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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通天命:董仲舒对儒家神圣性与超越性根基的再植

2020-01-18梁世和

衡水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通董仲舒天命

梁世和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河北 石家庄050000)

“绝地天通”是中国上古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尚书·吕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孔安国传曰:“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民不至于天,明不相干。”孔颖达疏曰:“三苗乱德,民神杂扰。帝尧既诛苗民,乃命重黎二氏,使绝天地相通,令民神不杂。于是天神无有下至地,地民无有上至天,言天神地民不相杂也。”[1]539上文所说“重”“黎”是人名,帝尧命他俩分管天地,断绝了上天和人间的往来,天神不再降临。这一事件使得天地分离,人神相隔。孔安国和孔颖达的注疏都指出,在绝地天通之前,是民神杂扰和乱德的状态,后来帝尧整顿人间秩序,绝地天通,使民神不扰,各得其所。实质上,这是一个由天人合一走向天人分离时代的巨大转变。

“绝地天通”事件自《尚书·吕刑》提出后,由于文字简约,但又意义重大,从春秋时代的《国语·楚语》就开始对其内涵进行解读,直到今天人们仍然在尝试各种新的解读,可谓众说纷纭[2]。本文不纠缠这些纷争,只关注这一事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影响,那就是这一事件成为天人关系的分水岭,自此以后中国历史开始走向天人隔绝时期。“绝地天通”的根本原因是“三苗乱德,民神杂扰”。《尚书·吕刑》从立法角度记述说,由于蚩尤作乱,致使三苗之民,风气大坏,互相攻击杀害,傲慢、邪恶、作乱,无所不为,蚩尤就用五种虐刑管制民众,不管有罪无罪,滥用酷刑,苗民则互相欺诈,没有忠信,背叛誓约。帝尧看到苗民没有美德、蚩尤滥施暴行的乱象,便灭绝了恶人,使他们没有后代留在人间,并断绝了人间与天上的沟通。其起因是“乱德”,结果是人神分离。

“绝地天通”之后,天地分开,人神不扰。天地人神分离是现存秩序的巨大转变,旧的“民神杂扰”秩序解体了,新的人间秩序需要重新建立。于是,尧帝“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马融解释说:“羲氏掌天官,和氏掌地官,四子掌四时。”[1]28尧帝命令羲氏掌握天,和氏掌握地,四子即羲氏与和氏的后人: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别掌握春夏秋冬四时。他们观察日月星辰的规律,制定历法,将天时节令传授给百姓,然后据此规定百官的职守,各种事情便都兴起来了。人间秩序的建设,尧帝首先由时空秩序的建立开始,杨儒宾甚至将此重要性比拟为康德哲学中的先验范畴[3]。在康德哲学中,空间和时间是感性直观形式,是认识成立的逻辑前提和先决条件。正是在此时空秩序确立的基础上,中华礼乐文明建设才逐渐展开,文明秩序得以建立。因此,“绝地天通”事件确实可以称之为中华文化和思想的起点。此后,中国文化的演进基本是朝向人文化、理性化、人间化的方向发展,对神性的关注则逐渐淡化。陈来说:“儒家注重文化教养,以求在道德上超离野蛮状态,强调控制情感、保持仪节风度、注重举止合宜,而排斥巫术,这样一种理性化的思想体系是中国文化史漫长演进的结果。它是由夏以前的巫觋文化发展为祭祀文化,又由祭祀文化的殷商高峰而发展为周代的礼乐文化,才最终产生形成。”[4]三代以来,中国文化由巫觋文化向祭祀文化,再向礼乐文化演进,而西周礼乐文化成为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础,这是中国文化向人文化发展的巨大成果,与此相应的是,东周以来对“天”的信仰却如同周天子地位一样不断衰落。

