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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现代散文发展述评

2020-01-18刘铁群

贺州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桂林散文广西

刘铁群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广西现代散文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20年代,这是广西现代散文的萌芽时期,参与创作的广西作家不多,也没有出现在全国具有重要影响的散文家。第二个阶段是1930年代,这是广西现代散文的发展时期,参与散文创作的作家增多,散文作品的数量、质量也都有一定的提升,但还没有扭转在全国散文发展中相对滞后的局面。第三个阶段是1940年代,这是广西现代散文的繁荣时期,文化名人的汇聚和广西本土作家的成长共同促进了广西散文的快速发展。

一、1920年代:广西现代散文的萌芽时期

五四新文学革命使新文学观念深入人心,“散文自此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实现了从古代形态向现代状态的转变”[1]146,并取得了耀目的成绩。但由于“广西地处祖国南疆,距离北京、上海等新文学中心遥远,文学革命的辐射到达广西已经类似强弩之末”[2]。当时还没有成就卓著的新文学家到广西传播新文学的理念,而到北京、上海等新文学中心求学的广西青年也不多。1920年代,从事散文创作的广西作家屈指可数,比较突出的是韦杰三、梁宗岱。韦杰三和梁宗岱都出生于1903年,从年龄上来说,这两位作家在当时都是风华正茂的文学青年。从经历来说,他们都曾异地求学,接受新文化、新文学、新思潮的影响;从创作来说,他们大多书写自己的求学经历、成长感受和人生思考。这一时期,广西散文的确没有取得突出的成绩,但这两位作家的特点使广西散文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向上的品格。这正如同一个人的青春时期,虽然稚嫩,却生机盎然,预示了无限的可能,有着独特的身份标记和不可替代的价值。

韦杰三是广西蒙山人,是矢志向往光明,不断追求进步的壮族青年,也是一位颇具才华的作家。从中学时期开始,他就在《少年》《培英》《英光》《儿童画报》《民国日报》《广东群报》 等10 余种报刊上发表了大量的诗歌、小说、散文、童话、评论、杂文和译作。韦杰三的散文记录了一位优秀壮族青年的成长历程。他的《孟夏旅行记》写中学生课余的旅行生活,充满了朝气。《我之春假日记》写自己六天的春假生活,从每日清晨坚持做“柔软操”,到朗读国文、复习英文,阅读《少年杂志》《小说月报》,写文章投稿,观看演说比赛等,展现了中学生张弛有度、活泼向上的假日生活。《一个校友的自述》《一个为盲婚而战的学生》《我的苦学经验谈》《归梦》等散文都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题材,真实地记录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学生对生活的感受和艰难的奋斗历程。韦杰三的散文既显露了突出的才华,也存在明显的缺陷。在内容把握上,韦杰三多选取与自己生活相关的内容,有浓郁的时代气息,但他在取舍上欠精当,有些散文有流水账的倾向;在语言的把控上,韦杰三的一部分文字融汇了文言文和白话文的优点,浅显易懂又典雅流畅,但也有一部分文字生涩、拖沓,明显带有习作的痕迹;在情感表达上,韦杰三的散文情感真挚充沛,但还做不到收放自如,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审美效果。韦杰三的生命历程太短暂。1926年3月18日,就读于清华学校的韦杰三参加北京各界群众在天安门举行的抗议八国通牒的国民大会和示威游行,中弹身亡。他还来不及在散文艺术上进行深入探索与实践就离开了人世。

梁宗岱出生于广西百色,祖籍是广东新会。因为少年时期显示出过人的文学才华,他16 岁就被誉为“南国诗人”。梁宗岱在文学创作上的成绩主要体现在诗歌,他的散文创作也明显受到诗歌的影响,善于捕捉瞬间的情思,充满了诗情画意。《旧痕》写了两个瞬间的感触,一个是与“伊”相识心动的瞬间:“在那一刹那里,——直到如今犹觉着,——心弦感着了如梦的沉默,羞怯与微笑的鼓励。”另一个是与父亲在秋夜的荒野中行走的瞬间:“紧握着慈父的手儿,中心不住地忐忑,——轻烟般的恐怖已渗透穉弱的心灵了。”“父亲呵! 稚弱的心是离不开你的慰安的。”[3]《光流》由一首诗开篇,引出对已逝的亲人的思念。黑夜、坟场、泪痕、悲痛等经过作者的审美过滤都呈现出诗意:“光流愈益宽广了,晶莹的光,射在壁间的圣像上;温柔,慈怜,圣爱的脸,遂如澄潭的月影般浮现出来,慈悲地反映出一道灵幻的圣光,暖云一般的慰藉了他穉弱的心灵,他如哭后的婴儿般止了,热泪还从他的枕上徐徐的滴着。”[4]梁宗岱这类情感细腻、诗情四溢的散文堪称美文。

