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的气质
2020-01-19安琪
安 琪
(《莽原》杂志社,河南 郑州 450008)
去年,《莽原》发了梁鸿的随笔《我们的李洱兄》,她说:“和李洱一起吃饭是件美妙的事情。半小时过后,他就会是全桌的中心。若见他眉毛挑起,嘴角上扬,眼睛里蓄起阵阵诡谲笑意时,他的表演就开始了。其实,从他进场,目光灼灼扫视一周,或停留或漫过,然后点支烟吐圈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酝酿他的表演了。生末净旦丑,美声民族花腔,一人多角,任何碎片,生活知识、政治八卦,玫瑰香水、灰尘粪便,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那些毫无关联甚至完全相斥的事物,都变为故事的因子,而被赋予有机性和整体性……”
这里说到了两个词,一个是“下里巴人”,一个是“阳春白雪”——这两个词恐怕稍稍有点儿文化的人都耳熟能详;但还有另一个词,恐怕很多人就不知道了,这个词就是“阳阿薤露”。
其实,“阳阿薤露”与“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是一娘所生的三个亲兄弟,都出自宋玉的《答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以曲弥高,其和者弥寡。”从这段文字来看,“下里巴人”代表的是通俗,“阳春白雪”代表的高雅,而“阳阿薤露”则属于不上不下中不溜儿的地位。这三兄弟中,为什么老大、老三都流传于世、名声大作,而老二“阳阿薤露”却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呢?原因其实很简单,“阳春白雪”是天,人们虽然搬着梯子也够不到,却对它有着一种向往和期盼;“下里巴人”是地,人们须臾不能离开,对它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而“阳阿薤露”则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半空中。悬在半空的东西往往是不能长久的,要么就提一口气往上蹿一下,一步登天,要么就放下身段落下来,进入民间,既上不去、又下不来,那只能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了。
拿这个典故来观照李洱,能看出他走的是两个极端。
李洱生长在王屋山,血脉里承袭了老愚公脚踏实地的基因,后来又去华东师范大学读书,接受了海派文化的熏陶。从小到大,书读得很苦,额头上与生俱来很深的三道横纹,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一个苦行僧。用了“李洱”这个笔名后,很多人都说他像老子,是李耳附体,他自己却说“我是掺了水的李耳”。用愚公移山的精神苦修,让李洱具有了完备的知识系统、深厚的史学素养和深入的思考,也让李洱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有别于大部分晚生代作家。他写知识分子,不是隔靴搔痒,不是撩毛抚皮,而是用知识分子的思维、知识分子的语言、知识分子的文体和风格,一下子就把手术刀切入了知识分子的骨肉里,“批大郤,导大窾”,及至“謋然已解,如土委地”,知识分子的生命、心理、文化等本质性的东西,便呈现到读者面前了。这时候,李洱会叫一声“乖乖”,“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或者这么说吧,李洱追求的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左手举上去,扯下天上一缕白云作为自己的灵魂,右手探下去,抓一把地上泥土作为自己的骨肉,于是,他就顶天立地、兼具天地之长了。
2001年,当《花腔》出版时,我们欣然看到了一部标新立异的文本。这部作品由正文和附本构成,有无数的注释,注释中又有注释,有无数的引文,引文中还有引文,盘根错节,丝丝相扣,让人觉得,命运不仅是正文呈现的花与果,而多在来自注释和引文中根与脉。这个现象,在《应物兄》里达到了极致。有人统计过,说《应物兄》里用到的经史子集的典籍有400多部,人名有几百个,就连病都有几十种。李洱之所以把环境搞得这么复杂,这么凶险,可能是为了这部书需要的生物的多样性;不同的动物,不同的植物,需要不同的地形,土壤,水分,温度;之所以要有生物的多样性、复杂性,是为了通过儒学院,建构一个应物兄心中所期的道德体系、伦理体系——这同样是多样和复杂的。
