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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小说批评“至情”说意蕴解析

2020-01-19高明月

关键词:脂砚斋庚辰宝黛

高明月

脂砚斋是继汤显祖之后的“至情”论者,其批语中出现了“至情”“至情至神”“至情至理”“至情至性”等词。汤显祖以情抗理,认为文学作品“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1]1188,情可以战胜一切世俗的阻碍而最终达到两情相悦。脂砚斋认为“淫里无情,情里无淫”[2]494,强调至情即至性,至情即至理,开拓了“至情”的新境界。

一、至情之界:情里无淫、淫里无情

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谈道:“在莎士比亚《把精力消耗在耻辱的沙漠里》这首著名的十四行诗里,爱情主要是从占有和破坏这一方面来看的,而宝玉正是因为完全摆脱了这种毁灭性的激情,才得以成为他周围所有的姑娘们的至交。”夏志清先生认为宝玉和霍尔顿·考菲尔德十分相似,他“作为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将那些可爱的少女从习惯势力中、从淫荡的边缘上拯救出来”。[3]300曹雪芹在第二回中借贾雨村之口评价宝玉为“情痴情种”,有正本第九回脂砚斋评价宝玉“天生成三字,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2]146,庚辰本第五十二回脂砚斋评价宝玉“至情至神”[2]471。第二回中,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脂批曰:“真千古奇文奇情。”[2]35其实质是强调少女青春纯洁未嫁之前的纯情,对于耽于肉欲的男子和年长已婚的女人便觉黯然失色。脂砚斋否定世俗的“淫”,高举情的旗帜,认为这样的“奇情”超越古今。第六十六回有正本总批可以看作脂砚斋对“情”的总论:“余叹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作情字;殊不知淫里无情,情里无淫,淫必伤情,情必戒淫,情断处淫生,淫断处情生。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生为情人,死为情鬼,故结句曰,‘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岂非一篇情文字。再看他书,则全是淫,不是情了。”[2]494这一段话有三层意思:其一,将情与淫区别开来,认为情里无淫,淫里无情,两者不可混谈。其二,为情而死是正情,是绝情,也是无情,却是至情。其三,认为情是生命的灵魂,是世界生死轮回的根本。全书都是情,是一篇尽情文字。

“情”与“淫”有别。《论语·八佾》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4]30“淫”有放纵、过度的意思。《说文解字》曰:“淫,侵淫随理也,从水声,一曰久雨为淫。”[5]231“淫”字由“久雨”引申出过度、无节制、邪乱、贪欲、惑乱、恣肆等意。脂砚斋批语中多次谈到“淫”,如第二回,甲戌本眉批曰:“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2]28第五回“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批曰“艳极,淫极”[2]80;第五回“意淫”一词,脂批阐释为“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2]94;第七回焦大醉骂,批曰“一部红楼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2]123;第三十六回,总批云“梨香院是明写大家蓄戏,不免奸淫之陋”[2]419;第四十八回,批曰“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2]463;等等。综观脂批对“淫”的使用,可以看出其对“情”与“淫”的认识。

(一)“意淫”是发乎情止乎情的

第五回在“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句有甲戌本夹批“二字新雅”[2]94,可见脂砚斋对“意淫”一词持褒扬之意。从脂批对宝玉的几处态度可以推测,脂砚斋认为宝玉的“淫”是一种精神之淫,是一种情淫。第十九回袭人评宝玉一段,有“性格异常”“放荡弛纵”“任性恣情”几词,庚辰本双行夹批依次是:“四字好。所谓说不得好,又说不得不好也。”“四字妙评。脂砚。”“四字更好,亦不涉于恶,亦不涉于淫,亦不涉于骄,不过一味任性耳。”[2]267有正本第六十三回总批曰:“宝玉品高性雅,其终日花围翠绕,用力维持其间,淫荡之至,而能使旁人不觉被人不厌。”[2]490这些均是指宝玉天生成的痴情、任性,“不涉于淫”,或虽“淫荡之至”而不使人厌;而“贾蓉不分长幼微贱,纵意驰骋于中,恶习可恨”。在“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中,脂砚斋认为若别部书写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而“此却反推醒他,毫不在意”,所以“说不得淫场(荡)是也”。[2]271宝黛爱情从始至终没有涉及肉欲,只有精神的慰藉、心灵的默契和情感的激荡。这种类似于西方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与儒家温柔敦厚的礼教相契合,所谓“发乎情,止乎礼”。第二十八回“宝钗羞笼红麝串”一节,甲戌本夹批论宝玉曰 “忘情,非呆也”[2]411。脂批用“忘情”来评价宝玉这一“呆雁”的状貌,而宝玉看见宝钗,想到的却是黛玉,还是回到“情情”这一根本,是一种“情淫”。“意”是对情的追求和迷恋,“淫”是对色的欣赏和爱慕,是对爱的想象,这是一种艺术审美的爱。刘梦溪先生对此评价说:“宝玉是情痴、情种,同时也有爱红的毛病,亦即‘好色’。但宝玉决然是反世俗而行之,真正做到了发乎情,止乎情,好色而不涉淫欲。”[6]31

