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演绎世间百态 尽展桂戏新篇章
——第九届铜鼓奖获奖戏剧作品述评兼谈广西戏剧突围的路径
2020-01-18谢仁敏
谢仁敏
(广西艺术学院 人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第九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评审落下帷幕,评选出了一批代表广西文艺创作领域取得的最新成果。其中,获奖的《花界人间》《百色起义》《风雨骑楼》《破阵曲》《月亮上的妈妈》《遥远的小山村》 等6部戏剧类作品颇具看点,这些剧作在发掘民族文化资源并实现创造性转化,在讲述本土故事时关注时代大主题,在创作中注重艺术上的创新与突破的自觉意识等,都可圈可点。总结上述成功经验,深入分析其间的艺术创作要诀,或可为推动广西本土戏剧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参考借鉴。
一、发掘民族文化,注重资源的创造性转化
广西民族文化资源丰富,且独具地域特色,为文艺创作提供了一座开掘不尽的文化宝库。但如何通过传承创新,实现民族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则依然是一个需要认真深入思考的重要命题。从本次获奖的戏剧作品看,创作者们在这方面做出了有益探索。
广西演艺集团编导的原创民族舞剧《花界人间》,取材于浪漫的壮族神话传说,以花神信仰为核心,演绎了一段克恶向善魂归花界的精彩故事。男女主人公布壮与达棉来自花界,两人在人间相遇相爱,却遭到象征欲望的幽灵蜘蛛的嫉妒,它幻化为美丽的花朵,引诱达棉触碰,使之陷入癫狂境地不能自控,幸而布壮不离不弃地陪伴左右,采药疗毒直至达棉痊愈; 当幽灵蜘蛛再度出现为祸人间时,达棉与之展开了殊死搏斗,最终以身献祭,命殒人间。布壮在悲痛欲绝中追随达棉而去,两人精魂再度皈依花界,完成了一次浪漫、波折却又不无悲壮的生命轮回。舞剧以壮族传统文化为依托,借用舞蹈与戏剧相融合的丰富语汇,展示了昂扬向上的原始生命热情,既演绎了古老壮民族的生命观,也探讨了个体存在的价值。由于其映照的是人类共同的生命情感和普世价值,故能得到不同地域文化背景观者的“共鸣和赞誉”[1],成功实现了民族文化的当代价值生产,使传统的民族文化在艺术作品中再度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花界人间》的成功,对民族文化的当代阐释、演绎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广西戏剧院创排的壮剧《百色起义》,着力发掘的则是本土的红色文化资源。该剧素材取自1929年的百色起义,塑造了邓小平、李明瑞、韦拔群等众多指战员的英雄形象,也热情讴歌了八桂大地上为中国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壮乡人民。剧作充分利用壮剧这一地方曲种,将那段峥嵘岁月和红色故事做了淋漓尽致的演绎,气势磅礴,荡气回肠,为红色资源的戏剧化改编提供了新思路,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
桂林戏剧研究院编创的桂剧《破阵曲》则以“寻找桂林文化的力量,挖掘桂林文化的价值”为指导思想,充分发掘“桂林抗战文化城”这一在全国有较大影响力的文化遗产。该剧写的是抗日战争期间,音乐家张曙、画家徐悲鸿、教育家马君武、国歌之父田汉、戏剧家欧阳予倩五位文化人士,“众志成城共破阵,烽火桂林幸遇君”,齐心协力在桂林这片热土上发动文人志士抗战救国的一段动人故事。《破阵曲》在坚持史实的基础上,大胆进行艺术加工,巧妙地将名人、名城、名事融为一体,实现了史诗性与戏剧性的深度结合,精彩纷呈。该剧在对本土文化资源的传承、发掘和利用上,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准。
