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田安韩愈研究的视角特点
2020-01-19彭汪鑫
彭汪鑫
(韩山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思想巨人,既是国内历史、文学和文化研究的焦点,也是国际汉学界的一个重要研究对象。随着韩愈研究会的成立以及韩愈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举办等,国内外韩愈研究不断升温,而且关于韩愈在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的地位观点不一。以黄健平《英语世界的韩愈研究》三个时期的划分[1]414-426和陈培文《论美国汉学界的韩愈研究》两个时期的划分[2]4为参照。在美国,韩愈研究大致经历了如下三个时期:20 世纪30 年代至50 年代的萌芽期,美国汉学界开始出现少量韩愈研究文献英译和韩愈诗歌英译,如魏楷(James R Ware)将陈寅恪以中文所撰文章《韩愈与唐代小说》翻译成英文,1936年发表于《哈佛亚洲研究学报》第一卷第一期,为美国汉学界韩愈研究文献的最早英译资料;20 世纪60 年代至90 年代的繁荣期,美国韩愈研究呈爆发状,分别从韩愈的政治活动、哲学思想、文学风格等方面展开探讨,涌现了大量研究成果,代表人物有蔡涵墨(Charles Hartman)和斯蒂芬·欧文(Stephen Owen,又名宇文所安)等,有宇文所安的博士论文《韩愈和孟郊的诗歌》(The Poetry of Meng Chiao and Han Yu)[3]、蔡涵墨的《韩愈和唐代对统一的追求》(Han Yu and T’ang Search for Unity)[4]等书;21世纪以来的延展期,美国韩愈研究开始挖掘新课题,谋求新思路,采用新方法,研究成果不断深入化和多元化,其中以田安(Anna M Shields)的研究成果较为突出。
田安,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教授,美国唐代研究协会(T’ang Studies Society)会长。1990 年毕业于哈佛大学,获东亚研究硕士学位,师从宇文所安;1998年毕业于印第安纳大学,获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师从道教研究专家柏夷(Stephen R Bokenkamp)。田安的主要研究领域为唐宋文学,成果丰硕。其著作《缔造选本:〈花间集〉的文化语境与诗学实践》(Crafting a Collection: The Cultural Contexts and Poetic Practice of the Huajian ji (Collection from Among the Flowers))(以下简称《缔造选本》)于2006年经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汉译本于2016 年经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田安涉及韩愈的研究主要包括2015 年经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的专著《知我者:中唐时期的友谊与文学》[5](One Who Knows Me:Friendship and Literary Culture in Mid-Tang China)(以下简称《知我者》)——国际汉学界首部以中世纪时期中国的友谊为主题的学术著作,以及数篇期刊论文和论文集论文。目前国内尚未有学者专门探讨其韩愈研究成果。