二、1930年代:广西现代散文的发展时期

1930年代,是广西散文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发展时期。这一时期,广西刊载文艺作品的期刊和报纸明显增多,《南方》《南方青年》《风雨》《教育周报》《南宁民国日报》《桂林民国日报》《梧州民国日报》《柳州民国日报》《桂林日报》《广西日报》《梧州日报》《柳州日报》《湘漓周报》等报刊都刊载了大量的散文,这说明广西籍的散文作者和读者队伍都在壮大。但遗憾的是多数作者的信息目前无法考证,能查找到明确个人信息且散文创作成绩比较突出的广西籍作家有梁上燕、周钢鸣、胡明树、曾敏之等。到了1930年代末期,随着抗日战争局势的发展,很多作家撤退到广西,其中有些作家旅居广西的时间长达五年以上,如司马文森、艾芜、孙陵、宋云彬、韩北屏等,这些旅桂作家对广西散文的发展也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与1920年代相比,除了创作队伍的壮大,这一时期的散文在两个方面有明显的进展。第一个方面是题材内容在进一步开拓、丰富的基础上凸显了地域特色。1920年代,韦杰三、曾平澜、梁宗岱散文创作的关注点都不在广西,而此时期梁上燕、曾敏之等人的散文生动地描绘了广西的城乡特色与民族风情,艾芜、韩北屏、宋云彬等旅桂作家的散文也首先聚焦在广西的见闻。第二个方面是艺术上更圆熟,与1920年代广西散文的稚嫩相比,此时期的散文在情景描绘、意境营造、人物描写、心理刻画等方面都走向了成熟。

梁上燕是1930年代至1940年代活跃在广西文坛但却没有引起研究者关注的作家,他在《民国南宁日报》《广西青年》《教育周报》《教育与文化》《教育旬刊》《前锋》《迈进》《民众园地》《基层建设》等报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和杂文。梁上燕曾任小学教师、校长、广西省教育厅科员、邕宁县政府教育科长等职,他从自身体会出发创作了不少与教育界相关的散文。《三年来小学教师生活的回顾》是对他三年小学教师生涯的记录,回忆了热心帮助自己的同事,描述了令自己难忘的学生,也揭露了教育界的阴暗面。《甜蜜的共生——呈给乡村教师们》是一篇描绘乡村教师生活的日记体散文,梁上燕本人曾说这是一篇小说,但从文体特征来说,归入散文更合适。梁上燕还创作了一些描绘广西山川景物及人文风貌的散文。《桂柳印象》是一篇游记,分八次连载于《民国南宁日报》副刊“浪花”,记录了从南宁至柳州、桂林的沿途见闻。作者写了邕柳途中的建筑、山色、田野、圩场,柳州的城区轮廓以及立鱼峰、柳侯祠、农林试验场、柳江,桂林的阳朔、良丰西林公园、风洞山、独秀峰、月牙池、象鼻山、伏波山、水东街花桥、月牙山、普陀山等。《桂柳印象》不仅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还为读者了解1930年代的广西提供了珍贵的材料。梁上燕还有一些抒发个人情思的散文,如《孤灯只影独生愁——孤独的人生之一》《轻舟送夕阳——孤独人生之三》等。

曾敏之是1930年代最出色的广西籍散文家之一,他的《烧鱼的故事》《芦笙会》等散文生动地描述了广西的民俗风情。《烧鱼的故事》中,苗族、瑶族居住的山区有迷人的魅力:“凡到过山峦叠嶂、丛林遍野的苗瑶所居的地方,一定会为那原始色彩的朴素生活所感动的,那儿嗅不到硝烟气味,也听不到战浪的呼啸,没有人生过多污浊的泥沼,也没有随处伪装的陷坑。纯朴,—种人类至性的真诚,给每一个倦旅的路人罩上人间一点罕有的温暖。”[5]《芦笙会》中,民族歌舞有激荡人心的力量:“竖着的杉木下,已围拢更多的人了。每一个人手上拿着一管芦笙,呜呜地吹了起来。这古代乐器所迸射出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山野。姑娘们在远远的地方唱歌附和着。俾花还用手帕向空中招展,也在人丛中歌唱着。”[6]曾敏之这类散文中的人物描写与景物描写在精神上呈现出高度的契合。景物清新、静穆、壮丽,人物单纯、善良、豪爽,两者的融合就造就了曾敏之散文的纯真质朴、清新脱俗。

