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文学的三种现代性想象
2020-01-18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张 惠(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南长沙410205)
“现代性”是一个产生于西方的概念,它代表着时间意识上的直线向前,也代表着西方已经完成的一种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这一概念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掠夺和侵蚀的方式进入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为抵御外辱,在经济上推翻传统的农业经济,代之以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在价值取向上推行科学、民主、文明的现代精神,这是中国“现代性”的源起。“现代性”又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概念,在伦理学、社会学、哲学、艺术等领域的含义不尽相同。由于中国复杂的传统文化和传统制度的影响,这一以西方为范本的概念既具有科学主义的精神,又有人文主义的内涵:在科学主义一面,它是一种工具理性,以科学的精神促进社会进步;在人文主义一面,它是一种价值理性,表现为人道、民主、平等等现代意识。
以“现代性”为视点来考察20世纪的湖湘文学,可以看出一百年来湖湘文学在湖湘文化视域下呈现出逻辑的整体性。欧阳友权[1]曾经总结了湖湘文化的四大支柱:流寓文化、理学文化、红色文化和地域民俗文化。湖湘自古以来多是文人贬谪之地,文学家们在流寓的路途中表达了强烈的忧患意识;湖湘理学与书院文化结合,形成湖湘文化独特的理性精神;湖湘是现代革命史的发源地,造就湖湘红色文化的渊薮;湖湘由于其特有的民族地域特色,有其独特的民俗风情。在这一文化母体的孕育下,20世纪湖湘文学承载“现代”与“地域”双重使命,呈现出以理性批判为核心的启蒙现代性,以红色政治为核心的革命现代性,以抒情反思为核心的审美现代性。
一、启蒙现代性:经世致用的理性精神
从1840年到1919年,湖湘地区适应中国现代化的进程,经历了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整个湖南从政治、经济到思想、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而与社会文化紧密相关的湖湘文学也开始了现代性的旅程,其最初的表征便是启蒙现代性。启蒙现代性有三层内涵,首先,表述了社会线性进化的进程,即人类社会是线性地向前进化的,从低级到高级,从愚昧到智慧,从束缚到自由;其次,论说了民族、国家的转型,规划了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向,设计了现代国家的方案;最后,想象科学与民主的图景,高举理性与批判的大旗。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背景与湖湘文化经世致用的精神,使湖湘文学打上了启蒙主义的烙印,在文化心态上,表现为对“人”的现代理性品格的呼唤和对国民意识的批判。
“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创了湖湘文学现代性之旅。“五四”时期的启蒙现代性是在西方的冲击下被动产生的。中国在经历了西方列强的入侵和辛亥革命的失败后,知识分子愈发感觉到传统的荼毒和国家的贫弱,产生了强烈的“弱国子民”的心态。国家若要富强,需要学习西方的科学与民主,启蒙变成了知识分子唯一的选择。这一现代性的思想迅速燃烧到了湖南,湖南成为了新文化运动的重要阵地,掀起了群起研究新文化的热潮。湖南“健学会”的成立,《大公报》 《湘江评论》等杂志大力宣传科学与民主的观念,营造了浓郁的反封建专制、求个性解放的新文化氛围。文化的变革也必然影响到文学的创作,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形式上,主张废除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在文学思想上,主张人性解放、立人为本,宣扬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
