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中的“旁观者”与“掌舵人”
——卡夫卡和德国当代作家诺拉·龚姆林格作品中的“荒诞性”比较
2020-01-18刘静
刘 静
(广东培正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830)
“荒诞性”是作者在文学作品中创造的不可理喻、不符逻辑和不合常理的表现形式和思想内涵,例如主题隐晦、背景淡化、人物不确定、故事情节模糊的“反传统”写作风格。卡夫卡所代表的“荒诞性”是通过这些具象的写作手法表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社会虚无幻灭、情志涣散的生存处境的。随着战后的重建、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自我修复,时至今日,卡夫卡式的“荒诞性”较少被年轻一代作家所青睐。然而在2015年,德语文学领域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之一——英格博格·巴赫曼文学奖将橄榄枝抛向了德国80后作家诺拉·龚姆林格(Nora Gomringer)。这位年轻的德国当代诗人和作家善用的语言纯粹、精确、生动,同时又难以理解。在她的多部诗歌、戏剧和小说作品中出现了“荒诞”特征,与卡夫卡的创作手法不谋而合,但最终落地的思想内涵又不尽相同。一位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大师,一位是欧洲文学界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生活在不同时空的两位作者的创作风格异曲同工,凸显出各自独特的人生道路和生存方式。
一、“荒诞性”的相似
“荒诞”是卡夫卡小说的根本特征之一,而与其遥相呼应的是,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德国作家诺拉·龚姆林格的作品也给读者这种“荒诞”的印象。这是一种不遵循正常思维逻辑规律的“荒诞”,作者笔下塑造的世界和人物都是不可理喻的。他们都用这种荒诞的手法来描述现代人的生存境遇。不仅创作主题不循规蹈矩,思想内涵也非理性,文体风格和表现形式更是千变万化。
卡夫卡善于运用“荒诞”手法给读者带来迷茫和不确定感,这一点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卡夫卡的小说图像“在总体上是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一个想象中的梦幻世界,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荒诞世界,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世界”[1]。例如他的代表作《城堡》,主人公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普通人,却突如其来地陷入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地,莫名其妙被逮捕,让人无法理解的审判,诡异的辩护,谜一样的法官,令人费解的城堡居民。在《变形记》中,卡夫卡用象征、细节描写等手法对“人变成甲虫事件”进行艺术再造,使读者处于一种惶恐中,没有什么是被许诺的,不知道何时何地醒来后,就会变成一只四脚朝天的虫子,这样的念头随时萦绕在脑海。他的另一部代表作《诉讼》讲述的也是一个充满悖论和荒谬的故事,法门大敞,但从没有人想进去;乡下人被告知可以进去,却又屡屡被挡在门外;而正是这扇乡下人费尽周折也无法逾越的大门,门警竟然说是专为他所开。大师的文字中自始至终笼罩着一种神秘、梦魇般的气氛,令人迷茫和无助。所有情节和人物都伴随着彻底脱离现实和逻辑的思维方式、行动理由和动机。正如卡夫卡所言:“我总是企图传播某种不能言传的东西,解释某种难以解释的事情。”[2]
诺拉·龚姆林格的作品中也屡屡出现“卡夫卡式”荒诞,这是这位80后年轻作家给读者的第一印象。例如在短篇小说《你没有说这结局》中,“我”与一只老鼠开始没有来由的对话,在浑浑噩噩的对话中“我”还跟随着老鼠的步伐走出家,踏上探险征途。当大家期待着故事中发生什么历险记时,“我”却以自然的姿态与老鼠道别,回归正常生活。作家用简洁、平实、逻辑清晰的语言讲述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故事。小说《搜寻》讲述了一位记者亲历邻居小孩的自杀,为找寻其自杀的原因,发起的一场搜寻。在细致的描写中,记者要“寻找”,邻居则千方百计“混淆视听”;然而记者的“不放弃”将他引入到一个谜一样的世界:所有的证据都真实有效,却又对结局毫无帮助。散文诗《西班牙女人》则将“荒诞”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在这里,西班牙女人“穿着红色高跟,垂着无情气馁的稻草头,徜徉在黄色的街道上”,她是一个“丑闻”,被“狮子、锡人和稻草人拥抱”。[3]32诺拉·龚姆林格用奇异的文字展现了一个荒诞变形、梦魇般的世界,她笔下的人物都是没有任何特异功能的正常人,却拥有着晦涩难懂、恐惧窥探、迷茫不安的心理,以及不可理喻的风格,这一特点与卡夫卡式的西方现代荒诞性小说很是接近。