1938年10月,随着广州、武汉相继沦陷,不少作家撤退到广西,其中大部分汇聚到桂林。这些作家用自己的笔记录了逃亡的过程以及他们对广西的印象。在1930年代末期的旅桂作家中,艾芜的散文创作非常具有代表性。他的《湘桂路上》《乡行一日》《桂林遭炸记》《仇恨的记录》等散文可以看作是旅桂作家初到桂林的生活经历的缩影。《湘桂路上》写由湖南到桂林途中在火车上的见闻,荒凉的车站、拥挤的车厢、车厢中生病的军人、站台上卖食物的难民勾勒出了战乱时期令人伤痛的生活场景。但散文并没有停止于忧伤和痛苦,警报拉响时,车厢中的一位军人依然宣讲他的战地报告,他满怀豪情地说:“俗话说得好,做生意要本钱。我们军人的本钱,就‘不怕’两个字。有着本钱,真实可以出生入死哩! ”[7]这位军人的豪情和听众激动的情绪使散文在忧伤和痛苦中反弹出了力量。《乡行一日》写离开桂林市中心到乡下找房子的经历,既书写了沿途美景,也记录了乡村生活的贫苦落后。《桂林遭炸记》[8]写桂林遭受敌机轰炸的过程。文章称桂林“防空洞甲天下”:“桂林山峦的好处,便是岩洞到处都是。前人称桂林山水甲天下,现在应该赞为防空洞甲天下了。”桂林人到岩洞里躲警报是家常便饭:“敌机未到时,大家谈话,嚷嚷不已,及至来了,都自自然然的平静起来,连苍蝇的嗡嗡声音,也可以听见。近处树上的蝉声,以及村庄内维鸡啼叫,更清晰可闻。人们是在这里度着静极了的受难的时光。”艾芜还细致地描绘了桂林被轰炸后的情景:“我抱着珍妮,登上山坡,向桂林城内瞭望,高耸天空的无线电台,还巍然在着;别的建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到处燃起烟火。整个桂林城,从远处看来,还是静静无恙的,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只在独秀峰的南边,有一处冒起了烟子,无疑那里有几处人家,遭了敌人的毒手。想着一生幸福,平白地就此葬送了,这是不能不使人感到极端愤怒的! ”《仇恨的记录》也是写桂林被轰炸后的惨烈图景。与艾芜相比,宋云彬是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他在桂林的经历。宋云彬1938年底从武汉抵达桂林,1944年秋离开桂林,在桂林生活、战斗了六年。1938年12月18日,宋云彬在日记中写道:“廿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起,写日记。于此立愿,愿无间断。时客桂林。”[9]在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在日记中详细记载了他在桂林的生活、工作与见闻。宋云彬的日记多次描述了桂林遭受轰炸以及躲警报的情景,有时笔调沉痛,如1938年12月29日,“敌机盘旋上空,向市中心投弹多枚”,“全城黑烟迷漫,天日无光”;有时则轻松幽默,如1939年8月16日所记的躲警报经历是一则笑谈:“近防空司令部规定,敌机入省境,则在独秀峰悬红灯一盏,敌机有袭桂模样,则悬红灯两盏。寓所适对独秀峰。中午,张梓生偕其二子来,愈之亦来,而余等于十时前吃午饭,彼等来,已饭尽菜光也。未几见独秀峰悬有红灯两盏,亟与梓生往七星后岩躲,而警报始终未发,愈之大引为笑谈。”[9]宋云彬的《桂林日记》既是生动的散文,也是珍贵的史料,对于了解1930年代末期的桂林文化城有重要的价值。2000年,这些日记被汇集为《桂林日记》连载于《新文学史料》。

