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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瑗先生论“教育的基本规律” *

2020-01-19李文兵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能动性教化教育学

李文兵

(湖州师范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一、胡瑗先生生平及评价

胡瑗(993-1059),字翼之,北宋泰州海陵(今江苏泰州或江苏如皋)人,因世居陕西安定堡,世称“安定先生”。安定先生一生从事教育事业,可谓“桃李满天下”。据《宋史·胡瑗传》所载:“礼部所得士,瑗弟子十常居四五,”[1]对当时的教育事业、人才培养及社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正如安定先生的弟子刘彝曾对宋神宗所说的:隋唐之后,国家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安定先生对此流弊深恶痛绝。“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二十多年坚持不辍。经过他的努力,“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2]25。作为安定门人,刘彝对其老师的评价虽有“溢美”之嫌,但亦不为过。宋时自“二程”以后,理学鼎盛,大师辈出,把我国儒家哲学推上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这与安定先生亦可谓关系密切。诚如南宋著名学者黄震先生所言:“师道之立,自先生始。”又如黄百家所言:“先生之学,实与孙明复先生开伊洛之先。”隋唐科举取士,重视“明经”的同时,也特别重视“辞赋”,并有愈演愈烈之势,乃至于整个社会尚声律浮华之词,而与儒家本体的距离亦越来越远。安定先生终其一生,对我国的文化传统由“浮躁”转向“沉稳”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后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外乎三种情况:或名实相符,或名大于实,或名不及实,而安定先生就属于第三种情况。他为当时及以后的社会发展做出的巨大贡献并未为他带来“生前生后名”。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他的评价不过尔尔,《宋史》中仅在《列传·儒林》中为其写了不足500字的传记。好在《宋元学案》将“安定学案”列为首位,多少起到了一定的“正名”作用。

安定先生对中华文化传承与发展贡献巨大。同时,作为一名教育家,其教育思想在中国教育史上也占据一席之地。即使在现代教育学的体系中来考量,安定先生的教育思想都可以说得上是熠熠生辉。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许多研究者对安定先生教育思想进行了深入研究,取得了较为丰富的研究成果。但是,由于关于安定先生的历史资料并不多,安定先生的著述大多也已佚失,所以,笔者深深地感到今人对安定先生的了解远远不够,对其深邃的思想研究尚存在较大的提升空间。我们还有必要在有限的历史资料中对安定先生做进一步的研究。因此,我们试图从现代教育学理论体系的角度出发,对安定先生的教育思想做一些理论梳理。

二、教育基本规律的内涵

教育的基本规律理论是我国当代著名教育理论家潘懋元先生首先提出的。在1980年,他“正式提出教育两条基本规律。一条是教育外部关系基本规律,指的是教育作为社会的一个子系统与整个社会系统及其他子系统——主要是经济、政治、文化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规律,简称教育外部规律;一条是教育内部关系基本规律,指的是教育作为一个系统,它的内部各个因素或子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的规律,简称教育内部基本规律”[3]。就这两个规律来说,潘先生认为“对教育外部关系规律的表述是基本准确的”,而对教育内部关系规律的表述尚不成熟。教育是培养人的社会实践活动,这是教育活动区别于其他社会活动的本质特点。潘先生从此出发,认为教育内部关系规律主要是关于人的培养的内在的、本质的、必然的联系。“社会主义教育,必须培养全面发展的人,或者说社会主义教育必须通过德育、智育、体育、美育,培养全面发展的人。”[4]实际上,作为培养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的教育,其内部关系规律(也称教育的自身规律)揭示的是教育与人的发展的关系。

我国当前各种版本的“教育学”教科书中所包含的诸如“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教育与人的发展的关系”“教育目的”“教育制度”“教师与学生”等都是现代语境下教育理论体系的基本内容,研究者们对于这些内容的论述也大同小异。其中,关于“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和“教育与人的发展的关系”则是教育基本理论体系中必须最先予以阐述的不可或缺的内容,这两部分内容与潘懋元先生关于教育的内外部关系规律的论述,其涵义也是基本一致的。

当今教育理论界普遍认为,1806年赫尔巴特《普通教育学》的出版,标志着教育学成为一门完全独立的学科。我国自壬寅癸卯学制开始引入西方的教育学理论,距今仅110余年。而早在1000多年前的北宋初年,胡瑗先生及其学生对现代教育基本理论中的“教育的内外部规律”问题就曾作出类似的论述。

