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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道文化与当代湘西文学的悲剧意识

2020-01-18彭继媛

怀化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巫师湘西沈从文

彭继媛

(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吉首416000)

湘西是一个保留着浓厚巫文化色彩并具有明显地域性特征的地方,有学者这样写道:“由于历史上道家文化与巫文化互相渗透,使得湘西文化既保留了特有的文化特质,也染上了道家色彩,这种道家色彩以一种集体无意识方式积淀沈从文的内心,使沈从文的创作表现出了道家文化意蕴。”[1]而我以为,追随着前辈作家沈从文的写作传统,蔡测海、黄光耀等当代湘西作家的创作不同程度、不同角度地表现出了道家文化意蕴。在湘西,巫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不仅在历史上被强势的汉文化所驱逐,近现代以来也被现代化转型的社会挤压到边缘甚至地下。作为湘西文化图腾巫的这种悲剧性命运与道家悲剧意识的结合,深深地刻印在当代湘西作家的情绪意识中,使得他们以不同的书写姿态表达着这个区域中的人们所固有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所以当代湘西作家在思想意识特征上继承与弘扬了传统湘西文化中的人文精神。鉴于沈从文开启了当代湘西文学的传统,本文将沈从文的作品纳入研究视野,并从巫风浸润的悲剧人生、异化生存的悲剧人生、欲望下的悲剧命运三个方面分析当代湘西文学中巫道文化所蕴含的悲剧意识。

一、巫风浸润的悲剧人生

在民族发展中,有学者这样说:“巫或觋,占据了与众不同的社会地位,成为人界与神界之间的媒介,同时也是神意的转达者。所以他们的意见,就被看做神的旨意。神意和命令必须通过他们的传译才能下达于凡人。因此,巫师具有特殊身份,在早期社会中拥有崇高的地位,是集团首领、政治首领、文化的创造者和知识、技能的拥有者和传播者。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巫师的地位却每况愈下。从汉代起,原来神圣崇高的巫术业已被视为‘贱业’……巫士多出身贫贱。至封建社会中晚期,巫师更成了罪恶的代名词。”[2]在当代湘西文学作品中,巫、巫师或视为常人的身份,或置于神圣的位置,或遭遇了走下神坛的悲剧命运,而深受巫风影响的湘西人也不可避免遭受了悲剧的命运。正如有学者这样说:“在理性之光无法照耀到的角落,人对鬼神世界的冥想、对同类的防范、巫师人神一体的迷狂、祭祀鬼神的狂欢,带来了非理性狂热下酿造的悲剧。”[3]

沈从文在《湘西》中介绍和评价了留存于湘西的巫术如放蛊、赶尸、落洞等,他在《月下小景》《凤子》 《神巫之爱》等篇目中描写的神巫形象,是把巫作为一个普通的神的使者来描绘的,巫和普通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如沈从文《秋》与《病》中五明的干爹就是这样一个巫师,他在行巫仪式前后与主人拉家常,说笑话,热心撮合五明与阿黑等等都是极为普通的人生场景。当然沈从文也在《贵生》 《阿金》 《雪晴》等作品中展现了乡下人迷信巫术的不利方面,使得其小说充满了迷信的宿命感与悲剧意识。《贵生》中的贵生,因为忌讳“金凤八字斤两重、克夫”,错失了金凤;《阿金》中的阿金同样迷信于“寡妇克夫”的说法;《雪晴》中的乡下人其迷信被人为的礼教利用,最终导致罪恶与悲剧。