韩北屏和孙陵两位旅桂作家的散文也颇具特色。韩北屏对广西的描写更聚焦于广西人在抗日救亡活动感召下的精神变化,《往来桂东南》[10]写了漓江两岸的美景,但作者强调的是:“静静的漓江两岸,并不就是风景宜人,更使你惊讶的,却是此地民众组织的坚强,和抗敌情绪的高涨。”文章也写了边境的荒凉凶险,但作者感到骄傲的是:“现在,边境的山中,早已布满了有坚定意识,娴熟训练的民间斗士了。”孙陵的散文既有浓郁的诗意,又有战斗的豪情。《初夏的山谷》[11]中,通往前线的山谷优美如画,战士的生活是一首诗。虽然敌人的飞机多得像五月的苍蝇,但战士们都不惧怕。十四岁的传令兵身负重伤,嘴角还挂着天真的微笑。作者写女战士的歌声,极尽细腻和委婉:“像一阵暮秋时节的凉风,凄清地吹送着黄昏的细雨,轻轻地飘落在萧疏的枯黄了的残林的叶子上,诉说着迟暮的零落,和无尽的哀怨。又像似一股呜咽的清泉,低吟着流向苍茫的远方。眼前的一切景物,仿佛都为之寂然了,太阳失去了它的光热,歌声给带来了一种秋风落叶的萧瑟,和黄昏细雨的轻愁。身旁的几树野桅子仿佛也沉醉于那歌曲的旋律之中了,如同睡梦一样,将那又白又大的花瓣,一片片地,轻悠悠地,落到了清清的流水上,打几个旋,便随着流水去了。”作者写战地的夜色,凸显黑暗中迸射的光明和力量:“军号的响声,清脆地从远方的山形上飘起来,月亮还未升起,路侧的山林是一片窈黑、如同一群群鬼怪的影子。山背掩蔽部烧起一片一片的火光,天边挤出几颗一闪一闪的星星,马蹄下冒出一点一点的火花。……在黑暗中,时显时灭地闪耀着它们的光亮。”孙陵这种柔美与刚健并存的文字既满蕴柔情,又振奋人心。

三、1940年代:广西现代散文的繁荣时期

1940年代,广西散文的发展迎来了黄金时期。随着抗战时期桂林文化城的繁荣,孙陵、艾芜、司马文森、韩北屏、彭燕郊、穆木天、何家槐、孟超、傅彬然等一批旅桂作家的创作成果为广西的散文增添了分量。与此同时,曾敏之、王力、秦似、严杰人、朱荫龙、梁上燕、周钢鸣、凤子、胡明树、陆地等广西籍作家的创作也进一步走向成熟。从时间上来看,这一时期广西散文的繁荣明显呈现出阶段性的特点,1940年至1944年之间文人荟萃、佳作迭出,但从1945年开始,作品的数量明显减少。这显然与桂林文化城的繁荣与结束相契合。

与抗日战争的发展局势相应,关于军民抗战题材的作品是1940年代初广西散文中最富有时代气息的部分。胡明树的《南国草原上的恳亲会》,韩北屏的《寂寞昆仑关》《英雄的丕变》,严杰人的《战场月色》,孙陵的《光荣的勋章》《春祭》,陆地的《随军散记》,彭燕郊的《雨雪之怀》,孟超的《英雄的造型》等都是典型的作品。胡明树的《南国草原上的恳亲会》[12]写发生在部队驻扎地的恳亲会。“县政府、县党部的女同志,中学,小学的女学生,钟连科鞋厂的女工,还有几位据说是发动者的广西学生军的女战士”都来到浔城附近的田间大草坪,军民一起唱歌、跳舞、看画展、亲密交谈,女同志们为战士缝补鞋袜和戎衣。作者感叹:“在树荫下,一针,两针,她们在缝补破旧的戎衣。而我们的工作呢,不正是和她们相同吗?我们是军人,我们的任务不也是正在一针两针地缝补着破碎的山河吗?”在艰苦的战争年代,为了共同的目标,军民的心紧密连在一起:“我们双方的精神是连系在一起的,而且永远地! 使我们连系在一起的,是什么呢?是国家,是民族,是生长我们的可爱的土地! ”孙陵的《光荣的勋章》中因为战争失去左手的军人非常爱惜他那只残废的手臂,“像猎人对于他得意的枪支,像儿童对于他心爱的玩具;他总是用右手触弄着摩抚着那半截光裸的肘骨,像似回忆,像似痛惜”[13]36。作者认为那只残废的手臂就是“光荣的勋章”:“那确实是一只值得夸耀的光荣的手啊! 就像一块光荣的勳章;那光荣是化钱买不来,强权也夺不去的。只要他在,那光荣便与他长在;他不在,那光荣也将留给他下代的子孙,不会被别人夺去的。”[13]39彭燕郊的《雨雪之怀》书写了因为雨雪天气想起的令人感动的事。笔调平淡,却情谊深厚。在接连下了几天雨后,军队要离开小山村,村民默默地在泥泞的小路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大雪几乎要封了村庄,军队必须要赶山路,村民提前扫净山路上的雪,还用锄头挖了梯级;在多雨路滑的江南,一个士兵在急行军中跌落到田梯埂下,大家以为他牺牲了,但村民救了他,为他疗伤并帮他找到部队。一件件和雨雪有关并和淳朴的村民有关的小事让作者感动:“这都是一些多么小的事呵。但就便是这些小得几乎是不足道的事深刻地感动了我。每逢到雨雪的日子,我便会更加神往地想起了这些,想起那些休养雨的,封着雪的村庄,那些像土地一样古朴的农人,深深地对他们起了信赖。而对那些衣冠楚楚者流,又怎样愤懑地,感觉到‘愚蠢’‘麻木’之类的辱写,是应该拿来反骂他们,倒适合得多呵! ”[14]

