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语境下的亚瑟·韦利《西游记》英译本研究
2020-01-19严苡丹廖杰儒
严苡丹 廖杰儒
(大连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一、后殖民语境下的“杂合化”
翻译的实质是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而这种交流与融合脱离了社会背景是无法进行的,因此,在进行文学翻译时,必须考虑到对译者和译作都会产生巨大影响的因素,如与源语和目的语相关的经济社会背景、宗教文化差异等。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同领域的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翻译进行研究。霍恩比认为,翻译研究的单位应该是“文化”,而非“文本”,并提出在翻译研究中应包含文化的研究[1]。巴斯内特与勒菲维尔认为,其观点在翻译研究中具有划时代意义,这也引发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2]。也就是说,翻译研究不应囿于静态的两种文本之间的转换,而是应该将其置于更宽阔的文化语境中,使目的语借助译本获得一种新的话语,使读者产生崭新的阅读感受,从而对目的语原有的文学规范提出强化或改革。
由于翻译研究的中心逐渐转移到文化上来,学者们开始越来越关注翻译活动与社会经济、宗教文化之间的关系,后殖民理论也随之被引用到翻译研究中来。后殖民理论强调多元文化研究,是巨大的政治理论及批评策略的集合体。其呼应了后现代理论中对中心及权威的消解,通过广阔的意识形态、文化及政治等批评策略拓宽了文化研究的视域,超越了20世纪中期的纯文本形式的研究[3]。后殖民翻译理论学者霍米·巴巴让人们看到了翻译参与消解殖民霸权的潜能和力量。巴巴指出,在复制强势殖民文化语言时,弱势文化可以融入异质文化进而改变已有的殖民者文化,对殖民文化的改写导致殖民者文化权威的丧失,并进而获得其自身文化最终的合法性[4]32。韦努蒂认为,在翻译过程中凸显“陌生化”的艰涩难懂的异化式策略有利于彰显源语文本中的异国情调,通过保留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主流意识形态迥然相异的文学与文化特点,抵抗西方文化霸权,达到彰显异域文化、消解文化帝国主义之目的[5]。
归化与异化通过不同的翻译策略,针对源语文本中的“异质性”,采取或保留差异性或淡化消除差异性的手段,往往难以避免种族中心被强化或弱化的最终结果。巴巴提出的“第三空间”理论与“杂合”概念则更为恰当地处理了二者之间的矛盾。“杂合”,最初在生物学术领域指不同种、属的动植物的杂交及其结果。其意义被引申并运用到各个不同的学科,巴巴将其引入后殖民翻译理论,指“不同语言与文化之间在交流与碰撞过程中,最终形成的兼具各种语言、文化特点却又不失其特色的混合体”[6]。巴巴在其著作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中,就杂合性对促进文化间平等交流的积极意义进行了详细论述,并提出了“第三空间”(Third Space of Enunciation)的概念[4]89。巴巴指出,在“第三空间”中,明确的界限变得模糊,他者与自我、归化与异化成为“杂合”的混合体;译者主体性得以充分彰显,两种迥异的语言与文化在交流互动中重构译语文化,进而摆脱了民族主义的桎梏[7]。
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任何一种文化都无法隔绝于其他文化而独立生存,总是处在与外来文化不断的碰撞与融合中,通过学习、吸收外来文化的差异性,从而能够完善自身。翻译是一种文化吸收、学习外来文化的最有效手段之一,可以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融合。而杂合是介于归化翻译与异化翻译的“中间道路”,“杂合化”是异化与归化的糅合,是普遍性与差异性的包容。只有更好地运用杂合手段,译者才能在翻译活动中彰显自身价值,其主观能动性也能最大程度上发挥其作用。
二、《西游记》韦利译本的杂合特征
杂合是《西游记》韦利译本的显著特色之一。译文杂合一般体现在文学规范、语言特征和文化三个方面[8]。韦利译本的杂合特征也可以从这三个方面进行梳理:首先,韦利在翻译过程中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源语文本中的文学样式,给目的语读者带来陌生新鲜的阅读体验;其次,韦利的目的语文本中体现出相当数量的源语文本的语言特征;再次,《西游记》作为中国经典文化典籍中体现出的文化特征在韦利译本中亦有所体现,使得目的语文化中的读者一定程度上体验到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就翻译策略而言,韦利译本虽然主要采用了异化,但归化、简化的方法亦有所应用,具有多样化的特点。
1.文学规范上的杂合特征