湘籍作家陈衡哲的《一日》是最早的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开启了新文化运动对传统文学思想、形式的批判。陈衡哲祖籍湖南衡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硕士、女教授。她的小说《一日》于1917年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第4卷第2期上,比文学史上公认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 (发表于1918年)还早半年。可为什么这一历史为大多数现代文学史家所认知,但仍以《狂人日记》为白话文小说的开端?其原因大致有三:一是《一日》是于国外发表,严格而言,《狂人日记》是第一篇在国内发表的白话文小说;二是《一日》在思想的深刻性和影响的深远度上不及《狂人日记》;三是男性作家把持着文学史表述的话语权。且不论《一日》是否是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陈衡哲却是“五四”启蒙精神最早和最忠实的实践者。1917年胡适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很多人都持反对态度,陈衡哲却对胡适的主张予以支持,以实际行动写就白话文小说《一日》,并表达了借文学改造社会的创作心理,这与“五四”的启蒙精神一脉相承。陈衡哲的文学创作有着突出的文学启蒙精神,她的题材多是现实主义,表达的是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以及对贫苦现实的批判,凸显的是人道主义精神。《一日》虽只是对校园一日生活的纪实,但其中提到的同学艾玛要去法国战场做看护妇,以及同学发动对战地医院的捐款等,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她的诗歌《人家说我发了痴》,描写了一位美国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是瓦沙女子学院的毕业生,读书时非常优秀,她毕业50周年后回学校参加校庆,不曾想世态炎凉,不仅遭到了冷遇,人们还认为她发了痴,被送往医院。这首诗歌充满了对世故现实的批判。陈衡哲还呼应了胡适在“五四”提出的文学创作的“易卜生主义”,提出了“格普生主义”。格普生是英国的写实派诗人,陈衡哲总结“格普生主义”的特点就是温情写实,她的作品也处处透露这种“忧而不伤”的写实风格。她的小说《波儿》和《老夫妻》,截取了贫苦生活当中的一些普通场景。波儿生病在床,母亲新寡,兄弟姐妹辛苦度日,家境十分贫苦,但一家人始终心系彼此,相互关心,显示着人性的高贵。《老夫妻》中的老两口虽时常争吵,时常怄气,但仍是充满着相依为命的欢乐。陈衡哲以写实的态度来表达贫苦大众的悲欢离合。总之,陈衡哲的文学创作,在文学形式上,最早以现代的白话文来表达现代人的思想,她还将散文、戏剧融入小说创作,将散文与诗歌结合,实现了文学形式的创新;在文学内容上,通常截取现实生活的片段,表现其个性解放的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她以鲜明的文学自觉进行创作,这正是“五四”文学先驱们引领文学走向现代性的印迹。
“五四”时期为文学现代性做出贡献的还有湖南作家袁昌英、白薇、彭家煌和丁玲。袁昌英理性地面对人生与文学,对妇女问题长期关注,对国家时局记挂在心,也不断努力地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她的代表作《孔雀东南飞》创造了一个女性主义视角下的文学世界;彭家煌的《怂恿》 《活鬼》等作品充满新人文主义精神;白薇的剧本《琳丽》批判了女子由于经济不独立而导致悲惨命运的现实,她的《炸弹与征鸟》则是倡导女性应在社会解放中求得自身解放;丁玲在20-3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莎菲女士”的形象,如《梦珂》 《莎菲女士的日记》《阿毛姑娘》也表述了女性作家努力寻求自我解放的意识。
二、革命现代性:强烈浓郁的爱国情怀
现代性想象一直是湖湘社会发展的内在诉求,但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现代性的内涵和话语空间有显著差异。革命现代性在湖湘的发生,一方面是因为湖南是现代革命的发源地,另一方面是因为“五四”启蒙现代性在中国遭遇了尴尬。“五四”时期,一开始是启蒙与革命并存,不久之后,外部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时局动荡,现实斗争激烈,革命的主题压倒了思想启蒙的主题,且由于启蒙现代性构建理想国家的目标很难通过启蒙的手段来完成,其内在理路存在着矛盾,知识分子想要通过思想启蒙的方式来改造愚昧的国民性,但是愚昧的国民却难以接受知识分子的启蒙。在这种悖论下,启蒙方案的实施遇到了巨大的困难,启蒙现代性被革命现代性所取代。