1940年代广西散文创作中一个突出的现象是写人的散文数量很多,这一现象与社会情势的变化与人的情感需求有密切的关系。在抗战期间以及抗战刚结束的时期,很多人经历了漂泊动荡、生离死别,深刻地感受到离合不定、聚散无常。因此,很多作家在散文中书写对师长的追忆、对朋友的牵挂、对亲人的思念,对逝者的怀念。曾敏之的《顽强的孩子》《白发童心邵力子》,孟超的《野祭张曙》,傅彬然的《忆李叔同先生》,周钢鸣的《怀念蔡楚生先生》《回忆李、闻两先生》,朱荫龙的《柳亚子先生及诗》,胡明树的《我深爱我的祖父》,凤子的《我的母亲》《夜泣》,穆木天的《在暴风雨中微笑吧》都属于这一类作品。孟超的《野祭张曙》[15]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悼念之文。年轻的音乐家张曙到桂林一周就在敌机轰炸中遇难,最初葬在将军桥以南凉水井的郊野,后因工厂建房舍被迁移别处。文章写了寻找张曙墓地以及文化界人士为张曙招魂野祭的活动。牵头寻找张曙墓地的是田汉,他说:“趁我们都还健在,都还留在桂林,应该寻觅到这旷代艺人的坟墓,那里能让他常远的离开我们,那里能让他死后的尸骸也都迷失了所在! ”田汉、孟超、张东岩在长满荒草的坟场中找到了张曙父女的断碑,一年后,文化界组织野祭张曙,大家在荒坟断碑旁沉痛地追忆张曙的事迹,也在沉痛中蓄积着力量,正如孟超的发言:“在寥落的中国的艺苑里,我们是不能死的! 一个人都不能死的,抗战到了如今,一个艺术的士兵补充,比普通战斗兵,还要困难;而法西斯的野兽要我们死,然而,我们偏要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为了我们祖国的自由与幸福,为了我们的艺术与文化,我们不能死,决不能死;张曙是死了,我们大家补充上去,对于一个战友的死,虽然是使人衔不住泪的,但血的刺激,在我个人的心里火一般的,是因怨成愤,因愤而咬紧着自己的牙齿,这点,我想每一个站在坟场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和我一样的。”凤子的散文《我的母亲》[16]文笔细腻、情感复杂。作为独立的现代女性,凤子在战乱的年代离开病重的母亲,闯荡社会、追求理想,却让母亲临终留下了遗憾:“自己最爱的女儿,却永远不能够遵从自己的意志,在她理想的规范里做人,一直到弥留之深,还恋恋地呼唤着女儿的乳名,带着难以弥补的歉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凤子在自我发展与孝顺母亲之间陷入两难的痛苦:“两个时代的距离,使得做母亲的永远永远也难以了解她的女儿。也许做女儿的自己也难以了解她自己。在人的社会里挣扎着活着下来的人,自己以为懂得把握现实,是自己以为懂得的现实把自己带上一条更艰难的路。愈受病的折磨愈燃起活下去的希望,愈在人群中摸索着的人也愈燃起活下去的勇气。同样是挣扎着要活,而要活的坚强,活的有份量,却是多么的不易! ”凤子的散文既是对母亲的怀念、忏悔,也是对现代女性复杂心路的剖析。曾敏之的《顽强的孩子》[17]写一个普通的儿童阿曼在战乱年代的成长,他是调皮的顽童,也是温柔的天使,更是顽强的战斗者,“阿曼有着代表中国抗战姿态的倔强性格”。分别之后,“我”一直思念这个顽强的孩子,在“我变成了一个完全孤苦无依的一个内心充满创痕的人的时候”,收到了阿曼满怀战斗激情的信,他已经参加了北江的儿童抗战剧团。“我”感慨万千:“交渗着惶愧与不安,我的心碎了,我拿什么报告这位战斗倔强的朋友呢?在愧喜交集下,我伏案写了几个字:‘我愿将炽热的心告诉日军劳苦大众,反抗法西强盗的侵略,不只是我们这一代站起,后一代也站起来了’。”散文中阿曼的成长都是由生动细腻的细节呈现的,既有忧伤与苦涩,也带着欣喜与希望,感情真挚,淳朴动人。