天是儒者的信仰根基,“知天命”“通天道”是儒者的永恒追求。《法言·君子》曰:“通天、地、人曰儒。”可见,通达天、地、人之道是儒者的基本要求。在孔子看来,天是自然界和人间的最高主宰,是人类祈祷和敬畏的对象。孔子说“唯天为大”(《论语·尧曰》),要“畏天命”(《论语·季氏》),并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孔子还认为天命是人类德行的来源:“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而且,人与天是可以相互沟通的,人可以了解天赋予人的使命,天也知道人的内心,所以孔子说“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人与天的这种相互沟通就是“上达天命”的状态。孔子讲“五十而知天命”(《论语·为政》),说自己五十岁时领悟了上天赋予的使命。“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木铎是金口木舌的铜铃,是人与神沟通的媒介。上天选中孔子来教化百姓,以正道来纠正无道,说明“天”也始终关注着人间。这里,孔子是沟通天人的使者,是传达天命、警示众人的先知。“知天命”“通天道”是对儒者的基本要求,苏轼说:“君子而不通天道则无以助民而合其居矣。”[5]如果不能通天道,便无以帮助百姓,就丧失了儒者的资格,不能成为君子。

“绝地天通”的结果是皇权垄断了通天的权力,使一般儒者丧失了获悉天命的渠道,而且由于久于切近人事,疏于天道,渐渐不复知天。为此,孔子提出“下学而上达”的沟通天命的方法。孔安国注曰:“下学人事,上知天命。”皇侃疏曰:“下学,学人事。上达,达天命。”[6]即借由下学人事的活动,而最终上达天命。孟子则遵循尽心、知性、知天的路径,以求上达天命。孔孟都在寻求获悉天命的方法,但对于这种方法的普遍性,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贽表示了强烈的质疑和批评。他在其《批下学上达语》一文中说:“上达者,圣人之所独。”此外“能上达者其谁也?”[7]137-138认为能上达天命的只有圣人孔子,即使是孔子最赞许的学生颜回也一样无从上达。甚至他也怀疑孔子,说“圣人有所不知”“圣人有所不能”。因此,在李贽看来“知天命”“通天道”对于一般人来说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李贽还直接否定了下学上达的沟通天命方法,称“下学自是下学,上达自是上达”[7]138,认为下学与上达是两件事,无法由下学而上达。实际上,他所质疑的问题实质是:既然天人悬隔,天人沟通何以可能?天人沟通的基础或中介是什么?

“绝地天通”以来天人分离,一改过去人神杂糅,“相与听于神,祭其非鬼”[8]的混乱局面,夏商周三代积极进行人间秩序的建构,人间秩序向着理性人文的方向发展,建立起非常成熟的早期人类文明。西周末期社会秩序逐渐败坏,孔子常感叹礼崩乐坏,民众手足无措,儒者认识到至上之“天”的重要性,对沟通天命、获知天道的愿望越来越强烈。孔子之后三百多年,董仲舒天人之学建立,将“绝地天通”以来天人分离的状态,拉回到天人相合的轨道上来,重新建立起儒学对天的信仰。董仲舒继承并强化了孔子对天的信仰,开启了儒学的新时代——神学时代①孙英刚称之为神文主义时代,借此强调与人文主义相对应。参见孙英刚《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这一时代,从董仲舒的西汉时期开始,一直到唐代,绵延近千年之久。

董仲舒的思想直接影响了后来的纬书,两者思想一脉相承,四库馆臣甚至将《春秋繁露》视为纬书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经部六》《易纬·坤灵图》条目曰:“如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纬书广泛流传,成为汉代思想的基础,在东汉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经书。纬书以阴阳五行学说来解释儒家经典,使儒家思想在内在神秘方向上得到了发展。郑玄作为今古文经学的集大成者,非常信奉纬书思想,他结合纬书思想解释经书,被日本学者安居香山认为正是郑玄的伟大之处[9]31。儒家思想的这一神秘倾向常常被当作迷信,从而被忽视与否定③在港台学术界有很大影响的劳思光先生,就断言“纬书思想至为荒谬”。见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二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 页)。,但安居香山指出:“纬书既不是迷信,也不是异端,而是了不起的儒教思想流派。”[9]10简单地将纬书、谶纬视为迷信和堕落是不公平的,实际上,这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个重要向度。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们认识到,儒家思想的神学化不是退化和堕落,反而是主动扩展自己领地的表现,从而使儒家能够取代其他思想学说,最终脱颖而出[10]4。由董仲舒开启的这样一种儒学新时代,其在学术思想上的巨大影响一直延续到宋代理学的出现,才逐渐沉寂下去。

