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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外的孤独
——谈余华《古典爱情》柳生一角

2020-01-19王天然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柳生余华大道

王天然

(暨南大学,广州 510632)

《古典爱情》(1988)与《鲜血梅花》(1989)、《河边的错误》(1988)构成言情、武侠、刑侦的“三部曲”,是余华早期对于先锋写作的尝试之作。据余华本人自白,他童年时受1966—1976年期间大字报的影响很深,大字报夸张、魔幻的表达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他的创作初心。在《古典爱情》中,余华对古典文化的迷恋和对历史的不信任感互相纠缠、碰撞,小说因此呈现出独特的艺术张力。

才子佳人小说是中国古代人情小说中的典型一类,《古典爱情》的故事框架即套用了“才子佳人”模式,“而以文雅风流缀其间,功名遇合为之主,始或乖违,终多如意。”[1]小说的第一部分具有强烈的熟悉感,“书生赶考—偶遇小姐—私定终生”的叙事并无新奇之处,落魄书生、娴静小姐、活泼侍女的角色安排,让读者轻易就能联想到《西厢记》《牡丹亭》等经典作品。然而,随着故事的深入,剧情发展不断打破读者的阅读经验,饥荒惨景、菜人市场的残暴令人心生恐惧,得而复失、美梦难圆的迷茫引发对人生本质的思考。余华借助古典故事模式来表达现代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世界,不单是具有“先锋”式的反叛意味,也有对于小说容量深广度的尝试,以一种较为庞大的文化体系构建短篇小说写作。

在“才子佳人”式古典爱情作品中,女主角崔莺莺、杜丽娘等似乎比男主角张君瑞、柳梦梅等更为引人注目,“佳人”是作品描绘的重点,而“才子”则相对处于从属地位。余华的《古典爱情》完全以男主角柳生的视角进行写作,与所谓“古典”有所偏离。甚至可以说,小说仅分为两个整体:柳生与柳生之外的人与世界。

“柳生”一名带有强烈的古典气质,似化用《牡丹亭》“柳梦梅”之名。另外,《聊斋志异》中有《柳生》一篇,“柳得异人之传,精袁许之术。”柳生精通面相,多次预言、更改好友周生的命运[2]。《聊斋志异》中上通神明、掌控命运的柳生,与《古典爱情》中前途未卜、迷茫无依的柳生形成照应,扩宽了小说可供解读的空间。

从“柳生”二字的本义来看,余华也在极力构建人物与树木的隐喻关系,小说中多次以“树”描写柳生,“恍若一棵暗翠的树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柳生仿佛不曾听闻,如树木种下一般站立着”…… 柳生的生存状态与数次行路所见的草木枯荣形成照应,“树”独立于土地的孤独姿态是角色身份的某种隐喻。

小说的开头营造出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场景:

柳生赴京赶考,行走在一条黄色大道上。他身穿一件青色布衣,下截打着密褶,头戴一顶褪色小帽,腰束一条青丝织带,恍若一棵暗翠的树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此刻正是阳春时节,极目望去,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竹篱茅舍四散开去,错落有致遥遥相望。丽日悬高空,万道金光如丝在织机上,齐刷刷奔下来。

第一次出行,身着绿色衣物的柳生行走在黄色大道上,柳生与大道的关系近似于树木与土地,绿与黄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孤独存在于世界的姿态,为柳生的形象定下基调[3]。柳生第二次和第三次出行,不断地回顾以往黄色大道的风景,现实与记忆、真实与虚幻交织缠绕、分辨不清,柳生处于如梦似幻的场景中。

柳生数次出行,“黄色大道”这一空间不断复现。柳生所经历的“繁荣—荒凉—繁荣”景象给人以轮回之感,一次出行即一次“转世”,“黄色大道”具有“黄泉路”的象征意味。每次出行,柳生从“阳间”来到“阴间”,或者从“阴间”来到“阳间”,面对黄色大道上的饥荒景象,阴间与阳间的界限模糊了,“柳生从死者身旁走过,觉得自己两腿轻飘,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阳间的大道,还是阴间的小路。”生与死在黄色大道上共现,不断轮回。

余华的早期作品《十八岁出门远行》(1987),同样以“道路”作为小说讲述的空间,现实道路隐喻了人生前路,路途充满了模糊性、意外性、不确定性。人独自走在路上,遇见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对于道路的期许与行路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无法设计、无法预知是人生命运道路的本质。《古典爱情》中复现的黄色大道同样隐喻了模糊的、重复的人生状态,柳生一直在“行路”、在观察,他与世界的关系正如树木孤独生长于土地,柳生与外在世界构成某种错置的关系,柳生是世界中的孤独主体,外在世界则充满了无序、暴力、冷漠。

