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中叙事空间的生态批评解读
2020-01-19牛慧
牛 慧
(甘肃中医药大学定西校区 人文教学部,甘肃 定西 743000)
藏族作家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叙述的是藏族文化中具有代表性的土司制度在社会大变革的历史潮流中从兴盛走向衰亡的故事。小说采用超现实的手法和移动的叙事视角为读者展现了那一特定历史时期藏民族生存的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面貌。不同叙事视角的选择可以用来营造不同的叙事氛围,因此,多位学者通对《尘埃落定》中的第一视角傻子形象的分析来解读这一作品。然而,作为一部描写民族历史变迁的小说,“其过程中也体现了作者对造成藏族社会生态失衡的恶劣政治生态和异化的精神生态的批判。”[1]所以,本文以叙事空间为切入点,通过对麦其老土司、大少爷旦真贡布,“傻子”二少爷以及翁波意西的人物命运分析来解读该作品中的生态主义思想。
一、理论依据——叙事空间
1945年,美国约瑟夫·弗兰克(Joseph Frank)在论文《现代文学中的空间形式》首次提出了文学的空间形式理论,这一概念作为时间形式概念的对立面强调“当代文学在捕捉瞬时的空间感悟方面正力图赶上造型艺术。当代艺术和文学都在以独特的方式去克服各自结构中的时间要素的局限性。”[2]此后,在文学作品的评析领域,叙事空间理论取得了极大的发展。然而,不同的学者对“空间叙事”有着自己的理解。“根据杰弗里·R.斯米腾的观点,环境可以不受人控制,引起人们的关注,换句话说,只要地点产生属于自己的力量及意义,则可以称叙事为空间叙事。”[3]这里的“空间”是指文学中的“空间”。那么,就文学叙事而言,主要存在三种空间类型:物理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此外,空间具有不同维度,“其中三个维度是最主要的,也是最基本的:物质维度、精神维度和社会维度。”[4]索亚将三类空间与维度进行分类:“第一空间强调物质维度为物理空间;第二空间强调精神维度为心理空间;第三空间是对前两种空间的解构与重构为社会空间。”[5]
《尘埃落定》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放置在藏族传统文化和社会制度转型的历史背景下,围绕“嘉绒”部族的活动空间,土司制度下的社会空间以及傻子视角的心理空间展开叙事,叙说着在原生态雪域藏区与现代文明到来的历史进程中,藏民族所经历的艰难平衡和痛苦选择。
二、“嘉绒”部族的活动空间——罂粟遍布,饥荒遍野
“物理空间是以物质形态呈现的、人的直觉可以感知的空间, 即空间的物质基础。这个空间包括物体,也包括人本身——作为物质存在的人和人的活动”[4]。《尘埃落定》中出场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傻子“我”,通过傻子“我”的记忆,描述出最开始的场景:“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6]1紧接着在土司太太与侍女的对话中,阿来为读者揭晓了“我”的身份:“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那个傻子就是我。”[6]3阿来把傻子这个人物设置成麦其土司的二少爷,使他拥有了特殊的社会地位,但又将他的智力水准设置成一个傻子,很早就被排除在权力继承之外,这样的设置使得傻子二少爷的生存空间和活动空间突破了土司阶层的束缚,他可以成天混迹于丫环娃子的队伍之中,耳闻目睹着奴隶们的悲欢离合。然而其父亲麦其土司有着与傻子截然不同的活动空间设置,麦其土司在傻子二少爷眼中是个“聪明人”,他代表着整个土司阶层,其个性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并认为自己拥有着权力,支配着辖地范围内人的一切活动,其遵循的生活逻辑便是维护自己不可侵犯的权威,统治一切,占有一切的至高权力利滋生出其无限的私欲和贪婪。为了在康巴高原上扩大自己的势力,他听取国民政府黄特派员的指点,在其领地上遍种罂粟,贩卖鸦片,并很快暴富,从而迅速组建了一支实力强大的武装力量,成为土司中的霸主。其他土司看到麦其因种罂粟赚取了暴利也纷纷效仿,自此,“风带着罂粟的种子从麦其土司的领地吹向整个川康地区”[7],原本飘舞着青青麦苗的大地变成了罂粟花的海洋。鸦片的大片种植打破了土地的生态平衡,荼毒了普通百姓的心性,导致年内大旱,阿坝地区笼罩在饥荒和死亡阴影下。就在此时,傻子二少爷却坚持让麦其家族改种麦子,于是大批饥民投奔到麦其麾下,使得麦其家族的领地和人口达到空前的规模。作为一个傻子,能有这样的做法,似乎不合逻辑的,但又恰恰是因为傻子这一特殊的身份设置,使他有了更广阔的活动空间和自由度,他与奴隶们的长期接触让他对普通百姓的生活和需求有着深切的感触,他以一个权力中心之外的旁观者的视角看到了土司阶层所看不到的社会问题。傻子似乎被赋予了拥有左右世界、透视未来的神奇力量,但实则是作者阿来想借由傻子之手揭秘历史未来,传达出对于去耕地而改种鸦片这一人类行为的抨击,暗示自然生态遭到破坏,整个社会开始腐败,社会形态正在发生变化。
三、土司制度下的社会空间——权利泛滥,自我迷失
“社会空间是指人际空间,是各种社会性元素的关键建构,主要强调政治、经济、权力、种族、阶层、文化等因素。”[4]《尘埃落定》的社会空间是土司制度下的特殊历史时期,作为小说情节的枢纽和叙事重心,围绕土司制度,阿来为读者展现了那段特定历史时期藏族部族政治生活的主要内容。
