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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组织”社会整合的三重机制
——基于COVID-19疫情治理中志愿组织的“抗疫”考察

2020-01-19

关键词:自组织志愿志愿者

张 超

(杭州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引 言

庚子年初暴发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作为重大突发公共卫生危机事件,因其突发性、致命性、快速传染和公共性等多项特征叠加,给社会秩序的稳定造成了巨大的挑战,需要社会力量和党政系统协同治理。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在2003年“非典”战疫之后的一篇反思论文在此次疫情暴发之后被反复引用,其核心观点是“非典危机实际上是一次社会治理的危机”,“非典”最主要的教训是应改变政府施政方式和社会治理方式。在非典危机中,“社群缺位”是一个突出问题,“这种自组织能力薄弱、市民社会发育不良的缺陷使中国除了政府单打独斗,几乎没有社群组织有力量提供普及知识、募集资金、为患者和医疗人员家属提供服务等活动”[1]。发育良好的社群组织可以与政府组织良性互动,有效参与社会危机治理。

综观此次抗疫进程,在“非典”17年后,当全国面临又一次社会治理危机之时,“社群缺位”问题已经有了显著改观。面对疫情引发的一线医护人员物质短缺、居家人群的生活困难以及社会信任纽带的断裂、污名化的滋生、社会秩序的中断等社会失序危机,社群力量自发参与疫情治理,成为全国公共卫生危机应对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通过对众多学者观察和媒体报道的梳理,我们发现,此次抗疫的社会力量中最亮眼的不是慈善团体、社会服务机构等正式社会组织,而是活跃在各条“战线”的非正式志愿组织,NCP生命支持网络团队、Wuhan2020、高温青年社区、Bridge床位组……来自各行各业的志愿者,自发自主、就近就便组建志愿组织,以网络微信群为主要交流阵地,线上线下联动,针对疫情困境中一线医护人员、居家困境人群“最后一米”的服务需求,通过搭建灵活多元的应急服务网络,开展了大量物质援助、线上心理疏导、防疫信息汇总、健康防护倡导等服务和活动,成为政府主导的联防联控机制的有力补充,在网聚社群力量、稳定社会秩序、促进社会联结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示范和扩散效应。

从组织属性看,这些网络志愿组织是社会学、经济学和政治学等学科共同关注的“自组织”。自组织是指为解决“公共池塘资源”(common pool resources)问题,民众自发组织起来,在情感、认同和信任之上建立起来的组织形态,包括NGO、兴趣团体、社区自治小组、网络虚拟团体等等。本文讨论的疫情治理中自发形成的志愿组织是自组织的典型形态,它们在巨灾中凸显的填补服务缝隙、优化资源配置、促进社会联结、彰显利他价值等功能统称为“社会整合”。

从组织机制研究的文献脉络看,两条研究路线的汇集奠定了组织研究的基础:一条路线从“韦伯式的理性组织”研究开始,强调组织的理性和合法化机制,以组织制度学派为代表;另一条路线从关注组织中的“人际关系”开始,强调人、社会与自然系统的互动机制,以社会网络学派为代表。组织研究就这样构建在一块“有裂缝的岩石”上[2](P.10)。组织制度学派采用“制度-行动”的分析框架,强调制度环境对组织行为的塑造机制,主要研究对象是政府、企业等正式组织。社会网络学派采用“结构-行动”的分析框架,对于跨越正式组织和非正式组织边界的自组织而言,具有更强的解释力。社会网络研究揭示了自组织机制相对于层级和市场机制的独特功能,一方面承认社会结构的二重性:社会结构既是社会行动的产物,也是社会行动的平台。[3](P.86)因此,组织行为是特定场域中的情境建构行为,其行为选择对于社会革新和变迁具有推动作用(1)相关研究参阅W·理查德·斯科特《制度与组织——思想观念与物质利益》(第3版),姚伟、王黎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黄晓星、杨杰《社会服务组织的边界生产——基于Z市家庭综合服务中心的研究》,《社会学研究》,2015年第6期。。社会组织在中国的发展面临熟人网络、圈子现象等文化情境的影响,需要通过正式和非正式的平台建构新的熟人网络,并通过位置建构和集体行动进行关系强动员,不断扩展朋友圈,以期获得长期适应的能力[4]。另一方面肯定关系和圈子的正面价值,承认集体主义价值对于组织行为的积极影响,强调信任、合作、情感、认同等感性因素在自组织治理机制中的重要作用。[5](P.202)可见,价值因素在已有研究中属于易被忽略的“潜在”影响变量。因此,本文结合自组织的危机应对行动,将社会网络的“结构-行动”分析框架拓展为“价值-结构-行动”,用以探讨疫情治理中价值因素与结构和行动的联合作用机制。