革命现代性的主要内容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接受和传播。建党以后,中国面临着十分紧迫的政治、军事斗争形势,国家的利益、救亡的局势,压倒了知识分子对自由、民主、平等的追求。国家抵御外辱、实现独立,人民实现生存需要,是萦绕在全中国人民心头的头号主题。这时的社会革命,接受和传播了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实践,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走上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道路。中国的启蒙方案调整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方案。新民主主义革命方案是要推翻旧的政权,实现国家的独立和经济的发展,实现社会的总体现代化。北伐战争、十年内战、抗日战争,使得知识分子和全国民众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这其中,湖南为中国现代革命贡献了巨大的力量:“在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湖南人中出现了像毛泽东、刘少奇这样的运筹帷幄的革命领袖,有像彭德怀、贺龙、罗荣桓这样横刀立马的元帅,还有像何叔衡、邓中夏、向警予、蔡和森、杨开慧等一大批或战死疆场、或血染铁窗的革命英烈,仅毛泽东一家就有6位亲人为革命献出生命……”[1]
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进程中,革命现代性也规约了文学的目标和内容。文学被认为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新民主主义革命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以工农联盟为基础,要通过武装斗争推翻剥削阶级的政权,所以它必须动员全体无产阶级的力量,加强革命队伍内部的思想统一,让文学成为打击敌人、团结人民的有力的武器”[2]。文学由思想启蒙的武器变成了社会革命的工具。在“红色革命”故乡的湖南,涌现出了一大批红色作家,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摇旗呐喊,有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邓中夏,有致力于左翼文学运动的田汉、丁玲、叶紫,也有在“十七年文学”中书写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周立波和展现知识分子成长的杨沫。在理论建设上,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更是为革命现代性的文学体系作了政治指向性的总结。
早在1928年初,湖南宜章人邓中夏就提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张。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20世纪红色文学有了最为核心的政治群体和文化立场,湖南作家田汉、丁玲、叶紫活跃于其间。这一时期的左翼文学作家们“自觉以现代大工业中的产业工人代言人的身份,对封建的传统农业文明与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以及西方殖民主义同时展开批判,要求文学更自觉地成为以夺取政权为中心的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工具”[3]。田汉在1930年4月发表了著名的《我们的自己批判》,宣告了向无产阶级的转向。他在左翼文学时期创作的剧本大多以工人、农民为主人公,以革命斗争为主题,以现实主义为主要的创作方法,体现革命精神。在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他先后创作了《梅雨》《顾正红之死》 《洪水》 《乱钟》 《暴风雨中的七个女性》等,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但却失掉了他特有的抒情性与传奇性。1935年,他又创作了以抗日为主线的救亡名剧《回春之曲》。该剧以“九一八”事变为背景,以高维汉和梅娘、洪恩训和黄碧如两对在南洋相恋的恋人一起回国抗日救亡的故事为主线,高、洪二人在抗战中不幸负伤,梅娘与黄碧如精心护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这部戏剧加入了音乐的元素,其中的《梅娘曲》 《再会吧!南洋》 《慰劳歌》唤起了民众不忘国难、奋发进取的精神。丁玲在进入“左联”之前,创作了一系列“莎菲女士”的形象,表述的是女性寻求个人解放的努力,到了20世纪30年代,丁玲的创作倾向迅速地从个人主义走向集体主义,将笔端转向了工农大众。1930年的小说《韦护》虽仍是“革命+恋爱”的主题,但革命最终战胜了恋爱。1931年丁玲正式加入“左联”后,分别写了《水》 《奔》 《田家冲》等革命题材的小说,其中以《水》为其“向左转”的标志性作品。该小说以1931年的全国特大水灾为题材,揭露了国民党当局的贪腐昏庸,鼓动灾民奋起抗争,进行革命暴动。叶紫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小说真实地表现了洞庭湖畔农民的生活和斗争,在革命的背景下,描写了农民的个性与成长。