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典论·论文》看曹丕的政治美学
2020-01-18柏红果
柏红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典论·论文》为魏文帝曹丕曹子桓所著《典论》遗篇之一,所述广及文学作品之功用、地位,文体之特征、标准,作家之风格、修养及文学批评之弊病与应有态度。作为我国文学批评史上首篇严格意义之下的文学理论专著,《论文》常作为“文学自觉”与“审美性觉醒”的里程碑为学术界所关注,而其政治性、阶级性与功利性则被相对弱化或选择性忽视。然以“子”书形式写就的《典论》,虽除《自序》《论文》及《论方术》残篇外大多亡佚,但其中涵括政治、社会、道德、文化等领域专论的观点却已得考证,是一部臧否曹魏政权统治下各领域风貌的文论总集。
本文欲着眼于《典论·论文》中的政治意义,以曹丕政治家、文学家双重身份的矛盾与交融探究其政治美学观,论证文学有限的自由及话语权中包孕的政治内核,并在文学与政治对秩序的共同维护中观其美学本质。
1 乱世“文心”恣雕“龙”
《魏志》有载,魏明帝太和四年二月戊子,“以文帝《典论》刻石,立于庙门之外[1]33”,太学前铸亦有《典论》六碑;曹丕本人亦曾以《典论》“饷孙权”且“通与张昭”。无论是刻录于庙堂,还是教诫于臣下,都内蕴强烈的政治意图,前者不是倡文抑武,后者也并非要以文会友,而是表明曹魏政权正纲纪、集王权以一统中国的意志。
《论文》既为其下篇目,于文学性之下便必然存有政治性,政治家主体与文学家主体必以共存态相辅相成。这种共存态源起自天下分崩之势,扎根于曹魏政脉,并具化为文帝理论与创作中彼此制衡的张力,彼此混沌纠葛,却又浑然不可分割。
于《论文》撰写年代一事上至今仍有三说,其一为黄初初年,其二为太子时期,其三为建安十六年前后。学界对此聚讼不已,概因《典论》既以总集形式成一家之言,必不能一蹴而就;且由《自序》“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2]501”之言,可证《典论》除却文论之外亦有众多赋颂,包孕繁复;加之因特殊政治身份,文学创作于曹子恒而言绝非事业重心,因此《典论》成书必有较长的时间跨度,其首要遗篇《论文》的具体创作时间,自然也成为考据要点。而《论文》文末既有“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2]518”之句,便不难推知《论文》一篇作于孔融等相继亡故且徐干《中论》得成以后,可见无论如何择取这三种论断,都不可否认《论文》创作之时,正是邺下七子渐次凋敝而子恒政治势力逐步崛起的时期。在这一时期,丕、植的嗣子之争无疑正成为政治矛盾的中心,而无论是子恒一派的贾诩、毛玠、吴质及崔琰等一众,还是子建一派的杨修、王凌或丁仪诸君,都同时兼有政治家与文学家的双重身份,因此文政二者自然彼此纠缠,不可分割,也正因这文学话语对政治话语的权力争夺,文论向政论的渗透,《典论》才能在曹丕称帝后被推至后世的高度。
《论文》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516”,功名利禄终有尽时,唯有著书立论能够流传后人,足以匡扶家国大业。于文论中,曹丕“内圣外王”“观诗知政”的政治家立场旗帜鲜明,然而当落于具体创作实践,其自身所作诗词却又多细腻清越,缠绵悱恻;作赋则“写物图貌,蔚似雕画[3]”;散文亦不乏细腻深情的笔触,其中思妇游子,闺怨春愁,“归燕翩兮”“慊慊思归[4]”,颇多委婉细致的“小摆件”,而不及其父孟德大开大合、睥睨天下,亦不见其弟子建的“词采华茂[5]”“思捷才俊”。另一方面,子恒虽推崇“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2]518”,大有劝谏文人效仿先贤远政的意味,自身的政论文却也依旧名噪后世,更以“贵远贱近[2]516”为鄙。由此观之,曹丕的文论及创作中内蕴矛盾的张力,其理论不乏赤忱文心,也势必为其上位者的政治地位所掣肘;其诗文虽包孕远离尘嚣的景致,却无奈自身阶级与地位注定政治功利性如明日高悬,而这般创作与理论中的“悖逆”之处,正是其文学家、政治家主体彼此共生的体现。
此外,《论文》中言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2]516”,因“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其短[2]516”,文人傲气往往令其自视甚高,以致在不甚精深的其他体裁文章上一叶障目而不能欣赏他人的才华气度,也因此,建安七子虽各有所长,曹丕却认为他们不足以互相品评。然而“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2]516”,只有我曹丕曹子桓能够摒除文人相轻的弊病,有对尔等盖棺定论的权力。这种自诩“备善其体”之“通才”的“狂妄”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相轻”的截面?
