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南浔士绅见证的动荡时代
——以张献廷及其《乘斋杂咏》为例
2020-01-18刘文星
刘文星
(淮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一、前 言
对1949年以前的南浔地方史而言,其攸关社会发展的重大历史事件,除了清末民初的朝代鼎革之外,如以1911年为分水岭,此前以太平天国事件最重大,此后则以北伐成功和抗战最紧要。特别是太平天国事件及抗日战争,对南浔经济、文化的破坏相当惨重,但更为重要的影响是,连绵不绝的战火,改变了当地的社会结构,先是太平天国导致旧族豪强的没落与绅商群体的出现,接着是民国成立以后,绅商群体影响力的逐渐扩大,甚至到达国家的高度。然而,由于受到抗日战争的波及,这群清末以来新兴的政商新贵,遭逢一场既全面又无情的摧残,致使其社会根基几乎毁灭殆尽。迄于1949年,南浔社会的发展,则是迈入另一种新的局面。由于时局的动荡不安,抗战期间至新中国成立前南浔的传世文献,基本寥寥可数,后世若欲探索当时的社会状况,透过不同时期的官修方志自然可行,但若有机会从当事人的亲身经历一窥那个逝去的时代,自然更有助于导引读者领略特殊的时空,而本文正是运用湖州市图书馆所藏张献廷手撰的《乘斋杂咏》,探讨1937至1948年间南浔的社会状况。
今本《乘斋杂咏》收录了84篇张献廷的诗文,基本上都是七绝,每首绝句之后都书明作诗宗旨(即“掌故”),惟各诗并无标题。此外,当中有三首诗,在“掌故”之后又加了按语,分别是第7、33与42首,另有81篇并无“按语”。故通篇观之,《乘斋杂咏》各篇的写作体例,原本应该是“诗”(七绝)加上“文”(掌故);至于“按语”,推测原非张献廷所写,而是王瑜孙或周子美所加,但笔者认为,以周子美的可能性为大。何以见得?理由有二:第一,周子美1924年曾受聘为嘉业堂藏书楼编目部主任,在8年之间,编成了有关书目几十种。后来在任教华东师范大学期间,又编成《南浔镇志稿》《华东师范大学善本书目》等书,(1)湖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州市志1991-2005》(中),方志出版社2012年版,第1881页。可见他对地方掌故相当熟悉,当然也最有资格为《乘斋杂咏》作《弁言》。第二,最直接的证据是第7首诗,该首诗的“按语”说:“浔镇沦陷为丁丑十一月十八日下午,而大火则在前数日,事后调查,被毁房屋计四九九三间。”(2)张献廷:《乘斋杂咏》,湖州市图书馆藏,1986年油印本,第5页。以下所引《乘斋杂咏》皆出于此,因下文已标诗文次序号,方便查阅,故不再标注。据周子美引用1938年旅沪南浔公会所查考、由章芝园及孙增福所制的《南浔镇被焚房屋调查表》,称运河以南之部焚毁2 732间,以北之部焚毁2 261间,共计4 993间。(3)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鑶稀见方志丛刊》第20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761-771页。不过,另有说法指出,1938年3月,日军在南浔扶植的汉奸机关南浔自治会对当时被炸毁的房舍做了调查,得到的数据也完全一致。参见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8页。周子美说的这个总数,恰与“按语”记载相同,故推论第7首诗的“按语”较有可能为周子美所加。(4)另有一点值得留意,即“浔镇沦陷于丁丑十一月十八日”这几句按语,除了纪年根据古历外,纪月日则是依从新历。关于此点,只要对照方志记载的南浔沦陷时间即可明白,显然这种书写习惯,与张献廷有较大差异,读者不可不察。若此一说法成立,则第33、42首的“按语”,也应是周子美加上的,而非王瑜孙。
承前所言,《乘斋杂咏》收录的84首诗,张献廷并未加上任何标题,但所幸王瑜孙经手整理时,基本上将诗文依时间先后排序,故读者尚易窥见南浔自抗战爆发到胜利以后不同阶段社会底层的变化。故此,吾人不妨视《乘斋杂咏》一书为1937到1948年间描述南浔地方社会变迁的叙事诗文集。总体览观,该书所收录的84篇诗文,可以区分为4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敌军初来,诗文从第1至34首,计有34首;叙事的时间从1937年9、10月之交,迄于次年秋季。大致叙述侵华日军自占领上海后,兵力向西、向南推进,以致百姓惶恐不安,纷纷趋避,时张献廷亦携眷避难乡下。在此阶段,军事上南浔面临国民党军队西撤、盗匪四出及游击队各占地盘的局面,政治上则是地方汉奸机关的登场,张献廷则亲睹了百姓生命财产(包括亲友在内)的巨大损失。第二阶段为避居上海,诗文从第35至47首,计有13首;叙事的时间从1938年秋天,直到1941、1942年之交。各诗先是概述张献廷携家前往沪上的过程,以及暂居上海期间的若干闻见,其中对于清初庄氏史案的看法、汪曰桢《南浔镇志》搜罗的过程,有其值得关注之处。第三阶段为重返家园,诗文自第48至74首,计有27首;叙事时间起于1942年春,约止于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各诗历述张献廷一家迁回南浔后所目睹的各种社会黑暗状况,诸如宗教信仰的变异、汉奸的肆无忌惮、官方代理者的狐假虎威及人民生计之困顿等。第四阶段为战后局面,诗文从第75至84首,计有10首;叙事时间从1945年8月抗战胜利始,终于1948年国共内战方酣之际。在这一阶段,虽然抗日得到最后胜利,但实际上却是另一苦难的开端。在张献廷的诗文中,可知当时地方政治黑暗依旧、民生持续困苦,乃至国民党政府为了内战,重新征集壮丁等事。
二、《乘斋杂咏》刊行的经过
有关张献廷的生平,地方史料缺乏记载,但从今本《乘斋杂咏》附录及诗文内容来看,推测他可能卒于1961年,大致享寿67岁(5)王瑜孙:《张献廷先生的诗》,《乘斋杂咏》,“附录二”,第34页。王瑜孙在该文一开始便说:“献廷先生去世已经二十五年了”,且落款于1986年,故推知张献廷在1961年辞世。王瑜孙又说,张献廷生前约有千余首诗,都是他65岁之前所作,而张在去世前两年,便已将所有诗稿转交给王。据此推断,张献廷至少得年67岁。,与王瑜孙、周子美等名儒有多年交情。至于《乘斋杂咏》的撰著缘起,张献廷的自序说道:
南浔以弹丸之地,雄据于运河两岸,号称富庶之区。丁丑之变,民房市屋,毁去千数百闾,而在内者犹不计焉。其他物资损失称是。战争之祸可谓烈矣。沦陷以后,又经敌伪长期剥削,庵观寺院,无一完璧。昔日炫(弦)歌之地,今为瓦砾之场。有识之士莫不恻然兴悲,而人心之陷溺亦与时而俱深。诚恐狂澜既倒,虽有贲育无能为力矣。爰就耳目所及,纪之以诗,并详其事实,以俟后之留心乡土掌故者考证焉。三十六年十月五日献廷张善修自序(6)《张献廷先生自序》,《乘斋杂咏》,“附录一原稿序跋题词”,第33页。
王瑜孙亦作跋曰:
闻麦秀而陨涕,过殷墟而悲歌者,岂非感彼新声,触其旧痛耶。夫声音之道,根乎性灵,通于政治。记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足以觇世道之治乱也明矣。是故读古人之诗而不知古人之世,读今人之诗而忘其今日为何世者可乎?其不可也。吾浔介江浙间,水陆交通,人物殷阜。岁丁丑,虾夷侵入,庐舍为墟,骸胔枕藉。遘祸之惨,蒙难之重,亘洪杨所未有。张丈献廷,目击身经,独深枨触,抒其幽抱,形诸篇章,成杂咏若干章。每章之后,缀以纪事,仿范白舫《浔溪纪事诗》例也。杜老伤怀,颠沛未忘君国,仲宣避地,栖迟每警烽烟。世之览者,于一往三复之余,其亦将忧乱离,念故物,唏嘘而不能自已也呼!戊子暮春王瑜孙仅跋(7)《王瑜孙忍庵先生跋》,《乘斋杂咏》,“附录一原稿序跋题词”,第33-34页。
由以上的序、跋可知,《乘斋杂咏》为一纪事诗集,作者因亲身见证惨祸,既痛人心陷溺、社会混乱,遂就耳目所及,纪之以诗,详明事实,以待后世考证,文体乃仿《浔溪纪事诗》成例。此外,从前面两则引文可以看出,在1947、1948年之际,张献廷已有将《乘斋杂咏》付梓的计划。
新中国成立之初,张献廷仍打算出版这部诗文集,是以1951到1952年间,乃先后邀请地方耆宿金忠谋、沈人鉴与刘承干题词作序。金忠谋题词曰:
生逢天宝乱离年,感事伤时涕泗涟。妙笔壮谐关世运,令人一读一缠绵。
献廷表叔集其抗战以来所作诗百余首并每篇系以纪事,汇为一编名曰《乘斋杂咏》。辛卯岁暮余养痾里居,获蒙见示,雒(维)诵再三,爱不忍释。斯册记吾镇之劫后惨况,顿感麦秀黍离。写寇盗之酷虐暴行,不禁目眦发指。或于群小用事,朋比为奸,曲诋其丑态谬妄。一贯邪说,流毒民间,力辟其荒诞不经。至于述怀体物,洞达善感,况复秉笔隽逸,飘然不群。吟咏成章,莫不荡气回肠,一往情深也。杜陵诗篇,泣战祸之频仍,白傅乐府,洵一代之史实。余平素喜读诗文,关心掌故,惟赋性驽顿,未谐音韵。今见猎心喜,辄成小诗,僭弁卷首。珠玉在前,班门妄弄,盖亦情不自禁也。时在辛卯小寒金忠谋谨识。(8)《金忠谋先生题词》,《乘斋杂咏》,“附录一原稿序跋题词”,第32-33页。
在金氏题词中,他大致揭橥《乘斋杂咏》提及抗战胜利前后,南浔当地易见的寇盗虐行、群小用事、邪说流布等社会黑暗面。沈人鉴的序则说:
曩读刘光珊《复丁老人诗》,记其生平之遭际,游历之所经,无不历历如绘。继又读范白舫《浔溪纪事诗》,见其所载浔镇之人情风俗,随意抒写,详述无遗,是皆于每篇下系之纪事。体例相沿由来久矣。然皆在承平时兴之所至发为诗歌,以写其怀。今张君献廷出其《乘斋杂咏》见示,发而读之,则自丁丑倭寇内侵,至戊子母丧而止。十年中乱离景状,凡一见一闻,无不形诸歌咏,其记叙之文,亦雅驯可诵。较之刘范二家,殆有过之。余亦身经丧乱,其颠沛流离,与君所遭之境,大致相同。自惭江郎才尽,无能记述当时之事。余读君之诗文,犹觉烽烟满目,荆棘载途,信乎可称诗史也。所惜在时至今日,文献沦亡,风趋日下。此编珠玉,未知亦有人焉搜之志乘,付之剞劂以流传于后世乎!吾将于世运之升降卜之矣,壬辰季春笠泽沈人鉴和笙拜序(9)《沈人鉴和笙先生序》,《乘斋杂咏》,“附录一原稿序跋题词”,第31-32页。
沈氏的序文中,有一处值得注意,即他指出《乘斋杂咏》所收诗作,“自丁丑倭寇内侵,至戊子母丧而止”。按戊子年为1948年,惟对照今本《乘斋杂咏》,吾人发现,其最末一首并未提到张献廷母丧。何以内容如此出入?那是因为张献廷原先的版本,并未依照既定计划出版,在长期政治动荡中,他的手稿甚至一度流失。关于此点,后文将有所说明。
此外,刘承干的序文,对《乘斋杂咏》一书,也有许多肯定,略谓:
吾里述掌故者有范白舫《浔溪纪事诗》,记时事者有李雅深《劫余杂识》,并为吾友周君子美辑入《南林从刊》。顷邱寅叔舅氏以张君献廷《乘斋杂咏》见示,则仿记事诗之体以记时事,于范李二书兼擅其胜,盖丁丑寇祸为咸丰庚申后一大劫。吾南浔夙号富庶,乃兵火所及,闤闠煨烬几不复辨衢巷,君出入锋镝,窜匿荒村,耳闻目见,动魄警心,发为文辞,盘薄苍凉,如少陵天宝乱离诸作,其能信今传后无疑也。曩余与贤兄爱棠茂才同岁入泮。闻有幼弟能文,心识之。四十年来流离沪滨,还乡之日少,爱棠早逝,君罕晤接。今读是编,幸故人之有弟,念世变之靡涯。爰书数语以归之。闻君隐居里闬,岁月宽闲,愿更续记前后诸事,完成一乡掌录。炳烛之明,正日进而未有艾焉。不佞当忍死以俟之。壬辰立夏日同里刘承干序(10)《刘承干翰怡先生序》,《乘斋杂咏》,“附录一原稿序跋题词”,第31页。
刘承干是刘镛之孙、刘锦藻之子,他的家族乃南浔“四象”之首,为中国近代著名的藏书大家,声誉隆于海内外。(11)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344-345页。关于刘承干与友人往来记录及其嘉业堂藏书楼的历史,参看应长兴、李性忠:《嘉业堂志》,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他认为,对日抗战是继太平天国事件后,南浔所遭遇的最大惨祸。张献廷身经颠沛流离,隐匿荒村,就其闻见,发为诗文,仿佛杜甫见证天宝乱世,能两兼掌故与时事,日后必可传诸后世。可见,刘氏对《乘斋杂咏》有很高的评价。
