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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性生活解体、大历史突围与南方柔情史
——卢一萍创作论

2020-01-18刘小波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军旅虚构书写

刘小波

(《当代文坛》编辑部,四川 成都 610012)

卢一萍带着虔诚的文学之心在进行创作,集中书写他的军旅生涯,书写他熟悉的边疆高原、退役后所工作的地方,以及生养他的故乡川东北。作为70 后作家,卢一萍有着鲜明的代际特征,他的书写体现了独具一格的历史姿态、鲜明的地方知识阐释等特色。卢一萍的作品描绘出了一种总体性生活的解体,一种大历史的突围,努力找寻历史罅隙处所蕴含的深意,直抵生活的内里和人性的深处。他的略带批判性的书写其实是对军旅生涯的殷切回望、对他所认可的“第二故乡”的纪念、对和他生命有过交集人们的深深怀念。卢一萍的写作体现出独特的个人风格,他的文字既有军旅书写硬汉派的一面,也有南方写作独有的柔情。

一、总体性生活的解体

卢一萍的作品总体来讲反映了一种总体性生活的解体。很长一段时期以来,中国的文学书写集中描写集体的生活状态与大的历史进程,这种书写往往被称为宏大书写。特别是军旅文学,主要以正面书写为主,多是塑造英雄、歌颂英雄,反映总体性的军旅生活成为常态,鲜有揭露问题与书写普通士兵个体日常生活的作品。卢一萍似乎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他的作品有意将个体与集体进行并列对举,可谓军旅书写的一种突破。在卢一萍的笔下,军旅生活的多样性展现出来,具有集体意味的总体生活逐步解体。在具体操作层面,作家多采用反讽的策略和寓言化的书写进行呈现。

卢一萍惯用颇具揭露的笔法写出了军旅生活的另一面。《天堂湾》以新兵杨烈光着屁股猝死在厕所开篇。小说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口吻、不同的立场将杨烈猝死这一事件进行了回溯。这种书写具有一种很深的反讽意味。从大的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命运的对调,因为叙述者“我”本该去这个地方,是杨烈执意要自己去的。从小的方面而言,关于杨烈的死因报告成为一个问题。杨烈牺牲后,关于他的调查在很多人那里成为一个问题,因为这和连队荣誉以及个人晋职等利益挂上了勾,这是现实的荒谬,是最为真实的人性流露。同时,由于杨烈的死因报告牵涉很多人的利益,展开了很多明争暗斗,这让亡灵不能安宁,荒谬性更进一步。最终,杨烈的死因报告以顺应多数人的利益而告终,并且是以民主的方式。反讽的是,叙述者用了很多篇幅发表了少数人的意见,作家似乎在摆明自己的态度。生活和人性的复杂性也进一步展现出来,这是一种伏笔或曲笔,是作家刻意为之。

在《一对登上世界屋脊的猪》中,作家通过高原养猪事迹造假、为了应付上级检查而演绎出啼笑皆非的一连串事件描写,写出了军队舆论宣传虚假的一面。高原养猪这一行为本身是一个战士简单的想法和举动,但是在英雄塑造过程中却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最终英雄形象轰然坍塌,英雄也被解构了。这一情节在《白山》中又一次被书写。有三段相关的为塑造英雄形象而弄虚作假的书写特别值得一提,一是欺骗养猪专家的描写,二是模仿凌五斗的声音通话,三是用凌五斗的替身作巡回报告。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场景写出了真实军旅生活荒诞的一面。

不过,作家这样的书写并非为揭露而揭露,也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反而是建立在熟悉军旅并且带着对军旅生活深沉之爱的基础上。卢一萍有着较长的军旅生活,并且一直萌生着为军旅留下文字记录的念头。在卢一萍的作品中,他进入军旅生活的第一现场,通过平凡人物和普通事件来反映真实的军旅生活。军旅和军队是集体生活的代表,是最能体现总体性生活的地方,个性锋芒需要隐匿,一切需要服从命令,以集体利益至上,以大局为重,由此就会常常发生个体让位于集体的情形。从《天堂湾》这样的书写就可以看出一种总体生活的解体与反省。小说打破了我们对惯常军旅生活的想象,将神圣庄严解构掉了。无论是军校学员的就业选择,老兵对待新兵的态度,还是上级对下级的态度,都展现出一种极其普遍的人性自私和虚伪的一面。关于一位战士的死因调查报告构成了小说的主体,而调查结果则被现实因素所左右。最终关于战士是牺牲还是意外死亡取决于一次标榜“民主”会议的投票表决。