邺下文人浮游万数,敢于其间品鉴优劣,定位高碑者,必然有十分文人矜傲之气,亦有十分胸怀气度。前有孟德煮酒论英雄,而后傲视群雄;今有子桓走笔定七子,其于文道,必也有远胜七子的野心。此乃文学家主体于《论文》中存在的确证。
而文人既皆有“家有弊帚,享之千金”的劣根性,如何《论文》出世后七子之名便在邺下扎根生长,其理论观念也由此广及文坛?只因曹丕不仅仅是“文人丕”,更是“公子丕”,是“文帝丕”,他对七子的品评,不单是批评家对文学家的论断,更是为政者对下位者的审校。一句“唯君子能免于斯累”,迸发的除却文气的张狂自恃,更有暗藏于笔墨之下的帝王气概,也正是这股文气引下了邺下文人的笔刀,与军备武力一同雕刻出曹魏的这条龙脉。
2 以文心聚人心,以文权聚王权
政治家主体与文学家主体的共存,使曹丕的政治思想与美学观念产生交融。先秦“观诗知政”的遗风仍有余韵,执政七年,其政治观点中必然不乏美学的观照,而其文学理论中亦将蕴藉政治意识,这种交融的状态,使其美学、文学观点,衍化为政治美学观念。
从《典论·论文》的创作目的上看,其政治美学首先表现为“以文心聚人心,以文权聚王权”。
上文有言,《论文》直指邺下文坛文人相轻的弊病而进行批驳,其意图便是团结文人士族阶级,平衡寒族与士族矛盾,以统一舆论力量,为巩固曹魏政权造势。
自曹操始,曹魏政权便重视对人才文士的网罗,勿论曾身处庙堂山野,曾拥护刘汉或诸侯,皆要收拢麾下,以礼相待。但这种礼遇,并非单有“周公吐哺”之意,更是意欲“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6]”,将这些身怀三寸不烂之舌、手执攻伐万钧之笔的舆论源头置于视线之下、掌控之中,以为万全之策。
八方文士,各有傲骨,又多有参政,政见不和、文道相异,便相互攻讦,衍化派系,泾渭分明。公子丕一句“文人相轻”,哪里当真只有辞采文茂的相争,不过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以“君子审己以度人”化干戈为玉帛,总评七子各自所长,以七子之名聚合邺下文士之心,驱无形之兵镇压自嗣位之争起便已上升到政治层面的文人党派斗争。
这种“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的“相轻”景况,除派系的隐患之外,还暗含寒族士族的阶级矛盾。曹家并非名门望族,天生与士族隔阂而与寒门相亲,但政权的建立与扩大在乱世王权旁落之际必然依仗地方豪强,唯有名门望族与政权互为表里,呈掎角之势,才能屹立不倒。故而随着曹魏政权的壮大,文士中士族复又增多,至黄初元年,曹丕纳陈群之谏设九品中正制,邺下文人中名门子弟的占比与地位都出现了进一步的拔高。
士族文人对寒族的轻视是刻录在阶级上的,故而言道“自古而然”,《论文》开篇所引班固、傅毅之事[2],未必没有影射之意。因而杜绝“相轻其短”的决意,并非仅仅文学批评态度的端正,更是要求政治态度、阶级立场由对立趋向缓和。
此外,《论文》以“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为文人所达最高境界,于其表层,推崇文章的独立地位,如后世所言客观上削减了其对政治、道德的依附程度,有利于文学自身审美性的彰显;然而于其内里,实际是希望以此消除文人对政治的野心,将其排除于政权中心之外,以对文学的极力推崇,去除文章所可能具有的政治功用,使来自各方政权、秉持满心政见的文士脱于功名桎梏,以得古之先贤“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的境界,以此来匡正本心,洗涤国政,去除私交党争,以达太平盛世。
曹丕对文学地位的重视,对文章审美价值的推崇,自然有其作为文学家的矜傲,但同时也不容辩驳地融有身为政治家的谋略运筹。以文心聚人心,以文权聚王权,人心定则天下平。子桓以文学的秩序性拱卫政治的秩序性,在国家机器的有限自由与文学创作的无限自由中探寻契合点,并于这种“有限自由与无限自由的永恒张力[7]142”中窥得政治与美学的共同本质。
3 上位者立功,下位者立言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8]88”。对比于儒家的“三不朽[9]”之说,曹丕所弱化了“立功”一途。换言之,作文章者,或立德以扬名,或著论而不朽,至于“立功”却是与他们没甚干系的。
对比于感慨“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的子建,文帝子桓毫不遮掩对写作的重视与推崇,不以文章为“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而将其推举到“经国之大业”的地位,强调其“智而能愚,勇而能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下[2]501”的教化作用,这更多遵循的是他政治家意识而非文学家意识。
“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2]518”,汲汲于名利,也不过显赫一时,而若是专注于文墨,流传后世,则百代千载无有尽时:你们都是自视甚高胸怀傲骨之人,自然当走那不沾尘俗的高雅之道,就别去在意有没有权力军功了吧!