梧州市演艺有限公司编创的《风雨骑楼》,则充分挖掘梧州累积了百年有余的商埠文化资源,以一段曲折的商战故事,抒写民国期间梧州商埠的风云际会、商海沉浮。其中,剧情中穿插出现的三江口码头、水上民歌、骑楼城、龟苓膏、六堡茶等梧州标志性风物,无疑勾起了观众对当地深厚商业文化传统的无限想象与回忆。
简言之,从本届铜鼓奖获奖戏剧作品看,或是民族神话,或是红色文化,抑或是区域品牌文化,这些宝贵的本土文化资源都得到了很好的开掘利用,并以精湛的艺术形式加以演绎呈现,给观众奉上了一场场令人赞叹的艺术盛宴。可以说,这些剧作在本土文化资源的创新性传承与创造性转化上,都做出了积极且卓有成效的探索,也为本土戏剧的突围和发展指明了方向。
二、讲述本土故事,彰显现代意识
从本次获奖的戏剧作品看,其题材全部来自本土故事,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作品又能突破地域之限,以小见大,或切近时代宏大主题,或着眼于人类的普遍命题,最大限度地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因此,以熟悉的本土故事演绎人生百态,抒写古今情怀,艺术化地展现时代主题,彰显现代意识,成为本次获奖戏剧作品的共通特点。
《花界人间》虽然取材于古老的壮族神话,但却十分重视发掘民族文化中人类共同的生命情感。正如舞剧导演佟睿睿所言,《花界人间》的深刻内涵在于“通过人物的自我认知和自我解答,从克欲向善的角度,深入挖掘花神信仰中的普世价值”[2]。该剧着重演绎的具有现代意义的普世观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基于花神信仰,展现壮族先民对自然、宇宙的探索与认知,探讨人类所关心的“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一古老而重要的命题,传达了人对天地自然的热爱以及对善良正义的追求。二是通过达棉与布壮忠贞不渝的爱情,彰显爱的力量与个体存在的价值。显然,从天地之爱到男女之爱,《花界人间》巧妙地将对宇宙人生的探索与对个体的关怀有机结合起来,使每一位观者都能从中照见自己,既催生情感共鸣,又启迪对人生的思考,凸显出浓厚的人文情怀。在这里,民族文化不单单为某个民族所独享,而是作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并通过艺术化手段去探求人生的终极关怀,从中也完成了对现代价值的解构与重塑。可以说,作品努力彰显的从容向善的生命观和价值观,给观众带来了无尽思考。
《百色起义》 讲述了中国共产党在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开展“工农武装割据”的光辉实践,展现了中国革命道路的曲折坎坷,塑造了邓小平、李明瑞、韦拔群等革命领袖以及众多为中国革命和人民幸福付出巨大牺牲的壮乡子弟群像。正如导演宫晓东所言,革命先辈们“对生活、对命运、对人类世界的看法是这部戏最大的亮点”[3],其无私无畏的精神令人动容。整部剧气势磅礴,激情昂扬,极富艺术感染力,对现代观众而言,可谓是一次爱国主义正能量的震撼教育,也加深了当代人对“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一时代主题教育意义的认识。
又如《破阵曲》,剧作的一大重头戏是演述欧阳予倩、马君武等人如何为了适应抗战时期的文化需求,齐心协力推进桂剧改革,将新桂剧打造成抗战的文化利器。其中着重刻画了众人在戏剧改革过程中的种种艰辛与心理挣扎,以及文化上的坚守与突围,让观众深知改革之不易与当下幸福生活之难得。《风雨骑楼》讲述了几个不同人物的命运:王德昌诚信经商,却惨遭奸人陷害,幸而获救,冤情大白;梁盈盈、莲嫂等女性,大胆冲破封建思想束缚,追求个人幸福; 富商梁又庭仗义疏财,与人为善……通过一个个扣人心弦的动人故事,以古喻今,展现了梧州百姓重义轻利的商业文化操守,以及奋斗拼搏、勇于追求美好生活的时代精神。