董仲舒在回答汉武帝的策问中提出了自己的天人之学理论。他说:“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汉书·董仲舒传》)为什么观天人相与之际,董仲舒会觉得“甚可畏也”呢?因为“与天同者大治,与天异者大乱”(《春秋繁露·阴阳义》),一旦“与天异”就会导致国家大乱,所以追求和保持“与天同”才是国家的长治久安之道。董仲舒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题:“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董仲舒认为,“名”是圣人对天意的表达,一切事情都依着名而行,就是顺从天意,天意和人事也就合而为一了。他又说:“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天和人一样都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从这个意义上说,天人是一致的。这是董仲舒对“天人合一”的主要表述,但由于后人对“天”“合一”的解释众说纷纭,使得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内涵仍然需要加以辨析和澄清。

对于董仲舒“天”的观念,研究者虽然存在一定分歧,但大体上认可主宰之天、自然之天、道德之天三种意涵的概括。关于主宰之天,董仲舒认为“天”是创造和主宰万物的至高无上的人格神。如他说:“天者,百神之大君也。”(《春秋繁露·郊语》)“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春秋繁露·顺命》)“人生于天,而化取于天。”(《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关于自然之天,董仲舒指出:“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为一端,地为一端,阴为一端,阳为一端,火为一端,金为一端,木为一端,水为一端,土为一端,人为一端,凡十端而毕,天之数也。”(《春秋繁露·官制象天》)董仲舒认为广义的“天”,包括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人,共十个方面;狭义的“天”,则是这十者之一,但这里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的“天”,都具有物质性的特征。关于道德之天,董仲舒说:“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亦即“天”的道德准则就是“仁”。

这三种“天”之间是什么关系,论者有非常多的解释,有的干脆认为是董仲舒自身思想的矛盾和混乱。分析这三种“天”,实际上只有“主宰之天”和“自然之天”是两种对等的终极存在,前者是一种精神实在,后者则是一种物质实在。所谓“道德之天”的说法是不成立的,其“道德”只能依附于精神主体,是“主宰之天”的一种属性,它自身并非一种主体实在。对于“主宰之天”和“自然之天”,如果承认万物主宰的存在,则“主宰之天”自然高于一切,其他只能是主宰者的不同显现,所以“自然之天”实质是“主宰之天”的外化,是其延展特性的表现。在董仲舒那里,“天”始终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是万事万物和价值理念的最高主宰,是自然的主宰,也是人类的主宰。

董仲舒“天”的概念既已澄清,纷纷扰扰的“天人合一”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由于现代环保主义的兴起,“天人合一”常被理解为人与自然的合一,“天”由此成为自然之天,人们希望借此解决人和自然之间的矛盾,甚至认为“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类”[11],但这并不符合“天人合一”的原始涵义。李申教授称他在《四库全书》中找到二百多条明确表述“天人合一”的材料,但没有一条是表达“人与自然合一”的内容[12]1。他说,天人关系“在古人心目中,它本来乃是神与人的关系”[12]3。