承上所述,刘序作于1952年,按理说《乘斋杂咏》应在这时出版,但为何迟至30多年后才面世?王瑜孙在1986年追忆道:
献廷先生去世已经二十五年了,但他的声音笑貌仿佛犹在目前。他生前留下的诗稿有《乘斋杂咏》、《西窗集》和《巧连环室吟稿》。大约有一千多首诗,都是他六十五岁以前的作品。在去世前两年他特地把诗稿转交给我,要我帮他整理,我一直想把它整理出版,却没有机会。十年浩劫中我被抄了家,除了自己的稿件、书籍被抄走外,他的遗稿也无一幸免。在漫长的隔离审查、监督劳动的岁月中,一有空隙,献廷先生的诗句往往很自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偷偷地用叫我写“交代”的纸张把它默写下来,后来还把我妻子背诵得出的献老的诗一起记录下来,共有好几十首。当时根本不会考虑到出版问题,更料不到在粉碎“四人帮”后,这些诗稿除了《巧连环室吟稿》而外,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边。我的激动情绪远远超过其他书籍的发还。(12)王瑜孙:《张献廷先生的诗》,《乘斋杂咏》,“附录二”,第34页。
也就是说,客观形势的变化,导致《乘斋杂咏》无法顺利刊行。但王瑜孙所说的政治因素,是指始于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此点应与张献廷原本的发行计划无涉,因他早该于1952年刊布诗集的。那么,为何他当时没有正式出版呢?其实,这应与1952年4月开始的“三反”“五反”运动的全面展开有关,(13)南浔镇志编纂委员:《南浔镇志》,第21页。至于此后的客观环境,自应不难想象。而张献廷直到过世前,都未能目睹诗稿付梓。由于自觉来日无多,张献廷便将手稿托付给王瑜孙,岂料“文革”浩劫,差点让王瑜孙辜负好友所托,所幸后来手稿部分发还,《乘斋杂咏》才有机会问世。1986年,周子美在该书的《弁言》中说:
近年各省县修地方志者日增,且设有专门机构以司其事,诚不世之盛举。但志书限于体例,于里闻巷谈势难具载,而笔记杂录往往有足资参考未可偏废者。往岁余求得范来庚《南浔镇志》旧刻本而以范白舫《浔溪纪事诗》、李雅深《劫余杂识》一并辑入《南林丛刊》,亦此意也。丁丑寇乱,国土沦丧,江南人民深受荼毒。吾里蒙祸之惨为百年来所仅见。吾友张君献廷时方息影里闬,以所见所闻发为吟咏,且系以记事,颜曰《乘斋杂咏》,仿范白舫例也。唯范书专述掌故,而张君之作,以时事为主,间及掌故,是合《劫余杂识》与《浔溪纪事诗》而为一也。自丁丑(公元一九三七年)日寇内侵迄于戊子(公元一九四八年)抗战胜利后之第三年。凡十年中南浔离乱变迁之状,于张君《杂咏》不难概见。余既获观全稿,喜其能秉笔直书,不为时势所左右。更深庆十年浩劫之后,此稿失而复得;王瑜孙世兄不负张君生前嘱托,细加甄录,择其有关抗战与涉及地方掌故者辑为一编,仍沿用原名,谋为刊布。今闻出版有期,爰为书数语以弁简端。至于作者之用意,读其书者当能自见,且原书序跋俱附录书后,兹不赘言。
一九八六年夏周子美书于华东师范大学时年九十有一(14)周子美:《〈乘斋杂咏〉弁言》,《乘斋杂咏》,第1-2页。
由上述可见,周子美在作弁言时,国内风气已和以往不同。从微观来说,自1970年代晚期起,南浔除了农村经济逐步复苏外,地方企业也渐渐参与到全球经济市场。(15)1978年,南浔皮件厂首批皮衣进入美国市场,随后又生产出口皮拖鞋。1979年,镇郊农村水田“春粮—早稻—晚稻”三熟制确立,粮食总生产量突破2万吨,耕地亩产超“双纲”,粮食自产不足的局面于是扭转,开始出现有余粮的情形。参见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5页。个人以为,如上所述,对1970年代晚期南浔社会经济面而言,自当具有指标性意义。此外,1981年4月,嘉业堂藏书楼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4年4月,小莲庄也被列为浙江省文物保护单位。(16)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5、26页。这两件地方盛事,对南浔历史文化的维护,意义不言而喻。另自宏观而言,1986年距“改革开放”的启动已历7、8年,在这个阶段,当局就经济体制的大幅调整与对外开放,使得人民的生活获得很大程度的改善。在此背景下,不仅各省兴起了修纂地方志的风气,也让王瑜孙迎来了重获旧稿的机遇。又按周子美原名周延年,出身南浔大族(周家为南浔“八牛”之一),他是民初实业家兼学者周庆云的侄子,本身即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和国学根柢。(17)有关南浔周家简介及周子美生平,参见湖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州市志1991-2005》(下),第2647页及《湖州市志1991-2005》(中),第1881页。通过《湖州市志》的介绍可知,上海高校院系经调整后,自1951年起,周子美乃归入华东师范大学任教。至于周庆云生平,参见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17-619页及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333-334页等处。他所集成的《南林丛刊》,早在1936年便已问世,(18)1936年周子美编印《南林丛刊》,是以32开线装仿宋体铅印本行事,见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后来,杭州古旧书店于1982年复印发行全套《南林丛刊》流通。足见他对地方文史素来关心。由于他与张献廷、王瑜孙为多年旧识,故当张氏遗稿透过王瑜孙转交来时,周子美同感万分欣喜。从引文可知,王瑜孙与周子美确实看过《劫余杂识》完整的诗稿,且周子美对该诗文集的评价,基本上亦与刘承干相当。不过,此一集编经王瑜孙整理后,终究没能以完整面貌行世,而是“择其有关抗战与涉及地方掌故者辑为一编”,并沿用原来的书名刊布。为何王瑜孙无法出版完整的诗文集呢?笔者推测可能与经费有限等其他因素有关。(19)正由于与抗战、地方掌故有关的诗文,王瑜孙才考虑付梓,故他未将张献廷母丧之诗列入,也是情在理中的。话虽如此,今本《乘斋杂咏》的印行,至少让后世得以深入探讨1945年前后南浔地方社会的变迁,这对近代中国史研究而言,仍有很大的助益。
三、诗文集反映的时代现象
今本《乘斋杂咏》收录各诗,由于缺乏标题之故,笔者只能按诗文次序编号,以利本文说明。当然,如欲理解张献廷传世诗作反映的各阶段社会情况,对历史脉络的掌握,无疑最属关键。所以,在今本《乘斋杂咏》中,各篇提及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参考坐标。
(一)与军事活动有关者
以与正规军行动、军事动员有关者为例,张献廷的诗作说道:
敌机轧轧日凌空,徽号分明刺眼红;旋去旋来听客便,可怜不见主人翁。
丁丑八、九月间,吾镇时有敌机来侦,一轮红日,徽号分明,而我国飞机迄未一见,可慨矣。(第1首)
粉墙绵亘乱涂鸦,为道空军眼可遮;又怕烧夷弹着火,更教保甲积泥沙。
镇之当局为防空袭,令将粉墙刷黑,以避掷弹目标,又令每甲积沙,为燃烧时压灭之用。(第2首)
斫桑伐木敢辞劳,官督民夫掘战壕;至竟壕成无一用,虚糜民力长蓬蒿。
上海兵退,沿湖嘉路一带乡镇,奉令开掘战壕,规定尺度,斩斫桑枝以亿万计,后国军退却,自东徂西,势如潮涌,竟无一人问津者,且亦不知有此战壕也。(第3首)
一苇乘风竟弃家,箫条行李漫空嗟;山妻老母同舟载,泛尽寒塘日未斜。
丁丑十月十二日,敌军自金山卫登陆,长驱直入,平望失守,急出门觅舟,见舟舟楫纷纷出境,亦有扶老携幼行于途中者,大小船只早被雇一空,最后觅得两小渔舟,奉母亲等往南乡和合滨暂避。(第4首)
上引所谓丁丑年即1937年,先是该年9、10月之交,日本军机时常飞赴南浔上空进行侦查,地方当局得知日军企图,为防日机空袭起见,下令将屋舍粉墙刷黑,各保甲准备积沙。随着国民党军队逐渐撤出上海战场,当局复命太湖沿线至嘉兴一带乡镇,挖掘战壕阻敌西进,但后来并未派上用场。11月初,日军于杭州湾金山卫登陆,国民党军队抵御不力,防线节节后撤。同月14日(丁丑十月十二日),太湖东南水乡平望失守,因此地位处上海、苏州及浙江交通要冲,眼见日军大举南下,南浔镇上人心惶惶,张献廷奉母命避居南乡和合滨(位今南浔区南浔镇柏树村)。又《南浔镇志》记载,11月12日,南浔已能听来自平望的炮火声,居民纷纷避逃乡里。13日,驻浔国民党军队为阻日军汽艇行驶,在深夜轰炸洪济桥、垂虹桥与湖嘉公路的中塘桥,并焚毁镇西的三里桥、六里桥、九里桥等公路桥梁。18日凌晨,国民党军队55师与102师误认敌军来袭,盲目自相射击后,朝湖州方面转进。是日下午,日军从震泽出发,兵分水陆两路攻浔,陆路方面曾与我方桂军遭遇,桂军不敌,向湖州方面溃退。水陆两军会师后,当晚即陷南浔。南浔保卫团因团总熊秀楚出走,群龙无首,部分未缴械团员,乃联络土匪,在日军占领南浔后,每到晚间,便到镇上、乡下打家劫舍。(20)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6-217页。又,关于保卫团团丁缴械的说法有二:一是沦陷前夕,由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朱觉民派人来浔,带走全部人枪;二是沦陷前夕,部分团丁缴械给嘉兴保安司令部。并见《南浔镇志》,第211页。以上所言,即第一阶段部分,概述日军攻陷上海、分兵西向及南浔人心惶怖的景象。惟自11月下旬,日军占领南浔后,对当地控制尚属有限。张献廷有诗志曰:
风声鹤唳过新年,命在安危未定天;尽有逋逃炊路侧,算来我已占人先。
丁戊之交,敌骑四出猎食,由近及远,十余里内村落,踪迹殆遍,逃难者又复络绎于道,独吾村距浔仅十里许,游骑未尝一至,宁非侥幸。(第16首)
按诗作于1937年底、1938年初,镇上时有敌骑四出,逃难者亦络绎于途,但张献廷避居之处,却暂时无虞,可谓万幸。
1938年上半年,张献廷因故携家带眷返镇,后应友人邀约别赴江苏,他有诗文见证,说道:
无数闲人尽武装,翩翩司令据楼房;襟边一点红如火,人格分明小佩章。
时震泽商民逃避一空,只有所谓司令部者,为最高权威,占徐氏宅为办公之地,往来宾客,户限为穿,而乡里游民,据以显贵,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云。(第31首)
按自南浔离境,甫出东栅,即入震泽。张献廷此行平安,当拜日军守备稍弛所赐。而他提到的震泽徐氏宅,应是当地首富徐氏家族的师俭堂,但日军司令部是否在内办公,则有商榷空间。(21)震泽徐氏富甲一方,当地号称“徐半镇”,家族世代经营米、丝、房地产等业,并致力于社会公益事业。徐汝福在旧宅基上重建师俭堂,占地2 700余平方米,建筑总面积3 700余平方米,前后共有六进,均为五开间,现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见刘延华、黄松编:《江南传统商贾名宅——苏州师俭堂》,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序一、序二。至于震泽日军司令部,则未必在师俭堂。据地方志记载,民国26年(1937年)11月,日军占领震泽后,派警备队、野战部队、宣抚班及特务班驻扎在镇北栅的丝业公学。按丝业公学即私立丝业小学,民国元年(1912年)由杨剑秋等人创办,杨任校长,校址在旱桥庄宅。9年(1920年),得热心人士资助,在镇北栅购地建校,3年后落成,学校乃乔迁新址。26年(1937年),日军侵华,震泽沦陷,校舍遭日军强占,学校停办。后改在北弄办集成学塾,校长程少平,抗战胜利后迁回原址,仍称私立丝业小学。见《震泽镇志》编纂委员会:《震泽镇志》,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94、239页。