韦利的译本中延续了原作章回体小说的文学样式,将译作共分为三十回,这是一般的西方读者并不熟悉的一种叙述方式。章回体是中国古代传统小说常用的叙述体式,全书分回标目。回目或章节所叙述的内容往往为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完整故事,可承上启下。英文小说结构则较为随意,开头与结尾没有固定的范式要求。在叙述过程中,为了使文章更具有感染力,更为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通常会采用长短句结合或是圆周句与松散句迭用等句式,而韵文的使用则不为多见。原作《西游记》的章回标题均以韵文形式出现,用以概括该回内容。英文中虽有与之相似的韵体couplet或heroic couplet等,但仅被用于诗歌之中,并未用于小说的章回标题中。韦利虽然保留了这种对偶标题的形式特征,但只在全书目录中出现一次,之后每回回首的标题则并没有将这种特征译出。这种文学规范上的杂合显然是作者有意为之的,使西方读者既能体会到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的独特意味,也不至因文体太过陌生而失去阅读兴趣。由于中国古典小说多起源于话本,即说书人的念稿,因此,章回体小说的开头、结尾均有一些固定的表达方式,如以“话说”“且说”等起叙,回末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之类的收束语。韦利保留了每回结尾处的“且听下回分解”,这在英文小说中是没有的。如《西游记》第一回的结尾:“毕竟不知向后修些甚么道果,且听下回分解。”韦译为“So that was his name in religion. And if you do not know whether in the end,equipped with this name,he managed to obtain enlightenment or not listen while it is explained to you in the next chapter.”韦利译本中的前29回都是以这种方式结尾,保留了原文本结尾处话本的口吻,增加了译本的趣味性,给身处西方的异域读者带来了阅读的新鲜感。
2.语言上的杂合特征
韦利强调译作中语言的表达效果,反对不通畅的表达,并指出“读者无法去对比查证原作,因而会认为(译作中)英文表达诡异是因为译者表达忠于原作且深得原作精髓,值得赞扬”[9]。韦利认为,如果译作所用的语言表达不够通畅,读者就会认为原作中的语言表达同样不通畅,这样绝不能被认为是“忠实”的翻译。如原著中唐僧登接引佛祖渡船时的一节对话:
(1)悟空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号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
Monkey laughed. “Don’t be frightened,Master,” he said. “That’s you.” And Pigsy said,“It’s you,it’s you.” Sandy clapped his hands. “It’s you,it’s you,” he cried. The ferryman too joined in the chorus. “There you go!” he cried. “My best congratulations.”
例(1)中,韦利极为准确地传达出了原著中所蕴含的精神,认为原文中对“是你,是你”的重复不能省略,如果略译,则会破坏原文中文字的活力,无法达到原著所追求的表达效果。而在最后一句中,引渡佛祖所说的“可贺,可贺!”是汉语中向人道贺的寻常用语,因此,韦利选择了英语中常用的祝贺语“My best congratulations”,这种语言特征上的杂合使韦利的译作给读者尽可能地带来了阅读体验上的对等。
同时,韦利也非常重视文学翻译中对原文情感表达的保留,以避免破坏原作的艺术特质。“他对掌握原文本的风格极有自信,这就使得他能够在完全读懂一段中文或日文文本的情况下,再用灵活、通顺的英文将原作重新组合”[10],即可借助意译的方法来保留原文语言所表达的意义和效果。以韦利对原文中“心”的翻译为例:
(2)……猴王“道心开发”
“…Religion has taken hold upon your heart”
(3)悟空“欺心搅乱蟠桃会”
“…In his blackeness of heart he upset the Heavenly Peach Banquet”
韦利将例(2)和例(3)中的两处“心”均翻译成了heart,而不是mind,着重强调了人物的情感反应,弱化了理性思考的方面。例(3)中的“blackness of heart”更是突出了人心潜意识中的黑暗面,而原著中师徒四人的西天取经之路正是转化人心的过程。
另外,韦利对于“长生不老”的翻译也充分凸显出其译本的杂合特征:
(4)石猴称要“学一个不老长生……”
“…From them I will learn how to be young forever…”
(5)“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