另外,从人的生命境界提升来看,人的生命境界总是由物质向精神,再向超越界,向灵魂、灵性不断提升的过程。人是有限的存在,而有限是痛苦之源,因此人总是渴望超越自我的限制,融入无限,而万物的主宰者、至上之“天”是无限的,是超越的存在,所以人才会寻求与天合一。这种情况下,“天”不可能是“自然之天”“物质之天”,因为人生命境界的提升首先就要超越物质、身体的层面。对此,黎建球教授有很好的解释,他说:“人的生活的发展,是从物质生活逐渐往精神生活发展的。所以,如果天只是一个物质的话,那么,人与其合一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天不能是一个物质的东西。那么,天有没有可能是物质与精神参半的东西呢?也不可能,因为如果天是一个精神与物质参半东西的话,那么,在某一种意义上来说,天还可能不如人呢!那人又何必与其合一呢?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与动物合一的故事,这是因为人性往上升的原因,所以天必然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体,只有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体,才是人所向往的对象,也因为天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体,所以它具有人格的意义,具有真、善、美及正义的概念。”[13]

无论是从历史文献对“天人合一”的记载,还是从现实的人的生命境界提升来看,在董仲舒的世界里,所谓“天人合一”就是“神人合一”,“天”就是至上的人格神。“绝地天通”把神人分离,董仲舒则是要神人相合,使天人得以沟通,与“绝地天通”正好是反向运动。因此,董仲舒“天人合一”的“天”当然就是“绝地天通”的“天”,即主宰之天,故“天人合一”必然是“神人合一”。

后世理学家,如程颢所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14]朱熹所谓:“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15]王阳明所谓:“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16]这里的“天”皆指自然之天,现代人把这种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说法也称为“天人合一”,混淆了“天人合一”的本真含义。“天人合一”实为“神人合一”,其目的是天人沟通,以“知天命”。而所谓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则是追求合二为一,其实质是将人消融于自然之天,所以两种理念之间有本质的不同。

“天人合一”的实质是天人沟通,那么,天人沟通何以可能?又如何实现天人沟通,进而“知天命”“通天道”呢?董仲舒有一整套自己的理论和方法,他说:“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召》)“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凊;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在董仲舒看来,人是天的副本,人的构造和性情都与天相类似,正因为天人有相似处,天人之间才可能产生感应,也正因为天人可以互相感应,才有天人合德的可能。董仲舒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而通理,动而相益,顺而相受,谓之德道。”(《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苏舆注:“德道,犹道德。”[17]天与人同类相通,动起来相互补益,随顺起来互相承受,董仲舒称此为道德。“天人合德”实际上是“天人合一”的意涵之一。因着天人相类、天人相副,会有“天人感应”,又因“天人感应”,而有“天人合德”,再进一步走向全面的“天人合一”。这是董仲舒“天人合一”理念的实现基础和基本路径。

“天”是儒家思想的终极实在、终极本体,是儒学神圣性和超越性的根基。董仲舒非常懂得“天”为儒学之根本,因此他的理论力图重建儒学对“天”的信仰,重铸“天”至高无上的地位,使儒者成为“知天命”“通天道”的君子,成为代天立言的精神领袖,成为像孔子一样教化和警示世人的木铎。

董仲舒认为,神圣而超越之“天”是治国理政的出发点。“体国之道,在于尊、神。尊者,所以奉其政也;神者,所以就其化也,故不尊不畏,不神不化”(《春秋繁露·立元神》)。治理国家的道理,就在于崇高和神圣。崇高,是用来侍奉国政的;神圣,是用来成就教化的。不崇高就不能令人敬畏,不神圣就不能教化他人。