又《南浔镇志》载,1938年8月,日本警备队调防,南浔一度真空,游击队遂自南栅进镇,数天后接防日军乘汽艇亦至,游击队在垂虹桥架起机枪扫射,击毙日军三名,战斗结束后,游击队迅速撤走。(22)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张献廷以诗志曰:
蓦地惊传撤驻军,登时街巷又纷纷;分明一个好消息,底事民间不愿闻。
戊寅秋七月,驻浔日军忽自动撤离,本镇顿呈骚乱之状,以四乡杂色武装团体将接踵而来也,吾国人民之心理,诚有不可思议者,呜呼,余欲无言。
(按)驻浔日军,一度脱防,朱希汪某率所部自南乡入镇,未几,田文龙部自太湖开入,朱部即日引退,防摩擦也,田部入镇次日,即发生抢掠事,以一士兵名吉银宝者,就地正法,至第七日,有日军给养艇两艘驶入,为田部击沉于泰安桥侧,毙军曹一,士兵二,田部恐日军大队将至,即日引去。(第33首)
此处所述,有几点值得留意:一是周遭我方游击队趁驻浔日军撤离的空档前来;二则言明日本驻军暂撤时,进入南浔的我方游击队,先后为朱希部、田文龙部;三是当时与换防日军冲突的游击队,乃是田文龙部。然而,按语所谓游击队偷袭日军,其实是指两件事,而且时间也有先后。《南浔镇志》说:“民国27年(1938)春,日警备队调离南浔,接防部队未到,国民党抗日游击队朱希、汪鹤年部随即以一营兵力进袭南浔,攻占镇区,毙敌30余名。伪维持会长邱辅生被处决。数日后,两艘日军汽艇自东而来,在通津桥至垂虹桥之间的河道里遭游击队两岸夹击,击毙敌军4名(一说7名),并缴获汽艇。……战斗结束后,游击队撤离南浔。闻此消息后,日军大队人马便于7月26日从平望、震泽赶来,再次进驻南浔镇。”(23)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7页。若将这一叙述与前段并观,我们可以看到,在1938年春及同年8月,驻浔日军曾先后调动,且两次都遭遇我方游击队突袭。前次的军事行动,是由朱希、汪鹤年领导(由南乡入浔);至于后面那次,则应为田文龙所率领(从太湖入浔),这是因为《南浔镇志》提到的冲突时间与毙敌人数,恰好皆与前引相同之故。至于引文所谓“田(文龙)进朱(希)退”,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这两支队伍属不同系统,朱希部为国民党第三战区江南地区总指挥部第一纵队(又称朱希部队),建制相当于一个师,人数最多时期曾达万人,朱希担任司令,并于台面下与中共有所联系。至于田文龙所部,是由淞沪会战溃败下来逃窜至太湖的散兵游勇与小股土匪构成,程万军任司令,田文龙、徐冲为副司令,组建于1937年11月。程万军于1939年春降敌,转任绥靖军第五师师长,(24)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1页。田文龙不从,壮烈成仁。(25)据说,程万军在投敌前,所部属“东南抗日义勇军”。程万军投敌之际,二团团长田文龙抵制之,不屈而亡,副司令曹绍文亦因拒绝投降身陷囹圄,后被程迫害致残。胡世明:《浙西游击武装初期抗战史略》,《湖州师范学院学报》,1989年第4期,第136-142页。
关于抗战胜利及其后的军事情形,张献廷也有诗文志之:
一封丹诏下扶桑,疑信相参喜欲狂;四国宣言才受诺,万千士卒卸戎装。
乙酉年七月初五日,即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二日辰刻,接全面和平之信,八年战争,自此结束,可谓厚幸,先是,德已败降,而日未屈服,于是中美英苏四国在波斯坦联合宣言,令日本早日投顺,保持元气,日皇即于八月十一日下诏承诺,而和局已成。(第75首)
一面征兵一面裁,壮丁抽去士兵来;等闲莫问春消息,应是东皇玩笑开。
近起乡间抽集壮丁,势甚张皇,而承差者,又上下其手,因缘为利,役政之弊,逐至不可收拾,乃适于是时,忽有第二十九军总队奉命进驻南浔,谓之还乡军官,大都皆川湘人,名为“还乡”,殊属费解。(第83首)
四海喁喁望太平,民心厌战将鏖兵;龙争虎斗何时已,终古难逃负国名。
边警日亟,譬如久雨初晴,忽又阴云四合,人孰无心,能无于邑,适张佩芳女士属题手册,口占绝句报之。(第84首)
按抗战胜利以后,全国军民同胞本应重返故里,致力恢复家园。但因内政多故,国共互不信任,终致武力冲突。原先国民政府的裁军政策,后因战事需要遂行废止,基层单位复又于地方征兵,而实际上百姓望治殷切,岂愿重蹈烽火?尤其第83首诗提到,当局为了扩充兵源,令各地乡长、保甲设法,但为求达成目标,有些人不免上下其手,藉机图利,役政腐败,民不聊生,不堪闻问。至若引文所谓“第二十九军总队”者,《南浔镇志》说:“抗战胜利后直至解放,南浔无战事。1948年和1949年2月下旬,先后有29军官总队一千余名军官驻小莲庄和‘苏浙皖边区纵队’驻浔。……”(26)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7页。如此看来,第二十九军总队为正规军,成员大抵是四川、湖南人士。当然,从方志的说明推测,可知张献廷的第83首诗应作于1948年。
(二)作者及其家属的避难迁徙
张献廷及其眷属为了避难,曾经几度迁徙,他首先说道:
昨日离家今又临,街坊静寂气阴森;伤兵蛮横无人理,瓦砾飞来似雨淋。
买舟回浔,意欲搬取应用什物,岂意船甫进栅,一伤兵自西岸连投巨石,余等被迫登岸,舟人几为击中。(第5首)
荒村古树稳栖鸦,终岁浑元网罟加;渴饮饥餐天趣永,水边林下乐无涯。
乡寓迤东数百步,有村聚曰柏树下,村中有大树,数百年物也,上有鸦巢,鸣噪聒耳,天趣盎然,余不幸生值乱离,半亩之宫,苦不能守,转不若古树之鸦,能居处之无虞也。(第6首)
这两首诗接在第4首之后,正是描述1937年11月14日以后,敌军将入南浔时的景象。此际,张献廷早已先行安顿家属于南乡(即柏树下的和河滨),这时则是返回镇上,设法搬运若干日常用品,但过程有些波折。大致来说,当时的客观环境是:“外兵初至,不出镇外,其后渐至四乡,村人咸惴惴。”(27)此为周子美之妻罗庄的记述,转引自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774-775页。这便意味着,乡间最初相对较镇上安全。正是由于这一缘故,张献廷说道:
横贯东西半里长,水村渔市拥寒塘;南浔焦土马要废,滚滚帆樯集此乡。
浔之南乡有小市曰横街,本不甚热闹,自避难来乡人口激增,横街日渐繁荣,乡民盐米琐屑皆取给于此,水阁临流,茶室在焉,尝以此为息肩地,几忘十余里外之人民犹在水深火热之中。(第12首)
原先冷清的南乡街市,因避难人潮的到来,而顿成繁荣景象。可惜好景不长,张献廷一家避难南乡仅半年光景,就被迫离开了,诗志曰:
燕巢幕上讵初心,祇为桃源未可寻;信美田园成瓦砾,此生无分老南浔。
余挈家匆匆离和合滨,至吴家兜赁屋而栖,适吴家兜戚友家纷纷住申,防务尽弛,余不得不作回浔之计矣。(第27首)
由于治安败坏之故,和合滨并不宜久留,张献廷只好举家迁回镇上。然而,即使住在南浔镇上,其实也相当危险,故在权衡利害后,他们一家乃决定转赴上海。张献廷诗曰:
避喧力疾赴塘栖,四野悲风疑鼓声;吕祖殿前权下榻,隔墙时听夜鸟啼。
为避纠纷,余挈瑾侄赴新市,转道塘栖,老友许晋卿时管领大军,声威远震,派员招待,以当地无旅馆,因下榻于祖师殿庑下!门临旷野,景物萧然,夜间往往不能入梦。(第35首)
水国轻舠逐浪行,布帆无恙达临平;沪杭道上今非昔,满目苍凉牧马声。
九月朔日清晨发塘栖,午刻抵临平,沿途所见,感触万端。(第36首)
电掣风驰滚滚来,愁眉深锁暂时开;车行渐近春申浦,一片烧夷劫后灰。
既抵临平,即相偕登车,车厢极小,而乘客众多,货物堆积如山,足不能履地,幸遇一熟稔之人,在车厢已占得座位,起而让予,方得安座到申,否则以予病患之身,其何以堪。(第37首)
暂认他乡作故乡,飘然身远是非场;小楼一角堪容膝,倦倚阑千送夕阳。
戊寅九月初抵申,赁居北山西路德安西里六号楼房一间,权作养屙之地。(第38首)
以交通状况而言,当时南浔北向、东向的水路和陆路皆受阻,故避难沪上只能迂回前往,先朝南再往北,亦即自杭州方向转道上海。由引文推知,张献廷及其家眷在1938年10月间,从新市道经塘栖;23日当天(即九月朔日),再从塘栖至临平。他们一行抵达临平后,继而转赴沪上,道途艰辛备尝。但这对张献廷一家来说,仍旧非常值得,因为他们的上海岁月,在抗战期间相对较为安稳。另可注意的是,张献廷借道塘栖时,他投靠朋友许晋卿其人。蒋豫生《塘栖旧事》追忆道:
杭嘉湖青帮头领许晋卿,……祖籍绍兴,在湖州长大并发迹,与上海大名鼎鼎的青帮头子杜月笙及国民党元老同乡陈立夫都是拜把兄弟,上将军衔,儿子许楚书当过警察局长。其还有过三个头衔:杭嘉湖三署总纠察队队长、江南抗日第一军第一支队司令及抗战前的杭嘉湖剿匪司令。据说,抗战期间,他所带的部队曾与日寇激战,几乎全军覆没。他是靠装扮成农民才只身坐渔船逃出来,到塘栖落脚的。虽然成了光杆司令,年纪也大了,随后只做点枇杷之类生意,但那些帮里弟兄还买账,余威还在。(28)蒋豫生:《塘栖旧事》,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106页。
这显然也是张献廷重要的人际关系,特别在危难关头,横跨黑白两道的有力人脉,总有机会派上用场。
1942年春,张献廷一家回到南浔,诗曰:
借得枝栖皇御河,门临绿水狎清波;回头遥指马家港,相国庄前宿草多。
壬午春,余家自海上迁回故乡,借寓皇御河金氏之三余草堂,大门西向,迤东即马家港,明相国朱文肃公里第故址也,所谓相国庄者,今已一片荒芜,徒供人凭吊而已。(第48首)(29)张献廷:《乘斋杂咏》,第18页。按朱文肃,即明朝天启大学士朱国祯,他撰著的《明史概》遗稿,后来不幸引发了庄廷鑨明史狱。详见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390-391页。
由于张献廷并未解释返里之因,故吾人必从时代背景考索。按1941年12月上旬珍珠港事变后,日本明显加强对上海租界的控制。从上海地方志办公室公布的讯息来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在1941年12月9日当天,大批日军开进公共租界,占领了英、美等国驻沪领事馆及若干重要外资银行。是时,租界管理机构仍掌握在英、美侨民手中,于是日方开始设法攘夺租界管理机构的主导权。首先,日方在工部局决策机构工部局董事会之上成立一协调委员会,委员会主席为岗崎胜男,委员为寺冈洪平,这两人均属日本兴亚院所派遣,协调委员会每星期的周一至周五,几乎天天都开会,致力传达并贯彻日本官方、军方的意图。结果,1942年1月5日,工部局总董李德尔、董事明思德(皆为美籍)等被迫辞职。至3月1日,工部局英籍总裁兼总办费利溥,也遭日本胁迫“自动退休”,日人渡正监成为工部局总裁,此后即解聘在工部局警务处任职的英美籍警官74人,各巡捕房悉由日籍警官负责,工部局所属各部门的负责人也全部换成日本人。至此,工部局完全为日本人所控制。(30)马长林:《上海的租界》,天津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23页;周明伟、唐振常:《上海外事志》,上海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页。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因日本势力对上海租界影响日深,张献廷认为局势演变至今,他日必对租界华人不利,为求万全起见,只能被迫回乡暂避风头。又按是年元旦在2月15日,元宵节在3月1日,故从常理推测,张献廷一家返浔,应在此后,时间大抵是3、4月间。
(三)旅寓沪上的闻见
张献廷及其家属寓居上海期间,有些闻见也值得注意。例如,他初至上海时,有诗提及:
朋从相对各嗟贫,我更多愁药里亲;安得明珠悬室内,余光遍照畸零人。
海上百物昂贵,患难中生计艰涩,偶遇友好,均以旅食艰难,深感痛苦,蒋成之表兄言,一家孤寄,缓急谁资,悠悠前程,曷胜焦虑,余感斯言,为之夜不成寐。(第39首)