这一时期,广西籍作家王力的散文有突出的特色。王力在抗战期间写了一批散文小品,1949年结集为《龙虫并雕斋琐语》。王力的散文是典型的学者散文,重知识、逻辑、说理和议论。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力的散文脱离时代,相反,王力的散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如《战时的书》《战时的物价》《疏散》等作品仅从标题就可嗅出时代的气息。他的不少散文写到了战时的社会状况,如后方生活、通货膨胀、奸商囤积居奇、贪官损公肥私等。还有一些作品是巧妙地揭露、控诉了侵略者的罪行,如《迷信》从日本军队侵略中国的日期常与“八”有关引出“日本军人的择日,大约也是从数目上着眼的”[18]41,接着就历数一系列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王力的散文取材广泛而琐碎,从《辣椒》《骑马》《溜达》《说话》《劝菜》《看报》《请客》《写文章》《卖文章》《衣》《食》《住》《行》《忙》《闲》 这一系列文章标题就可看出他的取材不避琐细,不避世俗,但他对琐细世俗的话题的谈论总能引人深思。《劝菜》[19]一文从中国人的饮食习俗谈起:“中国有一件事最足以表示合作精神的,就是吃饭。十个或十二个人共一盘菜,共一碗汤。酒席上讲究同时起筷子,同时把菜夹到嘴里去,只差不曾嚼出同一的节奏来。”进而引申出“劝菜”这一行为的弊端:“中国人之所以和气一团,也许是津液交流的关系。尽管有人主张分食,同时也有人故意使它和到不能再和。譬如新上来的一碗汤,主人喜欢用自己的调羹去把里面的东西先搅一搅匀;新上来的一盘菜,主人也喜欢用自己的筷子去拌一拌。至于劝菜,就更顾不了许多,一件山珍海味,周游列国之后,上面就有了五七个人的津液。将来科学更加昌明,也许有一种显微镜,让咱们看见酒席上病菌由津液传播的详细状况。”王力散文中的说理与议论常常是以幽默风趣的形式展开的,因此王力的散文做到了知识性、思想性、趣味性、可读性的统一。

关于广西见闻的题材依然在1940年代的广西散文中延续,如梁上燕的《百色回忆录》、严杰人的《南宁侧影》、艾芜的《在黄冕车站》等。对后方生活的描写也是这一时期广西散文的重要内容,如曾敏之的《楼居》,孟超的《一年容易又秋风》,彭燕郊的《村里散文抄》等。还有一部分书写个人情思的抒情散文,如孙陵的《船》《怀想》,孟超的《秋的感怀》《永恒的希望》,司马文森的《银霜》,彭燕郊的《宽阔的蔚蓝》等。这些作品也以不同的特色丰富着1940年代的广西散文。

广西现代散文的发展走过了30年的历程,既经历了起点低、发展滞后的艰难时期,也拥有过快速发展繁荣的黄金时期。广西现代散文的繁荣既是广西籍作家努力求索的结果,也是抗战时期旅桂作家推波助力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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