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焦虑:战争语境下沈从文对湘西的“再体验”*
2020-01-18宫震
宫 震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000)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将“乡土小说”看成一种“侨寓”写作,实则表现出一套新文学传播机制:即“五四”一代新青年们走出故乡,来到高度现代化的东部城市,接受新文化影响的过程[1]。对这一批“离乡”、“侨寓”知识青年来说,他们身上既有传统地方性文化因子,也有新文学塑造的现代化人格,“传统”和“现代”在他们身上的关系尤为复杂。然而,抗战的爆发打断了他们在新文学的策源地继续着“侨寓”书写的可能,那些业已现代化的知识青年不得不抛离相对稳定的新文学环境,仓皇南下西行。譬以北平文人群体为例:1937年8月,沈从文抛弃妻子离开北平,后辗转回到湘西;1937年8月,何其芳回到家乡四川万县任教;1937年12月,时任北京大学讲师的废名返回家乡湖北黄梅……如果说“五四”时期这批青年离开家乡来到北平、上海,是受到了新文化的感召,是一种自发行为,那么这次集中在1938年前后“返乡”活动则与民族战争等复杂的历史语境相铰合。抗战使得业已接受新文化洗礼的文人群体有机会深入祖国“大西南”,以一种现代视角重新检视“边地中国”,同时也为作为“现代”的新文学和作为“传统”的地方的再碰撞提供了可能。
一
罗荪曾在《抗战文艺运动鸟瞰》一文中,将战争引发的作家生存状态变化概括为两个方面:一个是“回乡”,一个是“参加战争”[2]。就“回乡”来说,北平作家的“回乡”活动更多的是回归到孕育自己的文化母体之中,他们身上的地方性文化因子或随之被唤起,或与其现代思想产生剧烈的冲突,总之,他们的体验更加复杂也更富实感。
就何其芳而言,返乡首先给他带来的是一种破碎感:“然而我这次回到家乡并未去偿还幼年的心愿。我不是怕我这带异乡尘土的成人的足会踏碎了那脆薄的梦,我不相信那璀璨庄严的奇境会因时间之流的磨洗而变成了一片荒凉。”[3]在县城和乡下,他看到种种“非现代”的怪物打着“现代化”的旗号,将自己的家乡和人心变得更加扭曲。譬如修路的“工程师”毫无规划,凭借贿赂决定路的走向;“禁烟”却使得一种毒性更加强烈的“白色结晶药粉”流行开来;图书馆建得像“古庙”,整日无人问津;西医院虽然已经出现但也大抵是冒牌的,乡下人生病依旧寄希望于巫医[4]。与何其芳更加决绝的“现代”立场不同,沈从文“重回湘西”的体验却透露出他内心的分裂和矛盾:一方面,他被社会上涌动的抗日热忱所感染,渴望以一种积极姿态参与社会事务,这是当时中国文化人群体的普遍态度,是一种基于“民族国家认同”的现代理念。另一方面,沈从文依然没有完全舍弃身上的“地方性”因子,对“地方”的关注使他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边城》式的“乡土神话”,从而在“湘西”身上获得了某种“焦虑”。
在沈从文看来,此次抗战,不失为参加家乡建设的一个机会,所以在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嘱咐家乡子弟要“一事不能疏忽,一时不能因循,必切实认真,拼命追上去,凡好的、有益的、需要的,都极力去想办法,或跟着做,或学着做。”[5]当他看到别人在抗战大潮中负担起种种责任与工作的时候,就更热切地希望家乡人能趁此机会来一次“大团结”“大觉悟”。沈从文不仅有参与家乡事务的热情,更有参与的条件,这是何其芳、废名等人望尘莫及的。湘西“军绅”家族成员的身份使得沈从文与当地军界、政界关系都十分紧密。沈从文的大哥沈云麓是当地的士绅,他的弟弟沈荃是黄埔生,陆军第128师的团长,参加了嘉善保卫战,就连沈从文自己也曾服役于陈渠珍的部队[6]。沈从文由于这种特殊身份而被任命为湖南省参议员,他虽然没有接受任命,但还是努力地想促成湘西武装改编为国防军[7]。在沈从文和弟弟沈荃、大哥沈云麓的书信中反复提及的“成军”,即是中央与湘西地方实力派龙云飞、陈渠珍、戴季韬等谈判,将杂乱的湘西武装收编成国防军开赴前线抗日一事:“家乡闻可编一新六军,不知系几师,(戴)季韬有师长望否?”[8]闻此事有眉目,沈从文颇感欣慰:“家乡部队成军事已有眉目。季韬等各有名分,此后诸事想必能顺利进行,不至于如先前情形百端待理迄无一办法可以着手也。”[9]