总体性生活的解体还有一个表现,即是英雄形象的消解,但是解构并非破而不立,作者也在努力建构他笔下的英雄形象。这种建构和他的大历史突围一脉相承。因为他所珍视的并非那些写进了历史的英雄,而是一些无名之辈,甚至还包括一些未被历史认可的英雄。高大英雄形象消解后,普通英雄便浮出水面。《天堂湾》正是在为英雄正名,杨烈的牺牲因为部分人的私利考量,并未算作牺牲,而是意外死亡。作家试图用文字的方式来为那些真正的英雄留下点什么。在卢一萍的非虚构的作品中,他的英雄观表达得更为突出。《八千湘女上天山》《祭奠阿里》都是书写英雄的。《八千湘女上天山》聚焦新疆荒原上的第一代母亲,这一批从湖南入伍的女兵,经受了血与泪的考验,经受了常人难以经受的苦难,让伟大的精神在荒漠上开花,伟大的毅力在荒原上扎根。作品为那些被异乡的凄凄荒草埋没的灵魂竖起了一座灵魂的丰碑。但从访谈中,这些湘女流露出了她们真实的想法,既有对家乡的思念,也有丝丝的不甘,这与很多作品中书写的英雄形象有区别,但是她们无疑也是祖国和人民的英雄,且是真实而具体的英雄。《祭奠阿里》中也体现得十分明显。这是一群被历史所遗忘的战士,他们的牺牲换来西藏和平解放的奠基,但是历史却跟他们开起了玩笑,直到现在,也依旧未载入史册,而作家,却用非虚构这一史记般的笔法,为其正名,为之立传。

还有很多的英雄形象也在卢一萍的笔下一一浮现。《父亲的荒原》中为了他人的命运甘愿接受不满意婚姻的柳岚、为儿子选择自尽的母亲都是英雄的壮举;《刘月湘进疆踪迹史》是关于普通英雄的书写;非虚构作品《天堑:西藏和平解放纪实》《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也塑造了属于作者笔下的英雄。总而言之,卢一萍集中塑造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高大伟岸的英雄,而是一些平民英雄、普通个体、草根形象。他笔下的英雄是凌五斗那样默默无闻,总被遗忘的那一群人;是《祭奠阿里》中不被历史记录的普通战士;是《二傻》中的张冒那样傻里傻气,做事一根筋,但是最终却凭借憨厚执着的性格获得大家认可的人。卢一萍一反老式的革命英雄主义的颂歌,书写的更多的还是小人物,并且在详尽的细节披露中彰显了英雄本色。但作者没有止步于此,他努力寻找历史的细节,尽量接近人,是一种大历史的突围,进而提供了一种别样的军旅书写。卢一萍的军旅书写描绘了真实的军队,这里有环境的脏乱差,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人物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总之,是一种光鲜背后的内部现场,是真实的生活和个体。

卢一萍的这种军旅书写染上了明显的个人印记。很多时候都具有一种解构色彩,主要通过寓言化的呈现方式和反讽表达策略来实现。这在《白山》中显现得特别明显。主人公一直向往的白山,其实并不是真的一片洁白,而是有着很多的污点与墨迹,这里不是一片净土,充满了隐瞒和欺骗,这也是该小说最大的反讽之处。疯癫者凌五斗被大家称为幽默者,而他仅仅是实话实说、发自内心,他的语言和常人的语言被对举,也有反讽的意味。此外,小说整体上都有一种黑色幽默的味道,这也是因为反讽的姿态导致的结果。凌五斗得的是不能说谎病,却一直活在谎言的世界里,记者对他的报道普遍失真,他一步步被塑造成英雄,被典型化,沦为宣传的工具。这些荒诞的书写是一种反讽书写,彰显一种历史的讽喻,同样也暗含了作者的历史姿态。总体性生活的解体必然导致精神、价值观的重塑。总体性生活的解体不仅仅表现在现状书写,更体现在历史的书写与态度中,这是一种总体历史的解构书写,是大历史的突围。