在语言风格上,两位作者也不谋而合,多采用简洁、不带任何色彩、内敛型的自述自叙。卡夫卡同时期的布拉格作家擅长使用颓废、病态、过分华丽的辞藻。而卡夫卡“开创了文学史上最晦涩的明朗,就像一句到了嘴边的话,永远吸引又永远排斥人们对其内容和意义的寻求”[4]36。诺拉·龚姆林格的文字是语言的集合体,又像符号的汇集体,更是一首意象派的诗歌,其独特和意蕴有待人们欣赏,从这一点来看,她完全符合卡夫卡对自我的评价: “利用词语把自己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固然不错,但是如果我们能用词语装饰和遮掩自己,直到我们变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那样岂不更妙。”[4]36
二、“荒诞性”的不同
卡夫卡的“荒诞”大多是消极、被动,甚至可以说是悲剧式的。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城堡》中的K,还是《变形记》中的萨姆沙,亦或是《乡村医生》中的年迈医生,最终结局都是自恋、自闭、自伤、自残、自杀的悲剧,他们在与这个荒诞世界的抗争中既没有得到任何现实成就,也没有思想境界的提升,可以说是一场徒劳却又始终无法摆脱困境的努力。作家通过简洁不带色彩的语言,描写出这种与世隔绝的情境,表现人们面对厄运的孱弱和无力。文字中带有一种“与我何干”的疏离感,对存在和精神世界的冷漠感,还有作家与生俱来的敏感、脆弱、孤独和绝望的气质。从这一点来看,卡夫卡的作品是“退缩的、悲苦的、哀号者的,他的坚强主要表现在对罪恶和痛苦的承担上”[5]。《诉讼》中被挡在大门外的乡下人准确地刻画了卡夫卡试图融入现实社会却不得所愿的心态,长期与外界(甚至与亲人)之间的隔膜使他成为一个“边缘人”和“旁观者”。人与现实的隔阂,个体融入集体的困难,主体与客体关系的不确定……卡夫卡将现实世界对人的挤压抛离描写得淋漓尽致,但他本人却身在事外,以冷峻的目光和平实的笔调去“旁观”人类“存在”的荒诞性、孤独感和悲哀情绪。《城堡》中的K就是典型的卡夫卡式反英雄小人物,他卑微可怜,无法掌控个人命运,内心孤独无助,带着无限的绝望在困境中胶着,每一次努力都离最初的目标更远一些,最终结果只是在荒诞的泥潭中愈陷愈深。而对于这样的存在毫无价值的小人物,卡夫卡也仅仅是给出轻描淡写的“鼓励”:“不要绝望,甚至对于你并不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6]而正是这种旁观意识,使卡夫卡的心智获得“独立”与“自由”;正是这种冷眼旁观,才使卡夫卡能发现众人难以发现的“真实”,其作品的深度和内涵也因此为世人所惊叹。
相比之下,80后作家的风格则更轻松和调侃,同样是描写荒诞情境,诺拉·龚姆林格善用黑色幽默来化解灾难感,笔下人物试图挣扎,积极寻求对策,超越命运。《搜寻》中屡屡碰壁却依旧能够缜密分析证人口供的记者,正是经历了混乱的取证过程,才得到了内心的激励、启发和引导,最终找到事实的真相,将自我提升到新的高度;《心肺机器》中大声说出自己就是“自动强制爱情机器”[3]42,无视旁人眼光,一副“我爱故我在”的阵势使一切世俗的评论不值一提;《你没有说这结局》中的主人公在矛盾中不断冲击,体会生活中的阴暗、绝望、迷惘和险恶,但内心是不断进取,向往光明的。《等待中的女人最有趣》在语言上,虽然也多是平淡、冷静的笔调,但更具有鲜明外露的特征。她在写作时享受着那种精心编造的细节的快乐——在她的散文《儿童故事》中有很多精心描写的细节片段:“公鸡伏在金字塔尖上抖擞几下羽毛,讨好地轻轻挠猫咪的毛,好像怕它吃掉自己似的……猫咪纵身一跃上了狗背,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老鼠,固执的驴小心翼翼地站在塔底……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一切规矩得井井有条”[7],这里每一个词语都相当贴切,显然是经过了精雕细刻的结果。虽然读者也能在诺拉的作品中感受到现代人的困惑和苦闷,个人与现实社会的阻隔或对立,社会青年一代的孤独感、悲哀感和忧郁情绪;但其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以积极进取的态度去尝试掌控自我人生的。这一点与卡夫卡笔下“无力的”、“边缘化”的旁观立场完全不同,她更像是自我命运的掌控者,虽然在迷茫的大海中漂泊,但仍牢牢地紧握住小船的舵。
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导致了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青睐“荒诞性”,却又在具体处理方式上如此不同呢?