三、胡瑗先生对教育与社会发展关系的论述

现代教育学对于“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的论述主要阐明了政治制度、生产力及经济发展、文化、人口对教育事业的制约作用以及教育对这些社会因素的促进作用。而远在教育学科发展还处于萌芽阶段的北宋初年,胡瑗先生就曾论述过学校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材,成天下之材者在教化,职教化者在师儒;弘教化而致之民者在郡邑之任;而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5]“人材”是实现天下之治的前提条件之一,只有通过“教化”才能培养“天下之材”。学校教育则是“教化之所”,这种“逻辑推理”非常清晰地阐述了学校教育对社会稳定与发展所发挥的作用。作为社会政治力量典型代表的“郡邑之任”,又是“弘扬教化”的关键之所在,隶属于政治领域但又是由学校培养出来的地方官吏,既是“致天下之治的人材”,同时肩负着重视学校教育事业的发展、“弘扬教化”的重任。寥寥数语,将政治对教育的重要作用阐述得淋漓尽致。学校教育通过“育天下之才”为社会政治服务。安定先生在为学生讲解《周易》时,也有过精彩的论述:

以天下之广,生灵之众,一贤不可独治,故必群贤进于朝廷,则可大行其道,是以圣人设为学校,教育天下之才,然后登之朝廷之上,任之以天下之事,故事无不济,而至于盛大也。[6]423

对一个地广人众的大国来说,个别的贤能之士不可能实现“独治”。国家需要大量的贤德之士,方可“大行其道”。而大量的贤德之士必须通过学校来培养。这些论述与现代教育理论中教育通过培养政治人才而服务于政治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

胡瑗先生进而又阐述了如下观点:如果政府在治理国家过程中不注重作为“教化之所”的学校教育,即使实现了经济发展或政治清明,其社会风气依然不能达到儒家所描绘的所谓“三王之治”:

学校之兴莫过于三代,而三代之兴莫过于周。大司徒以六德、六行、六艺教万民。三代而下言治者称汉唐,然未知先王教化之意而人自为学。汉之士则党同妒道,唐之文则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其于教化,固可知矣。[5]65

历史上被称“言治者”的汉唐,并不重视“先王教化之意”,以至于汉唐之时社会风气或结党妒道,或尚“党、浮、荡、怪”。胡瑗先生从社会发展必须注重“教化”角度出发,严厉地批判了汉唐时期社会风气,也充分阐明了作为“教化之所”的学校教育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社会稳定、文化繁荣的重要作用。

在安定先生的眼里,政治并不仅仅意味着是对国家的管理和对老百姓的统治,好的政治离不开教化,或者说好的政治就是教化。他在讲解《周易》时曾说道:

若夫君圣民贤,上行下化,仁义礼乐著于天下,是国之文也。父义母慈、兄友弟恭,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和谐肃穆,是家之文也。圣人举此文明之道发于天下国家,以文成其治,使刑罚措而不用,兵革寝而不作也。……使君明臣忠,父慈子孝,兄弟有礼,长幼有序,各得其正,故制作礼乐,施为政教以化成天下而成天下之治也。[6]281

政府“以文成其治”。国家治理就是“施为政教以化成天下而成天下之治也”。胡瑗先生对政治与教育关系的论述甚至比现代教育理论中的论述还要精到。

四、胡瑗先生对教育与人发展关系的论述

现代教育理论中对“教育与人的发展的关系”主要是从遗传素质、环境、学校教育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等四个方面来论述的。其中,遗传素质和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属于人的内在因素,而环境与教育属于外在因素。在遗传、环境、教育和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的共同作用下,人得到了发展。胡瑗先生也曾对遗传素质(性)、后天影响(习)、教育及教师的指导、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等因素在人的发展与成长中的作用进行过类似的论述。

自孟子始,儒家学说鼓吹人天生而有“仁义礼智”之“四端”,“非有外烁我也,我固有之者,弗思耳矣”。安定先生坚守这种观点,认为人生而有善性:“夫人得天性之自然,禀五常之至正”。[6]522

安定先生所言“天性之自然”,正如现代教育学中所说之遗传素质,乃人得以发展的物质基础。然而,这也仅仅构成人的发展之必要条件之一。人要得到发展,外部环境、教育和人的主观能动性等要素也非常重要。所以安定先生又言:

然而有服君子之事者,有服小人之事者,何也?盖曰:操心积虑,学而致诸善,不学而致诸不善也。[11]

这里所说的“学”,既包含着学生刻苦努力(主观能动性),又包含教育的外在督促作用,在教育双方的共同着力之下,人才得以“学而致诸善”。

在遗传素质(天生之善性)的基础上,在环境、教育和个人的主观能动性等诸因素中,贤明的教师显得尤为重要:

人之幼稚,其心未有所知,……蒙昧之人,其性有不通,其志不明,必得贤明之人举其大端以开发之,则其心稍通,通而不已,遂至大通。[6]207

教育要充分发挥对人的发展之促进作用,其条件之一就是要有高水平的教师,否则环境与教育也很难发挥作用。同时,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在人的发展中也极其重要。贤明的教师“举其大端以开发之”要以学生的“精思深虑”为基础,教师以“一隅举之”,学生必以“三隅反”:

童蒙之人不能自明志,有所疑来决于已,则已举其大端一理以明告之,而蒙者必当精思其可否,深虑其善恶,然后可以大通其志。若或不思不虑而其性不达,以至于再于三求告于老成之人,则其事烦而渎乱矣,既已渎乱则老成之人不复告之矣。[6]208

安定先生坚持和发展了孔子“学而不思则罔”的观点,强调在学习过程中学生必须“精思深虑”“举一隅而三隅反”,充分发挥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将“老成之人”的启发与儿童个人的主动性高度融合。只有这样,影响人的发展之诸因素才会“各尽其能”,儿童的发展才会充分且完美。

对于影响人的发展的诸因素之间的关系,胡瑗先生的学生徐绩(字仲车)曾做过精彩的总结。作为安定门人中的杰出代表,徐绩坚持了胡瑗先生的观点,并对其发扬光大:

性善乎?曰:善也。以善性而习有善恶者,何也?物诱于外而欲攻于内也,好恶之不正而邪情奸于其间也。养之而弗充,则性之弗固也,况未尝一日而养之乎。能自养者鲜矣,于是有君师之教、礼义之化也,所以养其性、长其善而正其习也。习不正则恶矣,恶不已则其性汩,而谓性之不善,是何异于害其苗而谓苗之不长也!人亦知夫苗乎?物之有苗也,苟无外物之害,则苗无不长矣。苗之槁者,外物害之也。是故善养苗者,必去其害苗者。去莠,恶其害苗也。善养性者,必去其害性者。去恶,恶其害性也,然则性者善也,习有善与恶也。习久不变,然后善恶定也。卒而为君子,卒而为小人,皆所以取之道也,是故习不可不慎也,善习者,虽瞽、鯀为父,亦舍父而习他矣。性则善也,习有善与恶也,是故习不可不慎也。[2]40

徐绩就遗传素质(善性与欲攻于内)、后天的活动(习)、教育影响(君师之教、礼仪之化)、环境(物诱于外)、个体主观能动性(自养)等因素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做了详尽的论证,提出“性则善也,习有善与恶也”的观点。认为在人的发展中,教育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必须通过教育“养其性、长其善而正其习”,必须重视后天的“习”“习不可不慎也”。

胡瑗先生以及他的学生徐绩,通过对遗传素质、环境、教育、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后天活动等影响人的发展的诸因素及其关系的论述,阐明了教育的内部规律,他们的论述与当代我国教育基本理论中的观点高度一致。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时代,能有如此鲜明的观点和清晰的论证,的确难能可贵。

通过对胡瑗先生教育思想的研究,我们发现,早在1000多年前,胡瑗先生曾对“教育的内外部关系规律”做了较为详尽、系统的阐述,其观点不但与现今教育理论家们的观点高度一致,而且在有些方面甚至超过了今人的论述。

在教育研究“言必称欧美”的当今,充分挖掘中华文化中的精髓,将现代教育学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砧木”之上,是实现现代教育理论本土化的必然选择。否则,教育学学科在中国的发展,可能会因为缺乏本土文化营养的滋养而缺乏创造性与生命活力,永远步西方教育学之后尘,亦步亦趋。作为教育理论研究者,我们要致力于将“在中国的教育学(Education in China)”建设成为真正的“中国的教育学(Education of China)”,在现代教育学理论的框架之下,进一步挖掘中国古代思想家、教育家的教育思想,将其与现代教育理论续接起来,让传统的教育思想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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