“土司制度是中国封建王朝采取的一项统御少数民族的政治怀柔政策,元明清时期广泛在西南等民族地区施行,‘以土制土’是这一政策的主要形式,其目的在于加强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治统治。《尘埃落定》所描述的以麦其土司为代表的‘嘉绒’部族,正是属于这一情形。”[8]老麦其土司主是土司权力的象征,习惯了对自己辖地范围内的一切人和事的掌控和支配,封闭在自己习惯了的意识形态中,以自我的标尺裁决统治这一切,所以,当以宣扬先进理念、传播新教为目的翁波意西到来时,其权威遭受到巨大的挑战。翁波意西是格鲁巴教派的忠实追随者,他代表着新知识,是一位理性的思考者,有着坚定理想信仰,当信仰与权力发生冲突时,没有屈从与权力,选择仗义执言,认为:“历史就是从昨天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学问”,并预言说:“罂粟是加速土司灭亡的投在干柴上的一把火”,他指责:“是那些身披袈裟的人把我们的教法破坏了”。这种种说辞极大地激怒了麦其土司和当地教派,被关进大牢割掉了舌头,成为强大权力的阶下囚,最终身首异处。翁波意西的这种人生结局在土司制度的社会空间下是一种必然结果,阿来将代表知识、明智的翁波意西放置在强权和暴政的土司社会空间中,让他置身于权力斗争,通过“舌头”被拔出象征着这一时期的社会制度下权力对知识占有绝对的优势。身处这一社会空间,藏族知识分子与强权土司阶层冲突不断、矛盾重重,知识无法参与历史的建构,被权力阻隔在历史活动之外,权力碾压下的藏族社会生态危机重重。
此外,权力在土司制度下的社会空间中,有着如同罂粟花一般的诱惑。权力促生了人欲望的膨胀,使人迷失自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维系更多的时候要依靠利益交换达成。在《尘埃落定》中,受其父亲老麦其土司的影响,长子旦真贡布贪恋权势和性欲。一开始,其对弟弟的态度因为他是个傻子而爱他,转变为后来认为弟弟是个“装傻的杂种”。其对于弟弟的态度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兄弟间的关爱之情,连最初的关切也只不过是出于聪明人对弱者的怜悯。这样的兄弟关系的形成,正是基于其在社会空间中土司家族长子身份的设定,因而注定了其与弟弟之间竞争与较量的关系。权力的欲望促使他与弟弟手足相残,与弟媳乱伦,伦理道德荡然无存。旦真贡布的人生失控暴露出的是权力欲望下人性的扭曲,没有道德约束,仅以权力为纽带维系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结局只会迷失自我,带来严重的社会危害,导致社会人际关系彻底恶化,造就出的是一个腐朽畸形的社会生态。
四、傻子视角的心理空间——俯瞰众生,寻绎历史之秘
“心理空间是一个内部的、主观的空间,是人的情感和意志对外部世界染色、过滤、变形、编辑后所建构的空间,也是人的内心对外部世界的投射。”[4]《尘埃落定》中作者阿来采用超现实的手法以一个“傻子”的视角开始叙事。由于“我”是个众所周知的傻子,所以“我”做出的种种不符合社会身份的荒诞行为都有了合理解释,而且正是因为傻,使得“我”反而享受到了许多优待。小说中设置了许多“我”的内心独白,从中可以看到,“我”之所以是个傻子,是因为一开始“我”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傻子的,这是阿来有意为之,傻子只是作者观察的一个视角,是要通过傻子来表达自己的弦外之音,目的是将傻子作为一面反观自身的明镜,引领读者体味社会形态过度时期人的精神生态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傻子作为麦其吐司家族的二少爷,是许多重大事件的见证者和参与者,又有着超然于那个时代之上的预感与判断,他既傻又不傻,诚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我知道自己是么时候应该显示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惊。可是当他们害怕了,要把我当成一个聪明人对待的时候,我的行为就像一个傻子了。”[6]86所以,当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他时,他觉得“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剂心灵的毒药。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6]38这样的情感和意识的编辑建构了傻子的主要心理空间,傻子的“傻”不是没有是非价值取向,只是其价值取向与土司社会政治生态环境中大多数人不在同一个维度上。他的“傻”变成了生存的智慧,是超越了功利逻辑的大智若愚,是人性丰富的生命形态,是“他能够较其他聪明人更完整地见证自己部族辉煌与沉沦的神灵般的旨意。”[9]“傻”让他可以打破活动空间的限制,让他如同一个全能全知的智者,带领读者透过人物的精神世界,以一个参与者般感同身受的对个体和民族命运做出思考。
五、结语
在《尘埃落定》这部作品中,作者阿来将整个藏民族生存问题架构于人类历史、自然和社会的大背景中,以傻子“我”的心理空间为载体,将“嘉绒”部族的活动空间和土司制度下权力泛滥的社会空间建构在一起,发挥出空间多维的叙事功能,以此表达出对造成藏族社会生态失衡的恶劣政治生态的批判,以及对藏族人民所处社会形态变革时期精神生态的深切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