黄健平虽在论文中简单提及过田安的韩愈研究,却对田安2004 年发表的论文《知之局限:韩愈与友人三书(799-802 年)》[6](The Limits of Knowledge:Three Han Yu Letters to Friends,799-802)(以下简称《知之局限》)进行了概括,认为田安持“韩愈对书信的用典与措辞有时候会处理不好,这表明他知识的局限性”,其实不准确的[1]426。事实上,田安论文所论述的“知之局限”并非指韩愈知识的局限,而是韩愈对知人和知天局限的思考。本文将田安的韩愈研究与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和蔡涵墨上世纪的韩愈研究以及我国新世纪以来的韩愈研究相比较,提炼田安的视角特点,以期为国内学者带来启示,为共同探索韩愈研究开辟新天地。
一、群体视角
在历来崇尚个人主义价值观的西方国家,汉学家们往往受韩愈奇崛险怪的诗风和独树一帜的个性所吸引,因此,在上世纪韩愈研究的繁荣期,美国汉学家们普遍更关注韩愈的个性。蔡涵墨纵观韩愈人生历程,从早年生活到晚年岁月,对韩愈的仕途、政治思想、哲学思想和文学成就作了整体性研究。[4]2宇文所安在研究韩愈诗歌时,强调韩愈的个性色彩,重视其自身成长过程中的变化,认为年龄可以帮助定位韩愈诗风的演变。他按照开端、发展和成型三个阶段,即早中晚三个时期,结合韩愈的人生经历考察各时期韩诗风格的特点,将诗风变化归纳为一个量变渐进的过程[3]2。总的来说,宇文所安和蔡涵墨的韩愈研究注重韩愈的个人成长和个性色彩,较少关注群体的作用[2]51。
新世纪以来,作为美国汉学界唐宋文学研究的佼佼者,田安认为文学创作是作者个人经历和社会关系的写照,主张从社会交往角度研究文人和作品。唐代武则天时期大力发展科举,削弱门阀势力,为庶族子弟提供了入仕机会,而庶族子弟为发展仕途也必须广泛建立社会关系,除当朝权贵、社会贤达外,还结交同辈文人,建构群体,既可在政坛上相互依靠,又可在文坛上提升影响力。交游中形成的友谊也丰富了文人的生活、思想和文学创作主题,促成了文坛百花齐放的局面。韩愈乃庶族出生,入仕较早,文名籍甚,又乐于提携寒士文人,交游甚广,研究韩愈与文人的交游对于理解他的作品和思想有重要意义。
在论文《知之局限》中,田安通过对韩愈在托身幕府、不受重用、情志苦闷时期(799-802年)写给友人李翱、孟郊和崔群的三封书信(即《与李翱书》《与孟东野书》和《与崔群书》)进行比较研究,揭示了韩愈对群体内之相知、群体外之相知和人对天意之知的思考。一方面,韩愈道出自己不被李翱所知之苦、孟郊和崔群被韩愈所知却不被朝廷所知之苦,感叹群体内都未必相互了解,莫说要让外人了解他们,而要让朝廷了解并重用他们更是难上加难[6]59。韩愈既是为孟郊、崔群鸣不平,也是为自己、为不被知遇的文人鸣不平,表达了对“贤者恒不遇”(《与崔群书》)[7]残酷现实的感慨。另一方面,韩愈坚信自己对天命之知,认为逆境也好顺境也罢,君子当泰然处之,乐天知命。从知人到知天,一步步递进,最终获得了对人际关系和天人关系的深层次理解。
面对同样的政治、社会、文化环境,文人往往具有一定的群体属性。又因相似的出身、知识结构、文学主张和志趣,文人愈走愈近,群体属性愈发明显。在专著《知我者》中,田安指出,以往学术界更多关注韩愈的干谒诗文,研究韩愈自荐,却忽视了韩愈荐士,荐士作品恰恰是观察文人群体关系网和群体身份建构的重要途径[5]102。她将韩愈、李观、李翱三人于792-801 年间荐引或夸赞孟郊的诗文进行梳理后发现,李观在《上梁补阙荐孟郊崔宏礼书》中赞孟郊“五言高处,在古无二;其有平处,下顾两谢”,“文奇”,“行贞”[8];韩愈以《孟生诗》赞孟郊“孟生江海士,古貌又古心;尝读古人书,谓言古犹今;作诗三百首,窅默咸池音”[9];李翱在《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中荐引孟郊时引用李观和韩愈所言,又道“彼二子皆知言者,岂欺天下之人哉”[10];最后,韩愈以《送孟东野序》将李观和“从吾游者”[11]孟郊、张籍、李翱三子归为善鸣之人。三人齐力赞美孟郊品行坚贞,不流于俗,才学过人却不受赏识,前后呼应,共同建构了“复古求新、才高不遇”的群体身份。[5]111如此一来,即便被荐之人孟郊不受重用,韩愈等人复古善鸣的声誉、才高位卑的境遇也会因无私荐友的行为而广为传播。