但凡事都要有个分寸,恰到好处的分寸,是圣人所说的“无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这个分寸很难把握,不仅需要大智慧,甚至还需要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和因素,所以很多人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不过,达不到也不要紧,圣人接着又说了“过犹不及”,李洱似乎很好领悟到了圣人的教诲,做人作文,都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回旋余地。
比如李洱的“慢”。在《花腔》里,当葛任与儒学发生关系的时候,“应物兄”已经开始孕育了,直到2018年,“应物兄”带着他额头上与生俱来的横纹与我们见面,已经过去十七个年头了。其间,李洱为“应物兄”写下了近百万字的笔记,只是当时这部孕育中的小说还没定下《应物兄》这个名字——李洱不是那种刚怀上就给胎儿起名字的急性子人。
有些事还真就急不得。像《应物兄》这种人物众多,场景宏阔,结构繁复的大家伙,耐不下性子就造不出来。小说里牵扯了三代学人——上一代是应物兄的老师,就是乔木、程济世、双林院士、芸娘等;应物兄、费鸣是一代人;下一代就是他们的学生——他们所走的路都是一样的,都是要学而优则仕,是要走入社会、肩负起“修、齐、治、平”之重任的,但是实际上,在当下,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的都偏离了初衷,给人感觉是骆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可能也正因为如此,李洱才有意要重新建立这样一个体系?像孔圣人那样克己复礼?因为用现下的东西不足以达到目的,于是就借用了经史子集这么多的、非李洱的手段或材料?当然,《应物兄》还是很李洱的,“应物兄”也还是李洱兄的,里边充满了幽默、反讽、闷骚、暗坏,不知道啥时候就会出来冒个泡。
关键是,该忍的时候,得忍住。应物兄的岳父乔老爷子说过这么一句话:“人长大是要憋住尿的,人成熟是要憋住话的。”在李洱的王屋山老家,还有一句俗话,叫“长木匠,短铁匠”,说木匠干活儿时,要尽量把木头留得长些,铁匠干活儿时,要尽量把铁器留得短些。意思是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给自己留有余地。这是一个比喻,把形而上的道理,用比喻的方式嫁接到李洱的文学创作上,一下子就像花朵一样灿烂生动了。这跟圣人先贤说的“无过之而无不及”如出一辙。在“过”与“不及”之间,李洱好像宁愿选择“不及” :“不及”,就还有余地,主观上,能让人向前看,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客观上,还可以发奋图强,想办法进行弥补。可要是把事情弄“过”了头,那就让人觉得假、觉得做作了。也许正因为选择了“不及”,还让李洱的作品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也许正是他刻意保持的一种创作态度吧。
《饶舌的哑巴》意犹未尽,就有了《午后的诗学》,《午后的诗学》意犹未尽,就有了《花腔》,《花腔》仍然意犹未尽,又有了《应物兄》……它们是衍生关系,一部小说的留白处,便是另一部小说的入口。李洱在《花腔·后记》中说,希望在生命结束时,家人能把一本《花腔》放在他的枕边,“使葛任先生能听到我和他的对话,听到我最后的呼吸”。然而,“应物兄”提前来了,他像葛任那样,与李洱开始了漫长的对话,与他一起反省,一起面对现实和历史,面对真实和虚无,并在李洱创作生涯中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那么,应物兄之后呢?轮到哪个粉墨登场了?
李洱是个大智慧的人。他经常自嘲说,别的作家是“下笔如有神”,他自己却是“下笔如有鬼”。但无论是“下笔如有神”,还是“下笔如有鬼”,靠的都是才气,没有才气,鬼都不搭理你。而李洱的可贵之处,是有十分的才气,写作时却常常只表现出八九分,有点像“降龙十八掌”里那招“亢龙有悔”,运用之妙,不在那个“亢”字,而在于“悔”。心中留有余地,笔下存有余力,才能举重若轻,举重若轻,才能游刃有余。这样,他自己轻松,读者也不觉得累。
其实,写作也同居家过日子一样,吃饭穿衣量家当。“余地”和“余力”,就像一个家庭的存单,上面总得有一定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发展之用;如果吃光花净,不但无以应对突发事件,甚至会伤及根本,那就不是持家之道了。所以,在对待文学的态度上,李洱保持着一种谨慎的、理智的态度,应该说是智慧的。
现在有些作家,总喜欢装腔作势,唯恐不能表现自己的才气和知识,结果不但把作品弄得硬伤累累,也丢人现眼打家伙。由此又想到一个成语:“举重若轻”——就像一个举重运动员,本来只有举起130公斤的力气,却硬要去破150公斤的纪录,结果只能是失败,搞不好还会伤了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