董仲舒非常强调对“天”的敬畏,他说:“天之不可不畏敬,犹主上之不可不谨事,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殃来至闇,闇者不见其端,若自然也。”(《春秋繁露·郊语》)敬畏“天”要像侍奉君主一样谨慎。侍奉君主不谨慎,惩罚来得非常直接明显;不敬畏“天”所引起的灾祸,虽然没有什么征兆,自然而然发生,但其灾祸降至人身上却是一样可怕。“敬畏”于人而言是十分必要的。德国神学家、哲学家鲁道夫·奥托在其名作《论神圣》①有译本作《神圣者的观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一书多次引用《浮士德》中的话:“敬畏是人性中最好的部分,无论世人多么蔑视此种感受,禀有它,就会彻悟到非常之事。”②引自奥托《论神圣》(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 页)。这段话出自《浮士德》第二部第一幕的第二场“阴暗的走廊”部分,不同译本的翻译略有不同。奥托认为人不应该自大,而应在敬畏和谦卑之中,努力倾听更高存在的声音,以获得领悟。克尔凯郭尔《恐惧与颤栗》称“唯不安者才得安宁”[18],所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涵,其所言“不安”正是一种敬畏的状态。所谓“知天命”便是在敬畏状态之下,领悟到的“非常之事”。“天命”是上天赋予人的使命,人在获知自己的使命之后,便会获得安宁与勇气。可见,敬畏乃是人沟通天命的重要条件。孔子极言敬畏之重要,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那么,敬畏是一种什么状态?又如何做到“敬畏”呢?朱熹说:“敬,只是一个‘畏’字。”[19]211又说:“然敬有甚物?只如‘畏’字相似。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恁地放纵,便是敬。”[19]208朱子指出,敬畏不仅是一种畏惧状态,关键是要在“收敛身心”的状态下,耳有闻,目有见,并能省思所见所闻。所以,敬畏看似消极被动,实则是一种非常积极的身心状态。

董仲舒在理论上论证了天人沟通何以可能,指出了“天人合一”的实现基础和基本路径。但如何具体落实这一理念,实现“天人合一”呢?董仲舒给出的实践方式就是祭祀。重视祭祀历来是中国宗教的一大特征。祭祀是向上天、圣贤和祖先表达崇敬、沟通天命的一种礼仪活动,是儒家神圣性的重要表现。儒家最重要的祭祀活动是祭天,即郊祭。董仲舒所云“郊祀致敬”(《春秋繁露·立元神》),亦即祭祀上天以表达敬意。其次是祭祀祖先,即宗庙祭祀。王者要每年郊祭一次,宗庙祭祀四次。董仲舒云:“水者冬,藏至阴也,宗庙祭祀之始,敬四时之祭。”(《春秋繁露·五行顺逆》)宗庙祭祀从冬季开始,董仲舒要求重视春夏秋冬四时的宗庙祭祀。关于祭天的重要性,董仲舒说:“郊礼者,人所最甚重也。……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春秋繁露·郊语》)君王必须亲自参加祭天活动,董仲舒引孔子语“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以告诫君王不重视祭天,获罪上天的严重性,甚至不能以父母之丧而废事祭天之礼,而且即使民间有饥困也不能为了节俭而废弃祭礼。关于祭祀的意义和目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祭义》中有集中的论述:

五谷食物之性也,天之所以为人赐也,宗庙上四时之所成,受赐而荐之宗庙,敬之至也。……奉四时所受于天者而上之,为上祭,贵天赐且尊宗庙也。……故君子未尝不食新,天新赐至,必先荐之,乃敢食之,尊天敬宗庙之心也。尊天,美义也,敬宗庙,大礼也。圣人之所谨也,不多而欲洁清,不贪数而欲恭敬。君子之祭也,躬亲之,致其中心之诚,尽敬洁之道,以接至尊,故鬼享之,享之如此,乃可谓之能祭。祭者,察也,以善逮鬼神之谓也,善乃逮不可闻见者,故谓之察。吾以名之所享,故祭之不虚,安所可察哉!祭之为言际也与,祭然后能见不见,见不见之见者,然后知天命鬼神,知天命鬼神,然后明祭之意,明祭之意,乃知重祭事。孔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祭神如神在。”重祭事如事生,故圣人于鬼神也,畏之而不敢欺也,信之而不独任,事之而不专恃。恃其公,报有德也;幸其不私,与人福也。其见于《诗》曰:“嗟尔君子,毋恒安息。静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正直者,得福也;不正直者,不得福,此其法也。