广西演艺集团编创的儿童音乐剧《月亮上的妈妈》和钟卫平编创的小品《遥远的小山村》,都是质量上乘的现实主义原创作品。前者讲述的是,在一个日渐荒芜的美丽小山村,10 岁的留守儿童李想,由于妈妈常年离家打工无法照顾到他,只能跟留守的老木偶、老裁缝和老邮差相依为伴。暑假布置的作文《月亮的故事》,引发了李想梦到妈妈不是在城里而是“在月亮上打工”,并对此深信不疑,说与老人们听。最初,三位老人对李想的话自然是心生质疑,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开始渐渐转为相信,最后决定齐心协力帮助李想在月亮上寻找妈妈。这是一个温暖感人的童话故事,充满意趣,情感质朴真挚,充分展现了人性的良善和美好。后者的故事同样发生在一个偏远的农村,讲述留守儿童与留守老人的一段情感历程。当前,偏远农村的“留守儿童、留守老人、留守乡村”等已是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这两部作品艺术化地处理了这一现实题材,一方面呼吁全社会要给予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们更多的关爱与陪伴,另一方面也就此叩问成人观众如何才能更好地与孩子们进行顺畅沟通,理解、尊重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呵护其质朴纯真的童心。显然,两部剧都直击当下社会的痛点,也引发了人们对当下儿童教育问题的深度思考。
三、追求艺术突破,实现审美创新
关于何为戏剧(戏曲),王国维所作的界定“戏曲者,谓以歌舞演故事也”[4]199,“必合言语、动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后戏剧之意义始全”[5]29,非常准确地抓到了中国戏曲的主要特征,故最为世人所熟知接受。简言之,戏剧的一大要义是要调用各种艺术手段演述故事。那么,如何就一个故事题材做到艺术地表现与再现,便成了历代戏剧家们要考虑的核心问题,也是评判戏剧家们艺术创新水平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准。以此观之,本次铜鼓奖戏剧作品都有不错表现,艺术创新已经成为编创者们共同的自觉追求。
从叙事角度看,《花界人间》对多层艺术空间的构建进行了大胆尝试。整部剧被设计成实与虚两个层面——以花界、人间、地界为代表的三大实体空间,以及通过理念的形象化表达而创造出的欲望与精神两个虚拟空间。实体与虚拟相对相生,具象与抽象交织并存,营造出一个意涵丰赡、独具魅力的艺术世界。这种多重空间的转化、交叠,不仅实现了个体情感与民族文化的融合,还通过虚实相生的空间照应,使整部剧呈现出多声部的复调效果,产生了一种致中调和之美,有效提升了观者的审美体验。
就技术呈现而言,《花界人间》的创新性也是可圈可点。从视觉观感上看,舞剧充分调动灯光、色彩、衣饰、肢体语言等现代艺术手段,呈现了神话世界的奇幻、浪漫、绚丽,充满诗意和想象,给人以视觉上的极大审美享受。从精神指向上看,它将民族神话中最具哲思内涵的部分——花神信仰,通过达棉与布壮两位壮族年轻人的一段克恶向善的历程来具体演绎,以神性映照人性,以个体之精神探寻折射出群体的人生意义,启人哲思。在广西舞台艺术作品中,不乏对于民族神话的应用,或对宇宙人生的探索,例如之前曾获多项大奖的大型壮族舞剧《妈勒访天边》,所讲述的就是寻访生命之源太阳的故事,它也体现出壮族先民对宇宙自然的探索,表达了他们不羁向上的生命力与自强不息的民族性格。《花界人间》将这种对宇宙人生的探索更进了一步,给出了一个关于花神信仰的答案,并以此关照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可见,无论剧情设计还是思想格调,该剧对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演绎都达到相当水准。