(二)批判肉欲、情欲之淫

曹雪芹在第五回中借警幻仙姑之口道出“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世俗之淫则是“皮肤淫滥”。脂砚斋主情反淫,如焦大所骂“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脂批称“一部红楼淫邪之处”[2]123。第二十一回写多姑娘一段,庚辰本夹批曰“淫妇勾人惯加反语,看官着眼”[2]306,批贾瑞、秦可卿、贾珍、贾蓉等都是指其“调笑无厌,云雨无时”之皮肤淫滥,称其“淫邪、淫浪、奸淫”。脂批所谓“淫里无情,情里无淫”,就是批判肉体之欲。这种欲望建立在非情感交流的基础上,更加随意、泛指,表现为时间的偶然性、发生的隐蔽性,容易为外界力量所阻碍,是一种身体性、非伦理性、非节制的个人行为。

(三)批驳淫书淫曲

第八回甲戌本双行夹批论宝钗曰:“知命知身,识理识性,博学不杂,庶可称为佳人。可笑别小说中一首歪诗,几句淫曲,便自佳人相许,岂不丑杀。”[2]133-134这里谈到的“近时小说”,是指明末清初流行的才子佳人恋爱小说,早期代表作有《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定情人》等,雍正、乾隆以及以后的代表作品有《铁花仙史》《雪月梅传》《驻春园小史》等。代表小说家天花藏主人在《天花藏合刻七才子书序》中说“不得已而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7]362,可作为才子佳人小说家寄托之所在。曹雪芹在第一回中批判了两种文学作品:一种是“风月笔墨”,“淫秽污臭,屠毒笔墨”,性情庸俗,生活荒淫,溺于肉欲的低级趣味。一种是“佳人才子等书”,“千部共出一套”,以至于淫滥,写的只是两首“情诗艳赋”。脂砚斋与曹雪芹彼此呼应,认为才子佳人小说以“题诗”为媒介,最后结局通常是奉旨成婚“遂其淫欲”,有模式化、庸俗化的倾向。脂砚斋谈到的“几句淫曲”,按第五回“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批“艳极,淫极”[2]80来看,当属“艳曲”,意为绮靡艳秾之曲,格调低下,香艳缠绵。

总体来看,脂砚斋强调文学作品应是 “一篇情文字”,应与“淫秽污臭”截然区别开来,不能走时人小说赐婚团圆的老路,也不能堆砌一些淫词艳曲作为主人公恋爱之诗媒,而是应该写“情”的深刻性、复杂性、矛盾性,写“情”的纯粹、艺术、审美之境。

二、至情之灵: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

第五十二回,宝玉探黛玉问:“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庚辰本双行夹批云:“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2]471回顾整部小说中涉及宝黛爱情的章节,都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情境,譬如宝黛初会、宝黛葬花、共读西厢、宝黛论心、画上渔婆、旧帕题诗、呆雁之谑等,纯是为情,不涉男女艳情。从《葬花吟》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到《桃花吟》的“泪干春尽花憔悴”,黛玉的感情从激烈、期盼、悲痛归于枉然、无奈、悲哀。脂砚斋敏感地抓住了宝黛爱情的精神内核,即“儿女之真情”,写出古今情的至高境界,即心神的完全契合。这是“月中无树影无波”的无声境界,即“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