沈从文之后的第二、三代当代湘西作家如孙健忠、田瑛、田特平、黄光耀等无不在作品中书写着巫文化带给他们的影响,比起前辈他们一方面书写湘西人信神崇巫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关注巫师及其深受巫文化影响的湘西人在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悲剧命运。孙健忠作品中可较多地见到他对巫术、祭神、占卜的描写。如《城角》中只因私塾老师说刚生下的婴儿来日不是王爷就是将相,导致众多的山民前来拜神。《啊,罂粟花》中大嘴媒婆因天上的流星活活拆散一对鸳鸯,造成一个独守青灯、精神受到摧残;一个伤痕累累被迫远走他乡的现实悲剧。蔡测海《船的陨落》中老土司面对老裁缝,带着法器,为其超度亡魂。侯自佳《古镇弃儿》中,医治人们心灵的伤口,不是请医生打针上药,而往往是通过“烧香烧纸”“磕头作揖”去拜求命运之神——算命先生和看相师父,似乎只有他们才有仙丹灵方。田瑛在其作品中描写巫术、祭神、占卜,书写巫师在现代社会的悲剧命运及其深受巫文化影响的湘西人的悲剧命运,在当代湘西作家中很突出。他曾说,“老家自古巫风盛行,除了赶尸,还有轮回转世一说”[4]。在《龙脉》中父亲意识到自己将要离开人世,告诉儿子如何预卜凶吉征兆,如何解梦,如何避邪,如何祭祖如何敬神……等等。如果说在《龙脉》中巫的崇高位置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在《活岩》中看似死胎的婴儿活了,香炉逃脱劫数,重新得到安置,可以说巫的崇高位置开始坍塌,只是维持着它暂时至尊的地位。《早期的嫁穑》中母权的丧失也意味着巫的至上位置已经丧失。同样在《绵绵的山藤》中泥菩萨被捏成了齑粉。《远山的耕耘》中巫的命运已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至高无上的巫师最后落得自杀的结局,虽然终究又活过来却也只能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而在《山的图腾》中巫的崇高位置已经被新的神所替代:“此神并非泥塑,亦非木雕,而是一张彩色的纸像,镶嵌在一个镜框里,悬空而挂,占据了大半边仓壁。那神从容地作微笑状,望着他,让人有一种沐浴在阳光下或春雨中的感觉。神的目光具有奇迹般的辐射效果,无论你怎样变换视角,都能感受到他的普照。”[5]在新的时代,人们已经找到了代替巫师位置的具体的“神”。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田瑛在《沉棺》中书写了深受巫文化影响的湘西人难以跳脱巫的约束,转而用毁灭的方式表示反抗所产生的撼人灵魂的悲剧性。在这个故事中驼子的自我活葬,人们心安理得地安葬活人、把有异相的婴儿丢到河里,上演着一场场杀人不见血的悲剧,这不得不让人深思巫作为一种精神的束缚所带来的巨大荒谬性。苦心积虑的驼子怎么也想不到他精心策划的自我牺牲会功亏一篑,而故事结尾算命先生对其双生孙子的命运八字的预测更凸显了故事的悲剧性。同样田耳在《掰月亮砸人》中反思巫蛊盛行的民风下湘西穷乡村姑桑女的悲剧命运。黄光耀、于怀岸分别用长篇小说《土司王朝》 《巫师简史》来关注巫师的命运沉浮。黄光耀《土司王朝》中的梯玛难逃悲剧的命运,虽然梯玛天赐在容美境内人人敬畏,像神一样供奉着,但作为人生命中最可贵的亲情、爱情等愿望均被压抑或剥夺,其内心是痛苦的。于怀岸《巫师简史》中一代代巫师被塑造为承载着神意但却是“向死而生”的人,末代巫师赵天国在他完全丧失巫师的法力后也就失去了神的眷顾,最终他为了猫庄族人的生存失去自己的生命。此外黄光耀《白河》 《虎图腾》等作品也关注巫师的悲剧命运。

