阴暗面,却发现可能存在的希望。

纵观全剧,房间是社会的小缩影,女主角罗斯是每个普通人的小缩影。《房间》让我们看到危险社会的本质:人可能被欺骗,可能被伤害,可能有想保护的东西,可能想要逃离。在解脱的死亡与痛苦的生存中,品特鼓励人们选择生存,因为生存是人生活的意义,人无法离开这个社会,人必须要做出牺牲才能存活,而活着就是希望。就像面对阳光奔跑的人,背后总有无法摆脱的黑影。品特为观众描绘了这片黑影,它危险,狡诈,布满荆棘,这是人为了生存而付出的代价。然而,古往今来,人追求生存的步伐并没有因此而停息,正是这片黑影让人更加珍惜和热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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