他的成名作《丰收》描写了老农民云普叔一家日夜苦干获得一个好收成,却因丰收后粮价猛跌、其它物价飞涨,一年所得被洗劫一空。这个“丰收成灾”的主题揭示了封建官僚地主的黑暗统治下农民的苦难生活,农民只有自我觉醒,进行革命,才能获得安稳的生活。叶紫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山村一夜》描写胆小怕事的汉生爹受地主的欺骗告发了自己参加革命的儿子,致使儿子惨遭杀害,同样是描写了大革命失败后的萧杀景象,号召人民进行不屈不挠的革命斗争。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适应战时形势,文学担负起民族救亡的使命,此时在文学政策和理论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是毛泽东文艺思想体系的形成。在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毛泽东先后发表了《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 《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些文章的宗旨在于解决中国无产阶级文艺发展道路上遇到的理论和实践问题,明确提出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强调文艺工作者必须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认为一切的文学艺术都从属于一定的阶级和政治路线,文学批评的标准必须坚持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生活是艺术创作的唯一源泉。毛泽东文艺思想体系的形成以及战争的爆发,直接影响了作家的写作题材、心理和风格,且由于不同地缘政治的影响,现代文学又分为国统区文学、解放区文学和沦陷区文学。此时活跃于解放区的丁玲与周立波紧扣解放区的“土地改革”斗争,分别创作了代表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暴风骤雨》。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通过描写土改运动,真实地表现了农村复杂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在那个叫暖水屯的村子里,各个阶级保存着特有的感性的复杂关联,且每个阶级的内部也存在着矛盾和冲突。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也是写农村的土地改革,同样表现农村的阶级关系,但在阶级关系的处理上,周立波将农村的阶级关系简单地理解为地主与贫农之间的矛盾,双方的立场营垒分明,在人性的复杂性的处理上较为简单化和政策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周立波在描写农村生活场景、发现民间智慧、表现生活的丰富性等方面有其独到之处。
新中国成立以后,革命的主题并未随战争的结束而告罄。中国文联和中国作协在1949年成立,40年代的一大批作家被迅速地边缘化,而另一批更切合时代主潮的作家被推上中心位置。这一批中心作家的文化性格有鲜明的革命现代性特征:首先,他们比较关注农民生活的变化;其次,他们认为文学是服务于革命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第三,他们的学历普遍不高,生活经验主要来源于农村生活、战争和革命运动。杨沫的《青春之歌》、周立波的《山乡巨变》、田汉的《关汉卿》 《十三陵水库畅想曲》便诞生于“十七年文学”的背景下。杨沫于1958年出版了《青春之歌》,故事发生在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到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间,女主角林道静因拒婚逃离家庭后,先后受到余永泽和抗日学生运动的感召以及卢嘉川、江华等共产党人的启蒙,逐渐成为无产阶级革命者。这部小说既写了革命历史,也写了知识分子的成长史。小说的意义在于揭示了知识分子须经无产阶级的引领,从个人主义走向集体主义,他们的价值才能真正得到实现。周立波于同年出版的《山乡巨变》以农业合作化为题材,以略带幽默的叙述笔调指明了农村的个体小生产者必须走集体化的道路。他的小说除一如既往地选择农村改革的题材外,其地域性语言的运用使其小说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个人风格。田汉在20世纪50-60年代创作的话剧主要有《关汉卿》和《十三陵水库畅想曲》。《关汉卿》是一部历史剧,剧本以关汉卿创作《窦娥冤》为中心,塑造了关汉卿正直、善良的形象,无情地抨击了统治阶级的黑暗政治。田汉以古人形象为武器,向黑暗的统治阶级宣战。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十三陵水库畅想曲》是以大跃进运动的标志性事件——北京修建十三陵水库工程为背景,共产主义与个人主义相冲突、古人与现代人相互交错,呈现了作家的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