“All the while his heart was set only on finding the immortals and learning from them the secret of eternal youth.”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长生”与“不老”通常是同时出现的,然而在西方文学中,“不死”和“青春”是一种对立的关系。自古希腊时期以来,各种西方文学作品和神话故事中都体现出“不死”之人将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因此,韦利将“长生不老”翻译成“be young forever”和“eternal youth”,使西方读者乍读起来感到怪异,与其平时宗教信仰中的理念不符,但这正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杂合”之处。
3.文化方面的杂合特征
在向相对主流的文化区域翻译较为弱势的文化区域的文学作品时,译者通常会为了获得读者更好的接受程度而采用归化的翻译策略。作为一部中国古代传统小说,《西游记》中蕴含着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当中西方传统观念产生冲突、发生碰撞之时,韦利有意识地采取了将归化与异化翻译策略相结合的方法,彰显其译本的杂合特征,以便于译本在保留传递异域特色文化的同时又易于为译语读者所接受。
对时间类名称的翻译,韦利采取了异化的翻译方法。中国古代有其特有的时间表达法,将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两个小时,每个时辰以十二地支的名称来命名。韦利在处理这些时间名词如“申时”“巳时”“亥时”等时,分别将其译为对应的生肖动物,如“the hour of the monkey”“the hour of the snake”及“the hour of the sheep”。这样的译法虽然在西方读者看来匪夷所思,但完全可以采用加注的方式进行深度解释,进而最大限度地将中华传统文化展现给西方读者,拉近了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距离。
原作中指称人体部位或穴位的名称,也是中国道教文化中独特的术语。对于这部分术语,韦利选择了直译的翻译方法进行处理,如将“丹田”译为“the Cinnabar Field”,将“涌泉穴”译为“the Jetting Spring”。中国的道教文化将人体视为一个鼎炉,而“丹田”正是体内修炼成功时丹成呈现之处,“涌泉穴”是传统中医中特有的穴位术语,指人体经络线上一个特殊的点区部位。韦利将这些术语按照字面意义译出,为译本注入了陌生的异域元素,有助于增强译语读者的文化差异意识,从而促进不同文化间的平等对话。
然而,韦利并没有采取通篇异化的翻译策略。在翻译原作中诸多神仙的名号时,韦利采取了归化的翻译策略。如“王母”是道教神仙体系中所有女仙及天地间一切阴气的首领,“嫦娥”是中国上古神话中掌管月宫的神仙,而韦利将“瑶池王母”译为“her majesty the queen of Heaven”,将“月里嫦娥”译为“the Moon Goddess”,这无疑是将中国文化归化到西方文化之中了。再看一个简化的例子:
原文:玄奘遂穿了袈裟,上正殿,佛前礼拜,道:“弟子陈玄奘,前往西天取经,但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今愿立誓:路中逢庙烧香,遇佛拜佛,遇塔扫塔。但愿我佛慈悲,早现丈六金身,赐真经,留传东土。”说罢,回方丈进斋。斋毕,那二从者整顿了鞍马,促趱行程。
译文:Next morning, Tripitaka rose early, eager to be on his way again.
上例是玄奘在即将前往西天取经时的一段描写,但在译文中韦利将玄奘所言全部删去。这并不是因为译者能力不足,无法将原文中带有丰富文化色彩的内容以及诗词描写准确译出,而是有意为之。此处韦利更注重的是故事情节发展的连贯性,以带给读者更为流畅的阅读体验。
三、结语
后殖民杂合理论强调不同语言与文化中差异的客观存在,译语文本中的杂合性是翻译过程中两种语言与文化互动的必然结果,“杂合”是翻译的普遍特征。《西游记》韦利译本是一个典型的杂合个案,既体现了中西语言文化的差异性,亦兼具源语和目的语言文化的双重特征,这种以异化为主的杂合译本有利于抵制狭隘的民族主义进而消解文化帝国主义,对促进不同文化的互动交流具有积极的意义,对中华典籍翻译,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走出去”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一是译者应对中华传统文化和文学增强自信,在加深对典籍外译研究的基础上更好地为中国文化“走出去”贡献一己之力;二是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更应注重文化间的平等对话,使中国古典文学的翻译建立在合理的交往伦理之上;三是文学译者不应过于拘泥异化或归化的单一翻译策略,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和源语文化在目的语文化中更好地传播在文学外译中需要兼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