生活在湘西地区的人们信仰多神崇拜,对神巫敬畏,人们的一切活动,都或多或少地蕴藏着敬神驱鬼的巫文化成分。人们通过神巫进行各种祭祀活动、施行巫术和虔诚地祈祷来表达自己的愿望,以期得到与神的对话,得到神的庇护和恩赐,从而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直至近现代生活在湘西地区的民族仍然“信鬼成俗,相沿至今”,这里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节日来迎接心目中的神,通过祭祀、还傩等仪式重复着古老的传统。沈从文、孙健忠、黄青松、田特平、于怀岸等作品中还可以看到神圣的巫术。但“五四运动”以来,随着对科学理性的崇尚,对重塑国民健全性格的迫切愿望,巫和巫术一度被视为鬼神迷信。在具有了现代科学意识的作家看来,“鬼神之说”是生产落后、科学不发达的结果,是一种愚昧的思想。正如新文学倡导人之一的陈独秀说过:“今之风水、算命、卜卦、画符、念咒、扶乩、炼丹、运气、望气、求雨、祈晴、迎神、说鬼,种种邪僻之事,横行国中,实学不兴,民智日僿,皆此一系学说之为害也。”所以,要“去邪说,正人心”[6]。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当代湘西作家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巫文化就变成了一种无形的精神枷锁,进而对人性产生了极大的伤害。其中田瑛以多个作品书写了巫师怎样一步步从至尊的地位到被拉下神坛的过程。其《沉棺》中驼子对命运诅咒所作的反抗更显其命运悲剧的深刻,这种对愚昧山民深受巫风蛊惑的反思有着与沈从文同样的忧患意识。与沈从文不同的是,田瑛、黄光耀、于怀岸等开始书写巫师在新时期的悲剧命运,曾经在边远的湘西延续了千余年的巫文化在“科学”“民主”等现代观念面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二、异化生存的悲剧人生

“人为物役”“心与形化”常常用来指代老庄时代异化的悲剧人生,在这个时代人性被扭曲,“人”作为个体存在常常被社会异己力量所吞噬……在对这种异化现象的深刻认识中,庄子感到极大愤慨与深深的悲哀。而在当代湘西社会,虽然地处偏僻,但现代文明的入侵和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对人性的摧残,同样极大地触动了当代湘西作家的心扉。沈从文、孙健忠、蔡测海、吴雪恼、侯自佳、田瑛、吴国恩、黄光耀、于怀岸、张心平等作家的一大批作品表现出对人的关怀和怜悯,流露出深刻的悲剧意识。

沈从文论及自己的作品时,曾说人们照例会为其作品的朴实、清新而感动,而往往忽略了其文字背后隐伏的悲痛。以此来观照沈从文的作品,其不动声色看似淡然的叙述在表现人精神的扭曲所导致的异化的人生方面是令人震撼的。如《丈夫》中的丈夫为了生存竟然把年轻的妻子送到小河的妓船上去做“生意”。《上城里来的人》中的农妇认为军队强奸妇女是常事,不必害怕,农妇表面看似漠然其实蕴藏着难以述说的苦难,她的态度既是对军队和当权者变相的反抗,也是她面对残酷的现实处境无可奈何的表现,其性格灵魂上的变形和扭曲可见一斑。如果说沈从文都市题材的小说大多是揭露教授、绅士、大学生等所谓社会精英种种异化的人生,那么沈从文在《边城》等湘西题材的小说中所表现的那种来自乡村淳朴自然的人性也在逐渐泯灭,由此可知生活在社会多重压榨下的人们,不仅在经济上陷入生活的泥沼,而且灵魂上毫无尊严可言。此后第二、三代湘西当代作家继续关注特定历史阶段中湘西人异化的生存困境。孙健忠《留在记忆里的故事》中老实、勤劳的来顺阿公和他活泼、善良、年轻的孙女幺姑都在大跃进运动中死去。蔡测海《激情被你耗尽》中勤劳、善良、用情至深的“我”,抱着最淳朴的愿望憧憬着与马六的幸福生活,可生活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外界的干扰,虽然“我”最后捡得了一条命,但却失去了正常人的生活。这种来自外界的生存压力带给人的日常生活乃至精神的摧残是不言而喻的。吴雪恼《长竹笋的时节》中奴秀和玉杰两表兄弟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因饥饿悄悄逃到贵州做锯匠,日子艰难还要承担着被公社抓回去定大罪的风险。侯自佳《翌日,将是一个温馨和煦的晴天》中的曹世万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所有知识分子的缩影,恶势力肆意的攻击和诬陷摧垮了他的肉体和精神。吴国恩《寻找诗人夏天》中“我”的父亲作为一位歌手,在苗乡本拥有与巫师同样尊贵的地位,却因唱歌被关到牢里三年,而工作队的成员诗人夏天也因与父亲志趣上情投意合,时刻被监视。田瑛《风声》中人们守着公社的粮食,“大公无私”地看着“我”的妹妹被饿死。黄光耀《白河》中的大队支书何诗光凭借手中的权力处处刁难“我”的父亲田大年,当“我”奶奶揭穿他后,他多次污蔑奶奶并导致奶奶疯癫。张心平《张蒲扇趣事》中的张蒲扇根据张家湾地势高、热得迟、冷得早的实际情况改变了种双季稻的计划,虽然当年张家湾获得丰收,但张蒲扇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吴雪恼《哥哥》中尚未成年的弟弟,为了革命不惜与家人划清界限,等妈妈的问题得到平反后,他又自私地瞒着家人去顶替妈妈的职位,弟弟在异常的年代所表现出来的人性异化是触目惊心的。由此可见,尽管老庄时代和当下的湘西社会相距甚远,但生存在不同时期的人们却都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异化人生,陷入了人生的悲剧泥泞。秉承着道家对人生存的悲悯意识,当代湘西作家对极权政治下普通民众的生存给予了深沉的关注。

