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翻译现代性的体现及其影响
2020-01-18纪启明
[摘 要]鲁迅、周作人兄弟翻译的《域外小说集》是文学翻译史上的一次突破,具有开创性意义。在《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翻译的现代性主要体现在选材、选用文体、翻译手法三个方面。《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翻译的现代性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鲁迅后来的翻译与文学创作,对当时的文学界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关键词]鲁迅;《域外小说集》;现代性
[中图分类号]I0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0)04-0115-04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and its impact
JI Qi-m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Qingdao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Qingdao 266061,China)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by Lu Xun and Zhou Zuoren is a breakthrough in the history of literature translation with pioneering significance.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is mainly embodied in the material selection,stylistic form of works and approach of translation. The modernity of Lu Xuns translation i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has not only influenced his later translation and literature creation to a dramatic degree but also the literary world at the time to some extent.
Key words:Lu Xun; The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Overseas; modernity.
鲁迅、周作人兄弟于1909年3月和7月在日本出版的《域外小说集》第一、二册,是近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文学翻译史上的一次突破,体现了极具历史开创性意义的现代性。正如其好友许寿裳先生的评论:“……刊行《域外小说集》,相信这也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他们所译偏于东欧和北欧的文学,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为它们富于挣扎、反抗、怒吼的精神。……(译文)字字忠实,丝毫不苟,无任意增删之弊,实为译界开了一个新时代的纪念碑。”[1]杨连芬亦评论道,《域外小说集》“以系统,直译的风格和明确的思潮意识,宣告了中国文学翻译 ‘林纾时代的结束,标志着文学翻译规范化、学术化的来临”[2]。相对来说,钱玄同从正反两方面的评价更为客观:“周氏兄弟那时正译《域外小说集》,志在灌输俄罗斯、波兰等国之崇高的人道主义,以药我国人卑鄙、阴险、自私等等龌龊心理,他们的思想超卓,文章渊懿,取材严谨,翻译忠实,故造句选辞,十分矜慎……所以《域外小说集》不仅文笔雅驯,且多古言古字,与林纾所译之小说绝异。”[3]
周作人在1921年新版序言中写道:“一共收三十七篇,我的文言译的短篇,可以说全在里面了。只是其中的迦尔洵的《四日》,安特莱夫(即安德烈耶夫)的《谩》和《默》是我大哥翻译的。”[4]162本文欲以鲁迅翻译的这三篇短篇小说为例,论述《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翻译现代性的体现及其影响。
一、《域外小說集》中鲁迅翻译现代性的体现
(一)选材
晚清民初,我国翻译界占主导地位的作品几乎全是英、美、法等发达国家与民族著名作家的作品,而周氏兄弟首先给予俄国、东欧、北欧等当时弱小被压迫民族作家以关注,选译其作品,开创了近现代文学关注世界弱小“被压迫,被侮辱”民族文学之先河,极具开创性意义。
在《域外小说集》初版序言中,鲁迅写道:“《域外小说集》为书,词致朴讷,不足方近世名人译本。特收录至审慎,迻译亦期弗失文情。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使有士卓特,不为常俗所囿,必将犁然有当于心,按邦国时期,籀读其心声,以相度神思之所在。则此虽大涛之微沤与,而性解思惟,实寓于此。中国译界,亦由是无迟莫(暮)之感矣。己酉正月十五日。”[4]155
鲁迅在《域外小说集》中所译的三篇短篇小说,所表达的基本主题为人世间缺乏真诚与挚爱,以及由此给人们带来的无尽的痛苦与伤悲。小说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倡导世人以真诚与挚爱待人。
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1871—1919)小说《谩》的主人公性格偏执,总觉得世人都在欺骗自己,从无真诚可言。尽管其女友反复强调:“吾爱君,汝宜信我”,但他最后还是杀死女友,自己也因而入狱。对人间真诚的追求反而导致主人公疯狂杀人。
