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作为第三类诗人的黄惠波

2020-01-19黄景忠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胡杨天地伦理

黄景忠

(韩山师范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黄惠波1983 年大学毕业后开始诗歌创作,30 多年来已创作诗歌1000 多首,出版《禾火集》《知秋集》《三秋集》《秋问集》《秋路集》《秋草集》等6 部诗集。黄惠波是深圳市一个基层行政官员,对于一个整天陷于繁忙事务的行政官员来说,设若不是具有与生俱来的一颗诗心,不是发自内心地热爱诗歌,是难以如此长久地葆有创作激情的。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诗作,不是面对自我的吟咏,而是敞开自我去拥抱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中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们,拥抱这个世界中的一草一木,所以,他的诗歌,不仅有较高的艺术水准,而且有广泛的受众和影响力。创作于2005 年的《献给母亲》,在一公众号上推出后点击量上千万;创作于2017 年献给教师节的《摆渡人》,2018 年9 月1 日被几个公众号推出,当天点击量即超过100 万人;创作于2015 年的《胡杨·秋问》,得到许多批评家的高度肯定,获得第五届《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

纵观黄惠波的创作历程,《胡杨·秋问》是一个分界点,在此之前,他的创作是面向现实世界的,他抒写的是对人世间的思考与感慨;在此之后,他开始超越现实的层面,进入一个形而上的空间,展开自我与历史、时空或者某一物象的对话。

一、抒情:审美与伦理的结合

我们可以先来看看黄惠波前期的诗歌创作。许多读者喜爱黄惠波的诗,是从《献给母亲》开始的,在诗中,诗人述说着母亲如何在艰难的岁月中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家庭,如何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记挂着儿孙,以及母亲去世时的悲恸和失落:“为什么生我养我的故乡突然间变得如此遥远,/为什么美丽如画的故园突然间变得如此苍凉;/为什么温馨芬芳的亲情突然间变得如此陌生,/为什么孜孜以求的事业突然间变得如此索然。/失去了你——亲爱的母亲/我的天空刹那间不再蔚蓝,/我的世界刹那间不再温暖;/我的生命刹那间不再完整,/我的灵魂刹那间失去了依恋。”诗人把对于母亲的质朴、深厚的思念和感情抒写得深切动人,引发了千万读者深深的共鸣。事实上,黄惠波还有不少诗作是抒写亲情的,但是,笔者认为对他而言更有代表性的是为底层民众创作的诗歌。作为一个基层的官员,许多时候他要面对及解决底层民众的生存问题,他深刻地体会到社会底层民众生活的艰辛,他把这一切写成一首首动人的诗歌。《雨后探民巷》讲述一个在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革命老人无处栖身的困境以及作为管理者的“我”的内疚:“来到你雨后的小屋/在水中央我俩都无处立足/你不再对我吼叫/但我更难面对你的微笑”,“多想你揍我一顿哟/可你曾经握枪的双手/此刻却变得多么慈悲温存”。“吼叫”是老人对命运不公的不满,“慈悲温存”又表明他对“我”暂时没有办法解决他的问题的宽容和理解,这宽容和理解,更加深了“我”的愧疚。《致乡亲》聚焦的是一个残缺的家庭困顿、无助的生活场景:身为家庭主妇的“你”在“我”面前泪流满面、手足无措地诉说,这诉说,一方面包含着“我”又帮助他们解决一个困境时的“惶恐激动”,另一方面,“我分明从你柔弱的表情里/看出你的不平/甚至是义愤填膺”,而令人泪眼的是紧接着的画面,“你残疾的丈夫守在身边/硕大的躯体犹如你守护之神/可是深陷的眼眶却写满了对你的依恋”。黄惠波的这类诗作,质朴的语言背后,饱含着仁爱之心,涌动着入微体贴的生命关怀。和抒写亲情的作品不同,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于他而言是陌生人,可是你能够在他的诗歌中体会到那种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这芸芸众生,他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关联在一起的,他们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他们的痛苦引发着我的痛苦。在黄惠波的那些保护自然的诗歌中,我们同样可以体味到这种仁爱之心和悲悯情怀。比如《我其实不悼念恐龙》,诗歌表达了对于因人类的捕杀而灭绝的野生动物的悼念:“我悼念澳花袋鼠/它在89年前的1927 年/遭人类捕杀而灭绝/(这一年我父亲一岁)”,“我悼念巴厘虎/它在79年前的1937年/遭人类捕杀而灭绝/(这一年我母亲降生)”,“我悼念加拿大黑足雪貂/它在25 年前遭捕杀灭绝/(这一年我儿子诞生于地球之上)”。这类题材其实在诗坛上并不少见,这首诗的特别之处是把这些动物的命运与“我”的人生关联起来。诗人要表达的是,自然的命运与人类、与我们的命运是关联在一起的。

