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精神阉割、女性意识与身份建构
2020-01-18崔福凯
崔福凯
(山东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一、时代变迁与人生起伏
影片《地久天长》采用非线性叙事手法,将两段不同的时空交叉剪辑在一起,在长达30多年的时间跨度中囊括了不同的时间背景:“知青返乡”、“计划生育”、“黑灯舞会被定义为聚众淫乱”、“九十年代下岗潮”、“当下中国经济的腾飞[1]”。导演王小帅将三个普通的家庭置于时代变革与发展的浪潮中,它们不只是作为简单的个体出现,而是具有符号的象征意味,通过两代人的恩怨纠葛,在展现社会变迁的基础上,描摹出社会发展进程中家庭以及个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的起起伏伏。
影片主人公刘耀军和王丽云因为孩子的意外死亡事件,决心离开北京,他们先后辗转搬到了海南、贵州等地,但是却始终无法忘怀这个让他们既爱又恨的故乡。爱,是因为那里是他们的老家,有他们年轻时最为纯真的友谊;恨,是因为他们的两个孩子死在了那座城市,有他们丧子的悲痛回忆。“有一天,我真的死了,是死在这里呢?还是死回老家?”这是王丽云在厨房切菜时对刘耀军说的一番话,在这里导演采用中景镜头使其展现在观众面前,在向观众展现王丽云悲痛情绪的同时,也向观众传递出一个信号:她既不想回到老家面对丧子之痛,也无法回避对老家的思念之情。当王丽云和刘耀军重新回到北京时,导演用移镜头将崭新的大都市呈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与他们走时落后、破旧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展现出社会的发展与变迁。而他们三个家庭当年居住过的楼房并没有随着城市化的发展拆掉,而是依旧矗立在那里,只不过已是荒草杂生、毫无生气罢了。此刻,这座老楼房已然成为一个符号,是影片中所有当事人情感连接与维系的纽带,更是一段沧桑岁月最有力的见证,这不仅给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而且也寓意着他们正逐渐从内心的创伤中走出来。
而刘耀军两个孩子的死亡同样也改变了沈英明一家的命运。第二个孩子由于李海燕的揭发而被迫打掉,第一个孩子则又因为沈浩的怂恿而溺水身亡,可以说两个孩子的死和他们家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虽然沈英明创业成功,李海燕成为了看似高枕无忧的退休职工,沈浩也成为了令人羡慕的医生,但是一家人却无时无刻不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内心的愧疚与不安使得他们整日郁郁寡欢。而李海燕的临终遗言:“我们有钱了,不怕,你可以生了”,这句话更是诉出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愿望。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不仅是她对刘耀军夫妇物质上的补偿,更是她灵魂上的自我救赎。因此,北京在这里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个符号,一方面它不仅见证了时代的发展、变迁,而且也目睹了家庭之间的情感纠葛以及个人命运的起起伏伏,另一方面也表达出人们渴望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寻求某种精神平衡的诉求。
二、残酷现实与精神阉割
“阉割”作为一种泛存在的显现,并不只是身体的残缺,还包括面相的过度丑化与模式化,精神上的倒退与萎靡,以及话语权的丧失[2]。在王小帅的《地久天长》中就不乏有“被阉割”的个体存在,其中以张新建、刘耀军两位男性的“精神阉割”最为明显,也最为典型。也正是由于“阉割”的存在,才使得两人前后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最终使其重塑自我形象以适应新的存在方式。
影片中,张新建作为一个走在时尚前端、痴迷于港台流行文化的潮男,他最大的喜好就是玩乐,甚至敢为了玩去挑战当时的政策——禁止跳黑灯舞。但当他真正面对法律的权威时,曾经一度亢奋、狂妄的他开始变得顺从,而他那一头卷发的消失,其实就是他被实施“阉割”的外在表现。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作为身体的一部分,它的消失意味着张新建被实施了肉体上的阉割,并最终导致了他在精神上得到了束缚与管控,以致于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被警察抓走之前,这个男人从未正视过高美玉的情感,而是整日天南海北四处快活。然而现在的他却不再是放荡不羁爱自由,而是经历风雨后开始认清现实并回归自我。“到那边,该咋咋地,别为了我,把什么事都耽误了。”这是他在狱中对高美玉说的一番话,与其说这是在劝说高美玉放下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倒不如说他真正认识到了高美玉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既是对她的正视,又是对她的忏悔。
与张新建胆大、潇洒的性格相反,影片中的刘耀军则被塑造成了毫无担当、遇事逃避的父亲和丈夫形象,他无力拯救自己的两个儿子,也不能阻止自己内心的欲望而婚内出轨,更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养子,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他似乎没有一丝“种性”的存在。但不置可否地是,他曾经多次试图反抗过,然而他的反抗却总是那么无力,甚至让人忽略了他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当得知自己的孩子要被打掉时,他和厂计生办的人打了起来,但最终也没能保住自己未降生的孩子,与其说他寡不敌众,倒不如说他在当时的环境下显得太过无力与渺小,因此他选择从试图反抗转变为服从权威,这是他第一次被精神阉割。然而,人的个性并不是一次就能被磨灭的。当他从李海燕口中得知一对夫妇躲到乡下依旧被拉回来堕胎的事情后,他愤怒地将手中的游戏机扔在了地上,这既流露出他的不满情绪,又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不甘与憎恶。而儿子刘星溺死水中是刘耀军进一步个性消解的催化剂,极具精神阉割的象征意味。儿子的溺死彻底击垮了他,此刻的他不再反抗也不再隐忍,而是选择逃避,逃离这个伤心之地,这是他第二次被精神阉割。婴儿胎死腹中、下岗、儿子溺水死亡先后打击着这个五尺高的汉子,一点点摧残着他的意志,让他在时代变革的浪潮中从反抗到隐忍再到逃避。对于社会接受来说,也许一位顺从的被“阉割”者更加符合社会规范与道德,当然,这种“阉割”更加需要的是在精神内质上的确立[2]。