以湘西子弟为基础的暂编第六师和暂编第五师成立以后,旋即编成陆军新编第六军,但新编第六军的实权却不再掌握在湘西人手中,后来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取消了“新六军”这一独立军级番号,将两师人马分派到不同的军级单位中,实际上消解了湘西武装在军中的独立性。沈从文对于国民党军中此类排挤湘西子弟事件感到十分愤怒:“家乡人在此时节,亟应表现充分要好合作精神,团结一致,免为外人所乘,离间分化!”[10]另外,那些在抗战大潮中“建设家乡”的号召与政治主张,同样是立足于地方势力与地方组织的角度,行文中透露出“湘西人治湘西”、湘西人应自强以免为“外人”看轻的口吻。他书信常常提到的“外人”至少不应该被理解为“侵略者”,实际上沈从文是以“湘西人”的身份认同来区分“内外”的。或许,对于沈从文来说“共同体”有时不是指向“中国”,而是指向“湘西地方”。
在小说《芸庐纪事》里,他以几个中央政校学生的“外人”视角重新检视湘西,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学生在高度现代化的城市里接受了新文化教育,他们之于湘西不仅仅是地理空间的“异质者”,更是文化环境的 “异质者”:
几个年青学生半月来正被手中一本小书诱惑,早引进了一个与平时完全陌生的社会,而且完全陌生的状态里,于是身不由己,都带了三分好奇……一个戴近视眼镜哲学家模样的学生,赞颂似的说:“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们相隔多远!”[11]
“陌生”和“新奇”是湘西之于这些东战场来的学生的直观体验,在沈从文看来这种“检视”是轻浮的,也是与湘西格格不入的。他们很快就因为语言的原因与湘西人起了冲突,其中一位学生甚至要用书“抛”大先生,而那“诱惑”他们的书,正是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这样一种嵌套设置或许与小说的情节奇巧有关,但却使得《芸庐纪事》和《湘行散记》发生了某种“互文”关系:与沈从文归乡不同,那些“中央”的学生只能以浮略的目光“猎奇”湘西,而永远无法深入湘西。沈从文这种以文化为界将“外人” 和湘西“划清界限”的方式,也体现出他思想中的“地方因子”。假如说提倡“文章下乡”的“文协”文人是希望通过文艺的宣传使西南边民略知抗战与国家,那么,沈从文则是立足于湘西的地方视点,来重塑了这种历史言说。
但另一方面,这种地方主义显然是被一个更大的“国家”的概念所统摄着。沈从文思想里虽残留着民初联省自治、“湘人治湘”的因子。但这种思考不是为了在湘西内部确立“共同体”,不是为了建立“封闭王国”。而是将湘西的建设归置到抗战中国家“现代化”的语境之中,譬如他曾致信弟弟沈荃,担心家乡的“老行伍”,“争官不得,依然负隅自固,以待时变。”只怕将来“影响抗战,妨碍国家大计”[12]。
按照白鲁恂的看法:在大多数新国家中,传统的“认同方式”都是从部族或种姓集团转到族群和语言集团的,而这种方式是与更大的“国家认同”相抵触的[13]。沈从文本身的复杂性就在于:早年“进城”的痛苦经历与在精神上“乡下人”身份的执着,使他在沐浴了现代思想后仍然保留着原始认同方式,这在他30年代“湘西”书写中有鲜明的体现。而“抗战”带来的冲击,使得民族主义情绪迅速泛滥,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在业已具有丰富现代知识的沈从文身上产生了强大的感召力。如果说,消除地方割据部队,支持组建隶属于中央政府和国家的国防军体现了沈从文“国族认同”的现代意识,体现了抗战的时代热情对沈从文的影响,那么强调提防“为外人所乘,离间分化”的地方意识则又体现了沈从文认同观念的“非现代”性。
二
实际上,我们并不能明确知道沈从文是否感受到了自己在精神上对地方的执着与“军事动员”、“国家统制”等战时文化语境之间的悖谬。但如果比较一下抗战前后沈从文对湘西“人”、“物”描写的变化,不难发现的是,这种“矛盾”同样出现在抗战时期小说的“人事”中。在某种程度上,沈从文对于“湘西”的重写实际上是基于这种矛盾的。就小说《长河》来看,《边城》的“影子”虽然还在,但是沈从文并不愿意再去塑造一个作为“精神乌托邦”的“吕家坪”,而是深入到历史语境(抗战)中,去剖露一些现实性问题和矛盾。
抗战所需要湘西结束半独立状态,纠合其军事、政治力量参与到国家战争当中来,这在上文已为略述,然而很多时候,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边民并不像一些学者所概说的那样,在抗战中将作为个体的“自我”与作为“集体”的国家联系起来。“认同”这一概念本来是为了解释“我是谁”的问题,但是在“民族国家”讨论中,它必须与“共同体”和“归属”发生关系。在小说《长河》中,已经出现了建立集中的现代国家的一些元素:民众已经通过载有“民族共同语言”的现代纸质传媒(《申报》)与“国家”产生了一种“共同感”。
长顺是个老《申报》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情,对国家不免有了一点信仰。[14]