本文关注的焦点问题是:疫情治理中的这些自发性的志愿组织如何发挥社会整合功能?具体而言,第一,在这些非正式的志愿组织中如何建立信任关系并有序形成集体行动?第二,志愿组织发挥社会整合功能的背后有哪些驱动机制?第三,疫情中产生的这种自治理机制对当下社会治理体系的建设有何启示?为此,本文采用案例分析法,通过对疫情暴发至今的志愿组织参与抗疫的回顾性考察,运用“价值-结构-行动”的分析框架,揭示自组织发挥社会整合功能的三重机制,借以审视自组织在社会治理体系中的角色与功能,助推国家治理能力和治理体系的现代化变革。

一、价值层面的利他主义驱动机制

新冠肺炎疫情治理中,志愿组织发挥社会整合功能的前提是价值层面的利他主义驱动机制。正是利他主义价值的驱动,使得活跃在疫区医院、大街小巷、网络社区中的众多志愿组织突破了利己主义和本位主义的局限,展现了作为现代公民组织的责任意识、规则意识和奉献意识,经由自发形成的合作抗疫行动重塑了风险社会中的公共价值。

案例一:武汉医护酒店支援联盟。2020年1月24日,90后姑娘肖雅星发起了“武汉医护酒店支援联盟”微信群,倡导为战斗在一线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提供安全方便的住宿环境。短短1天,自愿加入支援的酒店达到近80家。1月25日在《环球旅讯》等媒体发布招募通告,3天内迅速增加到312家。联盟还协助对接了社会各界爱心人士提供的医疗、食品、清洁等各类物资的捐赠,并协助分发到武汉市各大医院、酒店和社区。约50名志愿者负责联盟的日常运作,各小组分工明确,积极响应,形成了良性循环的运转,并持续利用各类技术手段提高运营的效率。联盟组织开发的酒店管理和更新酒店房态的“日月同城”项目,在短短48小时内完成了开发、测试和运营团队培训,于2月25日正式上线。一个月以来,联盟为超过一万多名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提供了超过20万间的住宿接待,为抗击疫情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联盟的全部志愿者均不领取报酬,他们分布在全国10多个城市,看似松散的一群人,仅凭互联网对接各种资源与人群,但他们迅速组合成的组织形态,速度与质量都令人惊叹。他们的高效管理靠的是价值认同,而非科层、绩效和评估。(2)案例来自黄晓丹《战疫40多天,一家基金会的迷茫与成长》,载于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微信公众号CFF2008,2020年3月20日。志愿组织从事的看似简单机械的住宿安排和物质搬运工作,折射的是对奉献、温暖、关怀、尊重、接纳等社会公共价值和人本关怀的传递。公共卫生治理不仅需要科学和法治,也需要人文和社会,这些志愿服务组织朴素的助人行为所蕴含的人文关怀价值既是巨灾中志愿服务群体集体行动的驱动力量,也是在风险社会中弥合社会信任裂痕、推动社会整合的本原动力。

利他主义价值缘何产生?我们可以从志愿者自身、灾害中的共同体意识以及文化形塑等三个层面分析。从微观层面的志愿者个体角度看,利他情感源自志愿者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此次抗疫,青年志愿者是主体。大量90后、00后青年志愿者用实际行动打破了部分人对青年一代“温室里的花朵”“精致利己”等刻板印象,彰显了当代青年的无私奉献和责任担当。据共青团中央统计,已有170多万青年志愿者向各级青年志愿者协会、共青团组织报名,其中140多万人上岗服务,在秩序维护、物资配送、社区服务、医护服务、心理疏导等方面提供志愿服务数千万小时。

案例二:“搞点东西”摇滚乐迷志愿组织。这是一家在武汉封城后,由一批摇滚乐迷在网上发起的自组织,工作方向以向湖北一线医院捐助物资为主,同时根据每日信息变化调整捐助对象,捐助对象主要包括湖北周边或其他疫情严重地区的医院、福利院、殡仪馆、各地在一线战斗的志愿者、武汉等核心城市的街区。从1月24日至2月24日的一个月时间内,已捐出数十批物资,总货款149479元。他们从起初的“一时热血”随着疫情的变化发展到后来的做好和所有人一起打持久战的准备,代表了很多志愿组织在巨灾中的心路历程,个体志愿者的社会责任由于志同道合的目标和使命感驱动逐步形成有组织的可持续的集体行动。