走过了动荡岁月,尤其随着与外部世界交流的日益加强,异于农耕时代全新的现代生活模式和现代思维方式逐步打破了湘西的乡村生活,对城市文明和商业化的过度追逐所导致的“道德沦丧”现象日益增多,人的异化现象也越来越明显,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淳朴牧歌情调正逐步遭到破坏。事实上大家熟知的沈从文所创造的文学湘西是他构筑的乌托邦世界,而其理想世界的载体《边城》中众人对要“碾坊”还是要“渡船”的不同选择已可见商业文明对湘西人影响的端倪。孙健忠小说在再现原始的同时,也再现了城市文明对人性的腐蚀,最为普遍的是在城市文明的快速进程中,滋生了一些唯利是图的现象。如其《乘风而去》中冯老大辛辛苦苦用心血雕刻出来的东西,只因他不愿意变卖成金钱,被儿子儿媳们砍得粉碎。蔡测海《黑手》呈现的是一个充斥着谎言的乡村世界,自觉憋屈的男人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捂死妻子和孩子,并合装一口木头匣子;在烈日炙烤下白发父亲希望英俊少年儿子记起卧冰求鲤、割股救父那一类故事,充满着现代社会的异化人性又遗留着传统思想的痼疾。田瑛《金猫》中金钱对人心的蛊惑所呈现的异化更是令人震惊,故事中的王为了留住金猫竟可以将自己的儿子送给爱吃人肉的恶霸,因为金子在他意识里比生命更为重要。但最终王因为金猫让儿子丧失了性命,自己也丢了命。黄光耀《硅化木》中从父亲开始挖硅化木到父亲跳进泥坑试图让淤泥掩埋自己,乡村淳朴、善良的民风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由金钱、物欲和权势交织的冷漠残酷的乡村世界。而“我”在质疑父亲行为方式的意义时,“我”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却也没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标,“我”无力面对父亲的厚重希望。现代人在异化的生存环境中艰难生存,上演着一出出人生的悲剧。吴国恩《给一只狗命名》中企业家蛮子占有了小雄的妻子杏花,原以为血气方刚的小雄和杏花的哥哥顺子会和蛮子有一场恶战,但蛮子却仅凭年薪十二万的职位就收买了小雄和顺子,尊严在金钱面前显得不值一提。现代社会中,城市建设的步伐加快了对乡村的侵蚀,影响着他们农耕的生活方式,他们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艰难抉择。吴国恩《泥腿根子和他的土地》中,根子和他的舅舅根发老人拼命护着自己的耕地,哭过闹过但耕地最终没有留住,根子被拘留了,老人一气之下患病去世。最后根子忍痛卖掉了耕牛,当根子再次进城看到他喜欢的女人妮为了生计已经委身于另一个男人,他蹲在地上呜咽起来。失去了土地,农民就失去了自己生存的根,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从根子的哭声中可以体味出根子的无奈、茫然、孤独和绝望,他将被迫离开故土,走向陌生的城市,而城市对他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遥不可测,充满着太多的不定和恐惧。田耳也多在生活的喧嚣与热闹的表象中去表现个体的艰辛与无奈。在《衣钵》中,李可虽然大学毕业,但仍然无法走入城市,不得不回到乡村跟着父亲学做道士,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于怀岸《别问我是谁》中“别问我是谁”隐含了进入都市的乡村弱势群体的普遍生存状态,而没有名字的主人公4号,作为一个符号暗示了进城的人们在城市中生存艰难、没有身份、找不到归属的困境。