二、阶段视角
新世纪以来,我国已有不少学者论述韩愈与文人的交游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例如,金基元探讨了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和刘禹锡等人的交游,认为以中唐五大家为中心的文学派别通过相互交流和切磋,产生了各式各样的诗文风格[12]。魏娜比较了初唐、大历和中唐诗人集团的集结特征,认为中唐韩孟和洛下两大诗人群以交谊为集结动力,使得诗歌唱酬的主题逐渐转变为对友谊的渲染与表达[13]。总体来说,国内学者对韩愈交游的研究多为横向比较,探讨的文体以诗歌居多。
田安在哈佛大学求学期间师从宇文所安,研究上或多或少受到了宇文所安的早中晚年分时期视角的影响。在《知我者》一书中,她以纵向视角,将友谊的发展历程分为广结人脉、诗歌唱和、书信相知、悼念亡友四个阶段,分章探讨了交游和友谊对赠序、诗歌、书信和碑传文等文体的文本实践的影响。在广结人脉阶段,韩愈群体采用差异化策略(differentiation strategy),面对长安权贵圈和主流文坛,建构圈外人身份(outsider identity)[5]19,通过赠序、诗歌和书信等体裁荐引或赞美友人,反复使用“好古”“文奇”这类热词,相互引用诗文,共同建构“倡导古文、不流于俗、才高不遇”的群体身份,个体的创作特点和文坛声望都获得群体放大效应。
在诗歌唱和阶段,韩愈与孟郊创作了《同宿联句》《有所思联句》和《遣兴联句》等,诉相思倾慕之情,发有志难申之慨。因联句的自由性、游戏性和应和性,两人进行了许多大胆的尝试,既相互竞争,又相互配合,提升了彼此的诗歌技艺,形成了独特的韩孟派诗歌风格,传播了二者的美名。
在书信相知阶段,韩愈与友人在书信中或惺惺相惜、诉说思念(《与孟东野书》),或给与宽慰、探讨知人与知天(《与崔群书》),巩固了浓烈真挚的友情,加深了对人际关系和天人关系的理解,或埋怨友人不理解自己、宣泄抑郁不平之气(《与李翱书》),或遭友人斥责畏惧祸刑而抗拒修史(柳宗元《与韩愈论史官书》),在误解与指责中加深了对彼此的认识和情谊。
在悼念亡友阶段,田安认为,韩愈历任史馆修撰、考功郎中、吏部侍郎,且常为人写碑传文,深知这类文体记述逝者世系、生平、功业,对于文人名垂后世的作用举足轻重,故安排后事时交代皇甫湜和李翱等友人为自己撰写碑传文,以求文名存于世[5]314。李翱撰《韩公行状》《祭吏部韩侍郎文》,皇甫湜撰《韩文公墓志铭》《韩文公神道碑》,张籍撰《祭退之》,皆歌颂韩愈的政治、文学、思想成就,又分别详述韩愈与自己的交往,纪念师徒之情、友人之爱,塑造了重情重义的儒家君子形象。群体友谊在碑传文中得到延续和升华,韩愈后世形象得到塑造,撰文者的名望得到传播。
田安对韩愈的交游进行阶段性的分析,认为从友谊的开始,到生命的结束,文人对友情的渲染丰富了诗文创作的主题,文人的诗文创作也反过来推动了友情的发展。
三、文学生产视角
韩愈研究必然包括韩愈对后世的影响研究,新世纪以来国内许多学者探讨了各朝代文人对韩愈思想和文学成就的接受和发展。例如,张翼驰等认为北宋初期古文家在对韩愈的再发现与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两派韩愈观,这对宋初颓靡文风的纠正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为中叶古文运动提供了理论基础和经验教训[14]。姜云鹏收列了明代韩愈古文选集,考察明代士人对韩文的接受,这些选集大多用于辅助科考,其中的评语可为鉴赏韩文文法提供有益见解[15]。总的来说,国内以后世文人对韩愈文学作品的传播和接受研究居多,虽有涉及文学生产研究,但并未详述后世文人如何以特定的标准和方法对韩愈文学遗产和地位进行重新建构。