“沥血滴髓”写出情的心灵交汇的深刻、痛苦、爱而不能的实质。明代在思想解放运动、人文思潮的影响下,人们追求爱情的自由、平等、相知、相助,讲究才情、思想、信仰、观念上的诸多契合,特别是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追求一种志同道合的境界。《红楼梦》是在前人小说成就上的更进一步的创新和发展,它保持了才子佳人小说追求现代人文思想的自由平等的婚姻观念,又摒弃了其过于追求情的形式美的特点。谭邦和先生在《明清小说史》“才子佳人小说”一章中总结了这一类型小说的婚姻理想的三个方面,即容貌美、才智美、情爱美[8]223-224,首先以男女主人公惊艳的美丽为双方互相吸引的基础,然后突出表现青年男女的学识才华和智慧胆略,最后统一于坚定不移的爱情誓言,排除了世俗的阻挠,在外界的帮助下定情大团圆。才子佳人小说中“偷寒送暖私奔暗约”的情节常见,比如《玉娇梨》中卢梦梨爱慕苏友白的才情,以嫁妹妹之名义与之暗订婚约,并慷慨赠金助其赴考。《定情人》中双星与蕊珠一见钟情,以诗为媒,私订终身。正如《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所评,这些戏中的女子只要一见了清俊男子,便想起自己的终身大事来。曹雪芹在宝黛初会一节里集中描摹了两者的气质容貌,又在诸多诗词歌赋中展现了两人的诗情才情,但这些并不是小说的重心。宝黛爱情之所以成为古典小说爱情的经典,令人荡气回肠刻骨铭心,最重要的是深入人物的内心,追魂摄魄,描摹了人物情感真挚体贴入微渐深渐入骨髓的过程。脂砚斋在批语中多次剖析了这种情感深入的精神体验。宝黛初会重在写出人物的似曾相识以证木石前盟之缘,以心理活动继而表露神态简练勾勒。如第三回,甲戌本眉批曰:“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2]59小说还擅长在人物关系的矛盾冲突中写情的细微挣扎变化之态。第十七至十八回,黛玉误认为自己送的荷包被小厮们分了,嗔怒间宝玉连忙把贴身佩戴的荷包拿出,“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句下有庚辰本双行夹批:“按理论之,则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若以儿女子之情论之,则事必有之事,必有之理,又系今古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谈情者亦不能说出讲出,情痴之至文也。”[2]232黛玉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庚辰本双行夹批又曰:“情痴之至,若无此悔,便是一庸俗小性之女子矣。”[2]232脂批一再揭示“情痴之至文”,认为“系古今小说中不能写到写得”,便是指作者抛弃了以往小说只论男欢女爱、私奔暗约之类的情欲淫滥庸俗模式,转向捕捉爱情中的男女主人公起伏不定、彼此试探、惊喜交加的复杂变化过程。与清初才子佳人小说“遇-分-合”的情节演变模式不同的是,《红楼梦》中的情更多的是一种悲情,是爱而不能的痛彻心扉。例如,第三十二回,宝黛互诉衷肠,“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甲辰本双行夹批曰“儿女之情毕露,至此极矣”[2]415。黛玉因自身多病未知后事如何,又无父母庇佑,婚事无人做主,加之金玉良缘、金麒麟等间或杂之,虽有宝玉引为知己,唯恐最终不免镜花水月,所以终日心疲神伤,宝玉心领神会却丝毫不能做主。两人情思恍惚,“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而致“怔怔”之境。