所以,我们说,黄惠波是敞开生命去拥抱这个世界的,由爱家人,扩展到爱社会一切人,再扩展到爱自然万物,我们能够从他的诗歌中体会到一种深厚的伦理的力量。需要说明的是,这种伦理的力量和我们平素所说的道德感是不尽相同的。黑格尔曾经对伦理和道德作过区分,在《法哲学原理》中,他将“自由”的“客观精神”发展过程归为“抽象法”—“道德”—“伦理”三个环节,在“抽象法”阶段,人的“自由”只是外在、抽象的;在“道德”阶段,人才取得了自身的内在精神,但这种内在精神还不是现实的,还是应然,只有进入到“伦理”的阶段,才是实然。也就是说,道德只是停留在主观阶段,伦理则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笔者之所以要作这样的说明,是要把黄惠波的诗与一些知识分子的写作区分开来。在一些知识分子的诗歌写作中,你可以体会到那种高高在上的对弱者的怜悯和同情,以及对于社会的批判,但是,那体现的只是停留在主观阶段的道德感,或者说只是主体精神的外射。这种道德感有时候看起来很高调,却缺乏现实性,显得苍白无力。而黄惠波不是,他表达的,是他工作、生活中出现的,和他的人生纠结在一起的人和物,他的诗作体现的是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生命的沟通与感发,散发着坚实、温厚的伦理力量。

二、对话:审美与哲学的结合

如果说,黄惠波前期的创作是在家庭——社会(国家)——自然的横向拓展中去构建自己的艺术世界的话,那么,他后期的创作,则是在纵向超越现实生活之后构筑一个形而上的精神空间,并以此展开自我与历史、时空或者某一物象的对话。

创作于2015 年的《胡杨·秋问》无疑是最能够代表黄惠波艺术水准的一首诗歌。这首500行长诗共分为9 节。第一节是序曲,交代“我”寻问胡杨的缘由。在“我”看来,胡杨是属于秋天的,这“秋”,一半是“禾”,“阳光普照下的茫茫戈壁/是绵延不绝生生不息的稻田”;一半是“火”,“亿万年铸就的亘古不变的热情/谁知道你所有的热烈都怀着深深的悲悯”。对于来自没有秋季的遥远南国的“我”,迫切地想投入这秋天胡杨的怀抱。第二节是胡杨的颂歌。胡杨的美是在痛苦中孕育的,它象征着不屈不挠的生命意志和顽强的生命力:“时光撕裂了柔风/风撕裂了大地/大地孕育了胡杨/胡杨又把时光撕裂/赤裸的身体/撕裂的凄厉/把刀割的痛苦雕凿成绝伦的美丽”。胡杨在苦寒和孤独中忠诚地守望家园,它的美是牺牲和奉献的美:“当将士们牺牲于荒凉苦寒/挺立的胡杨就成了守边的汉/你看那大地茫茫胡杨点点/何曾不是一个个战士策马扬鞭”。第三至第五节,诗人的思绪在自然——社会——人组成的复合的空间中纵横驰骋。诗人由胡杨对大地的守护,联想到老去的父母以及那些在城市和乡村依然碌碌劳生的千千万万姊妹兄弟,“真正知道何为担当者只有大地/犹如只有母亲才知道何为不离不弃”;由时代的变迁、人心的算计、欲望的膨胀联想到胡杨的执着和坚守,“只有永远不改初衷的胡杨林/至今仍在漫漫狂沙中与魔鬼相对峙”;又由人世间的无常联想到似乎超越了时间存在的胡杨:“鲜活生命哪有什么不老传奇/不老的只有地上的胡杨/和天上的神仙”。第六至第八节,诗人超越了“自然——社会——人”的层面,进入到“胡杨——天地——我”的层面,由对胡杨的礼赞转而展开对宇宙、对存在的天问式的追问和应答:“千百次问一切是什么/千万次问什么是一切/或许一切都是因/或许一切都是果/或许一切都是功/或许一切都是祸/或许一切都是福/或许一切都是错/……或许一切都不是一切,/或许不是一切本就是一切。”在诗人看来,或许我们很难从天地中参透存在的奥秘,但是,胡杨林的存在可以让你得到某种人生的启示:“胡杨林早已深谙自觉自处自持/你用旺盛的活力昭告天下/什么才叫做生生不息/所有活着的都将腐朽/所有可物化者都是虚无/遑论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更遑论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唯天地悠悠思想不灭/唯时光悠悠千年孤独”。一个人设若只想占有现在,只想功名利禄,一切终将化为虚无;只有像胡杨林,谦卑地将自己交给脚下的土地,死后根系仍然深深扎根于戈壁沙漠之中,才能超越时间的限制,才能屹立不倒,倒而不死,死而不腐。就这样,诗人在与天地、与胡杨的对话中获得了人生的至理至境,生命因为超越了有限而进入了与天地共在的无限的境界:“何必在都市里感叹孤独/孤独是什么/夕阳,胡杨,我,/何必在喧嚣中炫耀繁华/繁华是什么/夕阳,胡杨,我”。至此,全诗的思想和感情升华到更高的境界。全诗就这样把描写、抒情和议论结合起来,把对胡杨的礼赞、对现实的思考和对存在的追问交织起来,整首诗激情奔放而又哲理横生、邈远高洁而又气势雄浑,跌宕起伏而又层层推进,给人一种沉郁雄壮的诗美感受。