三、审美现代性:浪漫神秘的民间巫楚文化
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一书中指出:“有两种彼此冲突却又相互依存的现代性——一种从社会上讲是进步的、理性的、竞争的、技术的;另一种从文化上讲是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它致力于对前一种现代性的基本价值观念进行非神秘化——那我们就有了更好的准备去理解与现代性的语言相联系的那些颇为恼人的矛盾与悖论。”[4]前一种现代性是启蒙现代性,是现代性的肯定形态;后一种现代性是审美现代性,是现代性的否定形态,是对于现代性的批判、反思和超越。当启蒙现代性所主张的工具理性日益遮蔽人的感性,审美现代性便以反思的姿态和超越的品格,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保持着独立性与自觉性。
湖湘文学对工具理性进行批判,对文学现代性进行审美救赎,其依托源于湖湘文化的两大源头:巫楚文化与地域民俗文化。崇尚自然、尊重生命、笃信鬼神、充满想象力和浪漫精神的巫楚文化使湖湘文学中的自然和世界恢复了它的神圣性;湖南奇异秀丽的风光、四季分明的气候、色彩纷呈的少数民族风俗又为湖湘作家的书写提供了广阔而独特的审美空间。湖湘文学的审美现代性,站在反思与批判启蒙现代性的视角,对进化论的时间观产生了质疑,对被理性所压抑的感性生命充分张扬,对现代化所造成的人性异化进行了反思。自20世纪20年代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到60-70年代古华的创作,80-90年代韩少功、残雪的创作,湖湘作家的审美现代性谱系绵延不息。由此亦可看出,审美现代性所蕴含的文学的审美性与批判性是文学最为强大的生命力。
首先,审美现代性对启蒙现代性所主张的进化论时间观提出质疑。“五四”时期,中国的学者们吸收了西方启蒙主义直线向前的进化论时间观,大大冲击了中国传统的循环时间观,现代作家在西方进化论时间观的影响下,开启了启蒙叙事和革命叙事。但在文学的世界里,时间并不是一直向前,新事物也不见得比旧事物要好。沈从文说:“生命已被‘时间’‘人事’剥蚀快尽了,天空中鸟也不再在这原野上飞过投个影子。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5]意思是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非是时间的向前所赋予的,相反,在“过去”与“现在”的对照中,在“乡村”与“城市”的对立中,代表着“过去”的“乡村”,反而是诗意的向往和田园牧歌的理想,这种城乡对立的模式是审美现代性叙事的基本模式。
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中,确立了两大对立阵营:代表现在的都市是罪恶、堕落的代名词;代表过去的乡村则是人类理想的生命状态。沈从文的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叙述了一个久远的美好的爱情故事,白脸苗最美的女人媚金同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美德的男子豹子,因唱歌成了一对,两人约好夜间往一个洞中相会,豹子预备牵一只纯白色的小山羊送给媚金,为了找这只纯色山羊,豹子耽误了相会的时间,等了一夜的媚金,以为豹子骗了她,便用匕首插进了胸膛,待豹子找到白羊赶到,媚金已死,豹子便也自杀在女人身旁。这个故事,以原始本真的情感状态与现代的爱情游戏作了对照,在时间意识上,更是频频插入了现代的时间来对“过去”与“现在”进行评论:“地方的好习惯是消灭了,民族的热情是下降了,女人也慢慢的像中国女人,把爱情移到牛羊金银虚名虚事上来了,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成为无用东西了。”[6]在故事的结尾,作者又插入一段:“白脸苗的女人,如今是再无这种热情的种子了。她们也仍然是能原谅男子,也仍然常常为男子牺牲,也仍然能用口唱出动人灵魂的歌,但都不能作媚金的行为了!”[6]这里将“过去”与“现在”进行时间对照,过去的爱情坚贞、纯洁,现在的爱情肮脏、虚伪。这种对照,流露出沈从文的时间意识,对过去的、原始古朴的年代的怀恋,对被现代文明悄然侵入的现在和未来的悲愁与担忧。
第二,审美现代性重新张扬了人的感性生命。在启蒙现代性所强调的理性精神的压抑下,人成了社会运转机器上的一个物件,人的感性特征和生命力逐渐丧失,如何实现人类生存的诗性是摆在审美现代性面前的一个难题。刘小枫提出“回归感性”,回归到人的感性生命,重新确立感性生命在人的生存中的本体地位。湖湘作家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重塑了感性生命的重要地位,实现了人的诗意栖居。