在叙述空间的设计上,《百色起义》也打破了传统戏剧结构,颇见匠心。该剧同样采用虚实结合的双层结构,将革命先烈英灵所构筑的灵魂世界与现实世界交叉叙事,既有对传统戏剧在写意性上的继承,也不乏当代戏剧对写实性的追求,融思想性、艺术性与创新性为一体,被赞誉为“在红色题材创作上一次全新探索和重大突破”[6]。至于音乐编排上采用的壮剧“呀哈嗨”唱腔,舞美设计上的广西特有地理风貌等,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破阵曲》同样不乏艺术创新,其中“五个男人一台戏”这种“群像式”的人物结构安排,就是对传统戏曲突出单一人物的惯用结构模式的一种突破;同时,前方敌对战场与后方文化战线的交叠转换,文化上革新观念与保守思想的矛盾冲突,主站派与投降派的激烈对抗等,对比结构的灵活运用,使《破阵曲》的剧情跌宕起伏,充满戏剧色彩,富于艺术张力。另外,该剧还将传统桂剧、现代舞、阿根廷探戈、现代音乐等多种艺术元素进行了有机融合,使之成为强化剧情发展的重要辅助手段,不仅增强了戏剧的表现力,也给观众们带来了别致的观剧体验。
《风雨骑楼》在尊重传统粤剧程式的基础上,也积极进行艺术上的新探索。例如,从普通百姓生活出发,将个人微观世界的体验与宏大的时代主题相勾连;将岭南文化、骑楼文化、商埠文化、水上文化等地域文化符号穿插于剧情中,呈现出明晰的地方风格,再现了民国时期梧州独特的人文地理风貌;而现代交响乐、水上民歌等音乐形式的引入,则有效提升了粤剧的艺术表现力,推动了这一地方剧种在新时代的创新发展。
作为儿童剧的《月亮上的妈妈》,虽然表现的是留守儿童生活状况这一现实主题,但整部剧却极富想象力,充满了奇幻色彩。会说话的小母鸡、在月亮上打工、喊月亮、摘月亮以至梦想成真等奇幻场景,都充满了童趣,将一个略显沉重的现实主义话题,以一种轻松幽默、活泼又不失温暖的方式娓娓道来。剧中还引入了木偶、剪纸等“非遗”艺术,融入了桂剧、渔鼓、彩调、零零落、山歌等广西特色民族音乐元素,甚至大胆地将现代流行的摇滚乐也编入其中,使艺术表现形式丛层多彩,意蕴丰富,兼具艺术性与观赏性,深受不同年龄观众的喜爱。
四、余 论
网络数字化时代,文化娱乐形式丰富多元,听曲观剧仅仅是现代人文娱活动中的一个选项,戏剧回归平常甚至略感落寂皆实属正常。那么,如何吸引更多现代观众回到剧场,是每个戏剧从业者都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戏剧也早过了靠票友捧一二名角出演某一经典剧作就能风光无限的时代,传统戏剧的梅兰芳表演体系,在影视剧以及现代数字媒体的裹挟冲击下面临着严峻挑战,以创新内容与创新艺术形式求得戏剧的生存发展,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至于如何实现创新发展,本次铜鼓奖获奖的这几部优秀戏剧作品无疑做出了有益探索。
关于创新这一核心问题,还需进一步指出的是,艺术创新并非文化猎奇,更不是艺术外在形式的简单“包装修饰”,而是对艺术内涵的深刻理解和准确表达。例如,近年一些所谓的民族戏剧,往往花大力去着眼于对异质化民族风情的打造,这固然能使人产生新鲜感而被暂时吸引,但若不能深入地触动人心,则会行而不远。真正带给人震撼的,通常都是扎根于民族文化之中,唤起人们共同记忆的情感。
显然,对戏剧艺术创新的探索永无止境。那些新鲜表现手法的灵活运用,特别是通过“有意味的形式”去进行艺术呈现和表达,往往能给戏剧带来意想不到的增色效应。例如,《月亮上的妈妈》就巧妙运用了布莱希特的“间离法”,在剧情发展过程中特意中段情节的推进,增加演员与台下观众的互动,邀约观众共同参与完成戏剧作品,这不仅让整部剧充满了意趣,也让观众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又如《破阵曲》中“戏中戏”技法的运用,旧戏新戏交叠出现,在表现桂剧改革“破旧立新”这一重要桥段上,收到了四两拨千斤之奇佳效果。就此而言,本次获铜鼓奖的这些戏剧作品,在推动传统戏剧的与时俱进、传承创新上都做出了积极探索,也为本土戏剧如何突破困境,实现未来可持续发展提供了诸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