从家庭背景而言,柳生是典型的落魄书生形象:父亲落榜且早逝,母亲独自支撑家庭,柳生在丧父与报母的双重压力下进京赶考,实则并无太多的自我意愿掺杂其中[4]。“柳生自小饱读诗文,由父亲一手指点。天长日久便继承了父亲的禀性,爱读邪书,也能写一手好字,画几枝风流花卉,可偏偏生疏了八股。因此,当柳生踏上赴京赶考之路时,父亲生前屡次落榜的窘境便笼罩了他往前走去的身影。”小说在行文之初即已暗示了人物的命运,父亲落榜、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柳生身上,平静之下隐约有躁动之感。柳生父在故事中缺位,而父的禀性一直影响着柳生,父命运是子命运的某种预言[5]。

与“才子佳人”“古典爱情”所共现的“金榜题名”不同,柳生逃不出“家族遗传式”落榜的阴影。如果说《古典爱情》的第一部分,大致按照西厢式才子佳人、聊斋式遇仙遇鬼的模式来行文,那么从第二部分开始,所有的阅读经验都受到了挑战和嘲讽,角色命运不断地偏离“古典爱情”所指涉的轨道。

柳生三次赶考、三次落榜、三次在黄色大道上来回。第一次落榜,柳生感到羞耻和犹豫,“数月后,柳生落榜归来。他在黄色大道上犹豫不决地行走。虽一心向往与小姐重逢,可落榜之耻无法回避。”[6]第二次赶考,柳生仍怀有巨大的家门压力,“若此去再榜上无名,柳生将永无光耀祖宗的时机。”第三次踏上黄色大道时,柳生已对功名感到麻木,“自从数年前葬了小姐,柳生尽管依然赴京,可心中的功名渐渐四分五裂,消散而去。故而当又是榜上无名,柳生也全无愧色,十分平静地踏上了归途。”从羞耻到平静,赴京赶考变成一种无意义的轮回,柳生渐渐与外界进行某种妥协。

柳生为赚取路费,三次当街卖画,“写了几张‘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宋词绝句,又画了几张没骨的花卉,摆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此处的“宋词绝句”“没骨的花卉”与前文的“邪书”一样,皆是不合时宜的自侃。“似乎人人有钱,人人爱风雅”是柳生对外在世界的观察、质疑,“似乎”表明实际上人们“没钱”也“不爱风雅”,带有讽刺人们生存状态的意味,具有超越时代性[7]。余华在行文之中,具有一种跳出世界之外的冷静感,柳生在世界之外观察世界,他与外在世界存在微妙的错位感,柳生对于世界的感知是疑惑的、梦幻的、冷淡的。

与小姐惠的交往是“古典爱情”的叙事重心。小说并未从小姐的角度讲述故事,小姐在故事中失语,成为一个近似鬼魅的符号,被柳生描写和言说。小姐惠于大户人家的绣楼上出场,其居住的深宅大院不免有几分鬼气,小姐本人也如仙似鬼一般,其身上存在诸多叙事的空白。

柳生初宿小楼之时,一梦一醒之间,小姐已变换了形容,云鬓凌乱、残妆犹见,中间发生事情无处寻觅[8]。二人再次相见之时,小姐已从闺秀沦落至菜人,小说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叙事空白:小姐家族落败之谜。故事的讲述省略了关键的一环,柳生试图寻找旧日繁华的影子,深宅大院的管家却已沦为乞丐,反复只讲一句话:“昔日的荣华富贵啊。”家族的落败成为悬疑,柳生如坠云雾,他始终接触不到世事骤变的核心。

在“古典爱情”这一故事中,柳生虽处处参与,但实则游离于故事之外,柳生与世界存在明显的隔阂。他对外在世界不存在强烈的欲望,其观感充满了不真实感、不可靠感。柳生赴京赶考是出于父亲的阴影、母亲的压力,而非求取功名的渴望;小姐在时自然好,小姐离去了,柳生也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伤,而是以平常的姿态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面对大宅原址的荒地,柳生对小姐的感情淡漠了,“对小姐的沉重思念,不知不觉中淡去了许多。待他离去甚远,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干净了。似乎他从未有过那一段销魂的时光。”在柳生眼中,小姐与“鱼”有着某种共生关系,“那离去的身姿,使柳生蓦然想起白日里所见鱼儿扭动的妩媚。”“在混浊的残水里,如何能见白色鱼儿的扭动?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抬头仰视,一片茫然。”河流干涸与深宅荒芜形成照应,妩媚鱼儿和小姐一样无处寻觅。那么,被啃食的树、干涸的鱼与菜人小姐,似乎也没有十分巨大的区别,“人”与“物”融为一体。