安德烈耶夫的另一篇小说《默》,主人公伊革那支是一位不受众人欢迎的神职人员,是一位“凶父”。与女儿冷战,女儿以沉默对之。最终,女儿卧轨自杀,妻子悲伤如绝,任凭伊革那支百般劝慰,就是沉默以对。小说结尾处,伊革那支来到女儿的墓地,期盼女儿复活,呼唤“威罗吾女”,但笼罩墓地的是无尽的死寂,迎合了小说的主题。
迦尔洵(Vsevolod Garshin,1855—1888)的《四日》,则从战争的角度描述人们因缺乏爱与真诚而走向战争,以及残酷战争中爱的觉醒。主人公伊凡诺夫作为俄国志愿兵来到保加利亚参加俄国与土耳其之战,战争中他身负重伤,在死亡线上挣扎四天后最终获救。战争的惨烈、人性的丑陋、社会的冷酷,皆欲唤醒人们:人类需要互爱,世界应当摒弃战争与仇恨,提倡人道主义精神。
(二)选用文体
恰如鲁迅的回忆:“《域外小说集》初出的时候,见过的人,往外摇头说,‘以为他才开头,却已完了!那时候短篇小说还很少,读书人看惯了一二百回的章回体,所以短篇便等于无物。”[4]163
在此之前,市场上对国人产生过影响的翻译作品几乎都是来自西方发达国家的长篇巨著。《域外小说集》是我国第一部外国短篇小说集的单印本,短篇小说这种近现代文学形式第一次集中地出现在国人眼前,给读者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域外小说集》对短篇小说这种新文体的提倡和推介具有首创意义,并使得短篇小說这一近现代文学形式为后来的文学界所重视。
新文体的推介和提倡,也促进了文学本位思想的复苏。晚清文学的翻译,旨在介绍西方新知,追求趣味性,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对纯文学意识的追求。《域外小说集》中,鲁迅对安德烈耶夫的译介、周作人对莫泊桑短篇小说的翻译,皆出于对“纯文学”的提倡,这是《域外小说集》的一大功绩,避免了文学作品对纯娱乐性的追求。而异于长篇小说,优秀的短篇小说,以最经济、简洁、直接的文学手段,通过描写生活中最精彩的一幕、一景或一人,从而达到最佳的艺术表现效果,大大增强了文学艺术的感染力,突出了文学本身“转移性情”的作用,促进了近代中国文学本位意识的复苏。比如《四日》,作者通过主人公伊凡诺夫在受伤后短短四日的感受,全面、真实地描述了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悲哀,这样的短篇小说,无论审美情调,还是叙事方式,从先秦诸子到明清文学都是前所未有的,在文体上具有开创意义。
(三)翻译手法
1.直译手法的提出与应用
鲁迅早期翻译的《月结旅行》《地底旅行》《斯巴达克之魂》《小约翰》,受晚清翻译风尚的影响,采取的翻译手法主要是编译与意译,正如他自己所说“虽说译,其实乃是改写”。
《域外小说集》体现了鲁迅的直译策略。为做到“迻译亦期弗失文情”,鲁迅直译的首要原则就是忠实原文,“宁信而不顺”“凡事翻译,必须兼顾着两面,一当力求其易解,一则保持原作的风姿……”[5]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直译是保证翻译忠实于原文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以《域外小说集》中《默》[6]的第二部分翻译为例:
威罗既葬,阖宅默然,而其状复非寂,盖寂者止于无声,此则居者能言,顾不声而口闭,默也。伊革那支如是思维,每入闺,遇妇二目,目光艰苦,乃似大气俄化流铅,来注其背,—又若开威罗曲谱,叶中尚留故声,或视画像之得自圣彼得堡者,亦复如是。
下面是鲁民根据俄文源语对这一部分的新译:
从举行葬礼的那天起,这所小房子便笼罩着一片沉默。这不是寂静,因为寂静仅仅是无声而已,这是沉默,保持沉默的人本来是能够讲话的,不过他们不愿意讲。当伊格纳季神父走进妻子的房间,遇到她那固执的目光,那沉重得仿佛全部空气都变成了铅块,压在他的头顶和背脊上的目光时,他就是这么想的。现在,看着女儿那本好像印着她的声音的乐谱,她的书籍和那张从彼得堡带回来的大幅彩色画像,他的心里也是这么想。[7]
两段译文相较可以看出,鲁迅的这段译文是基本忠实于原文的,只不过是由于他的译文转译自日文,加之采用先秦语体,译文与原文稍有出入。
2.欧化因子的保留
“中国的文或话,句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于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词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要医这病,我认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8]对于如何改变中国言语的“不精密”,鲁迅的态度一直非常明确,那就是输入新的表现法。这一主张在《域外小说集》的翻译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欧化因子的保留,包括标点符号的引入与“人地名悉如原音”翻译原则的提出与应用,就是这一主张在《域外小说集》翻译中的具体实践。
(1)标点符号的引入
标点符号是句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对句式的选择和变化有着直接的制约作用。鲁迅在《域外小说集》中有意识地输入异质的欧化句式表现手法,重点输入了汉语前所未有的省略号和破折号。“!表大声,?表问难,近已习见,不俟诠释。此他有虚线以表语不尽,或语中辍。有直线以表略停顿,或在句之上下,则为用同于括弧。如‘名门之儿僮—年十四五耳—亦至者,犹云名门之儿僮亦至;而儿僮之年,乃十四五也。”[4]157
以《谩》中省略号运用为例:
求诚良苦,荀如此,吾其死矣。顾亦何伤,死良胜于莣识。今在汝拥抱欤淁中,独觉谩存,……吾且见诸汝眸子,……幸语我诚,则吾亦从此别矣。
翻译文本省略号的使用,栩栩如生地表现了主人公的似狂非狂,言语似真非真的语境。
鲁迅在《默》的译文里,比较密集地使用了破折号:
曰:“吾自愧,—行途中自愧,—立祭坛前,—面明神自愧,—有女贱且忍!虽入泉下,犹将追而诅之!”