上海大都会地区,是中国沿海最繁华之处,物价素来较内地为高,何况战争阶段民生需用皆有管制,生活不便处甚多矣!(31)抗战初期,由于江浙工厂的迁入、大量的人口流动及资金流动等错综复杂的原因,租界呈现出短暂的“孤岛繁荣”景象,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租界后之,经济情况才明显改观。参考马长林:《上海的租界》,第218-220页;齐春风、郑忠、严海建:《抗日战争与中国社会变迁》,团结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235页。
1939年春,张献廷一家在上海度过了首个农历新年,志曰:
每逢元旦例书红,吉语为求万事通;今岁无心书绛纸,故乡尽有喝西风。
己卯元旦,感怀故乡经此重创,栾却之子降为皂隶者,何可胜数,余虽寄迹孤岛,亦复四面楚歌,朝不保暮。(第40首)
此诗道尽流寓者内心的苍凉以及对未来的惶恐。要之,在张献廷看来,沪上虽然繁花似锦,但四周区域已遭敌人包围,何况异地岁月终究不及故乡静好。同年冬天,上海的一场喜宴上,发生了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张献廷说:
社会谁开狙击风,枪弹浪掷太懵懵;秦王漏网副车陨,李代桃僵顷刻中。
同乡陈云骥之女,与一杜姓者同居有年,是日,假中社补行婚礼,请某巨头证婚,巨头未至,两新人及诸亲友已毕集礼堂,忽人丛中枪声大作,实时毕命者五人,同乡严韫玉为陈作傧相,因及于难,刘百年夫妇,内渡有日,亦罹难,而两新人均无恙;或称杜姓少年,与敌人有连,故召此祸,狂徒妄杀,殃及无辜,为之痛恨,此己卯十月间事也。
(按)陈恭澍《蓝衣社内幕》载此事,始知主其事者为该社第七大队队长张某,亦浔人。(第42首)
在华洋杂处的租界发生仇杀,并且又与同乡有关,张献廷自然格外关心。不过,笔者依据按语翻找《蓝衣社内幕》一书,(32)陈恭澍:《蓝衣社内幕》,民国新闻图书印刷公司1943版。发现当中虽然对上海暗杀活动有所记录(如谋刺唐绍仪、史量才、张啸林、傅筱庵等),但并未提及这桩婚礼狙击事件。故按语所称应为误记,此事自另有所本。另一关于同乡不幸的事,张献廷志之如后:
车如流水马如龙,地近愚园歌懊侬;群彦争开南渡局,孤儿寡妇哭登庸。
伪政府建立前,上海愚园路一带住宅,率被新贵者占据,吴兴某姓饶于财,在该地置有别业,洋房汽车,供设华美,唯主人已早故,只寡妻弱息,栖止其中,余友与彼家有葭孚谊,以故尝履其阈,至是,突为武装者占居,并令室内家具,不得擅自移动,女主人携其十余岁之孤儿,略带细软衣饰出走,丧家之犬,不知依傍谁家,都市观瞻所系,而新贵者喧宾夺主,毫无顾忌,乡镇事尚堪问乎。(第45首)
上海愚园路吴兴同乡的豪宅,在汪伪政权建立后遭强占的个案,反映出当时日本不断对租界加深影响力,连欧美国家都难以干预。
当然,寓居上海期间,张献廷仍享有闲逸。诗文志曰:
两度来观回力球,场中球手语钩輈;怪他犬马同孤注,俊彩分金什一抽。
余与邵君新箴两度入球场博胜负,场中规例如购票、角胜,得彩分金等事,概与跑马跑狗相类,不同者彼以犬马,此以人耳,球手多碧眼儿,不知其国籍,或云犹太人居多,每夜六盘,即角使六次也,每盘以票资之多寡,平均分给中彩者,而场主坐收什一之利,盖变相赌博场也。(第43首)
也就是说,此时虽在战争期间,但上海租界的余兴活动如赌马一类,仍旧照常举办。
1940年春,张献廷在沪上度过了第2个农历新年,有诗记之:
尧年舜岁漫讴歌,风雨元辰唤奈何;百岁光阴弹指顷,太平时少乱时多。
庚辰岁朝,风雪载途,时上海虽已成孤岛,而岁尾年头,拜节、贺年,一循旧例,似不知知在国难中者,客窗无俚,翻阅历代史,自汉唐以来,无百年中不用兵者,即汉之孝文,唐之贞观,号称郅治,然短短二十余年中,仍不能免于用兵,以此知安居乐业亦甚不易致也。(第44首)
此时距离抗战爆发已经1年半的光景,张献廷在上海的生活,想必较为适应。这也让他深思,综观中国历史过往,即使朝代承平期间仍不免于用兵,可见安居乐业十分不易。
此外,还有两则与地方掌故有关的诗文,说明了张献廷对乡里的深情,他说道:
独坐楼头忆紫阳,吁曦文字狱凄凉;董家弄接徐家漾,中有当年清美堂。
辛已岁,余在秋侄家度夏,时秋侄僦居董家弄董宅,余下榻厢楼,偶检阅志书.知其地即明朱佑明故宅,考朱宅大门南向,在西交界坝桥湾中,后门在陶家弄,其屋宇之深邃可知,佑明与曹村金之俊相国有葭孚谊,尝自惭浊富,不亲风雅,相国送女至,佑明为别起华堂以馆之,并购得故相朱文肃公清美堂旧额,颜于厅事,集诸名流觞其间,相传咏紫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之句,时明国祚初移,法网正密,为卸任归安县知县吴之荣告讦,遂成文字之狱,佑明全家俱及于难,家产悉被籍没,清美堂夷为平地,或谓佑明系为庄氏史案所株连,余幼时尝闻诸先父,今阅诸家所记,颇有异同,大约当时传述,已非一致,今年代既远,益复不易考证矣。(第46首)
南浔志乘范汪周,老去才人手泽留;潜德幽光详阐述,亦趋亦步望时流。
南浔志书作者甚多,最初有明潘氏尔夔,继有夏氏陈氏等十余家,惜其书皆失传,今所存者惟范、汪、周三志,范志为范来庚(字小庭)所着,书成于清道光季年,洪杨乱后,书已失传,数十年后,王君建民忽于冷摊得之,周君子美即据以刊入南林丛刊,今镇人之得见范志,皆出两君之所赐也。汪志为汪曰桢(字谢城)所着,书成于清咸同之际,名南浔镇志,连文钞计十二本,体例精审,内容充实,乡镇志书,允推独步,周志为周湘舲氏所着,书成于民国初元。以前清末叶即宣统三年为断,所志包括各乡,名南浔志,丁丑之役,板毁于火,自周志迄今,又复数十年矣,此一隅之地,有待于记述而流传于后世者,亦复不少,余不才,每闻间里间事,有关地方掌故者,辄笔之于书,以俟后之修辑志书者,有所考证焉。(第47首)
前一则是说,1941年夏季,张献廷于其侄家中度假期间,偶然知悉董家弄董宅即涉入明史案的朱佑明故居。此案内情复杂,牵连甚广,因之处死者70余人,遭流放的家属达数百人,收监最多时有两千人,为“清初第一大案”及清朝最大“文字狱”。(33)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390-391页。后一则概述明代以降南浔志书传世脉络,特别推崇汪曰桢、周庆云(湘舲)的贡献。至若周子美作《南浔镇志稿》者,可知颇有继志述事之意。
(四)对亲友百姓的悼亡
南浔沦陷之初,人民伤亡极大,张献廷身边的挚友,也有不幸在战乱中亡故者。他说:
识君总角佩君才,避祸离翻无妄灾;世乱从知性命贱,早船兜里笛声哀。
庄君开伯长余一龄,余总角交也,时率其妻子避居南栅外之早船兜,是日君子正通携行箧出门,适遇敌兵入村,遂遭枪杀,君闻声出视,亦遇难,时村人四散逃避,两遗体暴露田塍间累日,后其婿林黎元家载棺来乡,为之草草成敛,吁,惨已。(第11首)
庄开伯与张献廷交情颇深,他是南浔著名教育家,深受地方敬重,但却不幸与其子先后遇难。《南浔镇志稿》有两则相关的小传:
庄世梁,字开伯,其先吴江籍。……历任吴兴县立第三区第三、第五两校教员,丝业小学主任,及第三区教育会副会长,尽瘁教育,凡二十余年。……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日寇至南浔镇,人四散,君亦挈眷避于南乡之草船兜。廿九日,寇掠至乡,君挺身不屈,遂慷慨捐躯,子正通,同日殉焉。君死时四十六,母在堂,仅余孤孙女。(34)周延年:《庄开伯先生传略》,转引自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26-627页。
《吴兴县抗战人员忠烈事迹录》:
庄世梁,……世居南浔镇,……于日寇迫急时,与其子正通同参加抗敌后援会工作,世梁演说,慷慨激昂,语多动人。及沦陷,居民逃避一空,正通亦收拾什件,携一皮包,作避居计,行经南乡,适遇敌,敌检皮夹中有抗敌文卷,遂枪杀之。逾数日,世梁闻知,寻至殉难地点收殓,突又遇敌,对之痛骂,敌又杀之,时二十六年十一月,年四十有六。遗父也升,年六十四,妻刘氏,无嗣。(35)转引自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776-777页。同参凌汝霖编:《吴兴县抗战人员忠烈事迹录》(1947年手稿影印),湖州市图书馆藏,“甲部”,第3页。
如将以上两则引文与张献廷的记录对照,吾人可以看出:第一,庄世梁父子遇害地点在南乡,张献廷记之为早船兜,周子美则说是草船兜,早、草谐音,应为一处;第二,庄正通携行箧出行,路遇敌军被杀,张献廷、凌汝霖同载,周子美虽未提及,但应该也知内情;第三,庄世梁父子遇难后,有关幸存家属的部分,张献廷说“母在堂,仅余孤孙女”,凌汝霖则谓“父也升,年六十四,妻刘氏,无嗣”,实则二者并无矛盾(原始出处详见注释)。而张献廷之所以未提到庄世梁父亲的状况,是由于世梁父子殉难后不久,世梁的老父亦哀恸而亡,故堂上仅余老母和孤女,是时世梁妻室应当仍存。所以,以上三则记录,最明显的不同在于:张献廷、周子美都说庄氏父子死于同日,但凌汝霖则曰相隔数日,惟按常理论断,张献廷对此事乃亲身闻见,故庄氏父子同日殉难,应该才是事实真相。
而当时死于敌手者,甚至有周子美家族的姻亲。张献廷志曰:
僚婿同舟返故居,自投罗网剧堪悲;令威化鹤归何日,千古伤心浔水湄。
友人朱云裳、沈聘珍同为周氏婿,均任职嘉兴盐栈,事变初起,二君乘缉私快艇由浔往方丈港宅内,搬运器物,中途遇敌兵船,舟子误以为国军,贸然前进。行渐近,枪声陡作,毙一舟子,另一舟子仓皇落水而遁,二君同遭惨杀,附近村人,为其葬于路侧,数月后,家人具棺收敛,已不能识其面目,仅认其衣服而已,闻者悲之。(第21首)
《南浔镇志稿》亦有记之:
《罗庄女士初日楼遗稿》丁丑浔溪避兵记节录:
(丁丑十月)十六日夕,见东南火光烛天,辨其方正属镇区,意数椽老屋,悉付劫灾矣。次日,有自镇奔至者,谓上日下午,浔镇陷落,晚间遂起大火也。由是来者渐多,为述罹难者姓名,有识有不识。某日有以朱云裳、沈聘珍二君死事见告者,二人皆外子从婿,两姊则叔翁梦坡先生之女也。二人本执事于嘉兴盐公堂,嘉兴遭轰炸,移至乌镇,彼等既安置眷属于乡间,遂至乌镇领薪资,为避兵用,复乘舟返浔,外兵见之,鸣鎗令停,不应,乃鎗击毙舵工,舟遂傍岸,即拽二人登岸,次晨均遇害,随从二人亦毙,幸舟子泅水得脱,奔告二人家属,至其地觅尸成殓,则已死逾月矣。(36)转引自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772、774页。
按罗庄女士即周子美之妻,而周在此节录段之后,另加一按语说:“余当时由甬上经杭州,而至乡间,共住二月,沦陷情况,所见较多,但无瑕追忆笔录耳。”(37)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776页。
在张献廷的著作中,尚提及家仆、邻人之一去不返,诗文志曰:
相识无多次第逢,惟君母子类冥鸿;可怜桑梓沦亡日,定已葬身锋摘中。
易岁之后,镇人悄悄来归,旧雨久别者,至是乃得复晤,或辗转传述亦可知其卜居之所,惟夏金生母子两人,杳无消息,金生业装裱,手艺平平,但能孝事其母,年四十未娶,恐资斧乏绝,未能奉母远避,已膺祸难矣,然街坊邻居,竟无一人知其死所者。(第19首)
圬工才罢酒杯擎,胡帝胡天怀葛氓;稚子弱妻赖汝活,多应求活转牺牲。
泥工阿兰性嗜酒,醉辄与人呶呶争辩,浸至用武,余以其戆直,常回护之,去岁九、十月间,风云日恶,阿兰邀余往其家暂避,且曰倘见顾,柴米无可忧,余心德之,后余挈家他往,而阿兰亦从此逝,今传者多称阿兰已死矣,但终不知其致死之由,并其妻儿之状,追溯前情,惝恍若梦,呜呼,阿兰其竟死耶!(第20首)
莽莽乾坤何处寻,楚囚生死信浮沉;道旁累累残肢体,无数闺人念草藳砧。
东邻周琴波为安泰豆饼行行伙,人颇忠实,乱作前,令家人迁乡,己独留行中任看守,且誓与行共终始,后值沦陷,周与其侪辈数人为敌军挟持而去,自此即杳无消息。(第22首)
此外,张献廷约于1938年上半年间,曾经短暂离浔,而其沿途所见,分外触目惊心。志曰:
一叶轻舟下震川,水边春草绿依然;残肢剩体清波里,触目伤心战祸延。
余应友人柬约,买棹赴震泽,甫出东栅,见岸边水际,浮尸纵横,亦有历时已久,被水冲激,只存白骨者,杂以牛马之尸,遥望亦不能辨其为人为兽,舟子言,公路旁夹河中积尸积尤多,嗟夫,战祸蔓延,惨无天日,人世之残酷,至此极矣。(第30首)
也就是说,张献廷在东栅外围水域见到的众多浮尸,应有不少是避难未及、不幸惨死的百姓。奈何昔日乐土,旦夕即成炼狱!