古华的“回归感性”之路是通过塑造一系列唯情尚情的人物来实现的。由于受到湖湘独特的地理历史文化的影响,古华作品中的人物性情多是呈现出一种自然的、健康的人性,尤其在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多表现出“自然化”的特征。湖南境内山清水秀,动物繁多、植被丰富,自然风光优美,古华在给人物命名时,喜欢将人与自然融合。《芙蓉镇》中的女主人公胡玉音,号称“芙蓉仙子”,便是以花命名,她的性情、对人的善意,在各种政治风云、人事浮沉、爱恨纠葛中,仍表现出人性的质朴和对生活的热情。《爬满青藤的木屋》中的盘青青,也取名于绿毛坑自然环境的“翠色青青”,她被丈夫圈养于山村古老的木屋里,被物化为男人的附属品,但是她的内心淳朴、热情,对生活充满向往。知识青年李幸福的出现让她勇敢地认识了自己的内心,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作品中没有对于道德的批判,更多是对人性舒展的肯定与赞扬。古华的道德反叛,更显现于他对于自然合理的情爱的书写中。《蒲叶溪磨坊》塑造了莫凤林和赵玉枝两个在乡村进行经济变革的人物形象,而古华在处理这两个主人公的性格时,却加入了追求性爱的内容。莫凤林当着未婚妻的面也经常与赵玉枝打情骂俏,赵玉枝则大胆泼辣、骚情放肆,受到外界指责时,公然宣称就是喜欢莫凤林,就是想要嫁给他。无论是塑造自然化的人物,还是以开放的态度观照性爱,都是古华在湖湘地域文化的熏染下寻找感性生命、崇尚自然人性的表征。
第三,审美现代性对人性异化进行了反思。启蒙现代性呼吁社会的现代化,但是,在社会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的物欲不断膨胀,人性逐渐异化,人成了物的附庸,人的生存神性消失殆尽,于是,审美现代性便从人性异化的角度对现代性进行了反思。残雪对人性进行了“卡夫卡”式的反思,从个人内心体验的角度揭示人类生存的荒诞与腐朽。
残雪对人性异化的反思充满了人际关系的荒诞与本能欲望的消退。人际关系是人类生存关系的基础,尤其家庭关系是社会关系的基础。当人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发生了疏离,也就意味着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异化。卡夫卡的《变形记》就深刻地呈示了这种人际关系的异化。残雪在卡夫卡的影响下创作了《苍老的浮云》,这部小说处处展示人际关系的失调与荒诞,呈现人类生存的孤独与焦虑。《苍老的浮云》从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邻居之间的关系、朋友同事之间的关系,来揭示人际关系的混乱不堪与人性的弱点。从夫妻之间的关系看,更善无与慕兰、老况与虚汝华两对夫妇缺乏基本的沟通,同床异梦,生活中充满了争吵。就吃饭一事,更善无夫妻一个认为吃的是排骨,一个认为吃的是里脊肉;老况认为妻子是老鼠变的,处处防范着虚汝华,虚汝华对丈夫失望至极,只有靠自己在家喷杀虫剂排遣郁闷。从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看,慕兰的父亲通过偷东西、潜伏的方式破坏女儿的生活;虚汝华的母亲挑拨女儿的夫妻关系,使女儿已错乱的神经雪上加霜,最后悲哀孤独地在封闭的小屋内死去。亲人尚且如此,邻里之间病态而荒诞的关联则更为严重。慕兰很爱窥视别人的隐私,她先是在自家的墙壁上挂起了一面大镜子,通过它的反光来窥视邻居家里的一举一动,后来,又觉着镜子挂在屋里不方便,干脆把它移置到了院子里的树上。当她看到邻居在屋后的鱼缸里养了两条黑金鱼时,她就将肥皂水倒入鱼缸,毒死金鱼。在这种病态的、虚妄的环境中,人际关系严重失衡,人变得荒诞不经。在小说中,人最原始最健康的本能欲望,也如沈从文的都市人一样,逐渐衰退,变得病态而难堪。更善无面对男女之间的性关系,满脑子都是肮脏的回忆,令人备感恶心。虚汝华身体虚弱、不能生育,这本身就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现,她只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满屋子具有旺盛生命力的昆虫鼠蚁为伴,从而形成强烈对照。她虽与更善无偷情,但当她最终被更善无冷落后,她的身体与精神同时枯萎。《苍老的浮云》表现文革后人的肉体的衰落、情感的萎缩和道德的恶化,残雪通过塑造一个荒诞、怪癖的“反乌托邦”的世界,让人们看清现实的真相,看到现代文明对人类心灵的侵害。
回顾20世纪呼吁文学改良以来的湖湘文学创作状况,关于“如何现代”的探索已逾百年,启蒙现代性以其科学与民主的理性精神唤起民众对于现代国家的想象;革命现代性在国家危亡的关头,以强烈的爱国情怀成为社会革命的有力武器;审美现代性则以反思的立场,对启蒙现代性与革命现代性所强调的工具理性和政治情怀予以批判,试图构筑湖湘文学“有情”的历史脉络。综而述之,启蒙、革命、审美构成了20世纪湖湘文学现代性谱系的整体面相,也为新世纪的湖湘文学创作提供了背景和有力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