二、大历史的突围

卢一萍有着鲜明的代际特征,尤其是对待历史的态度,彰显出一代作家对待历史的共性,这是一种鲜明的新历史主义的姿态。作为70 后作家,卢一萍具有他们这一代作家典型的代际特征,惯用主观的、个人化的方式呈现历史。小说《白山》最为明显。《白山》具有很强的历史色彩,作者用各种方式暗示了故事的时代背景,这是历史化的心态使然。题记中所引“我要生活在历史之外”[1]似乎可看作他们共同的历史观。作者选取了具有疯癫意味的凌五斗作为主人公,本身对历史就有揶揄的意味,期间发生的各种事情既有宏大的背景,也在亦真亦幻的书写中解构了历史本身;人物的命运悲剧更多的是时代悲剧,只是不便多言,只能以寓言化的方式展开。小说主人公凌五斗是一个典型的时代悲剧。除了凌五斗,其他人物也是历史洪流中的悲剧性人物,孙南下被父辈强迫参军,被吓死;钱卫红因照顾英雄凌五斗被迫切除生殖器;德吉梅朵、尚海燕因革命需要被迫离开凌五斗,等等。尤其是名为黑白猴子的两只小猪的遭遇更显荒诞性,而这些人和物的遭遇是在历史的大背景中发生的。另一方面,作者在很多地方一再淡化历史,很多时间通过插叙转述的方式来进行书写,这正是作者的个人性的历史记忆与历史观的表现。《白山》是一部关于历史的寓言式书写。“作品呈现出作为‘70 后’作家普遍的历史观,用新历史主义的态度、非自然的叙述方式以及反讽技巧书写了一个关于个体、历史、民族的寓言。作为英雄后代的凌五斗,因父亲的原因被批斗受伤,患上怪病,在父亲战友的帮助下参军,却每每用异乎常人的举动来为很多人制造麻烦,他自己一路被塑造成英雄和典型,却得不到应有的成就感,就连自己的感情,也因为其他因素被干扰。凌五斗很显然成为了历史的牺牲品。”[2]

卢一萍的创作一直以来主要是通过寓言化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呈现。与此同时,卢一萍擅长表达历史的荒诞感。历史的荒诞给人的冲击更大,反思性也就更强。这种历史感在他的小说中随处可见,《我的绝代佳人》本是书写一段感情史,却在多处回应了历史。主人公的父亲被定为反革命后被处死,最后又被平反,但是历史的荒诞在于,定反革命和平反的居然都是同一伙人。这些都是历史的悲情之处。不过,作家还是在书写一种总体历史的解体,并没有陷进历史的泥沼而无法自拔,“我”作为被历史处决又平反的后代,并没有表现出大的悲恸或喜悦,而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对历史的漠视正是一种解体性书写。在《父亲的荒原》中,革命的后代与反革命的后代同时孕育,最后反革命的母亲生下了孩子后自尽,而“组织”心兹念兹的革命后代却夭折了,这些都是历史荒诞一面的呈现。反讽书写在卢一萍的作品中很常见,这其实是一种指向现实的历史反思。

虽然新生代作家普遍都对历史有一种别样的姿态,甚至也被指出历史观冷漠,但是历史在他们的作品中却从没有缺席过,这是一代作家的整体文学风格。在卢一萍的作品中,历史的影子如影随形,随时穿梭在文本之中。在《我的绝代佳人》中,作家也无意中提起一处红卫兵的墓地,在叙述丁小丽宿舍的时候交代那里埋葬的47 人是在“武斗”中死去的,这样一处墓地和一串数字,其实也暗含着作者对历史的记忆。再比如介绍陆涤的家庭时指出其父亲在“文革”中被批斗致死,其母亲也在下放后自杀,而这些都铸就了他们的后代所面临的一系列境遇,是历史对当下的影响。对历史记忆的深厚与看似无心的书写,正好是一种特殊历史观的表现。《我的绝代佳人》具有很明显的先锋色彩,小说文体意识鲜明,具有“元小说”的意味,但是历史依然是小说的主角,尤其是对革命历史再度进行了打量,不同的道路选择意味着革命抑或不革命,岳父自己走的那条路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不是革命的路。两个孤独的与大众背道而驰的人最终相遇,具有很深的象征意味。不仅仅是描述或者记录历史,更多的还是反思的一面。书写历史的荒诞感,多以反讽和寓言化的形式来呈现。这种总体性生活的解体书写或许源于一代作家历史观的变迁,70后作家的代际身份也需要纳入考察。这一代作家普遍被看做是历史秩序失落的一代,历史感在他们那里淡化了。传统的历史秩序失落后,一种后现代视野下的新历史观展现出来,这是整体历史和碎片历史的对举,而后者正是生活化的历史,也是新生代作家表达碎片化时代主旨所采用的策略。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被叙述的”等观点,现如今已经深入人心。历史是被叙述的这一核心观点,在卢一萍的作品中也被反复演绎。《父亲的荒原》是以叙述者“我”的视角书写“我”诞生的经过,“我”母亲其实是反革命,而另一个英雄的后代并没有诞生,这种关于英雄诞生的历史叙述其实是很成问题的。《乐坝村杀人案》也典型地体现了历史是被叙述的。小说围绕一起历史遗留的案件,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回溯,直到揭开真相。透过这件杀人案,作者也深刻描摹了残酷残暴的乡村生态和历史。其实《天堂湾》也是如此,关于英雄杨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叙述甚至是相互抵牾的,最终只是为了迎合一部分人的利益,让杨烈无法进入英雄的行列,而被算作一起意外死亡。有时候还会发生叙述的反转,比如《我的绝代佳人》中,马脸偷内衣事件因为他的发迹而发生反转,被重新叙述。这些叙述都指向历史本身的不稳定性。