地处偏远山区的湘西,终难抵挡城市文明的影响。当代湘西作家展示人们在现代文明加速发展、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产生的精神空虚、信仰危机、道德弱化、人情冷漠等现象,表达作家们对社会对人生的思索。可以说当代湘西作家作品中对人的关怀充满着忧患意识和焦虑感,其中所浸透着的深刻的悲剧意识与庄子悲剧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三、欲望下的悲剧命运

道家直言不讳地对欲望提出批评,这在我国古代各类文化思想体系中是比较突出的。《老子》曾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即强调人自身的过度欲望造成了人生的悲剧。当代湘西作家作品中林林总总的人物,为了满足自身的某些过度欲望,践踏道德底线,放弃做人的尊严,甘做金钱的俘虏等,因此不可避免地品尝由此带来的种种苦果。

无论是在沈从文的乡土小说还是都市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过度的欲望所导致的人性的畸变或悲剧的命运。《丈夫》中可以看到乡民在外界的诱惑下渐渐变得物欲化、功利化,尽管乡民的自尊在侮辱中最后得以觉醒。而他书写的都市社会的人往往因为金钱或权势过着无聊庸俗、纸醉金迷的生活,甚至连爱情在此都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交易。《绅士的太太们》中这些绅士的太太们沉湎于肉欲游戏,荒淫腐朽,犹如行尸走肉。《某夫妇》中,绅士和其太太为了骗取钱财互相出卖对方,夫妻之间的感情因为金钱的诱惑荡然无存。由此可见,沈从文极力表现都市现代文明中因物欲、情欲的膨胀所带来的道德的丧失、生命力的萎靡、人性的异化。沈从文之后的第二、三代湘西作家同样继承了沈从文对人之欲望下悲剧命运的思考。孙健忠《舍巴日》中的宝明、宝光逐渐变成了物质的工具和奴隶。蔡测海《激情被你耗尽》中从外地逃荒来的外乡人王胡子,因其贪婪之心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家族企盼》中的水生因过度纵欲最后被众人“像丢一头死牛一样被丢进了天坑”。于怀岸《白夜》中猫庄无业游民黄鳝,因为自己的非分之想被锋利的斧头砍掉了脑袋。向启军《南方》中陈小狗是个好色之徒,他的死亡宣告了性狂欢背后的毁灭。黄光耀《绝唱》中的秦庭之与不同女人的爱恨情仇最终导致了他割腕的悲惨人生。努力嘎巴(田爱民) 《鹦鹉》中的年轻车工放纵了自己的肉欲,一次次将自己推向了精神的沼泽地。而田耳在《氮肥厂》 《拍砖手老柴》《合槽》 《被猜死的人》对人之过度的欲望所招致的悲剧人生书写极为深刻。如《拍砖手老柴》中因金钱诱惑阴差阳错当上了拍砖手的老柴,先是老婆被他拍死了,最后将这砖拍到了自己的头上。《合槽》中的乡下老汉为了炫耀自己的电动假牙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落得因丢了假牙,变形的脸只得用木楔子撑起的悲剧。而《被猜死的人》中,生活在敬老院中的梁瞎子对物质和金钱过度的欲望以及他对老人们魔咒般的控制,让陷入绝境的老人们合伙结束了他的性命,欲望膨胀下的梁瞎子所表现出的人性的贪婪、无耻、丑恶,实在发人深省。