从《胡杨·秋问》开始,黄惠波开启了诗歌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不是前期的抒情,而是对话,在对话中表现他对于存在的体味和思考。有时,他是与某一物象(意象)对话,这一物象当然要和诗人的内在精神有着某种契合。就像胡杨,历经多少次死死生生仍然屹立不倒的胡杨这一物象,和诗人经历多次的磨难和打击的人生就有某种内在的契合。诗人喜欢对话的另一个意象是“秋”。他的六部诗集,全部都以“秋”命名,因为“秋”的品格,它的成熟、孤高、从容是诗人所欣赏的。只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前期写“秋”,是倾慕的颂歌;后期写“秋”,更多的是在与之对话中体味人生:“在辽阔的晴空下/我与秋天对视/我在秋天之左/——不,之右,/秋天在我之前/——不,之后/秋天满面红光而眼眸冷峻/不知是在布道还是在叹息:/‘尘世的一切我看在眼里/我不为所有的变幻担忧’”(《秋天满面红光而眼眸冷峻》)。

和时空对话,也在黄惠波后期的诗作中可以经常看到。比如创作于2017 年的《我看见了时间老人》:“我凝望着天空/但我看不见天空/我看见了暮色。/我凝望着暮色/但我看不见暮色/我看见了时光老人。/我凝望着时光老人/但时光老人躲躲闪闪/我看见了风中的我。/我凝望着风中的我/但见我伫立于曙光中/与过去我和未来我深情相望”。时间是什么?这恐怕是多少人想探究却又难以捉摸的存在,但是,在诗人看来,时间就是“我”的生命展开的过程,“我”抓住“现在”,统摄“过去”与“未来”,就建构和掌握了时间。如果没有“我”的存在,时间存在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假如说黄惠波前期的诗歌的魅力来自仁爱之心和悲悯情怀,那么,其后期的诗歌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充满哲理的思考;假如说他前期的诗歌是审美与伦理的结合,其后期的诗歌就是审美与哲学的结合。有时候,他会说出所悟出的人生哲理——不过笔者不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诗歌不应该依靠说,而是依靠呈现。他写得较好的诗歌,就不是直接表达这种思考,而是把他的思考和体验凝固成为一个画面、一个情境,让你从中得到某种体悟。比如笔者就很喜欢他的《冬夜龙湖边》:“冬夜龙湖边/飞来一只鸟/仿佛来自远方/慈悲地叫了三声/默默地注视着我/犹如头上的明月/冷而热切/寂寞与寒冷笼罩着天地/天地无言/抛下我/默默与时空对话”。诗歌构建了如海德格尔所言的天地人神四者聚集的空间:鸟(慈悲的鸟代表着神的力量)注视着“我”,月色笼罩着天地人,“我”与时空默默对话。在这个辽阔的时空中,“我”连接着天(神)与地,让清冷的天地充塞着生气;对话让“我”与天地互为主体,“我”超越了有限而进入与天地共享的“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诗人王家新曾经说过,诗歌来自于人与世界的相遇。笔者以为,黄惠波后期的许多诗作,表现的就是人与世界相遇那一刹那间的不可也不需要言说的体悟。

一个诗人,他的创作其实就是摆脱日常的功利生活,重新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黄惠波前期的诗歌,是在建立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深切的关联,营造一个完整的共同体,延展生命的广度;而后期的诗作,是在建立自我与历史、与时空、与无限的深切关联,建立超越现实的诗性空间,拓展生命的深度。至此,他已经构建了自己的完整的艺术世界,尽管,他所用的材料品质有高低,他构建的艺术有时精致,有时略显粗糙。

在笔者看来,诗人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的诗人只拥有现实空间,他或者抒写对现实人生的感怀,或者展现对社会现实的批判,这类诗人有着浓厚的社会责任感和人间情怀;第二类诗人只活在自己构建的诗性空间之中,这类诗人的诗歌是唯美的,少有人间烟火味,有时还带着那么一点病态的美感,顾城就是这类诗人的代表;第三类的诗人既拥有现实的空间又有诗性的空间,既关怀现实又能够超越现实,这类诗人的诗歌,往往既有伦理的力量,也有哲学的深度。

笔者以为,黄惠波就属于第三类的诗人。

猜你喜欢

胡杨天地伦理
《心之死》的趣味与伦理焦虑
灵长类生物医学前沿探索中的伦理思考
千年胡杨
大美胡杨
护生眼中的伦理修养
A Magic Train Trip
A Talking Pug
胡杨 美术作品欣赏
伦理批评与文学伦理学
家风伴我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