当我们把鲁敏、路内、乔叶、徐则臣、田耳、阿乙等同代作家放在一起阅读,就会发现他们之间的诸多共性,尤其是他们对历史的态度。有论者指出,70后作家普遍表现出一种历史感的缺失。[3]其实不是历史感本身的缺失,而是他们选择了极富个性化的方式来表达他们所理解的历史。当前文学界的一批70 后作家们普遍爆发出一种创作的实力与活力,为文坛带来了诸多的可能性,值得进一步关注。如果说新军旅书写和新历史书写还是一代作家的共性的话,卢一萍更为重要的贡献还在于,他的写作某种程度上呈现出一种地方书写特有的柔情。

三、地方书写与南方柔情史

卢一萍的作品叙写了一段段关于历史也讽喻当下的寓言故事,体现了新生代作家对历史的一种全新的姿态。而他创作最大的灵感,应该来自于他的脚步所踩过的每一寸土地。地域是文学家成长和书写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常年身居边疆与南方,让他的文学文本也深深染上了南方的烙印。这里既有边疆的粗犷,也有南方的柔情。无论是总体生活的解体,还是历史荒诞的书写和新历史的书写,抑或是寓言化的呈现模式,都掩藏不住他满腔的柔情,特别是当这种柔情文本和军旅汉子的身份对应起来的时候,会越发感受到一种语言的张力和文学的魔力。地方书写的热衷,非自然叙事的运用,乃至虚构与非虚构体裁的交织,都与此相关。

1.地方性知识书写

卢一萍的南方书写首先主要集中在地方知识的阐释与书写中。这其实也是文脉与传统的延续,可以很容易寻找到这种写作的历史脉络与谱系。巴蜀作家历来都有自己的一方书写天地,李劼人的天回镇,沙汀的其香居茶馆,颜歌的郫县,等等,都是作家创作的根基。“四川从汉以降,始终保持和弘扬着方志文化传统,四川历代文人都关注地方志、风土志、民俗志等的修撰事宜。方志传统对四川现当代文学的影响也深刻悠久。”[4]这种地方路径的探寻,最终汇聚到文学中国的大家族中去。司马相如、苏轼、李白等古代文豪笔下灿烂的古蜀文化和豪放的文风,形成了灿烂的文学风貌,巴蜀印迹也很凸显。历史如此,现实也概莫能外。到了白话文学的传统谱系里,郭沫若、巴金、李劼人、周克芹、沙汀、艾芜、马识途,以及当下活跃的中坚力量阿来、罗伟章、凸凹等,以及颜歌、周恺、王棘等青年作家。这一脉作家无论是在地或者出走,都努力在书写地方,显现出一种典型的地方性知识的建构。地方性写作将巴蜀文明文化融进小说里去,比如周恺的《苔》在运用方言、民间风俗、仪轨等地方性知识塑造四川乐山一地的地方感的同时,建构了一种可以被“异乡人”所认识、理解的“地方生活”,寻绎一个地方的文化表情与性格。他巨细无遗地为读者指画蚕丝业、纤夫、挑夫、石匠等不同行业的情景。不同的行业生态,既牵涉不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构筑了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基础。生活的河流就在普通人家的日常中缓缓流过。在日常生活之上,还有属于节庆的时刻。普通人从平淡的艰辛的生活中解脱出来,享受属于生活的欢欣。[5]