总之,敌人陷浔之初,军队蛮横暴戾,人民死难惨矣。张献廷不愿因言招祸,遂每每告诫仆人,诗曰:
口中木讷眼中明,麋麓兴前了不惊;乱世苟全无二法,莫将消息问君平。
避难居乡,尝闻某家被劫,某人被掠,少妇灼乳,老媪悴肤,所作所为,惨无人道。仆人阿春每有所闻,辄为余言之凿凿,余以此诫之,盖不欲其多言招祸也。(第23首)
日军侵犯南浔,造成惨重伤亡,自然可以想见。周子美评论《吴兴县抗战人员忠烈事迹录》该书说:
按浔镇沦陷后,八年之中,抗敌牺牲者,实繁有徒,因记载脱略,多所湮没。……观录中仅约十余人,则其调查之疏舛可知矣。(38)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781-782页。
换言之,地方精英尤死伤惨重,更何况是寻常百姓呢?
(五)战火对人民居所与物质文化的摧残
战火对百姓居所、名胜古迹和信仰中心的破坏极大,张献廷描述沦陷初期的概况说:
朔风剪剪又黄昏,北望浔溪独倚门,一片火光红彻汉,几家灰烬几家存。
余寓后门,直北正南浔,连日大火,遥望火光烛天,入夜尤甚,余每夜倚门现火,村人指点,若者为东栅,若者为西栅,间有数处同时起火者。先人敝庐,大约亦毁于是时矣。
(按)浔镇沦陷为丁丑十一月十八日下午,而大火则在前数日,事后调查,被毁房屋计四九九三间。(第7首)
峻宇雕墙复且深,遥望不减旧南林;扁舟渐进闵塘岸,一片烧夷泪满襟。
戊寅正月,余重至浔溪,未至镇三里,遥望镇上粉垣高耸,形势无异往昔,舟行渐近,渐见烧毁之迹,入镇则一片焦土,悉呈眼前,向所见者,皆烬余之壁垒耳。(第17首)
重到浔溪感不禁,故园乔木渺难寻;鹧鸪溪上啼声急,我已无家空好音。
自南乡入镇,两岸房廊烧毁者多,留存者少,入镇第一桥曰南新桥亦被炸毁,迤逦至大街,大小商肆悉毁无遗,唯稻香村南货号岿燃独存。余戚串家住宅,吴简青新宅完好无恙,族中只赓虞家新旧两宅为完璧耳。(第18首)
徐轶唐《南浔兵灾调查报告》亦载:“南浔沦陷的当天,全镇火光冲天,一连十余天不灭,全镇房屋损失十之八九。”(39)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8-220页。而引文按语则称,大火在沦陷前数日即发生,何以彼等说法,有如此出入呢?其实,前面曾经提到,在日军于11月18日入浔之前,国军为阻敌西进,自13日起派人炸毁多处桥梁,如浔镇大火确实发生在18日之前数日,便意味着火警与国民党军队不脱干系;换言之,为免民生物资资敌起见,国民党军队在要道炸毁桥梁的同时,很可能采取焦土策略,一并放火焚毁民居,只是后世记录这段史实时,讳言此事因国民党军队而起。
敌军入浔之后,间接导致名胜古迹遭到破坏,张献廷诗志曰:
水阁临流江浙分,楼层高耸接青云;阿房一炬纪丁丑,叠鼓摧船不可闻。
东栅分水墩为江浙分界处,故名,元人创建,明礼部尚书董份(浔阳)重建,清通判陈名荣重修。历来清明日,镇人呼渡登阁,为游眺之所,事变初毁于火,从此春时无胜游矣。(第14首)
按引文所谓“阁”,是指南浔的著名地标文昌阁,该建筑物坐落于东栅分水墩上。朱仰高说:
南浔东栅外运河中有分水墩,为元代所创。明董份在墩上建龙王庙。明万历(1573-1620)中改为文昌阁,后屡有修缮。文昌阁三檐歇山顶,上层供魁星,中层供文昌帝君,下层供赵公元帅(财神)。文昌阁对岸有建于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的极乐庵,清明、重阳等佳节,游者甚多,中流放渡,共登极阁,游目西眺,风景殊佳。……文昌阁、极乐庵在新中国成立前后毁。(40)朱仰高:《湖州名胜图说》,研究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页。
关于对分水墩及其上文昌阁(因上层供奉魁星,故当地人亦称之为魁星阁)毁坏的时间,朱仰高说得较为含糊,可能是方志的说法不一的缘故。例如,《南浔镇志稿》说:“民国二十八年一月十二日夜被焚毁。”(41)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05页。然而,《南浔镇志》却谓:“民国27年(1938)1月12日,日本驻浔侵略军,炸毁东栅分水墩上魁星阁。”(42)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前后两种记载,除了月日相同外,年份相差1年,毁坏方式也有差异。但请注意,张献廷的诗分明提到了“阿房一炬”,此即表示分水墩(及文昌阁)是毁于火警,而非炮火,此说正与周子美一致;如确实因火警而毁,则时间上自以1939年比较可信。又有关分水墩的破坏者,《南浔镇志》虽直指是日军所为,但周子美却以之毁于夜间,若果真是日军所做,他们大可于白天动手,何必利用夜间执行?故笔者推测应是抗日游击队所为,目的在于破坏敌军守望的制高点,好为将来的突袭行动预先清除一些障碍。而张献廷、周子美既明所由,但同样都不愿说破,故在字里行间留此伏笔。至于分水墩对岸的极乐庵毁于何时,方志中缺乏任何记载。(43)或许基于这个理由,朱仰高只能含糊其词地说“文昌阁、极乐庵在新中国成立前后毁”。
此外,战火也对民众信仰中心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张献廷以佛道寺观为例,志曰:
荻塘尽处古南林,兵燹烧夷叹不禁;过客喜瞻新庙貌,祇园寺里看装金。
西栅祇园寺,相传创始于南宋,为本镇丛林之冠,事变后僧侣散亡,寺亦毁于兵火,仅存大殿三楹,旋为群丐所据。门窗毁损殆尽,故有世尊及阿难迦叶三佛像,两旁环列阿罗汉像十八尊,身俱金色,至是,群丐以刮取其金,至损及佛像,余偶涉足其间,见其状,以告庄君季裘,适善修法师避乱返浔,乃与镇人士礼迎入居其寺,尽驱群丐,兹寺赖以保全。逾年师斥私财修葺殿宇,并为佛像装金,祇园气象为之一新。(第54首)
乱后来寻广惠宫,道家丹灶早成空;十年前已先几兆,捣毁神祠自诩功。
广惠宫俗称张王庙,相传张士诚治吴有惠政,故浔人立庙私祀之,讳言其人,因托名广惠宫云。清雍正时,有道流周科耀者,习青符五雷秘法,尝居宫中。十余年前,有里中少年借口破除迷信,纠集徒众,日以捣毁庙宇为事,而广惠宫以废,兵燹后,宫中像设皆化乌有,荒凉废院已无人问津矣。(第67首)
关于祇园寺、广惠宫的战时情况,《南浔镇志》中没有述及,但《南浔镇志稿》写道:
祇园寺 沦陷后被毁。
广惠宫 民国二十年间,将神像撤毁,改为民众教育馆,沦陷后屋未被毁。
按民国十余年间,里中青年学子,以南浔中学师生为中心,抱破除迷信之决心,打毁城隍庙贤圣殿及广惠宫神像,轰轰烈烈,反对封建,颇有朝气,而当时守旧人士,极不谓然,互相涉讼。至于省府,新派以浔中校长沈石麒为主,而旧党即为沈氏之母舅庞虚斋氏,两人谊关至戚,因此意见参商。此事后至浔镇沦陷,浔中停办,始告一段落云。(44)以上两则,分见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06页与第606-607页。
由此可见,张献廷和周子美对以上寺观的战时情况,详略不尽相同,但至少都证明了广惠宫战前已废,祇园寺则因战火而毁。
当然,战事期间驻浔部队对殷富之家的搜刮,必定不遗余力。张献廷的诗记载:
金家宅内扎营盘,房主添愁房客欢;枉有碉楼高插汉,可怜强盗即当官。
自辛已年起,南浔始有军队进驻,初为绥靖队屯兵于东大街金氏宅内,门前左右矗立两碉堡,日夜有兵守卫,人经其前辄加盘查,行人迁道避之,吾浔商业因之不振。自徐冲去而董冀来,金氏书画古玩尽遭盗卖.最后保安队接防,多四川人,毫无纪律,而金氏所藏,乃至一无所有矣。(第57首)
自拆花园自拆墙,楼台顷刻变荒场;适园旧物东流去,剩有经幢泣夕阳。
吾得无山水之胜,而有园林之美,庞氏宜园,张氏适园,刘氏小莲庄,皆占地宽广,结构精良,有名于时,其中适园营建最晚,设备尤多珍异,园中有经幢高接云汉,乃适园(原作“国”,迳改)主人石铭先生纪念其母桂太夫人之砖塔也,事变中,名园十九毁损,惟适园尚完好,但地处僻野,看守不易,张氏子弟乃雇工拆卸,载其重物而去。(第58首)
也就是说,南浔富户都遭不肖者觊觎,几乎难以幸免,类如适园之例,可谓罕见。据里人回忆,在1938年春,日军宣抚班长派人抬了两口棺材至庞来臣家,空的进去、满的出来,里面装满了文物和字画。(45)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8页。类此事件,当属罄竹难书。至若导致文物浩劫的驻浔汪伪部队,《南浔镇志》也有记录:
从民国29年初至下半年为绥靖军五师三团,团长杨中立,团部在张雪庄宅。民国29年下半年至民国31年夏秋间,绥靖军五师五团(驻守期间改番号为和平军一师一团),团长孙子卿(实际掌权的是徐冲),团部设在东大街德懋弄内小金山宅。民国31年夏秋至次年下半年由伪吴兴县保安大队伍之才部(副大队长)接防。……(46)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1页。
按前诗提到的辛已年,即是1941年,那时绥靖军五师五团的确在金氏宅第办公。不过,张献廷也提及保安队接防一事,足证第57首诗最早作于1942年夏秋之交。
长期的战乱导致民生日用匮乏,拆屋之风因而盛行,甚有伪政权基层人员参与其间。张诗志曰:
拆屋风潮盛一时,煌煌禁令笑官司;党分队长偷天手,一夜摧颓先哲祠。
先哲祠者,故城隍庙也,自张士诚筑城于浔,始有城隍庙,祀张巡之神,十余年前,与广惠宫同为不肖者所捣毁,而迁报国寺乡先辈神龛于其中,颜曰先哲祠,若张睢阳乃唐之忠臣,功标史册,乃以此易彼,毋乃过乎,至是有保安队分队长党光星者,少年无行,以博丧其资无法弥补,乃勾通匪类,穷一夜之力,将先哲祠拆去,镇人虽知之,亦无可如何也。(第69首)
夏屋渠渠分府衙,绳床行灶据贫家;偶因一角榱题折,思雪轩成浊水洼。
南浔向有分府衙,在东大街市中,乱后为贫民所据,比因年久失修,一椽偶折,区长俞伯翔借口防祸,将全署完全拆卸,勒令住户于三日内迁出,所得之款,入其私囊,署内有厅事名思雪轩,系光绪末年分府孙笺所手创,结构最精,亦一并拆去。(第70首)
按第69首提到的先哲祠,《南浔镇志稿》谓,该祠“即乡先辈祠,旧在报国寺文昌阁楼下。民国年间,南浔中学青年教师,实行破除迷信,打毁城隍神像,将先哲神龛移至城隍庙正殿,沦陷后,庙被伪军拆毁”。(47)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02页。如若比较周子美和张献廷的说法,可见两者详略各异。又按前诗复提及驻浔保安队,可以推断张献廷该诗成于1942年夏秋至1943年下半年间,估计第70首诗文大致也作于此时。
(六)兵匪合流及其肆虐乡里
抗战时期,邻近南浔之抗日游击队、汪伪军所部在地方上的作为,自然值得关注。事实上,早在浔镇陷落之初,游击队便一跃而上历史舞台。张献廷谓:
四方豪杰尽登场,司令成群布满乡;今岁无须完国课,丝征车税亩征粮。
自浙西沦陷,四方豪猾乘机而作,有称司令者,有称队长者,各率部属,霸占一乡,其爪牙类多乡曲市儿,游手好闲之徒,抗战不足,扰民有余,时严墓有徐司今,双泽有张司令,太湖有程司令,其次如乌镇朱希,新市刘某、赵某,皆显赫一时云。(第13首)
关于此点,《南浔镇志》记载:
抗日战争期间,活动在南浔一带的游击队成分复杂,大都是由溃败的国民党散兵游勇和土匪收编而成。除朱希和程万军部外,还有金家骧的忠义救国军湖嘉吴行动总队张鹏飞的嘉兴自卫大队等。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程万军等国民党部队相继降日,四乡游击队无重大军事行动。曾处决汉奸朱云卿等。从1940年初开始,驻浔的主要是一些伪军部队。(48)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7页。
从前面的叙述可知,这些打着抗日名号的各路游击队,其组成分子中颇多地痞流氓,打仗经验不足,而危害地方甚巨。游击队在沦陷初期较受称道的行动,就是1938年春、秋两季的突袭战,此点前面已有讨论。
汪精卫政府成立前后,倒戈归附的地方武力,仍不改其胡作非为的本质。张献廷志曰:
保境安民空好音,乌烟瘴气满南浔;北邙添得三新鬼,疑雨疑云直到今。
癸未岁暮,保安队驻浔,官兵大都川人,傲狠无状,商民痛恨,时里中有吴江警备队情报组,里人邵姓者主其事,商家之殷裕者,辄诬其通匪或私藏军火,罗织成狱者实繁有徒,道途以目,其组员有沈铭新、朱根宝、吴松龄、吴康贞四人,邵奉命撤职离浔,返苏,而其组员犹佩戴徽章,招摇于市,为怨家告讦被系,沈以有力者说项被释,而三人者竟以同日枪决闻。(第66首)
一天晴雨几回更,山自凄迷日自晶;暗淡前尘难料量,安排纸笔赋闲情。
近数月来游击队充斥于乡,绥靖队横行于镇,而乡间之游击队时有专差来浔,坐索巨款,不遂其意,则淹留不去,在镇之绥靖队与之暗通声气,于是城狐社鼠轩然起平地之波,翻译探员罗织成莫须之狱,商家之富厚者,无日不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地方率遂至不可问矣。(第74首)
按引文中的癸未岁,盖指1943年12月底至1944年1月中下旬这段时间。至于第74首诗,因为当中提到绥靖队的恶行,故可能是张献廷在1940年初迄1942年秋季以前的作品。惟不论如何,都可看出这些地方部队,基本上都以地盘为重,表面上也许分属不同阵营,但在欺压小民方面,实际上却暗通款曲,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敌军来犯必然损及人民生命财产,但地方匪患趁势而起,彼等鱼肉乡里同样毫不手软。张献廷诗文说道:
故乡到底最关情,夜夜溪头对月明;斗转参横眠不得,数声庞吠客心惊。
至南乡十余日后,匪患渐滋,黄昏人定时闻枪统射击之声,杂以犬吠锣鸣,四野空旷,虽远必闻,居民恒终夜惴惴。(第8首)
寇盗何当异样看,杀人越货太无端;东山老虎西山蝎,毒害生灵只一般。
自国军西撤,盗匪浸多,杂以游勇地痞,啸聚村墟,择肥而噬,初犹昼伏夜出,继则白日肆掠,公然分赃,了无顾忌,微特富厚之家不能幸免。即勉堪温饱者,亦颇多洗劫一空。(第9首)
夜虞匪至日防胡,无定羁栖类野凫;是处已无干净土,茫茫何地寄妻孥。
盗劫之事,几无夜无之,而日间敌兵四出,骚扰村落,居民率皆昼出夜归,间有担其襁褓之儿,甑釜之具者男女老幼,络绎于道,余寓前后桑园中,坑谷填溢,几无隙地,目睹此状,不觉为之心悸。(第10首)
湖匪向为南太湖沿边地区的社会毒瘤,由于水网密布,舟次往来频繁,人货运输,悉仰于此,湖匪混迹其中,官府查缉不易,故历代政府穷于应付,即使大力整顿,仍然难以根除。自抗战爆发、日军进犯,国府各级机关纷纷后撤,而敌我两方都无法对当地实行有效统治,则镇上不免呈现权力真空,使得湖匪得到发展壮大之机,依违于敌我之间而有余裕。因此,沦陷初期,百姓白天必须躲避敌人,夜晚又得防范湖匪,可谓身心俱疲、生业难安。
前面说过,张献廷于浔镇陷落之初,曾与家人避居南乡,然而由于治安因素,他和家人被迫离去。所谓治安因素,即是土匪为患。诗文志曰:
匪氛渐逼近吾乡,索贿索财势甚张;朝作匹夫暮校尉,健儿多半出三湘。
戊寅四月,有悍匪一群夤夜人柏树下钱姓家,即占据其宅,而禁其家人于一隅,钱姓献二百金,享以酒肉,约克日开拔,匪纳其金不果去,后以他故,于黄昏后呼啸去,既出复回,纵匪掳掠,并绑架钱姓二妇人及寓居之谈姓幼子而去,闻其头领系湘人,佚其名氏。(第24首)
欲行又止费踌躇,忍辱偷生气不舒;泽尽萑苻人尽匪,为鹰驱雀计何疏。
避居南乡和合滨半载,乐其人地之宜,方作息肩之计,乃迫于匪祸,势难久留,舍乡而返镇,则腼腼腆腆动止掣肘,所得者苟安而已,又殊非所愿。(第25首)
虎狠杂处剧堪忧,虎穴烦君几次投;六阅月来幸免戾,今宵惘惘又拿舟。
盗魁集乡之保甲长,公然勒索,以浔人多富厚,索金尤巨,保甲长无以应,翁银宝几次入盗营,为请求核减,终不许,且声言临去将大肆焚掠,翁怒,詈之而出,劝余他徙,于是不得不别和合滨而去。(第26首)
匪氛渐逼竖溪津,无奈归乡作顺民;莫道强邻能抚辑,多应羞煞自家人。
自余旋归,亲友之乡居者,亦多迁回镇上,原因亦大致与余相同,自家人尚不能兼容,复何尤哉!(第28首)
按戊寅四月,即1938年5月,此时据浔镇陷敌已历半年,而湖匪足迹竟至南乡,故苟安之所亦复难安,张献廷一家迫不得已,只能冒险回到镇上。这时,张献廷才发现有相同境遇的亲友,居然不在少数。惟张诗又说:
谍报纷纷走马传,匪军今夜袭浔川;江南四月青纱帐,绝妙金汤敌不前。
某日,或来告余,太湖匪军今夜当大举进攻,邀余与桂书城君赴乡暂避,余谢却之,而是夜平安无事,盖时当首夏,乡间桑阴遍地,俗谓之青纱帐,易于防守,谎言谰语,不值一笑,无怪谣传之多也。(第29首)
因夏季南浔遍地桑阴,居民易于防守,湖匪深知箇中之理,不敢轻言抢掠。只不过,湖匪嚣张,不甚明理,为夺民财,不择手段,名流如金熙者,竟不幸成了枪下亡魂。张献廷诗文说道:
买得青山作菟裳,自耕自食信悠游;衹缘劣子为媒孽,悍匪寻仇到白头。
金铸欤先生名熙,少负才名,善属文,清邑庠生,民国肇建,出任温州瑞安县知事,旋即挂冠归里,日与友好买醉酒家,晚岁购置八里店附近公姥山田地若干亩,筑室其上,挈家居焉!尝杂佃工中耕作,顾而乐之。事变起,家人辈劝先生迁居城中,不许,有一子名干,顽戆成性,常流寓在外,为冤家所戕,冤家实匪首,定计入山,并杀先生于山庄中,长女瓯,次女经,仅以身免。(第41首)
金熙才华横溢,官声颇佳,即便归隐乡里,依旧悬念百姓,但他的猝逝,却与其子有关。至于前引之见,《南浔镇志稿》征引王瑜孙的说法称:
金熙……生平慷慨跌宕,好为人排难解纷,凡地方公益,莫不竭尽心力以赴之。……岁甲子,齐鲁搆衅,故里适当江浙之冲,军伍杂沓,供应频繁,君与诸父老斡旋其间,备受威胁,军士犷悍,至有以锋刃相加者,君从容镇定,与之交涉,卒能奠定阎闾,不为菰城之续,世论多之。后国军入浙,君历任南浔统捐局局长、民政厅视察,靡不问隐察微,克尽责职。晚年买地湖城东南之孟家山,茅屋槿篱,以终老焉。丁丑抗战军兴,吴兴陷,山中亦数经掠劫,君忧国伤时,不能自己,深恐居民之废农桑,于是施肥布谷,躬自劝导,虽朔风烈日,未尝少辍,卒能人定胜天,秋收无亏。是年冬十二月某夜,有匪徒百余人,持械破扉入,君晓以大义,匪魁慙且怒,又恐事一朝败露,必不利于己,乃命从匪以火器击之,竟遇害,年五十九。先是,君之长子名干,豪横饶膂力,供职于荻港某团部,为同类所忌,杀之,或曰君之遇害所由致也,盖恐君在将有以报复耳。(49)王瑜孙:《金铸欤先生小传》,转引自周延年(周子美):《南浔镇志稿》,第624-626页。
从张献廷与王瑜孙的叙述可知,金熙死于匪手固然不错,唯此事竟因其子金干而起,自不免令人再三叹息。不过,王瑜孙的说明有数点值得推敲:第一,金干是遭某团部同事所杀;第二,金熙遇害时,家屋为百余名匪徒闯入,可见此乃武装团体所为;第三,匪首恐他日东窗事发,而命手下加害金熙,表示两人可能相识;第四,金干之死既与某团部有关,导致其父金熙亦受牵连,这便表明匪群即是游击队或伪军。事实上,在敌我势力进入拉锯阶段时,江南湖匪也观望风向,而往往与军队合流,若非投效我方游击队,即是依附于伪军,这是因为打着任何一方的名号,他们才能以某种“正当性”为由,便利其横行乡里,倘若独树一帜,反而不利生存。
(七)有关汉奸的描述
南浔沦陷期间,日军设法强化控制当地,为求事半功倍起见,每每借助以汉治汉策略。以特务组织为例,张献廷指出:
故乡无复旧衣冠,炙手威权九老板;派立司袍犹未御,百花厅上已停棺。
何文奎原为商会厨役,嗜赌好交游,事变后因识日军官熊谷,得拨充为情报组长,二人深相结纳,公然开设赌场,威权震于一时,何行九,皆称九老板云,旋有乡人董金生者,人极悍猾,夤缘得为副组长,与何表里为奸,大肆敲诈,道途侧目,嗣以攘夺庞阿真烟草营业,许日富商西村意,西村诉之军部,熊谷因之他调,未几,何董二人就逮,贿案尽发,逐(遂)遭枪杀。先是何于蛎壳弄起建住宅,至是陈尸厅中,犹罗列盆景于四壁,绚烂夺日,故曰百花厅云。(第55首)
才上火车又汽车,善庄村里是侬家;风飘杨柳枝枝舞,阿弟新当组老爷。
自何董二人为警备队情报组正副组长,一时权势赫奕,并致多金,后一岁,江浙各机关将皆设情报组于浔镇,罗致无业游民,横行需索,公然取津贴于镇之商会,于是公私交困,乡友姚姓子亦充组员,腰手枪而履蛮靴,不可一世,其姊适自申返乡,因戏咏之,不知其为喜为忧也。(第56首)
据《南浔镇志》记载,“宣抚班”撤销后,驻浔警备队改称守备队,驻所由丝业会馆迁到商会,队长熊谷开始建立密侦组等特务部门。(50)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17页。何文奎为组长、董金生为副组长,于商会内设水牢,敲诈勒索,无所不为。(51)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何、董二人虽不可一世,但当彼等靠山熊谷调走后,索贿烟商之事因而曝光,遂遭日方逮捕枪毙。1939年冬,汪伪政权成立后,首先建立政治保卫局湖州站南浔情报组(代号“南浔13号”)。1941年11月,又建有湖州日本宪兵队南浔密侦组(代号“南浔5号”)。另有其他特务组织,如日敌系统的有湖州警备队密侦组、日本吴江宪兵队南浔密侦组、日本江苏震泽警备队情报组南浔分组;属于汪伪系统的有江苏保卫局(代号“吴江6号”)、江苏清乡警察分队密侦组、江苏省第二保安大队震泽情报组南浔分组、江苏“大民会”南浔分会(特务外围团体)。(52)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1页。前引都是南浔沦陷初期的闻见,张献廷记录甚明,不只多处得与方志参照,抑且有补于方志之不足。
至于地方行政,那时也异常黑暗,张献廷说:
惨戮何堪忆岁除,身询财贿计何疏;贤愚到此谁能判,白骨成堆血满渠。
丁丑除日,闻镇上维持会人员上下二十七人悉被诛夷,传者亦不知其故,余所捻(稔)知其姓名者只张庆成、张雨生及陈荣生三人而已,两张均浔人,陈系苏人,为南浔庄氏之婿,因避难寓于浔,兵燹后,浔镇为墟,两张出任维持,专以搜括为事,而自纵酒取乐,群小趋之,作奸犯科,无所不至,时有日军宣抚班驻浔,侦知其事,遂加逮捕,微闻其中有茶役厨司等若干人,亦同遭惨戮。(第15首)