“至情至神”将“情”与“神”并列,表明情的心灵化、精神化,强调写情的追魂摄魄之出神入化之境。写情要从人物的心理活动、思想性情、情绪变化、精神世界的交流碰撞来传达情的流动、纯粹、感人和悲伤。第二十三回庚辰本回后总批云:“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2]334黛玉看完《会真记》“却只管出神”,听《牡丹亭》便“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由曲文到世事人情,再到自身景况,思路萦绕,最后禁不住“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小说写出一个情思纠缠病怯心郁的青春少女满怀纯情而伤春悲秋的凄悯之景。不仅写宝黛爱情如此,小说写其他人物的情感关系也有画龙点睛之笔,如第二十一回“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庚辰本双行夹批曰:“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2]302丝毫不涉淫欲之念,而仅仅以寥寥几语便写出袭人对宝玉之忠诚、温厚、婉约与体贴。陈其泰在《红楼梦回评》第三十四回评云:“此回写宝黛心情,真乃追魂摄魄。读之而不心酸者非人情。”[9]730周春在《红楼梦约评》中曾评价:“此书发于情,止乎礼义,颇得风人之旨。慎勿以《金瓶梅》《玉娇梨》一例视之。”[9]573谢鸿申的《东池草堂尺牍》卷一曾曰:“其事本无可述,而一经妙手摹写,尽态极妍,令人愈看愈爱者,《红楼梦》是也。其事本有可述,而一经庸手铺叙,千人一心,千心一口,令人昏昏欲睡者,《岳传》《女仙外史》诸书是也。”[9]831这些后来的评论家看到了《红楼梦》在写情上的成功,写出了爱情的令人“心痛神痴”的悲情美。正如《牡丹亭》中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0]24所写,大观园中一个个纯情少女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憧憬,而在冰冷残酷污浊的现实中最终沉沦消亡殆尽。

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题词》中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10]82汤用情文成就杜丽娘穿越阴阳的爱恋,一个为爱而死,一个为爱而生。《红楼梦》用绛珠还泪,泪尽夭亡,神瑛病泪相思,悬崖撒手为终,情痴之至而致情极无情的涅槃。

三、至情之境:情即是幻,幻即是情

《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转宁荣二公之语:“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11]82警幻遵二公之嘱先令宝玉翻阅上中下三等女子册籍,后闻《红楼梦》十二曲,末配以可卿,以灵酒、仙茗、妙曲、良辰等声色之幻来令宝玉“改悟前情”,使宝玉“入于正路”,“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11]90。这里表面上是劝宝玉改邪归正,实际上是一种反讽隐喻,应是“经济之道”不可悟,而情可悟,情悟的最终结局是幻梦。宝玉柔情缱绻间误入迷津,被警幻喝止作速回头。此回末有两句诗曰“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11]91,指出了情即是痴梦。警幻仙姑司管“人间风情月债”,作为司情的掌门人,“警幻”命名的寓意就是“警情”,因为“情即是幻,幻即是情”。以幻设缘,令主人公在迷情幻海中领悟幻情这一本质是历来“悟道”小说的主题。梅新林先生曾归纳过中国小说悟道模式的几个特征:一是通过梦境和幻觉的方式实现欲望的虚幻满足,最后了悟。二是具体描写功名与性爱,最后两者一同幻灭。三是经历“出发-变形-回归”三部曲,最终出世。[12]111《邯郸梦》中的卢生,醉心于功名富贵而不得志,穷愁潦倒,经历数十年的荣华之梦,经吕洞宾点化,终于领悟荣华富贵不过是“黄粱一梦”,最后随仙翁归隐蓬莱山。与卢生相反,宝玉厌弃功名,流连闺情,故宁荣二公嘱托警幻令其回归经济之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并没有在警幻、宁荣二公、秦钟的警劝下悟出功名前程的重要,相反,其在历经大观园的众女儿命运悲剧,宁荣二府的家族悲剧,宝黛爱情的悲剧后了悟虚幻,弃绝尘缘。