从中观层面的网络社区共同体角度看,利他价值来自自组织在灾害压力下激发的同舟共济的共同体意识。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同时也激发了面临共同焦虑的人们尤其是网络社区群体命运与共、临危互助的共同体意识。

正如贝克在《风险社会》中所指出的:

阶级社会的驱动力可以归结为:我饿!反之,风险社会所触发的运动则可以表述为:我怕!共同的焦虑取代了共同的需求。就此而言,风险社会标志着社会意义上的新纪元:焦虑型团结逐渐形成并构成了一般政治力量。[6](P.50)

事实表明,相较于跨文化的全球化社区,灾害压力引致的“焦虑型团结”在同文化社区中更容易转化为共同的行动。在此轮新冠肺炎疫情应对中,不同国家的人们对于“是否戴口罩”这类问题都难以形成共识,对于政府防疫倡议的响应程度更是反应各异。同文化社区中,由于共同的风险激发、共同的文化习惯,人们更有可能产生“共同体意识”,从而采取协调一致的行动保卫共同的家园。对于灾难中的社区“共同体意识”已有大量的相关研究,其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文化人类学考察来自学者潘天舒、张乐天对于禽流感应对中浙江海宁地区农民“集体生存意识”的田野调查[7]。“集体生存意识”指的是当某一集体的人们的基本生存受到威胁时,这一集体中的人们所产生的意识以及与此相关的行为方式。流行性瘟疫的来临所威胁的不只是作为个体的生命,由于其致命性与快速传染的特征,流行性瘟疫严重地威胁着一个区域的人类群体的生存安全。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一地区的人群中极可能产生“集体生存意识”,并且共同行动,抵御瘟疫。调查显示,流行病所引发的恐慌恰恰能在最大程度上调动当地人的主观能动性。在通常情况下,农民对于社区的关注度并不高。但是,在禽流感时期,许多农民时时都竖起耳朵听有关疫情的消息,自觉自愿地扮演了志愿者的角色。[7]

不仅如此,这种共同体意识也促使人们自发融合作为传统智慧的“本土知识” 和作为现代医学防疫科学的“专业知识”,构筑起坚实的社会支持体系,使深受疫情影响的村镇社区能较为平稳地度过危机。由此,集体生存意识成为一种在危机到来时刻推动人们行动起来的原动力。

从宏观层面的文化形塑角度看,志愿组织的利他价值源自中国文化中固有的利他主义基因,这也是中国自组织形成并发挥社会治理功能的文化土壤。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文扬分析指出,这一次中国以总体战、阻击战的应对方式抗击疫情,虽然发生在公元21世纪,却也体现了5000年中华文明本身的一种天然反应,源自悠久定居文明守护家园、保存人口的深层本能[8]。智库学者布鲁诺·马孔斯疫情暴发期间有两个月在亚洲旅行,他观察发现:来自“儒家世界”的亚洲国家应对疫情有着自己的方式,与欧美国家形成了鲜明对比。“儒家世界”里包括多个实行西方民主制的国家,但是却也表现出很典型的亚洲特色:强调义务优先于权利的道德体系,由集体所定义的习俗、措施和规则。(3)来自布鲁诺·马孔斯发表在3月10日《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杂志上的评论文章。这些都表明,在疫情应对方式中,相比于政治体制的差异,文化传承往往是更深层的形塑因素。

从传统走向现代,中国文化中对于栖身其中的“乡土”和“家园”的倚重、对于稳定秩序的追求以及通过集体行动团结一致抵御外来威胁等内在文化因子虽历经磨砺,却始终如一。在此次突发疫情中,传统文化基因中对于家国整体利益的重视、对于秩序的追求与遵循“奉献、友爱、互助、进步”的现代志愿精神相结合,推动着大量的自组织在疫情暴发的第一时间投入抗疫行动,众多志愿者们逆行的影像通过自媒体迅速传播,对广大民众起到了巨大的精神鼓舞和示范作用。这种利他价值的传递,带动受助者成为助人者,对于社会整合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因此,自组织的利他价值驱动机制对于后疫情时代优化社区治理结构也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二、结构层面的横向网络联结机制