小说主人公将其女逼疯,其妻逼死,悔愧交加,嘴上却不认账。文中一系列的破折号将其丑恶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2)“人地名悉如原音”原则的提出与应用
在明中清末的翻译界,人名、地名的翻译主要采用归化的方法,即意译、音义结合,或直接置换为中国式的人名与地名。对此,鲁迅颇有异议:“以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来介绍世界文学的文人,却偏喜欢使外国人姓中国姓,Gogol姓郭;Wild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假使他谈到Gorky,大概是称他‘吾家rky的了。我真万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现在还有这般伟力。”[9]
《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站在翻译理念的新高度,摒弃了传统的人名、地名翻译方法,采用“人地名悉如原音,不加省节者,缘音译本以代殊域之言,留其同响;任情删易,即为不诚。故宁拂戾时人,迻徙具足耳。地名无他奥谊。人名则德,法,意,英,美诸国,大氐二言,首名次氏。俄三言,首本名,次父名加子谊,次氏。二人相呼,多举上二名,曰某之子某,而不举其氏。匈加利独先氏后名,大同华土;第近时效法他国,间亦逆施。”[4]157
“人地名悉如原音”原则的提出与应用极具开创性意义,彻底颠覆了晚清及以前文学翻译中人名、地名的归化翻译法,开启了人名、地名翻译的新时代。
以《四日》为例,比较鲁迅的旧译(译自德文版)与冯加的新译(译自俄文源语)对人名、地名的翻译,具体见表1。
通过表1可以看出,尽管鲁迅的译本《四日》转译自德文,其人名、地名的翻译与冯加直接译自俄语源语的区别不大,而且14个人名、地名译名中,有6个完全一致。可以得出结论,排除时代因素,鲁迅的人名、地名翻译基本做到了“人地名悉如原音”。
二、《域外小说集》中鲁迅翻译现代性的影响
(一)对鲁迅翻译与创作的影响
《域外小说集》中,鲁迅所译三篇短篇小说是他“弱小民族文学翻译”实践的开端,为鲁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合作翻译《现代小说译丛》(1922年,商务印刷馆出版)打下了基础。《现代小说译丛》全书收录俄国、波兰、芬兰、保加利亚、爱尔兰、西班牙、希腊等18位作家的30篇作品,鲁迅翻译了其中的9篇[10]。
鲁迅在《域外小说集》所译的三篇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深深影响了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如《药》的结尾:“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是死一般静。”使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安德烈耶夫的现实主义色彩印记。对此,鲁迅曾经说过:“《药》的收束,也分明的留着安特莱夫(即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11];“安特莱夫的小说,还要写得怕人,我那《药》的末一段,就有些他的影响”[12]。
(二)对当时文学界的影响
《域外小说集》在商业运作上是失败的,据鲁迅回忆:“半年过去了,……东京……计第一册卖去了二十一本,第二册是二十本,以后可再没人买了……至于上海,听说也不过卖出了二十册上下……”[4]178
其商业上失败的原因,除了当时中国读者不习惯短篇小说这种文学样式、小说内容与读者存在隔膜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周氏兄弟采用的直译方法与林纾等著名译家的意译风尚相左”[13],且系统地采用了先秦语体,造成译文生硬,佶屈聱牙,令人无法卒读。
但不可否认的是,《域外小说集》在当时文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域外小说集》第一册刊行不久,1909年4月17日上海的《神州日报》就刊登了一段“赠书致谢”的文字:“会稽周子熟人研精文学,欧美近世名著……乃与其弟作人有《域外小说集》之刻。译笔雅健,无削履之嫌。凡所采录,皆文海之新流,欧西文豪之宏著,声价之高,盖可知矣。”
《日本和日本人》杂志与1909年5月1日第508期“文艺杂事”栏目刊登了介绍周氏兄弟翻译活动的消息:“在日本,欧洲小说的销量很好,居住在东京的周氏兄弟虽说只有二十五六岁,但在青年人里算是喜爱读书的。他们阅读英,德译本的西方作品,并计划将只值30文钱的《域外小说集》收集编译后寄回中国……”[14]这足以证明鲁迅、周作人兄弟当时翻译的《域外小说集》不仅在我国,在日本文学界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参考文献]
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M]//杂谈翻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54.
杨连芬.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27.
钱玄同.我对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M]//钱玄同文集:第2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519.
鲁迅.域外小说集:序言[M]//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鲁迅.题未定草[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5.
鲁迅,周作人.域外小說集[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伍国庆.域外小说集[M].长沙:岳麓出版社,1986:274.
鲁迅.关于翻译的通信[M]//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91.
鲁迅.咬文嚼字(一)[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9.
王家平.《鲁迅译文全集》翻译状况与文本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164.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39.
鲁迅.1935年11月16日致萧军[M]//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51.
王宏志.民元前鲁迅的翻译活动:兼论晚清的意译风尚[J].鲁迅研究月刊,2002(4):47-59.
赵龙江.域外小说集和它的早期日文广告[J].鲁迅研究月刊,2005(2):67-68.
[责任编辑 王艳芳]
[收稿日期]2020-07-31
[作者简介]纪启明(1966-),男,山东青岛人,青岛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