丁丑除日,即1938年1月30日,日军初来乍到,急欲寻觅亲日人士,供其驱使。维持会是日军扶植的第一个汉奸机构。《南浔镇志》记载,敌军陷浔后不久,“张秉诚、张贻荪等组织维持会,地点在栲栳湾柴场弄”。(53)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另有一说称,维持会以张庆臣等为首,见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0页。次年2月,“日本侵略军湖州宣抚队队长西村五郎,到南浔找到避居在乡下的张赓虞和沈石麒后,撤销维持会,成立南浔自治会,由毛友兰任会长,沈石麒为副会长”,沈后来转赴大后方共赴国难。(54)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8页。又按南浔自治会,先后由毛友兰、邱辅生、吴旦等任会长,详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0页。关于维持会取消之因,《南浔镇志》没有说明,但恰巧张献廷给予了清楚解释。
汪伪政权登场后,所辖各镇设区公所,区长自是遴选夤缘者。诗文志曰:
枉负楚材楚用名,百年廨舍一朝倾;可怜衰世完人少,臧否还留异日评。
里人俞伯翔系方家汇俞叔园之子,初为丝厂小职员,贫困无聊,抗战军兴,程万军雄据一方,俞有妹名起风嫁程有宠,俞于是得任南浔区长,恣意敛财无所顾忌,未及一年宦囊充实,乃贪婪无厌,盗卖自肥,其人之下流无耻可想而知矣。(第71首)
塘南塘北日纷争,首鼠两端寒昨盟;一自投身经济会,地方元气做人情。
镇西十余里为东迁乡,抗战初为游击部队所据,敌伪势力所不及。织里方面,有流动县治在焉。荻塘南北,均归管辖,有蔡子卿者,出身游击队,任该区区长,武断好事,摊派繁重,塘南北人民恨之入骨,后以忤某军人,不安于位,率队降敌,入南浔经济委员会供职,蔡以塘南北财赋充裕,敦促遣兵进驻,自此塘南北数乡镇遂以沦陷,蔡任织里区长时,动辄指浔人为汉奸,迫其来浔供职,人或询做何感想,蔡笑应曰,身汉,心不汉耳。(第59首)
关于汪伪时期的地方层级,《南浔镇志》说:
民国29年汪伪南京政府建立后,南浔也设立了区公所,何鹏飞、俞伯翔先后任区长。仍沿用民国的保甲制,将原南浔镇的20保分为29保。并设立了警察所,所长吴丹,后由区长俞伯翔兼任。还组织了南浔自卫队,朱云卿任队长。另有商会等。(55)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0页。
其实,无论是南浔区区长俞伯翔,还是织里区长蔡子卿,他们一旦得势,都变得目中无人,不仅行径相当乖张,连思维都教人倍感诧异。可知,在敌伪的统治下,政治风气相当败坏,至于商会人事,同样明争暗斗,腥风血雨,臭不可闻。张献廷说道:
横街重创气阴沉,白日荒墟虎啸林;漫道江湖多壮士,睚眦小怨镇相寻。
有慨于邱富生(伪商会会长)为陈学余所戕事,陈为朱云卿徒党.或谓朱之死,邱实置之。(第34首)
自古庸人福泽多,那知平地起风波;可怜乱世无公理,会长头衔一刹那。
张品璋原为绸布商,为人碌碌无奇,事变中以镇人星散,出任商会会长,乃任事未久,即遭暗杀,殒于道左,数月后,始有人传说,张曾以细故,结怨于朱云卿,朱实使人枪杀之也,事在庚辰秋月,越一年正月,朱也为仇家枪杀于北市,人谓杀张之报云。(第60首)
邱富生、张品璋与陈学余、朱云卿间的恩怨,地方志中没有记录。然而,可以注意的是,朱云卿当时担任南浔自卫队队长,后来死于1941年初,《南浔镇志》谓其遭到游击队处决,(56)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0、217页。张献廷则说朱之横死或与邱富生有关。无论原因为何,皆可看出舆情对朱云卿的痛恶。
不过,当时所谓的“汉奸”,除了主动依附日方的人士外,尚有更多遭裹胁以从者,张献廷志曰:
衹为饥驱始出山,纵教富贵亦何颜;情略迹应无议,众口同声指汉奸。
镇人有迫于生计,任抄写之役于失地机关者,群指斥为汉奸,彼其始,固不自以为奸也,乃为人之所诋,几不能自存于社会,夫然后自新路绝,安于奸而不反者多矣。(第32首)
一队夷齐下首阳,忙将薇蕨换膏梁;黑单名字多于鲫,不办汉奸办富商。
官中逮捕汉奸之名册,俗称黑单,十月七日第二批黑单到浔,高鹿芳以曾为太湖洋行经理,列名其中,其他富商,几无一幸免,盖八年抗战中,商人无不与日人有关,官厅轻以汉奸头衔加于人民,人民亦浸然受之,无动于衷,于是汉奸遍于城内,而小人更无忌惮矣。(第81首)
这两首诗,分别作于抗战之初与胜利之后,大致可以窥见,民间对于汉奸的认知,实与官方南辕北辙。盖主动附敌者为真汉奸,被迫为敌方服务者为假汉奸。在假汉奸之中,有更多是受官府任意抹黑,而原本无涉汉奸行为者。要之,从张献廷的观点来看,真正的汉奸很少,受污蔑的倒是很多。并且,所谓的真汉奸,乃是从敌方获得权势,而目空一切、恣意妄为者;至于绝大多数无辜被视为假汉奸的人,在胜利后的特殊环境中,却没有机会自我澄清。
(八)民生困顿与社会黑暗
抗战进入尾声阶段,南浔社会民生困顿与社会黑暗的景况,(57)关于抗战前后,沦陷区颓败的景象,张根福、岳钦韬:《抗战时期浙江省社会变迁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363页。张献廷的诗作中提到不少。志曰:
无端封锁北回桥,咫尺村墟十里遥;妾住桥南郎住北,隔篱春色不堪招。
自江苏清乡,凡江浙毗连处,皆限以竹篱,不许出入,北回桥遂被封锁,北乡船只不能至镇,自癸未十月至乙酉三月始得开放,三年中浔人损失不赀,其后商业不振,实基于此。(第61首)
国家无力养官兵,粮饷由他就地征;一月军需八百万,大桥东望一溪清。
此甲申年十二月事也,时保安队驻浔,镇商会月贴巨费,供应繁重,无非取之各业,而江苏清乡当局,视南浔为匪区,四乡航船竟至绝迹,东北俱设检问所,均为苏省机关,而经费取给于浔,于是浔人大困。(第62首)
按癸未十月至乙酉三月,即1943年10月底,迄于1945年4、5月间,敌方在江苏的清乡行动,限制了南浔最低限度的经济生活。而甲申年十二月,即指1945年1、2月间,当时的南浔一则受到驻浔部队、苏省机关的压榨,再则遭到江苏清乡、通货暂停的影响,百姓因此蒙受非常巨大的损失。
除了敌伪机关的搜刮之外,我方基层组织同一时期也加入横征暴敛的行列。诗文记载:
鸡犬牛羊各有捐,少迟又费出差钱;乡丁气焰高千丈,破甄还虞保不全。
近来南浔镇乡机关重叠,县政府除吴兴有阴阳二机关外,其他尚有吴江、嘉善、平湖等县府,均设于浔之附近,至游击机关,更不可胜数,均随地征饷,乡公所应接不暇,遣乡丁日夜追捕,暴横无匹,农家一夕数惊,偶一逾限,乡丁索出差钱甚巨,虽在子夜,仍须杀鸡作黍以供其食,少拂其意,则立碎其甑以泄忿,或痛挟其人有致死伤者,于是拆屋卖儿有日所闻矣。(第63首)
捉来乡长活财神,哭煞娇妻笑煞邻;鸡鸭村中无觅处,赎身储币满前陈。
是时敌伪机关在镇,中央机关在乡,乡公所介于两者之间,日事搜刮以为容悦之地,乡长之黠悍者,巧取豪夺,无所不为,乡人畏之如虎,怨之次骨,敌伪军人往往伺隙以剿匪为名,捉之来镇,加以通敌之名,威吓家属,以重金赎身,乡长得归,仍将赎身之费,摊派于乡间之殷富,于是,乡民之困,岌岌不可终日矣。(第64首)
十家佃户九家逃,沃壤腴田尽不毛;朝索军柴暮索米,乡公所里又催漕。
自摊派之风盛行,当事者复上下其手,农家乃至无所措手足,癸未甲申之间,乡间不肖者,假借名义征收脱抗费甚巨,脱抗者,田在乡间,人匿陷区,借以规避各项费用,谓之脱离抗日阵线者是也,佃户有苦于摊派繁重,力不能支,率其妻子他去,竟弃田不耕者,呜呼,枭夷肆毒,民不聊生,而不知为虎作伥者,其毒乃甚于虎也。(第65首)
辛苦年年筑债台,钱如流水去无回;小民快利开生面,拆卸房廊做寿材。
近米价昂贵,斗米直二千元,失业穷民往往欲货其住屋以易米,而无人问津。因战乱,木材缺乏,商人图利,往往购旧屋,以其梁柱造成寿材,利市三倍,于是拆屋之风盛行一时。(第68首)
从上引可知,当时南浔一带政治情况异常复杂,既有我方政府与游击队,又有敌伪政、军机关,乡公所两面应对穷于应付,而老百姓更是遭遇反复盘剥。倘若乡长被伪军绑架赎回,则他势将赎身费用,摊派在乡间殷富身上。1943至1944年间,摊派风气日盛,佃户税赋繁重,彼等手足无措,是故卖儿拆屋,藏匿陷区,以求规避者,乃比比皆是。而乡中竟有不肖者,借故对其征收高昂脱抗费,佃农们独力难支,最后只能弃田他去。在这个时期,竟有敌伪军官不恤民苦,轻言浪费公帑。张献廷说:
圬工匠石日当差,碉堡巍峨矗大街;才庆落成又毁去,新来团附巧安排。
时百业萧条,惟泥木两作,承造碉堡,日不暇给,指挥由于团部,而费用出自商会,其浪费可想而知,大街碉堡才成,新来团附宋惠民以地点失当,又令毁去更筑,轻易一言,不知耗去民力几何矣,最可笑者,大桥迤东,原有惠民旅馆,宋以犯其名讳,饬令改作惠中,闻之,为之作恶竟日。(第72首)
民间对于基层施政,早已深怀不满,种种怨恨积累,终致星火燎原。诗文志曰:
轩然四野起风波,千万农民结队过;愤发一朝成惨案,乡公所内死亡多。
此乙酉年七月间事也,最近二年,敌伪军队推进乡区,摊派繁重,各乡乡公所借口奉令征饷,横行乡曲,良儒之家,十九破产以偿,人心积怒已深,一旦由湖乡爆发,悍者率众捣毁乡公所,惨杀乡长乡丁,一时四方闻风回应,死亡载道,此抗战声中一大变端也。(第73首)
按1945年8月17日,以日本投降故,南京伪政府奉命解散。同日,南京发生暴乱,伪军事参议院院长萧淑暄被击毙,伪江苏省省长陈群自戕。(58)郭廷以:《“中华民国”史事日志》(四),第381页。不知是否受此影响,南浔当时也爆发了群众事件,其因乃缘于两年以来敌伪部队要求摊派、乡公所奉令征饷,然地方志并未记载此事。
纵使抗战结束,但百姓苦难并未告终。张献廷感慨说:
乍听鞭炮意欣欣,遥望中原隔暮云;麦帅已临东国境,江南犹望正规军。
盟军统帅麦克阿瑟时已率舰队占领日本,而我国政府办理接收,濡迟纡缓,迄无军队开到,坐令不肖者乘机渔利,竟至贿赂公行,酿成纷扰,是可叹也。(第80首)
按1945年8月23日,麦克阿瑟公告盟军将于8月26日开始登陆日本,8月31日在东京签订降书,并规定日本5日内必须执行各项要求。后因台风吹袭故,登陆与签约展延两日。8月28日,首批美军降落东京,第三舰队驶入东京湾。9月2日上午10时30分,日本降书在东京湾美国主力舰“密苏里”号上签字。(59)郭廷以编:《“中华民国”史事日志》(四),第384、386、387、389页。由此推测,第80首诗应成于8月底。另,张献廷的诗文亦透露,百姓是时正殷切盼望正规军迅即接管原陷区,让吏治尽快恢复澄清,惜乎当局的作为,令人大失所望。因为,我方县府以下机关,一入南浔伊始,即对民间征缴各项赋税,恶形恶状,令人发指。诗文志曰:
今朝重见汉旌旗,爆竹声中县长归;诘旦新颁捐献令,满街满巷说王非。
吴兴县政府连年流寓乡间,迄无定所,县长王非,贪污无状,平素常派人来镇需索,胜利后以十八日由南乡入镇,次日,即令胡友三开办县税,并追征本年一月份起一切税捐,及勒令人民献金,数额甚巨,或请核减,辄以汉奸目之。(第76首)
八年挣扎为求生,讵料澄清转不清;一队贪污犹肆毒,胸中块垒未分明。
随王非由乡推进之陈国楷等数十人,皆系游杂部队中人物,为虎作伥,揽权纳贿,动辄以汉奸恫吓人民,名曰献金政府,实则饱其私囊,一时刮去现钞数千万元,商人之有资力者,指为发国难财,勒逼更甚,不遂其意,即加逮捕治以附逆之罪,于是人人自危,胆小者,致不敢宿于家中。(第77首)