价值层面的利他主义为自组织的发生提供了必要的基础条件。然而,如果在结构层面不能形成有效的联结,零散的个体志愿者也无法形成有组织的集体志愿行动。

政治学者奥斯特罗姆(Ostrom)认为,不同于作为“看不见的手”的市场治理和由上而下管控的层级治理,自治理机制可以发展出一套基于社群内成员自愿参与而形成的信任机制、互惠机制、声誉机制和监督机制,从而突破经济学的“理性自我中心主义”,产生利他性的集体行动。罗家德等学者将自组织的特性概括为:第一,一群人基于关系与信任而自愿地结合;第二,群体内关系变强,社会网密度变密;第三,结合的群体产生认同及集体行动的需要;第四,为了集体行动而自定规则、自我管理,从而产生自治理的机制;第五,将新机制推广到更大的社会网,从而带来系统的转型。[5](P.203)这些特征集中体现了自组织在结构层面的横向网络联结机制,此次疫情治理中的自组织正是借此促进了社会整合。本部分我们结合疫情治理中闻名公益圈的浙江兰溪“心舞工作室云志愿团队”来分析这种结构层面的联结。

(一)人人参与的横向关系网络

“横向关系网络”是指志愿组织中的志愿者联结主要通过多元、平等、开放的扁平式关系,明显区别于政府科层式管理的纵向结构。20世纪中期以来西方结构功能主义关于横向关系网络已有经典的研究,均强调横向关系具有明显的缓和冲突、促进整合的功能。例如,普特南(Putnan)关于社会资本的研究表明,丰富多样的横向关系带来丰富的社会资本,也是组成社会资本的规范、网络和信任的来源。[5](P.179)从众多志愿组织参与抗疫的过程看,正是横向关系网络的存在为个体志愿者提供了渠道,使他们能利用各“圈子”之间的弱连接,把资源整合进一个更大的社会系统。

案例三:心舞工作室云志愿团队。浙江兰溪心舞工作室是一家成立于2014年的民办社会服务机构,目前仅有全职员工1人,但在抗疫期间通过临时组建的10人“云志愿团队”对接了1亿元以上的防疫物资,志愿者平均每天在线18小时以上,先后建了200多个微信群,对接国际卖家、生产商、国内政府主管部门、疫区医院、基金会、物流企业、当地社会组织等供需各方,构建了一张全球网络,实现各类资源高效配置。心舞志愿团队的工作原则是“人人参与基础上的分工合作”, 发起人心舞负责总协调和接单,找货、跟单、一线对接、外联、资质确认、宣传统计、风控等工作均由志愿者们根据各自所长分工负责,每天中午12点前进行汇总复盘。心舞团队的志愿者们来自外贸公司、基金会、社会组织、建筑材料供应商等各行各业,很多人之间素未谋面,但借助平等、开放的参与网络,在线上即时互动中不断摸索完善工作规则,通过自组织机制构建了无条件信任的抗疫支援网络。这种横向网络不仅实现了人人参与,也实现了人人受益,团队成员与组织一起成长。

从点到面再到局,我们为抗疫建立了一个深度参与的网络;通过合作参与,我们的核心队伍也得到了锻炼,团队凝聚力得以增强。(负责人心舞访谈,2020年3月9日)

田野研究反复验证的一个发现是,“相对于外部强加规则,公共池塘资源的使用者自己组织起来构建并执行一些基本规则会使本地资源的使用更有可持续性”[9]。自组织要持续高效运转,其中一个重要原则是让大部分受资源体系影响的个体都参与到规则的制定和修改中来。极少数能长期维持的资源体系仅仅依赖于内生的信任和互惠,大部分长期维持的资源体系选择自己的监督者,这些监督者对使用者负责,或者本身就是使用者,他们不仅监测资源情况,还观察使用者的行为。因此,人人参与最突出的表现莫过于人人参与规则的制定与监督。心舞志愿团队通过风险控制机制加强监督,一方面志愿者之间明确责权关系、相互监督,另一方面通过公众号、抗疫日志及时公布各项捐赠物资的来源和使用情况,做到公开透明,接受社会监督。

在关系的连接中要保持信任,监督机制不可缺少。监督既是参与者的权力,也是其权利。监督可以使成员关系具有确定性,但权力要发挥其监督功能不能仅仅依靠物理环境和技术,还需要在行动者中建立相互投入的互依关系,使其能够做到自我监督。对此,福柯(Foucault)指出:

不需要武器、身体暴力和物质约束。只需要一束目光。一束审视的目光将每个人置于其监督之下,当每个人变成自己的审视者,从而将这种监视加诸自身之时,这种目光就以这种内化而结束。[10](P.155)

(二)强关系带动弱关系的嵌套结构

在社会网络研究中,强关系和弱关系是用以表明网络关系强度的一对概念。强关系是指熟人之间的紧密关系,弱关系则是指熟人之外的松散关系。一般而言,“三度影响力”(4)社会网络中的“三度影响力原则”指的是我们的影响力在社会网络上的传播规律,即我们所做所说的任何事情,都会在社会网络上泛起涟漪,影响我们的朋友(一度),朋友的朋友(二度),甚至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三度)。超出三度分隔之后,我们的影响会逐渐消失。同样,我们也深受三度以内的朋友影响。之内是强关系,之外的则是弱关系。疫情治理中的志愿组织普遍采用强关系带动弱关系的嵌套结构,即这些自组织通常由若干个相熟的骨干志愿者发起,经由骨干志愿者的朋友圈逐步扩展到更大范围内的弱关系网络。

再以心舞工作室云志愿团队为例,团队从原有的工作室双人结构(理事长和秘书长),扩展到10人骨干团队,再连接了众多领域的合作单位志愿者,最后扩展到数十人的松散网络。结构的扩展带来了资源链接能力的提升和范围的扩大,心舞志愿团队的“滚雪球式资源链接”清晰呈现了这种关系网络的形成过程:

在“转战”武汉(5)指心舞志愿团队支援在武汉的浙江医疗队。初期,我们将武汉前线的邵逸夫医院何主任和已经在武汉待了20多天的《光明日报》章记者组了个小群,他们都是兰溪乡贤。后来又把兰溪两位院长和卫健局领导邀请进来,把兰溪支援武汉的医生邀请进来,发朋友圈后金华二院和武义(医院)说也要加入。于是从兰溪到金华,再慢慢浙江医疗队进来了,又把七八家基金会秘书长邀请进来,《都市快报》邀请进来,阿里巴巴邀请进来,这个从小圈到大圈才1天不到时间。(2020年2月22日心舞志愿团队抗疫日志)

这种嵌套结构是自组织高效运转的重要机制。强关系和弱关系有着各自的优势功能,强关系可以传递信任感与影响力,用以触发行为;弱关系则可以传递信息与知识,是自组织社群得以形成的关键要素。强关系网络中的信任、规范、合作等社会资本的存量在自组织发起时发挥着关键作用,是团队凝聚力的保障。但如果仅有强关系却会导致社会整体的碎片化,无法形成集体行动。只有经由强关系中个体的“搭桥”行动形成弱关系网络,才能给新群体带来新信息,从而使得具有弱关系的成员连接成一个整体社群。[5](P.168)弱关系是个人取得机会以及社会整合不可或缺的因素,疫情治理中涌现的大量志愿组织正是借助弱关系的优势发挥出了集体行动的场域力量。社会网络研究表明,强关系与弱关系结合的混合结构既能保留原有团队的合作关系,又能让新团队成员的构成多样化,是“小世界网络”取得成功的重要平衡机制。[11](P.181)疫情治理中取得成功的自组织正是借助强关系带动弱关系的嵌套结构建构了充满韧性的社会支援和整合网络。

(三)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能人动员效应

在自组织网络中,领导者或者能人动员也是一个关键因素。尤其在中国这样一个关系社会中,成功的自组织资源体制在大多数社区情境下,都需要当地领导者的存在。自组织能否发生的关键不仅在于社区自身是否拥有基本的社会资本存量,也在于是否存在一个能人作为核心行动者。能人的动员形成关键群体,在没有收益的时候,付出建立共同体所需的初期成本。从少数人中动员更多的相关者加入自组织,从而使规模效益显现,吸引更多人参与,并建立一个相对稳定而封闭的社会网,高举出大家的认同,并转化这个社会网中原有的“乡规民约”成为自治理所需的正式规则与非正式规则[5](P.204)。在心舞志愿团队中,这种能人效应同样十分显著。“心舞”本名胡芳,是国网兰溪市供电公司职工,在穷游网担任了12年的非洲版主,2007年开始参与公益倡导,2011年当选为金华市人大代表,2014年注册成立公益机构“心舞工作室”。心舞热爱旅游,至今走过了全球40多个国家。此次抗击疫情中,云志愿团队的高效运行和快速扩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多年来积累的丰富人脉资源。人大代表履职中结识的政府领导,来自各地各行业的企业家、医护人员等兰溪“乡贤”,多年公益参与中合作的基金会、企业负责人、志愿者等公益伙伴,全球旅行中认识的来自英国、智利、墨西哥、巴西、南非等世界各国的朋友都被心舞动员起来并通过合作规则不断磨合,成为此次防疫资源对接的社会网络。下面的这段对于心舞的访谈是其能人动员效应的直接体现:

我与三十多个基金会保持联系,七八个政府采购在做,然后现在又和武汉的地方社会组织和政府部门对接,还有口罩生产线的投运,我是直接和市长对接的。基本上我是以多重社会身份参与,动员了所有相关的资源,包括我旅行中认识的很多朋友都参与了。(负责人心舞访谈,2020年2月23日)

总之,结构层面的横向网络联结机制由于具有人人参与、强关系嵌套弱关系、能人动员等结构特征使得疫情治理中的志愿组织从最初的小规模互动发展成为较大规模的结构形态;同时,这些看似松散的弱关系网络结构又反过来塑造和强化了志愿者的利他行为,无形中催生了社会整合的叠加涌现效应和创新扩散效应。

三、行动层面的在地需求嵌入机制

美国社会学家林南将自组织形成的社群所拥有的自治权称为“社会力”(Social Force)。显然,社会力源自社会服务或社会治理的需求,只有扎根社会才能保持活力。疫情治理中的志愿组织要发挥社会力,不仅成员间需要彼此结成结构化的横向网络,还需要嵌入生活世界,回应即时在地需求,尤其是地方政府需求和社会需求。志愿组织结合疫情发展和人群需求的阶段性和动态性,兼顾志愿资源配置的地域性和情境性,这些时空特征与志愿组织自身的愿景使命、成员构成等结合,构成了志愿组织的持续动力和服务特色,也造就了志愿组织群体兼具灵活性和回应性的“千姿百态”和“万千风情”。前文所述的武汉医护酒店支援联盟、“搞点东西”摇滚乐迷志愿组织、心舞工作室云志愿团队等都具有扎根在地网络的即时需求回应机制。自组织网络与当地政治和社会网络的相容性是决定其成败的重要变量。志愿组织在行动层面主要通过两种策略与在地网络结合:一是嵌入政府疫情防治系统,二是回应服务对象的即时在地需求。

(一)嵌入政府疫情防治系统

嵌入政府的疫情防治系统是突发危机事件情境下自组织发挥功效的合法性基础。志愿组织嵌入疫情防治系统主要有两条路径:一是嵌入地方政府的防疫指挥系统和联防联控机制,以此获得行动的合法性承认。疫区定点医院、集中隔离点、方舱医院等各类场所均需要获得官方授权准入或许可,大量线上的志愿行动在线下对接落实需要经由地方民政、卫健委等政府部门或者政府授权的红十字会、慈善总会、街区组织等。二是志愿组织提供的社会服务和政策倡导因效果良好,被纳入国家层面的联防联控机制,从而产生更高层面和更大范围的政策采纳和服务扩散。

案例四:武汉“社工伴行”志愿团队。团队由武汉大学社会工作专业教师发起,通过网络集结各地社会工作、心理、医疗和群助理等4类志愿者,对接社区、隔离点、方舱医院等现场工作人员,立体回应在地服务对象的身体、心理和社会需求,形成了武汉抗疫“4+1”线上异地救援模式。同时,“社工伴行”志愿团队和武汉市逸飞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等社会组织发起的志愿团队通过实践总结的跨专业服务方案被纳入民政部、国家卫健委联合制订的针对定点医院、方舱医院、集中隔离点的心理援助与社会工作服务方案,面向全国推广。