宝玉悟情之幻灭是其“情不情”所致。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宝玉题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庚辰本双行夹批曰:“已悟已觉,是好偈矣。宝玉悟禅亦由情,读书亦由情,续庄亦由情。”[2]320此回看似解读庄子,亦可看作庄子解读《红楼梦》。宝玉对湘云的怜惜和对黛玉的爱护,偏都不被领情,自己越想越无趣,正是脂砚斋所谓“情不情”。宝玉向往“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即“无情”,因此写下一偈,写毕又恐人不解。对此庚辰本双行夹批又曰:“余正恐颦玉从此一悟则无妙文可看矣。不想颦儿视之为漠然,更曰‘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2]321这些都表明宝黛二人均堕落迷津,宝玉两次翻身,都未能脱悟,只因宝黛情缘未了。宝玉看《南华经》有“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这里有双重隐喻:一是隐喻宝玉此回为因情所伤,继而因情所悟,正是多情所致;二是隐喻包含宝玉在内的红楼大观园女子悲剧的始因,是各自走进各自的悲剧命运,皆由性格和环境双重矛盾而导致。故此回脂砚斋批曰:“黛玉一生是聪明,宝玉是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亦宗《庄》笔而来,盖余亦偏矣,可笑。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于庄叟言外,悲亦甚矣,再笔。”[2]318脂砚斋认为“情之事也,非世事也”[2]318,已有超脱世间所在,具有形而上的意义。“世事”一词有多重含义,原指士农工商的技艺,累世祖传的专业巫、医、卜筮等。又指时事,例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曰:“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13]626后来又指尘俗世务之事、人情世故等。脂批用“情事”,应是超出以上这些含义,不是经世济用之事,也不是世俗人情世故之情,而是一种纯情,一种痴情,一种对人对万物的慈悲怜悯之情。这种“情”非功利,而超出尘世之上。

悟澹法师在《解毒〈红楼梦〉的禅文化》一书中曾谈到“以色设缘”的佛教义理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交融,佛家“以色设缘”,就是以情、欲、色、相来作为方便法门,因缘而度。[14]26警幻仙子的度化类似鱼篮观音,最终目的是牵出欲界,令被度化之人达到“空”“无我”“无执”之境。第五回是宝玉悟情的起点,小说行进至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之悟发生了变化,宝玉由贾蔷、龄官二人痴情,自己也痴了,终于领悟画“蔷”深意,叹道“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宝玉由此识得各人俱有各人的缘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至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宝玉肆意妄为,师《离骚》《楚辞》《庄子》等法,“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在《芙蓉诔》这一节,脂砚斋详解其引用参照之句,亦加注释,谈到宝玉参悟生死之批有几处,如庚辰本双行夹批:“庄子:偃然寝于巨室,谓人死也。又:变而气,气变而有形,形变之有生;今又变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天道篇》:‘其死也物化。’”[2]532还有批语谈到“以死为真”,“言人死如化去”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15]90在空性中,没有生,也没有灭。这里用《庄子》之言,表明宝玉至此已透过大观园诸女儿的悲情命运,参透生死幻灭的道理,以死为真,以生为幻,情即是幻,幻即是情,情里生情,幻中生幻,言诔晴雯,实诔黛玉,木石前盟只能化为多情之泪,缠绵不尽。全书虽未完,但据判词、脂批等可以推断,绛珠泪尽夭亡,还泪之债已了,宝玉经历了大观园女儿国“情缘”之地一番劫难之后,最终自色悟空,大觉大悟。因情而超越生死,进入化境。据续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黛玉最后以“情”悟幻,看破“情”关,终于焚稿,割断了对宝玉的这份缠绵悱恻的爱情,放下心中的执念,做到了“应无所住”。

《红楼梦》开篇写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11]6-7不仅宝黛之情如此,脂砚斋在评论柳湘莲和尤三姐时也特别用到“至情”二字,柳湘莲和尤三姐似乎是宝黛的类比,尤三姐因为情痴、情迷,苦苦等待求而不得,柳湘莲的退婚令她顿悟情爱之空,为情之贞挥剑自刎,了断情缘,有似黛玉焚稿断痴情,一命归天。两者不同之处在于黛玉是诗意的回归,三姐是烈性的绽放。情到深处情转薄,情机转得情天破,参破了爱别离苦和求不得苦,就会放下执着。同样,柳湘莲在三姐“以色设缘”的棒喝下,瞬间经历了色欲情爱真幻空梦,也放下了从前对尤三姐的偏见,进入了自我忏悔的过程,擎剑斩断万根烦恼丝,随道士出家。与宝玉出家不同的是,宝玉因黛玉之死而顿悟求而不得,湘莲因尤三姐自刎而顿悟心中偏执而不得。不论是贾宝玉、林黛玉,还是柳湘莲和尤三姐,都是在有情的世界中经历聚散离合、爱别离苦之后,渐渐觉悟,从俗世的有情转为慈悲道情,看破情欲众生相,从情极至无情,乃是至情,使情在失落中升华为一种自我崇高的精神境界,具有一种悲剧的美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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