虎符一道下南浔,大小商民尽献金;屋漏又遭连夜雨,茫茫天壤孰关心。
胜利后,当局对于陷区人民,绝无一语慰藉,反纵令不肖官吏怂意搜刮,族兄赓虞因与日商经营皮毛致富,其住宅为区公所发封,义昌顺会计庄池轩,合记经理沈迪先均无故被逮,其后均用去钞币四五十万元了事(每法币一元合储币二百元),其他贿案尚多不尽记。(第78首)
道是好官倒屣迎,那知公子惯横行;南浔请得财神去,父老儿童识姓名。
县长王非,区长陈国楷,上下勾结,尽情聚敛,时吴旦代理商会会长,每因不能厌其所欲,县府中人衔之次骨,至是有某科长来浔,向商会假名索款,吴不许,遂托言县长相邀,绑架以去,讹传为游击队请财神云。(第79首)
胜利原来是不祥,六捐三税压商场;便便大腹腰围减,小本经营哭拆洋。
丙戌丁亥之际,捐税繁重,眼前在浔设局征税者,有九种之多,而遗产税等犹不与焉。拆洋者,高利贷也,时钞值低落,物价飞腾,商家倾资购物,不足则用拆洋以济之,虽致暴力者甚多,然亦有因之蚀本者。(第82首)
关于战后地方行政沿革,据《南浔镇志》记载,1945年8月18日,吴兴县县长王非及吴兴县路东办事处主任陈国楷接管南浔镇(合并浔北浔南两镇),设区署于商会,陈国楷任区长,下设镇公所,纪星拱任镇长,下辖18保。次年元月,区署与镇公所合并,改组为南浔区公所,仍由陈国楷担任区长(兼任南浔镇镇长),下辖南浔镇与东迁、马腰、南林、白马、神横五乡,以及并入南浔镇的丰乐乡。重整保甲组织,两保合一,全镇划为14个保。1947年春,乡镇分治,废区公所,并入镇公所,保甲维持不变。(60)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9、190页。至于税务机关有二:一为吴兴县税捐处南浔征收组,职司地方税的征管;另一是国税局吴兴分局南浔稽征处,掌理国税之征收。(61)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50页。表面看来,虽然战后国府逐步重建地方行政体系,但基层机关的用人模式及其文化,似乎仍与胜利前相当,不只贪赃枉法、腐败盛行,且勒索民财、扣人罪名者,依旧一如既往,难怪张献廷诗作当中,对于此类流氓行径,表达极度的不满及愤慨。关于此点,张献廷的生前挚友王瑜孙追忆道:
记得抗战胜利初当局者以惩办汉奸为名,大肆聚敛,我偶尔绘了一幅钟馗捉鬼图,图中小鬼手捧元宝,钟馗以剑直指小鬼之颈,但迟迟不肯下手。我自题一诗以寄感慨。献廷先生见了为我题了首七古:
“吾闻钟进士,山魈木妖供役使。生平常与鬼为邻,醉咬鬼物珍馐似。相传五月厉鬼多,高明第宅仗公呵。王郎妙笔工词翰,不赋登楼绘伏魔。公髯如戟目生稜,手握青锋鬼是惩。何物ㄠ么炫财宝,鬼意若曰此万能。呜呼,方今鬼蜮满坑谷,敲人骨破食人肉。安得钟公十万辈,一朝大快朵颐尽屠践。”
真可说是慨乎言之。……(62)王瑜孙:《张献廷先生的诗》,张献廷:《乘斋杂咏》,“附录二”,第35-36页。
当局假藉惩办、实谋聚敛的作为,张献廷可谓恨之入骨,他透过诗词所传达的心境,经王瑜孙的生动描述而跃然纸上。
此外,因税务繁重,金融体系崩坏,导致通货膨胀加剧,使得民生益为动荡不安。1945年9月27日,财政部公布《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办法》,将法币与伪中储券的兑换率定为1∶200,浙江人民受害最深,(63)郭廷以编:《“中华民国”史事日志》(四),第400页。另戴建兵说,1945年10月28日,财政部公布《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办法》,规定兑换期限为1945年11月1日起,到1946年3月31日截止,预期作废。10月30日又公布《伪中央储蓄银行钞票收换规则》,规定每人每次兑换,最低限额国币10元,最高为5万元,并依票面面额由高到低按月收换。参见戴建兵:《浅论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对战时货币的整理》,《中国经济史研究》1995年第3期,第144-145页。不过,戴建兵提及的钞票收换办法公布时间,较一般记录晚了1个月,不知何者为确?如此便意味着沦陷区的居民财富,一昼夜间缩水到1/200。为此,张献廷不免浩叹:
生不逢辰值战争,米珠薪桂最无情;刀兵水火犹堪避,惟此难关避不成。
近来米价激增,日用诸物,亦因之昂贵,商人倾囊易货,获利甚溥,且有致巨富者,余明知钞币贬值,物价增高,了无止境,然无法防御,唯有听之而已,而戚友中竟有坐拥数十万金,存之银行,月食其息,自以为可靠,不知转眼之间,行将化为乌有。(第49首)
由于物价不断飞腾,(64)据记载,自1945年12月到1949年间,物价直线上升,南浔每石大米价格依次为4 960、44 600、605 800、3 195万元(以上新法币计算)、249元(金元券计算),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147-148页。新法币威信在民间荡然无存,故商人宁可拆分现洋以购物。
但讽刺的是,在战火长期蹂躏之下,地方上却出现宗教异端,斯与民生困顿的情况形成巨大的反差。以一贯道为例,张献廷指出:
三教同源说已陈,拾人牙慧又翻新;道名一贯何曾贯,傅会支离总失真。
近南浔盛行一贯道,不知其来源,只知上海有所谓崇善堂者实崇奉此道,并在各地设立分堂,广收徒众,南浔主办人为周质夫,曾以书籍多种见赠,余阅之,知其亦倡青阳、红阳、白阳之说,大致与清中叶之八卦教相同,其主教之神曰明明上帝,又曰无极老母,而佐以孔孟观音济颠及三官大帝之象,盖儒释道三教一以贯之也,一时男女投身入道者甚多,又在四栅及乡间分设坛场,周某劝余入道,谓可避灾免劫,余谢而却之,异端之起,亦衰世之征也,故辞而辟之。(第50首)
宜园改作白阳宫,朔望朝参礼济公;男女道亲齐供果,儿家亲献荔枝红。
一贯道倡为三阳之说,谓现正当白阳,即所谓末劫也,周某于东栅庞氏宜园中,设立崇华分堂,又在东首厅屋中,敷陈佛堂,男女信徒统称曰道亲,供桌上陈设高装果核数十碟,均时鲜名贵之品,阅五、七日弃陈更新,其费皆出自道亲,有一人供数碟,亦有数人合供一碟者。宜园占地颇广,结构甚精,事变中,后半部湖心亭一带房廊倾圮,化为废墟,惟前面假山花木尚称无恙,今则香烟缭绕,成另一世界矣。(第51首)
历来对于抗战时期一贯道在南浔的发展,有关的记载极少,故张献廷的见证十分重要。《申报》特约记者邵慎之说:“‘一贯道’的活动地区,包括华北各省以及苏浙皖豫等省,总部设在南京,名崇华堂,分堂则另起堂名,在南京一市的分堂,就有三十多个。……它的掩护烟幕是‘宗教’和‘慈善事业’。他们曾一度在抗战后方活动过,后经地方当局严厉取缔,……用这样的行政命令镇压了下去,但是在沦陷区却继续扩大组织。……‘一贯道’南京总堂崇华堂,董事长是褚逆民谊,董事是彭逆年、张逆祥夫、□逆学昌、李逆云五、葛逆亮时等人。褚逆民谊在三十三年曾以‘功德’款名义付给该堂四十五万元。这是有文件可查的一宗。”(65)邵慎之:《显微镜下的日伪工具——“一贯道”祕密史》,《申报》,1946年1月18日,第3版。相关记载,并见《中国会道门史料集成》(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4-345页。因此,我们合理怀疑,一贯道在南浔的传播,极有可能是褚民谊所促成,这是因为一方面南浔当时是汪伪控制地区,另一方面南浔也是褚民谊的老家。在他的安排下,一贯道利用庞氏宜园设立分堂,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南浔镇志》记载:“1952年后取缔了反动的‘一贯道’组织。南浔镇的‘一贯道’首要分子有周则夫、朱旭初等,在镇上设有四处香堂(坛):东栅宜园内、运河上塘邱宅、余漾弄刘宅、西栅黄振训家。解放后周则夫外逃后,由叶少庭负责。”(66)南浔镇志编纂委员会:《南浔镇志》,第223页。按方志所说的周则夫,应即张献廷所言之周质夫,而那时南浔一贯道的行径,则几近藉道敛财。
此外,老媪降神事迹,在地方上也是动见观瞻的。张献廷说:
苏露桥边蚬子滩,滩前野庙暂盘桓;正逢盲媪滔滔语,大老帝临赐宝丹。
本镇南栅外籴糠兜附近有蚬子滩,故有五圣堂,一贫媪双目失明,日间乞食兜巾,夜与其女同宿庙内,落落无他异,忽一日,有神附媪身,自称大老帝,为人言休咎,治疾病,多见奇效,于是远近趋之,门庭若市,香火报赛,终日不绝。(第52首)
周先生象壁间悬,宿世良医今世仙;为问斯民罹水火,生机一线可能延。
媪向不识字,且盲于目,行路辄携杖,自神降其身,能为人治病,炉丹(即香灰)固不能免,燃(按应为“然”)亦恒用饮片丸散,药店至设分柜于庙中,每日交易不在少数,余私问一客,媪挟何术至此,客曰:乃周先生之神附媪身耳,因指壁间画像谓余曰,此即周先生也。余观其像作道家装束,亦不明其何许人也。(第53首)
降神为人言吉凶,以至施药医病者,如若收费低廉,对贫困百姓来说,自有极大的吸引力,这一方面固然是人们趋吉避凶的心理所使然,但再方面其实也是战乱带来的困苦有以致此的。
四、结 论
总之,流通本《乘斋杂咏》提到的史事,基本上呈现了几个面向:第一,侵华日军自金山卫登陆以后,国民党军队防线迅速崩溃,不多日南浔即受烽火波及。1938年间,分属不同体系的游击队曾趁日军换防之际偷袭。抗战胜利之后,国民党政府为了内战,再度强行征兵,然不肖人士竟藉机图利,以致民怨四起。第二,张献廷和其家人为避兵乱,历经多次移徙,最初迁于南乡和河滨,因当地土匪为患,再次返回浔镇,旋南下往避上海。太平洋战争起,沪上岌岌可危,张氏一家再返南浔。第三,张献廷寓居上海期间,其闻见仍有可述者,包括社会民情及地方文史的面相。第四,敌人初陷南浔,肆意烧杀掳掠,民众伤亡极惨,在张献廷熟悉的朋友中,有人不幸成了枪下亡魂;而其家仆、邻人,也有不知去向,甚至传言死亡者。第五,浔镇沦陷前夕,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敌西进,破坏了若干桥梁要道,并可能采取了焦土策略,大规模焚毁民居,避免民生物资资敌。在物质文化的损害方面,游击队和驻浔伪军部队造就的斑斑劣迹,恐怕也是罄竹难书的。第六,抗日游击队的成员,素质良莠不齐,地痞流氓颇多,他们打仗经验不足,但对民间干扰很深。至于投降敌伪的地方部队,虽说政治旗帜与游击队不同,但二者咸以鱼肉乡民为务,彼此时而暗通款曲。第七,日军对占领区,采行以汉治汉策略,如何文奎、董金生任职特务机构,勒索敲诈,恣意妄为;张秉诚、张贻荪等人组织维持会,亦作威作福,以聚敛为事。迨汪伪时期,从基层行政乃至商会人事,同样遴选夤缘者担任,风气更是腐败。然而,在此一时期,毕竟真汉奸要比假汉奸少得多。第八,胜利前两年,敌伪在江苏的清乡,对南浔经济打击深重。除了敌伪机关的搜刮之外,流动县治也对百姓横征暴敛,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抗战结束之初。而金融体系的崩盘,更加剧民生困苦。但在同一时期,社会上却出现香火鼎盛的信仰,这与民生困顿的一般景况形成了强烈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