(二)回应即时在地需求

志愿组织针对在地需求的回应也通过两种方式进行:一是组织跨专业和行业的志愿者资源,包括志愿者的热情、能力和关系网络资源,据此进行有效分工。很多志愿组织对医疗、心理等专业志愿者和一般志愿者进行分类管理,将志愿者特长和服务人群的需求进行有效匹配。“社工伴行”志愿团队在实践中逐步形成稳定的组织架构:由前方“4+1”一线团队对接后方督导组、培训组、技术援助组、协同组和信息收集组,各群组分工配合,即时联动。“4+1”志愿团队中的“1”被定位为线下在地应援者,他们作为“社区守门人”,可能是政府工作人员,可能是医护人员,也可能是与政府有密切关系的社会组织。二是有效捕捉并及时回应“最后一公里”乃至“最后一米”的动态需求,根据疫情变化的阶段性目标调整重点服务工作。 “社工伴行”志愿团队依托微信群、QQ群实现服务需求准确对接和即时应答:1月30日发布线上社区下沉抗疫模型,2月2日建立武汉BH街道微信服务群,2月4日建立集中隔离酒店微信服务群,2月8日建立武昌方舱医院微信服务群。团队在疫情治理的不同阶段,先后针对社区资源链接、居家需求协调、丧亲者的哀伤辅导、隔离点患者的心理疏导、方舱医院患者的生活安排、出院衔接等需求紧急响应。志愿团队规模也随着服务需求和范围的延伸不断发展壮大。截至2月21日,在不到1个月的时间内,团队招募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超过500名,其中250名志愿者已投入服务,组建线上服务群27个,服务对象总人数近3000人。

上文所述的心舞工作室云志愿团队“滚雪球式资源链接”同样也是根据疫情的阶段性需求所做的即时调整。从1月27日开始,心舞志愿团队先后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抗疫服务:第一阶段,为诸多基金会及多地政府从海外20多个国家“抢购”国内紧缺的防疫物资1亿元以上,甚至帮助国内企业对接了3条口罩生产线;第二阶段,2月22日开始定向支援援鄂医疗队,与武汉社会组织协同为18个省133支医疗队近2万多名医护人员直接捐赠或爱心对接定向捐赠价值500余万元的物资;第三阶段,3月5日开始积极支持德国、意大利等8个国家的抗疫物资对接,于巨灾中共建命运共同体。在即时回应过程中,心舞志愿团队不仅“定制需求”,还主动“挖掘需求”。以下是心舞志愿团队在援助武汉医疗队阶段所挖掘的“小微需求”。

今天下午,听说前方不能开空调,晚上很冷,也因为酒店电力功率吃不消,即使有云集公益可以捐赠油汀取暖器都不行,所以又想起冬天好物暖宝宝,发了朋友圈得到义乌安静和菜菜的大力支持,分别支援了20000片和5000片,后续还有。现在另外一个群又在接龙统计烘干机需求认领了,往往前方的他们穿着好几层防护服,脱下来衣服不容易干,人也非常疲惫,所以又对接三枪集团争取内衣,昨天帮他们对接50000套,可能这批赶不上了,正在加班加点。还有云集这边有波司登羽绒服、速干短袖等等。至今已对接捐赠10台烘干机,根据医护人员需求参与组织30万片暖宝宝、9万件内衣、17000双袜子、50480件安心裤等物资的分发配送,给前方医护人员保驾护航。(2020年2月23日心舞志愿团队抗疫日志)

科恩和罗格斯总结了志愿社团的两项治理功能:一是以其对变迁和需求的敏感性为政策制定者提供信息;二是提供替代市场和政府等级制的治理方式,这种治理方式能够使社会大大获益于公民之间的合作。[12](PP.1-44)因此,自组织发挥自身灵活自主的优势,遵从社会成员的意愿和能力,动员社会力量回应社会需求,对于社会治理中多元主体的合作和自组织的协同功能发挥具有重要启发意义。尤其是部分志愿组织在动员志愿资源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跨专业和行业的合作学习共同体,以充满韧性的支持网络对抗不确定性风险,对于后疫情时期建设“人人有责、人人尽责、人人享有”社会治理共同体具有重要的实践探索价值。

四、结论与启示

本文在“价值-结构-行动”的分析框架下探讨了公共卫生危机情境下志愿自组织发挥社会整合功能的动力机制。众多志愿者依托互联网和人际网联动的方式集体走上社会舞台,通过价值驱动、横向联结、在地嵌入的“三重”机制,有序组织民间志愿力量,快速响应在地需求,合作参与解决问题,成为重塑社会资本和推动社会进步的有效治理主体,是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的社会治理体系中“社会协同,公众参与”场景的能动实践。诚然,有序和有效参与抗疫的志愿组织数量还相对较少,大量的志愿者还是以零散个体的形式参与社区防疫,但重视和引导自组织充分发挥社会整合的优势功能无疑将成为今后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发力方向。