田安接受访谈时说道,她更注重从文学生产的角度来探讨后世文人如何重新建构唐代文学遗产这一问题。[16]田安将目光放在了北宋,以选集《唐文粹》[17]为研究对象。选集,顾名思义是由编者根据特定目的和标准进行挑选编排而成的卷集,能反映出编者对文人和作品的态度,极具文学批判价值。正如《缔造选本》注重《花间集》的选集地位,田安再次强调选集的整体性意义。宇文所安曾说,现世流传之唐诗乃是唐代文学遗产的回顾性、重建性产物——那些在唐代没落至灭亡之时期得以幸存的各种文学手稿,由宋代文人在唐宋之际带着特定的文学观进行修复重建。[18]田安进一步延伸了这论点,认为文稿的留存是历史偶然性和宋代文人创造性的重建行为,《唐文粹》就是对此观点的最好诠释。[19]307《唐文粹》是由北宋姚铉(967-1020)所编的唐代诗文选集,共100 卷。在晚唐、五代以来文风颓靡的背景下,姚铉崇尚韩愈、柳宗元之文风,倡导古文、古体诗,纂集《唐文粹》,与柳开等人开创了宋代古文运动之先声。在论文《定义典范:〈唐文粹〉北宋视角下的唐代文学文化》(Defining the “Finest”: A Northern Song View of Tang Dynasty Literary Culture in the Wen Cui)中,田安认为,唐宋之际,《唐文粹》的编纂意图、选文标准和编排方式与当时唐代文学选集主流标准大不相同,它代表着姚铉对唐代文学选择性的继承、对古风的尊崇以及对宋初颓靡文风的批判,反映了韩愈、权德舆、白居易等人在后世文人心中举足轻重的文学地位和历史影响。[19]317
田安认为,在《唐文粹》中,姚铉建立了文学价值等级制度,他根据自己对文人地位的看法,刻意安排文人和作品的顺序,在各卷集中大量、循环展示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强调韩愈、权德舆、白居易等人的地位,并以他们来定义文学典范,以期重建文学史和文坛秩序。这其中以韩愈最为明显,其推崇韩愈的策略有四:1)在《唐文粹》序中赞韩愈“超卓群流,独高邃古”;2)收录韩愈作品多达76 篇;3)将韩愈的五原放在古文卷第一卷的卷首;4)借韩愈友人的话语来佐证韩愈的地位,收录了友人赠与韩愈之诗、为韩愈作品集所撰序文、为韩愈所撰祭文等17 篇作品[19]321。尽管国内学者也统计过姚铉在《唐文粹》中收录的各类文人的作品数量,例如回静也以表格罗列各作者、体裁和作品的数量,得出诸如姚铉较为重视的散文作家中韩愈位列第一这类结论[20],但并未像田安一样,结合宏阔的历史文化语境,详细解读姚铉在《唐文粹》中以弘扬儒家仁义道德、利于万代之教化为目的,对唐代文学的再生产行为和对韩愈文宗地位的建构策略。
四、结 语
新世纪以来,国内学者对韩愈的家世生平、文学作品、政治活动和哲学思想等方面开展研究,硕果累累,但也在研究视角和方法上形成了定式,难有更大的突破。大洋彼岸,美国汉学界的韩愈研究开始挖掘新课题、谋求新思路、采用新方法,代表学者田安通过文人群体关系网理解韩愈的作品、韩愈思想和身份建构,分阶段探讨友谊与诗文实践的相互影响,并将《唐文粹》作为洞察后世文人对韩愈文学遗产再生产行为的依据,提出了许多富有创见的学术观点,帮助我们重新认识韩愈,值得借鉴。
然而,田安对文人群体身份建构和友谊与诗文关系的论证稍显单薄,未能通过多方比较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例如:未能将士族子弟相互荐引的诗文与韩愈群体荐引孟郊的诗文相比较,将韩孟友情唱和和韩孟与其他人的应酬唱和相比较,将官贵圈为官贵所撰碑传文与韩愈门生为韩愈所撰碑传文相比较。因时间与篇幅有限,本文仅评析了田安的研究视角特点,在以后的研究中可深入分析田安的文学理论和研究方法,探讨其局限与误读,以求帮助国内学者开阔视野,促进韩愈研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