三、作品是不同时空下作家的自我投影
作家所处时代背景、成长环境和家庭氛围等因素深刻影响其性格特点,恰恰是作家独特的性格特点决定了他们对世界、人生和社会的看法,而这些带有强烈个人特色的看法深藏于作家的文学作品和创作过程之中。前文所述卡夫卡和诺拉·龚姆林格作品中相似又不同的“荒诞性”正是他们各自人生道路的体现。
从时代背景角度看,卡夫卡生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极度动荡的现代西方社会,正是奥匈帝国即将崩溃的时代。进入20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和科技快速进步,社会的经济基础达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但人类的自我意识却偏偏出了问题。面对看似强大的科技力量,人们感到无助和恐慌,宗教信仰亦受到冲击,孤独和痛苦笼罩着整个社会。卡夫卡深受尼采、叔本华和柏格森哲学的影响,敏锐地体会到了这时期人类生存的困境和各种迷茫,对政治事件一直抱旁观态度。其作品中的“荒诞”正是他面临当下的生存困境所作出的一种个人表态。现代人处于自由与被限制的尴尬境地:身外之物虚无缥缈,个人存在毫无意义,前方无路可循——这正是卡夫卡所处时代的缩影。
其次,卡夫卡自幼的家庭成长环境也在其作品中有着深刻的烙印。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犹太商人家庭,父亲对他颇为严苛,甚至可以说专制和残暴。紧张的父子关系对卡夫卡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阴影,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他悲观忧郁的艺术气质,他的很多作品都能找到对父子代沟的描述。例如《判决》中儿子被暴怒的父亲勒令去死,他就真的自杀了。弗洛伊德认为:“这些被遗忘的童年期心理活动并不轻易消逝,必将烙痕与个人的发展史上,永远影响他的未来。”[8]此外卡夫卡的犹太人身份等因素共同导致了卡夫卡笔下带有负罪人格和迷茫意识的弱者相。他的一生,充斥着不可抗拒的宿命,唯有作为一个“旁观者”,才能超越自我,探索灵魂和人性的真实面目。
而诺拉·龚姆林格作为80后的当代作家,这一时期的社会环境可谓格外喜人,欧洲经济发展迅猛,文化环境也格外宽松。加之她自幼成长在没有经济负担的家庭中,同样从事文艺事业的父母也能够给她足够的精神支持和熏陶。诺拉·龚姆林格的母亲Nortrud Gomringer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是瑞士一位日耳曼学家,家族中多是博学多识的人,并且有些有奇异的癖好、爱幻想的人,还有一些人过着冒险的、富有异域色彩的或者离奇的隐居生活。诺拉无疑继承了祖先的这种特征。父母开明的教育方式使她可以选择自己希望尝试的生活,而且思想内容不受限制甚至还能得到经济和精神上的鼓励。除了德国以外,她还游历过美国的纽约和洛杉矶,并在那里接受了更加开放激进的教育熏陶。无拘无束的环境给诺拉的创作营造了一片蔚蓝而广阔的天空。按常理来说,诺拉·龚姆林格并不该有卡夫卡那样的负面情绪,但事实上,生活在物质条件丰裕时代的年轻一代也不乏找寻自我的苦闷,卡夫卡时期人与现实的阻隔,个体融入群体社会的艰难等困境在如今的时代同样存在。区别在于,年轻一代面临迷惘与失落不愿逃避,呈现出的是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掌控自我的强者相。
相异的人生道路、不同的境遇造就了两位作家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的思想沉淀,除了带给读者的文学享受,更多的是对思想意识的冲击。人的内心复杂千变,社会矛盾无处不在,无论是现实的“旁观者”,还是命运的“掌舵人”,都是引领人类找寻自我意义,冲破迷茫的灵魂启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