第一,疫情中技术网络和社交网络的结合拓展了我们对于社会网络的认知,通过松散网络联结的“陌生人”自组织仍能产生利他和信任,合作应对公共精神流失的危机,这是疫情治理中关于自组织功效的最大启示。疫情中的自发志愿行动突破了以往研究中关于迪尔凯姆和贝尔等学者关于熟悉关系产生信任、合作[13](P.77)的固有认知,这对于全球风险社会时代应对个体脆弱化和公共精神流失危机具有重要启发价值。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发达国家已面临社群危机(6)美国的个体化和社会分离现象已经引发了各领域学者们日益广泛的讨论和担忧。美国社会学家普特南(Putnam)在著作《独自打保龄球》中指出,现代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变得越来越自我和孤僻,独自打保龄球的人越来越多,这反映了美国社群力量的衰弱和社会资本的下降。这一社会现象也在美国社会学家埃里克·克兰纳伯格的著作《热浪:芝加哥灾难的社会剖析》之中得到了印证:1995 年7 月中旬的芝加哥热浪中,由于个人主义、社会恐惧等文化演变原因,大多数失去社会网络和社会支持资源的老人“在孤独中死亡”。,我们在社会治理体系建设过程中当以此为鉴,积极肯定和倡导自组织的社会整合功能,以应对公共治理危机日益增多的风险。相较于西方现代管理思想以理性管理为主轴、以自然管理为辅助的特征,中国的管理文化重视“道法自然”的管理哲学,强调自然形成的结构和人的自主性,所以在治理机制上强调依靠组织成员间的自发合作来解决问题。[5](P.208)中国文化中的自组织文化基因是陌生人关系中仍能产生信任的底蕴所在。因此,在推进社会治理过程中应注重挖掘中国文化中蕴含的自治理传统,并构建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自治理机制以延续文化传承。

第二,自组织机制具有自身独特的运行方式,我们在国家治理体系建设中应加强对自组织治理机制的包容和赋权。文中反复提及的“社会整合”是疫情治理中志愿组织的“涌现特性”,是志愿组织总体由于个体志愿者经由网络关系的相互连接和互动而呈现出的“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新特性。涌现特性只有整体才具备,单个志愿者难以实现,正如蛋糕的味道是任何一种配料都没有的,也不是所有原料味道的简单混合。社会整合特性的发挥需要价值驱动、横向联结、在地嵌入等机制的推动和保障。这些机制反映了社会运行不同于现代国家和市场的独特性。如果说现代国家的运行机制是民主和法治基础上的权力控制和调节,市场的运行机制是产权明晰基础上的自由竞争,那么,以社区和社团为基本主体的社会运行机制就是以互惠利他为原则的志愿合作,志愿性确保了其合作的平等性和灵活性。[14](P.212)相比较而言,自组织治理机制更注重“自下而下”的行动逻辑,动员基层资源回应基层需求,把社会问题解决在基层。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法人自组织与非法人自组织在运行机制上会有一定差异。对于法人自组织而言,此次疫情治理通常是其公益行动的延续,其核心团队也往往更加稳定,但法人身份也使其有了更多的合法性约束,在回应在地需求方面可能不如非法人自组织灵活;相对而言,非法人自组织的运行依靠自我管理和自我约束,往往经由“激情型”的利他价值驱动,在组织持续性方面会有问题,疫情结束后很多非法人志愿组织会宣告解散。但无论是法人自组织还是非法人自组织,都让我们看到了社会治理方式的多样性。在国家治理体系中加强对于自组织的包容和赋权,是有效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的重要战略选项。

总之,疫情治理中自组织的社会整合机制代表了社群力量的活力和自治,为解决公共问题提供了“以人为本”的解决方案,即联合每一个有志者,将有需求、有能力的人放在计划和方案的中心[15]。本次疫情治理中,以志愿组织为代表的自组织参与的意义不仅是爱心和奉献,更重要的是向我们展示了公民参与的意识、方式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由此,参与者收获了价值和成长,社会资源也经由社会网络被重新链接和配置。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谁,这些都在不同层次上受到我们所处的互动网络的形塑。[16](P.38)德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为此指出:

社会单位中个人的计划和行动根本性的密切交织会引致并非个人策划与创造的变迁与形态。相互交织和依存的关系会产生出一种特殊的秩序,一种较之单个人所形成的意识与理性更有强制性和更加坚实的秩序。这种相互交织的秩序决定了历史变迁的行程,也是文明进程的基础。[17](P.576)

从更宏大的历史场景看,这些自组织行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将“文明”和“文明化的个体”带向一个新的方向。在这场被称为“人民战争”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战中,正是这些自组织群体组成的“相互依存的网络”推动了社会整合和社会发展的阶段性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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