在菜人市场中,妇人和孩童被当作食物斩杀、买卖,人与畜生混为一谈。人与植物、人与动物,都显得不那么地泾渭分明,即使是深宅大院的美丽小姐,也终变成待宰的“物”——这一突变的情节流露出对人类本质属性的消极思考。在菜人市场这一荒诞空间内,生与死呈现出非理性的状态,人活着即痛苦,死亡则是最终的解脱,柳生对小姐惠的所谓“报恩”,不过是加速了她的死亡。

余华并不忌讳描写血腥和暴力,菜人市场一段读来令人触目惊心,尤其是柳生在酒店中听到小姐的惨叫声,“这一声喊叫拖得很长,似乎集一人毕生的声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啸而过。柳生仿佛看到声音刺透墙壁时的迅猛情形。”这一段关于惨叫声的细致描绘,非亲耳所闻难以成文,或许与余华的童年经历密不可分。

余华的父母在医院工作,余华童年时在医院的经历令其过早地接触了鲜血和死亡,影响了他对生命本质的看法。“鲜血”意象在余华的小说中不断复现,并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漠然感。在描写菜人市场等极其恐怖的场景时,余华收敛了强烈的情感波动,而近乎于一个“超然物外”的观察者,暴力与伤痛也能孕育出某种异样的美感。余华将这种视角赋予了柳生,柳生处在世界之中,时常感到一种“茫然”,文中形容柳生情绪的用词,诸如感慨、感叹、感伤,仅是“感”,非“哭”、非“斥”,整体情绪并不激烈,甚至流于冷淡。

小姐惠沦为菜人,已是对“古典爱情”的巨大偏离;小姐最终还魂不得,则是对“古典爱情”的彻底解构。柳生本已决定安心守坟,谁知小姐化鬼归来,人鬼重逢,颇有几分古典小说的浪漫奇绝意味。

小姐身披月光而来,与柳生重温鸳梦。文到此处,结局似乎要朝着“才子佳人、喜结连理”的美满结局发展了。柳生对未来充满种种幻想,“他在坟前回顾了与小姐首次绣楼相见的美妙情形,又虚设了与小姐重逢后的种种美景。”本是失而复得的美事一桩,却因柳生私自挖坟而生还不得,重逢的美梦骤然破碎,小说戛然而止。

小姐因何生还?又为何生还不得?在柳生的视角中,这两个重要的情节也是被省略的,柳生再次被隔离在世界之外。小说的结尾既未说明小姐得以生还之缘由,也未说明为何被发现而“此事不成”,更未描写柳生听罢的感受及柳生的结局。小说将完未完,停留在一个“不平衡”的异样节点。

“失而复得”是人生之幸,而《古典爱情》展现了“失而复得再失”的悲剧,叙事结构大致为“平衡(赶考偶遇)—不平衡(落榜失爱)—平衡(守坟重逢)—不平衡(还魂不得)”,结局归结于一个错置的“不平衡”状态,戛然而止。“死而复生而死”,是对人鬼浪漫结合幻想的讽刺,还魂美梦终是不可靠的幻觉,比“美梦成真”更进一步的是“美梦难圆”。纵观柳生的经历,无论过程如何艰难困苦,最终归于虚无。小姐还魂不得的结局加重了小说的这一表现主题,追寻的结果是“无结果”本身,人生的终结是空茫,空茫的背后亦是空茫。

余华将温情的爱情故事,糅杂了冷酷的笔调,“雅”与“暴”共现。在文雅的语言背后,是饥荒、菜人的残酷,故事充满了迷茫、悲凉甚至残暴[9]。男主角柳生人如其名,他如树木一般孤立于世,呈现出世界之外的孤独观察姿态。柳生对外界的感知是模糊、梦幻、冷淡的,他与小姐的姻缘佳话不断突破读者的阅读经验,小姐与“物”同化了。对于柳生而言,外在世界是一体,而自己是不属于其中的另外一体,注定了其孤独的生存姿态。柳生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是余华对于人与世界关系的某种思考,错位、谜团、茫然、孤独等元素构成人生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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