在道家文化思想领域里,人因为自身过度的欲望导致了诸多的人生悲剧。而当代社会,金钱至上、物欲横流,人性、人道主义这道亮丽的风景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践踏。人欲念的增强,造成了新一轮的人性扭曲及生命悲剧。当代湘西作家例如孙健忠、吴雪恼、吴国恩等从政治、现实处境等思考人的悲剧命运时,另有当代湘西作家如向启军、黄光耀、田耳、于怀岸、努力嘎巴(田爱民)等书写着欲望下的悲剧人生,展现作家主体的悲观情绪和无奈心态,充满着道家式的伤感与绝望。

如果说“由于悲剧意识在当代文学中的回归,……道家悲剧意识绵延悠长使得当代文学弥漫着整体的悲凉”[7],那么当代湘西作家作品作为当代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同样深受道家悲剧意识的影响。事实上,巫文化和道家文化也是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这正如有学者说:“古代巫文化,与其他文化一样,在历史的进程中,都要受到当代文化潮流的影响,并从中吸取养分,不断地新陈代谢。由于历史上统治阶级以正统的立场对巫术与‘淫祀’加以禁绝,使巫教的生存变得十分艰难,于是,巫教(巫法)开始寻求出路,首先就是与道教靠拢,使民间也认同它们同属于道教。由此巫道逐渐产生新的结合,在民间形成既巫既道、内巫外道之‘道法二门’形态。”[8]而这种“在民间形成既巫既道、内巫外道之‘道法二门’形态”更是为理解当代湘西文化具备“内巫外道”或“既巫既道”的形态提供了一种可能。有学者还这样具体指出:“乡土文学与道家文化的连接在于遍布乡村大地的民间道教信仰,它以内在的生活观念或外在的巫风民俗构成乡土文学的一道风景线。”[9]“巫风民俗不仅呈现了乡土道教的集体无意识心理,而且还成就了乡土文学的地方色彩或‘异域情调’。”[9]以此来观照当代湘西文学,秉承沈从文所开启的湘西文学传统,当代湘西作家无论是远离家乡漂泊在外的田瑛等,还是安然默守如画家乡的向启军、努力嘎巴(田爱民)等,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在深情地关注着哺育他们、滋养他们的这片热土。他们无不深受这块热土上浓郁的巫文化的影响,其文学书写中充满着浪漫气息、灵异的想象,这样一种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对巫文化的崇拜和迷信所导致的神秘癫狂甚至可能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束缚,使得他们的书写充满了别样的“异域风情”,也预示了其生命书写存在着难以言说也难以消弭的悲剧色彩。由上可知,当代湘西作品中,巫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其本身的悲剧命运,巫文化所表现出的对生命存在无法预料的未来的隐忧和伤痛,恰恰与质疑压抑、异化人性的道家文化对个体“人”的生存命运的极大关怀和深深忧患不谋而合,巫文化与道家文化在当代湘西文学中相互融合的状态由此显见。而在对生命存在热切的关怀中,我们发现难以逃离的异化人生往往使得当代湘西作家有着深深的忧患意识,并为之悲悯。这种伤痛和隐忧来源于他们与生活的外在环境和人的自身因素之间所构成的多重悖谬关系所作的深沉思考。值得惊喜并为之感叹的是如同主流文学中的作家一样,深受巫道悲剧意识影响的当代湘西作家面对现实的困境他们勇敢地应对,其文学书写在保持自身特色、继承与弘扬湘西传统地域文化、人文精神的基础上,也表现出向当代中国文学主流挺进的发展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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