这是将文学从政治中独立出来,却也是将文学从政治中驱逐出来。再如何粉饰,曹魏也并非刘汉正统,悠悠之口中,天下也并非他曹家的天下,正是对文士的畏惧促成了对文士的礼遇,对文章的戒备造就了对文章的推崇,这种尊崇以图抑制的高妙谋算,不废一兵一卒消弭千军万马的隐患,予其冠冕而去其佩剑,完成了一场针对文人话语权的“君主立宪”。
一旦文人远离了政治,专于立言“大事”,修身养性,温柔敦厚,舆论风向自然便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口诛笔伐的党争便得以平息,那为曹植所独占的天下八斗之才便不再具有政治上的威慑性,政权便能够避免陷入在“名不正言不顺”与“迫害名士”的骂名中两难抉择的境地,更能潜移默化地促使这些成“大事”者与上位者的“大话”同调,叫他们逐渐将曹魏政权的意识、情感与立场当作自我行为的真实动机。
文学作为一种话语,本身即具有“监视”的效用,对文人“立功”思想的限制即是要将这种权力要被严格限制在具有文学素养的政治家手中,或者明确些说,魏文帝希望这权力单单收拢于自己的手中。上位者立功,下位者立言,所谓文章者,为政者之经国大业,为文者之不朽盛世,至于统治者,则内圣而外王,此即曹丕的政治美学。
4 本同而末异
近代学者多因循鲁迅先生之言,将《论文》标榜成为“文的自觉”与“人的觉醒”的开端,说它将文学从政治、礼教的附庸地位中解脱出来,远离喧嚣,重视形式自身,开始独具审美的品格,而忽略了先生此言还有个“用近代的文学眼光”重新观之的前提。
《论文》中“文章”的独立并非自发的、清醒的对政治的远离,而是在上位者引导下,顺势被政治排拒而分离出来的,虽说在客观结果上促使文学对自身的关注,却不可一叶障目否认其中政治机器虚假意识形态的推动作用。
“夫文,本同而末异。”体裁为末,而意旨为体,“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2]517”,《典论·论文》给予文学的自由,是形式上的自由,具有最巧妙的欺骗性,它以风格气韵、体裁形式上解放,消解文人因被桎梏书写内容而生的不满情绪,凭借“替代补偿”的美学策略,签得一篇“友好双边协定”,令双方至少达成了表面的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尽管大多数文人早已察觉个中暗藏有不平等条款的玄机,但在曹丕的软硬兼施下只能无一例外地选择接受。即便是曹子建,在嗣位之争落败以后,在曹丕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之下,纵然一年数度上表“愿得展功勋,输力于明君”,也只能再无缘沙场军功,被圈禁在文人雅士放浪形骸的“自由”里,画地为牢。
但总体来说,邺下文人这一心照不宣的“妥协”,与其说是屈服于国家暴力机器的施压,倒不如说是与执政者间心照不宣的“求同存异”的和解。一方面,建安二十三年之后,太祖时期的文人陆续故去,曹魏政权中心逐渐向曹丕倾斜,到了文帝一朝,彼此口诛笔伐的两党旧派迫切需要一个“握手言和”“破镜重圆”的时机,于是这一份“合约”可算递得恰到好处,众人纷纷有了立场转变的台阶,也有了退离政治漩涡中心以免“狡兔死,走狗烹”的借口。且自这批文人以“士人”自称开始,社会性与阶级性便如影随形,既已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心志,家国利益便定当被置于文学理想之前,“种”的自由必将高悬于个体精神自由之先,因此论其本心,为求民生安泰,在政治斗争的缓和期里,“以文乱法”大抵是叫他们不齿为之的。而另一方面,作为统治者的曹丕也深谙文学对于政治虚体——心灵的安抚与规范作用,知晓“政者正也”,须正人心而后定圭臬,“通情”之后“达理”,唯有经由“文章”这一“经国大业”才可终至“圣王之田”。且正因七子相继故去,子恒才有了“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8]88”的感发,继而生发出立德、立言的论断,因此虽说子桓对于文士的警惕从不曾消除,对其诗文内容上的限制也未尝放松,但是作为一名封建统治者,他已在可能的范畴中给予了文学最大程度的自由与礼待。归根结蒂,与他的父亲一样,曹丕并不单单是为政者,也是为文者,不仅仅有治国之心,更有文心。
如此一来,文学家与政治家在对秩序的捍卫中达成了和解,虽“本同而末异”,却求同而存异。
5 结语
探究《典论·论文》之内蕴,既不可因过分拔高其理论价值而忽视政治因素的掣肘,也不能因矫枉过正而对其中政治意图大肆指摘。上下五千年,自《河图》八卦,《洛书》九畴始,文政二者从无真正分离。
《论文》所述,为文学与政治的共同秩序,为文人话语自由的限度,与其说是文帝文学观念的陈列,不如说是子桓政治美学的结晶,它于乱世以“文心”雕“龙”,既是政治家主体所立之功,亦为文学家主体所立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