边疆书写也是一种地方知识的描写。高原风光是卢一萍地域书写最鲜明的风格之一,野兽出没的群山、人迹罕至的荒原、巍峨的山峰,皑皑的白雪、呼啸的狂风、肆虐的雪暴,这些风光在他笔下被写活了。“风景在卢一萍的小说中不是背景和烘托,而是主角般的存在。”[6]《银绳般的雪》《索狼荒原》《白山》《天堂湾》等小说直接是以地理风貌来命名的,小说中也都有大量的地理风光书写,正是这样的风光,造就了在这里生存的人们。或自愿,或被迫,人们来到边防哨所,来到边疆,扎根生存。人们的性格与边疆的地域相得益彰,这些人和作家书写的目的几乎一致,就是“追逐最高的雪山的光”。

卢一萍独特的题材选择让他的写作看起来是一种典型的地方写作,边缘与中心的写作、边地书写、新南方写作都可与此挂钩。近年来,学界兴起地方路径与百年文学建构的研究,认为正是地方的汇集才构成了中心。[7]卢一萍正是通过地方书写来参与整体文学史的建构,这种地方知识的写作,展现了一种新南方写作的态势,北方与南方的相融。地方性写作的精神空间并不等同于封闭性与局限性,地方是如何与世界互动的,才是作家们所关心的问题。

2.非自然叙述

现实主义书写是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主流,现实主义的源流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关注和焦虑。但秉持现实主义精神也会有“反现实”的非自然书写,这是因为作家、艺术家可以创造出艺术层面的现实。这种写作策略在中西方文学中大量存在,如亡灵视角、儿童视角、动物视角,超现实、魔幻现实主义等等,都是如此,这样的书写技巧创造出了别样的真实,是一种作家的真实、艺术的真实。所涉地域环境的特殊让卢一萍的写作充满非自然叙述的色彩。边疆天然地和非自然书写联系起来,因为边疆广袤的土地和奇特的自然环境提供了作家驰骋想象的土壤。

卢一萍的书写对自然充满着敬畏,是对神圣之域的书写,描写高原、天路、边防哨卡,将自然的博大与人类生命的脆弱对照起来。《天堂湾》中有很多人的魂灵的叙述,《传说》中有关于神马的传说,《我的绝代佳人》中出现了大量的反现实的书写,等等,都是一种非自然叙述。《白山》中这样的书写更多。这种个人化的历史书写以及反讽表达不能完全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呈现,作者只能采取非自然的书写策略。所谓非自然的书写就是作家用想象建构另一种现实,如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神实主义、反常识书写等,简言之,就是书写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比如作者选取世界屋脊这样很少有人触及的背景、以凌五斗这样得了怪病的甚至有点疯癫性质的人物为主人公以及凌五斗的先知能力、大量的梦境书写、凌五斗的蓝皮肤①当然这也有一定的科学依据。据作家陈述,有关构想是作家在一本医学杂志上看到一个人如果在高原缺氧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血红蛋白会发生变异,导致皮肤变蓝,因此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参见《小说月报》2019年第12期封二“作家现在时”。等等都是属于这种叙述方式,这种方式或许是作者面对敏感的历史,不得已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3.虚构与非虚构的体裁切换

关于非虚构体裁的选择,并非一种纯技术层面的抉择,而与作家的创作观密切相关。卢一萍的这种体裁选择与其浓郁的写作激情和柔情相关。或许虚构这样的形式不足以表达自我,而非虚构的模式则不一样,表面上是零度情感的介入,其实更是情感涌向极致的必然表达。另外,这些非虚构作品所涉及的地域也是作家一直以来所钟情的。特别是,对历史的情有独钟让卢一萍不忍心进行文学的虚构,而是采用非虚构的写作模式将历史呈现出来,努力让隐秘的历史重见天日。历史本身已经足够震撼,不再需要任何的加工。《天堑:西藏和平解放纪实》对和平解放西藏这一历史重大事件进行全面挖掘,解放军越过世界屋脊的千重高山、万条巨壑,克服了高原缺氧、冰川激流、风雪严寒、悬崖深谷以及疾病饥饿等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困难,进行昌都战役,徒步6000 余里,征服了世界屋脊,完成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历史重任。历史上的一小笔,就是多少人的牺牲!近期发表的《祭奠阿里》也是如此,作品书写的是一个传奇连队的故事,《祭奠阿里》将历史呈现出来,给予历史应有的尊重,同时也有新的思考。但是作品书写的主要是争取历史认证的问题,作品前后书写的场景反差很大,开始书写的是惨烈的牺牲、义无反顾的前行,后面则划向历史的遗忘。《祭奠阿里》怀着无比崇敬的情怀走近一群沉默的军人,从历史的遗忘里提炼出人类超凡的英雄气度。