就长顺来说:中央是一种神秘的权威,他在接触现代信息的过程中也逐渐拓宽了与外界的时空联系,但是国家对他来说是被“美化”过的、是“想象”的,与这种“美化”理想相悖的则是对作为直接行政权力、作为“现实”的保安队的不满。不难发现,如果从“现代化”的视角看湘西士民的这种态度只会令人感到困惑:“保安队”正是作为结束自治的国家意志进入湘西的,而湘西士绅却表现出来对这种“现实国家意志”的抵制,他们所相信、热爱的那个“国家”,逐渐变得虚无缥缈,这样一种矛盾心态与上文中“成军”事件里的沈从文如出一辙,而造成这种心态的也正是抗战所要求的“国家统制”:
1936年,借着湘西龙云飞、石维珍、龙云超等人发动的苗民“革屯”起义,省军名正言顺地开进湘西,结束了湘西的半独立状态,陈渠珍被迫下野[15]。所部陆军新编第34师被打散重编,其中就包括沈从文的弟弟沈荃和一大批湘西青年士兵[16]。而代替新编第34师卫戍湘西的,则是一个个保安队。沈从文在《长河》里对此有过暗示,小说中评论时事的中学教员说道:
你们老总不怕主席怕中央,不怕人怕法:怕国法和军法。以为不应该和委员长为难,是非总有个公道!就下了野,一个人坐车子跑下省里去做委员,军队事不再过问。[17]
但是,国家走向统一,中央进一步完成对地方的统制,在小说中却引起了民众的不满:
主席方便民众未尝必方便。保安队变成了随时调动的东西,他们只准备上路,从不准备打匪。到任何地方驻防事实上就只是驻防,负不了责。纵有好长官,什么都不熟习,有的连自己的兵都不熟习。[18]
而抗战爆发后,这种矛盾不但没有随着“民族主义”宣传与扩散逐渐消解,反而进一步增强,这一现象的原因或许是政府在调配地方资源支持抗战过程中,产生了大量贪污腐败现象。1938年3月“湘黔滇旅行团”步行到达湘西沅陵的时候,在周围的村庄里做了几次社会调查。接受采访的数百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人为地方官说好话。老百姓们说:他们完全明白,日本是他们唯一的敌人,他们应该像城里人一样尽职尽责抵抗日寇,但他们指责区长、里长和保甲长,这伙人以国难为借口,趁机横征暴敛、假公济私[19]。
不难看出,湘西边民在“国家统制”中存在“两幅面孔”:一方面随着国家“现代化”进程,他们不再是蒙昧无知的“庸众”,他们有清晰的身份认同感与公民责任意识(即作为中国的一份子参与抵抗日本侵略的民族战争)。但另一方面,他们依旧保持着对“官方”和“民间”关系的传统理解:《长河》里的士绅长顺、会长等人与其说将“国家”看成一个“共同体”,不如说将“国家”看成一种“至高权威”,与其说将“自我”归置在有具体边界的“精神家园”、将“自我”界定为“公民”,不如说将“自我”作为归附“权威”的边地“乡民”。这种心理实际上与《长河》开篇所描绘的那群不知“新生活”为何物的湘西边民有相似之处,“国家”本来作为一种遥远的想象,作为一个巨大的“城堡”,震慑着边民,这或许与明清时期长期的“屯戍”政策留给边民的印象有关[20],现在它突然向湘西伸出手,一系列加强统一与地方控制力的行政措施进来了,这是“现代国家”形成的重要标志,也是走向“现代”的重要一步。但是湘西边民从心里对这种“统制”是逆反的,究其直接原因来看,是“官”们不愿作为,鱼肉乡里,但更加深层的原因是“湘西”所代表的传统中国,难以承受国家为了准备对日战争而加剧的“现代化”之重,但这种“非现代”思维能否容许在抗战的历史大潮中继续存在?沈从文对此是表示担心和疑惑的:
见他人之努力为国,积学深思,想家乡中人,聪明能干处,用不得当,永远自甘闭关自守,自守不成,惟事拖混,对照之下,深觉难过。[21]
在这里,笔者认为“自守”一词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沈从文的焦虑和矛盾,也表现出传统湘西在抗战大潮之中的悖谬性。一方面沈从文看到了“湘西”边民的“保守性”本身是一种消极状态。另一方面,在现代战争动员组织要求下,在大批东战场流落而来的“下江人”带来的现代文化物质冲击下,湘西本身无可“自守”。抗战对“实在”中国之冲击是具体可感的,陶雄的《某城防空记事》写的就是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崇山峻岭里封闭自守的小城,被抗战的历史潮流裹挟而动,那个整天担心日军飞机轰炸以至于神经质的县长,再也不能单单把眼睛盯在他那县治“一亩三分地”上[22]。
总之,1937年到1938年文人作家们的“返乡”书写绝不只是“新文化”延伸到“大西南”的过程。比起偏信新文学主流声音,我们更应该关注作家的体验言说。就沈从文而言,他的“湘西体验”书写呈现出了矛盾、焦虑的特点,从而渐渐对此前的湘西叙写产生了某种程度的质疑:湘西边民的那种愚昧、散漫、保守更让他对于家乡子弟能否有效组织起来,抵抗侵略,争取国族生存忧心忡忡。而“重写湘西”的文学志业与这种自我“焦虑”也可能存在着某种关联,读者们在《长河》、《芸庐纪事》等作品中,可以看到一个不同于20年代30年代初的“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