三、屈服与反抗共存的女性意识
王小帅导演的镜头下塑造了许多女性角色,像《青红》中的青红、《我十一》中的觉红、《十七岁单车》中的红琴、《地久天长》中的丽云和茉莉都是栩栩如生的形象,并且大多数女性都属于男性的附庸品,服从或屈服于男人的权威之下。然而,茉莉却是鲜有的一个带有西方自由主义思潮的新时期女性形象,成为了那个思想封闭、守旧的年代中的一股清流,使得影片彰显出些许女性主义的光辉,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女性意识的觉醒也是带有不彻底性的。
在王小帅导演的电影中,其对女性人物的塑造并不局限于描绘的具象感,而是从女性人物的个体存在出发,这就使人物创作跳出具象思维,处于抽象的隐喻修辞系统中[3]。正如丽云和茉莉就是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女性。丽云是一个传统的女性形象,她贤惠善良、相夫教子,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替自己的丈夫着想。当她被打胎出来后,不是哭诉自己丢掉孩子的不幸,而是对丈夫说了声“对不起”,可见传统文化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已深深浸入其骨髓,使她成为了一个贤妻良母式的悲剧女性。当她察觉到丈夫有外遇时,她对丈夫说:“你说要是再没了你,我还能活下去么”,显然她早已将自己和丈夫捆绑在了一起,成为了男性的附庸品,可以说她代表了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女性形象。与之相反,茉莉是一个知性女人,她生性豪放、敢爱敢恨,不顾世俗的眼光、不管年龄的差距而大胆追爱,爱上了一个令她如痴如醉却又终究得不到的男人——刘耀军。一方面,是因为她出于对刘耀军丧子的同情和怜悯,希望代替哥哥、嫂子和侄子对他们一家进行精神上的弥补;另一方面,还是因为她长久以来对刘耀军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影片中,孩子成了茉莉想要维系和刘耀军之间情感的符号,与其说是替哥哥、嫂子一家赎罪,倒不如说这是她对刘耀军感情的正面回应,而刘耀军出于对家庭的保护拒绝了她的感情。但是,她在爱上刘耀军后,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步入了丽云的后尘,渐渐迷失自我,这在她低三下四地恳求留下腹中胎儿时可以鲜明地体现出来。被刘耀军拒绝之后,她独自一人远渡重洋,名义上是去圆自己的梦想,但内心实是逃避这段令她又爱又恨的感情,因此,她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带有不彻底性。但是,就那个时代来说,她俨然是一个非常具有独立意识的新时期女性形象,这已经难得可贵了。
四、打破镜像认同后的自我身份建构
拉康发现将6—18个月的婴儿抱在镜前,他会做出一连串欣喜若狂的动作,这是因为他将镜子中的影像看成了自我,把自我与镜中影像认同了起来。镜像认同也就是误认,即婴儿将他者的属性认为是自我也应具备的属性,长此以往婴儿便逐渐认同了这一形象,最终异化了自我。由此可见,镜像认同离不开一个必然因素——他者,而他者往往又是以自己强劲的对手或最想取而代之的人存在的。
影片中,养子刘星便是作为一个缺失的主体而存在的。由于刘耀军夫妇一直把他当作自己已故的儿子来看待,使得他在潜意识里具有了已故刘星的某些属性,将自己误认为是已故的刘星,于是已故的刘星便成为了他最想取代的人。但是久而久之,他发现自己总是无法取代已故的刘星,而他也渐渐讨厌起了活在星星影子里的生活,开始变得叛逆。“我讨厌你们”、“对不起,我被你们嫌弃了”,从他和养父母之间的对话来看,我们感受到的不是他对养父母的感激之情,而是厌恶,甚至愤懑之情。随着父子矛盾的不断加深,刘耀军逐渐意识到养子刘星并不是他们的星星,于是决定给他自由。“这么多年来,爸爸妈妈一直以来把你当成星星,你也把自己当成星星,让我们高兴,今天我们要把你的身份还给你”,刘耀军将身份证还给刘星的行为,意味着他将刘星作为独立的个体进行了身份上的建构与认同,而不再只是把他当作星星的替代品。因此,自我身份认同必须要通过人的主动识别,才能构建起自己的身份属性,身份及其认同的确定不同于外界对其“角色”的安排或指定,它是内在的、自我决定的[4]。而养子刘星可以说成功地演绎出了千千万万活在别人影子中的叛逆少年形象,他的自我身份建构是对现实生活中父母常用别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孩子行为的强有力的反抗,在当下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处理和家庭教育方式的选择上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五、结语
影片《地久天长》依旧秉持着王小帅导演一贯的主题呈现,将目光聚焦时代变革与发展的浪潮,通过家庭和个体的颠沛流离,去展现人们真实的生活状况和情感状态。这部电影与王小帅之前电影的不同之处是,他一改以往一悲到底的美学风格,给电影一个相对较为圆满的结局,这也是影片中颇具争议的地方。有些观众认为这个结局就是狗尾续貂,破坏了整部影片的结构,而王小帅曾经在映后交流会上表示:这个结局的设定,只是想给生活在苦难中的人带来一丝欢乐。笔者个人更倾向于王小帅导演的想法,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不应该只有生活所带来的辛酸和痛苦,还应该有甜蜜的回忆,哪怕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