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界限也是一种历史观的差异,但在卢一萍这里并不明显,即使是非虚构书写也进行了深度加工。卢一萍的书写游走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他曾获得报告文学大奖,也有长篇非虚构和大量的虚构作品,这种体裁的选择并没有割裂他的书写。卢一萍在小说创作的同时书写报告文学、非虚构以及散文,将虚构与非虚构进行磨合、弥合,使其从不同的侧面来反映生活的本真或者说是全面的真实,不同的体裁只是一个生活的侧面。

这些颇具地域特色的表达与个人锋芒的闪现最终指向一种新南方写作所特有的柔情。《我的绝代佳人》是一部典型的柔情史,小说主要内容是关于感情的书写。陆涤为了心爱的何小荷放下一切,忠贞不渝,是一个男子汉柔情的一面,虽遭受历史余绪的影响,也有另外的感情,但是都不为他所动,甚至连乞讨、蹲监狱都在所不惜。另一方面,丁小丽为了陆涤也可谓倾其所有。这种疯狂而变态的爱恋、这段奇特的恋情成为一种象征。

柔情的表现还有卢一萍作品所蕴含的情感比重。卢一萍的很多作品都具有浓郁的抒情品格,当帕米尔高原的景色被描绘出来的时候,一种独特的情愫昭然若揭,而生活在这上面的人们更是如此。《白色群山》中边防哨所被撤销,一个人在那里的坚守。作品对此进行了详尽刻画,在领略自然风貌旖旎与生存环境险恶的时候,我们也能从中感觉出人的绝望和坚韧。《八千湘女上天山》也书写了一种深邃的伤感,湘女们虽然身处新疆,无怨无悔奉献,但她们一直深深地怀念着故乡,这是一群为了国家牺牲了青春的女性。这份伤感在他的作品中十分普遍,这是一种柔情,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卢一萍从正面战场的书写转向和平年代的军队生活,从歌颂英雄转向问题的揭露,秉持了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他的文字是带刺的玫瑰,虽美丽却能刺痛某些东西,他也是典型的带着柔情的硬汉写作。作者并不简单控诉历史,而是以极富个人化的方式挖掘出历史与人性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对历史有反思,对现实更有警示。卢一萍的书写涉及面很广,从军旅生活到日常生活的书写,都指向了一种个体的反思和灵魂的救赎。比如《大震》书写死刑犯、外科医生的灵魂纠结,《我的绝代佳人》书写情感的困惑,等等。

最后,可以说卢一萍所有的书写都是一种乡愁的表达,正如董夏青青所言,“卢一萍常跟我说起他那家中的兄妹、磨难重重的童年,说起他学习的经历,说起四川大巴山深处的棚屋和草木。他小时候种地、玩耍时沾上脚的泥巴,熏腊肉时染在衣服上的烟火气,他从不刻意掸去。不管他日后去到新疆最西的群山,还是回到四川盆地,不管写一名被打伤耳朵的营长,还是在战争中失去男性尊严的连长,那股土腥味儿都在。这种味道,既可以说成是对一种写作口吻的偏好,也可以说成是他对其理解的生活本质所做的象征性传达。——这里说到的生活本质,是一整套话语方式和言说口吻,它像一团雾气,当它笼罩一个场所、一段景象,身处其中的人们很难发觉。惟有退后,隔开距离,那雾气对人物面部、声音、姿态、思想、灵魂所做的曝光、修改,才得清晰”。[8]这段话很好地概括了故乡之于卢一萍创作的重要意义。也正是这份特殊的情愫,让他的作品具有一种特别的南方柔情。在卢一萍的作品里,有生养他的故乡,也有随军漂泊的地方,日久他乡是故乡,这些关于故乡与第二故乡的书写包含着浓浓的柔情。作家用满腔的柔情来书写他的西部,他的南方,他的边疆,用文字来献给这些曾经留下过他足迹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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