这段文字表达了如下一些含义:第一,祭祀是向上天和祖先表达恭敬。五谷食物都是上天赐给人类的,因此在宗庙献祭是对上天赐予的重视和恭敬的心意。第二,祭祀的原则。要小心谨慎地处理祭祀的事情,祭品不在多,而在洁净,祭祀不在频繁,而在态度恭敬。君子祭祀一定要躬亲,要心中至诚,竭力做到洁净和恭敬,以迎接尊贵的神灵,这样神灵才会享用祭品。只有神灵享用祭品,才可以叫作懂得祭祀。第三,祭祀的目的在于“知天命”“知鬼神”。只有在祭祀中才能见到不可见的神灵,从而获知天命,然后才知祭祀的意义,真正懂得祭祀之重要。第四,侍神得福。因神明是公正的,会报答有德的人,又因其是无私的,会赐福正直的人,不正直的人则不得福。

《说文解字》曰:“礼,履也,所以事神而致福也。”这就是说,“礼”本义是指人所当践履的祭礼,以礼敬神,祭神求福。需要注意的是,礼仪与礼节不同,礼仪不只是一种形式,而且是内容本身,礼节是表达的方式。礼仪需要通过礼节来表达,礼仪是必须的,礼节则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祭祀礼仪的本质在于天人沟通,目的在于“知天命”“达天道”,同时有限的“人”借着与无限的“天”合一而被净化,因而是一个神圣化的过程。

“天”作为神圣性与超越性的儒家信仰对象,自“绝地天通”以来,仅存在于帝王的祭祀活动中,与普通人越来越隔绝,越来越疏远。儒者只知道尊崇“天子”,匍匐在“天子”脚下,却忘了至高无上的“天”。董仲舒将“天”重新拉回人间,使其再度成为人们信念的根基和所有价值的根源。他以天人相类、天人感应、五德终始、阴阳五行等理论所建构起的思想体系,通过“祥瑞”和“灾异”来进行预测和预言,又通过祭祀行为将至上之“天”以及神圣性、超越性的理念,再度植根于儒学及儒者的心灵。这一切常被今人视为迷信荒唐,但古人却是严肃认真、坚信不疑的,是被士大夫和普通民众所广泛接受的,绝非自欺欺人之意。黄宗羲就曾痛批那些认为神明是虚妄的论调是邪论,他说:“古者设为郊祀之礼,岂真徒为故事而来格来享,听其不可知乎?是必有真实不虚者存乎期间,恶得以理之一虚言之耶?”[20]他认为祭祀的对象是“真实不虚”的,反对理学家以“虚言”之“理”取代神圣之“天”。有学者认为,董仲舒这样一种理论是“一种神圣的知识”[10]16,“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是最为理性和复杂的政治学说,相比同时的西方,要完善和系统得多”[10]18,“如果要真切体会古人的思想和行动,必须去除现代知识的傲慢”[10]21。

唐代之后,儒学受佛学思辨性和心性化的影响,吸收佛、道思想构建内在形上本体,以“理”取代“天”成为儒学的核心概念,形成了新儒学——宋明理学。宋明理学与外在超越的至上之“天”再度疏远,虽亦曰“天理”,但与“天”却有实质的不同,孔子曰:“丘之祷久矣!”(《论语·述而》)人会向人格神的“天”祈祷,但没有人会向“天理”或“理”祈祷。所以,宋明理学使儒学向内,向心性化方向发展,与董仲舒以来一千多年的儒学历史,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无法无天”一词指人们目无法纪,不顾天理,肆无忌惮地干坏事,因此是非常糟糕的社会状态,但“有法无天”也不理想。至上之“天”作为神圣性与超越性之根基,是良知、道德、敬畏产生之源,是“法”得以良好执行和运转的保障,没有“天”的约束和引领,良知、道德、敬畏便会迷失和泯灭。所以,无“天”之儒学,不得不说是背离了儒学的根本。董仲舒天人之学所留下的精神遗产,在今天重建儒学的过程中,确实需要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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