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人四言诗在两汉的变迁及衰亡
——以经学和《诗经》为参照

2020-01-18韦云鹤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两汉经学诗经

韦云鹤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00)

由《诗经》所开创的四言传统并未在秦汉时期很好地承续下来,秦朝短暂,姑且不论。两汉历时400余年,其时各体赋作和史传文学尤为隆兴,而四言诗的创作却乏善可陈。如果按照四言句式为主、有文人作者名姓、以及不考虑“噫”“兮”语气词等标准,两汉时期完整流传下来的文人四言诗作共计31首。(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即便加上当时的各种歌辞、谚语及非文人诗作,四言的总数也不超过百首,且总体上思想艺术价值不高。和删订后的“诗三百”相比,真可谓高峰过后,一片黄茅白苇般的荒芜之景。究其原因,一则两汉经学的兴盛对四言诗的思想格调影响甚大。二则从《诗经》以来,四言诗的语言艺术形式发生了诸多新变,日趋文人化,而四言诗体本身无力承载日渐精微、细腻的文人情绪,导致其衰落。本文就从经学背景和《诗经》参照两个方面着手,论述两汉文人四言诗的发展变迁。

1 经学背景下两汉文人四言诗的思想格调演变

根据皮锡瑞先生的《经学历史》,两汉经学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经学承续时期、经学昌盛时期以及经学中衰时期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文人四言诗的思想格调显现出不同的特征。

1.1 经学承续背景下,文人四言诗仿效传统,精神渐衰

汉承秦祚的六七十年间,经学处于承续时期。六经为孔子删定,其意在以学术引导政治。经过秦朝燔火和挟书之律,经学至于汉初已呈流落散失之态。故而汉初经学主要对先秦经学进行搜集整理工作,以承续为主,是经学承续时期。此时的学术还没有和个人仕途挂钩,对学问的追求还有着求取真知的高卓理想,因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尚小。

孝文帝时将《诗经》列为博士,虽然这时的经学还未对文学形成重大影响,但文人以四言诗抒发自我情怀的意识远未觉醒。而此时文人也多出身世家贵族。因此,他们在作诗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会取法于《诗经》中出于周朝贵族之手的雅、颂诗篇。故而,这一时期的文人四言诗以赓续《诗经》四言传统为主,主题为讽谏。

韦孟的《讽谏诗》意在讽谏荒淫无道的楚元王之孙刘戊,其时韦孟任楚元王傅。刘熙载的《艺概·诗概》评价其说:“质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1]由此可见,这首诗承接了《诗经》之余绪,是继轨周人之作。表现为两点:一是该诗以祖考为出发点,先回顾历代祖先辅佐之功,然后赞美元王、夷王的品行,然后列举刘戊的种种荒淫之行,希望其能追思悔过。这就和雅诗通过叙先烈、述祖德来进行讽谏的思路一致。二是韦孟在诗中直陈刘戊的无道行为:“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履冰,以继祖考。邦国是废,逸游是娱……”[2]105继承了《诗经》直摘君王过失的讽谏精神。韦孟家乡楚地彭城,作完讽谏诗后,他辞任并迁居邹鲁。其《在邹诗》虽然仍从述志出发,希望匡正刘戊,再立于朝堂。但与先秦诗人相比,那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发自肺腑的宗族情感毕竟不再那么崇高纯正了,述祖讽谏之意最终归结于对 “礼义唯恭”的邹鲁之乡的由衷喜爱。西周宗法制下的贵族精神延续至此,虽然皮囊依旧完好,但其精魂毕竟在新时代下开始散失了。

1.2 经学昌盛背景下,文人四言诗缚于经义,格调平庸

从武帝到东汉明、章帝时期,是汉代经学由昌明而臻至鼎盛时期。武帝时,五经博士完备,从而为士人打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以学术入仕的大门。时人言:“遗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2]138经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把文学作品作为教化世风、安定天下的工具。诗情淡化了,功利目的便显现出来。春秋战国时代著书立说的高远理想至此大大衰减,作诗的目的不是为了抒布情怀或匡正朝政,而是为了求取和维持功名的实用目的。

经学的昌明带来了政治的稳定,也使文学创作付出的格调顿挫的代价,此时的文人四言诗整体上显现出依经立义的特征,风格上庄重肃穆,而格调却变得平庸,诗情变得匮乏。这一时期四言诗的主题以颂扬为主。代表作为韦玄成《自劾诗》《戒子孙诗》,班固《辟雍诗》《明堂诗》《灵台诗》和傅毅的《迪志诗》。

班固曾作《东都赋》,三首四言诗寄于此赋中。《明堂诗》写宗庙祭祀,《辟雍诗》称颂学官培养贤才,而《灵台诗》赞美君王德政。三首诗呈现出典雅厚重的风貌,辞采庄严宏大。如《灵台诗》云:

帝勤时登,爰考休徵。三光宣精,五行布序。

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2]168

句式严整,几乎句句押韵。如果单从形式和内容上看,的确符合传统颂诗庄严肃穆的特点。但同《诗经》中的一些优秀颂诗相比,不难发现,其在情感上的僵硬和干瘪。《商颂·殷武》云: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3]

同样是歌颂王业的诗作,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自豪感是班固诗所没有的。两诗相较,不难看出前者在抒情上的克制和理性,诗的情感特质明显受到经学的束缚甚至压制。这一情况还表现在韦玄成的两首述志诗里。据《汉书》所载,韦玄成曾侍祀孝惠帝庙。早晨入庙时天降大雨,他舍下驷马车,径直骑马至帝庙,此举因违背礼法而遭人弹劾,他的爵位被削减。韦玄成因此作这首《自劾诗》,表达自责之意。诗的情感脉络为:述祖德业——自劾不孝——矢志修德。他复爵并荣登相位后,又作《戒子孙诗》警示后辈。该诗主要表达对天子的感恩戴德之情,以及位至丞相后内心的惶恐,并告诫子孙要恭敬谨慎、辅佐汉室。从情感走向上看,两首诗仍逃不出雅诗叙先烈、述祖德而讽谏的模式,尽管讽谏的对象是自己和后辈子孙。然而,同韦孟的讽谏诗相比,诗情被皇权阴影所笼罩,失却了传统四言诗人为王者之师的气度,整首诗完全是畏缩惊惧之情借雅诗讽谏外壳的变相流露,是淫威下战战兢兢的歌颂和泣零。

由此可见,经学昌明背景下的四言诗进一步僵化。诗歌几乎成了儒家经义的解说辞,充满了依经立意的意味,诗人以儒家纲常来约束自我,使四言诗的诗情意味消解殆尽。

1.3 经学中衰背景下,文人四言诗迈出藩篱,孕育新生

汉朝由盛到衰始于东汉安帝。自此以后,经学也步入了中衰期。东汉桓帝、灵帝时期,党锢之祸频发,“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扞文网”[4],文人因政治打击而士气颓丧、儒风寂寥。伴随着儒家思想的日渐松动,作家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相比前两个阶段,此时的文人四言诗明显脱离经学,表现出诗意回归的倾向,并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新变趋势。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由单一主题到多元主题。在东汉中期以前,文人四言诗歌主题多讽谏和颂扬。此时的文人四言诗不仅数量增多(共18首),而且呈现出“百花齐放”的风貌。以主题而论,有闺怨诗、咏物诗、赠答诗、述志诗、人物品评诗等。主题的多样,显现出文人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从侧面反映了经学对文思束缚的松动。

其二,由家国政治到世俗情调。两汉时期,先后立于学官的三家诗和毛诗都存在一种倾向,即用美刺主旨去解读《诗经》,尤其是描写民间情调的十五国风。受经学影响,东汉中叶以前的诗歌往往与家国政治等严肃的主题相关,而很少涉及到个人的世俗生活和情感。随着经学的中衰,这一情况在东汉中后期得到了改观。四言诗因经学摆脱经学负担而免受家国主题的牵累,压抑许久的世俗情趣得以借四言诗而倾吐。四言诗在穷途末路上,迎来了《国风》情味的回光返照。

最典型的是赠答诗。桓麟的《答客诗》属于主客赠答类。桓麟是年12岁。在一个交际场合中,宾客以“甘罗”“杨乌”作比况,夸奖他有诗才。桓麟于是作此诗表达自谦之意,也从“甘罗”“杨乌”论起,整首诗充溢着一股世俗情趣。

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诗》是友人间的赠答诗,该诗系于《与刘伯宗绝交书》中。诗歌采用比体,以鸱比刘,讽刺其龌龊与肮脏,以凤自比,反衬出自身的高洁志向。据史载,朱穆为人刚直,居官以清廉自守。刘伯宗早年曾任朱穆属吏,在靠钻营发迹后,竟派人召朱穆来拜见自己,朱穆愤而作书与之绝交。全诗穷形写貌,极尽其丑,情感一注而下,冲破了传统四言诗歌的雅正风貌,流露出激昂快意的民间情调。此外,还有秦嘉写给其妻徐淑的《赠妇诗》。该诗以庄严肃穆的四言诗来抒发夫妻间的相思之情,情感圆融流畅,纯然流淌于内心,丝毫没有停滞和犹疑,字里行间倾述着相互间深深的眷恋,真切感人。

其三,由依经立义到抒情言志。东汉中叶以后,随着国政衰落和经学式微,文人学士开始把注意力转向自我内心世界,诗歌创作上注重个人情志的抒写。如张衡的《歌》诗作于太史令任职期间,那时他常常思考人生的升沉荣辱之事,认为其“吉凶倚伏,幽微难明”[2]177,于是作《思玄赋》。赋中借玉女、宓妃之口吟诵此诗。该诗以闺怨之情而写内心隐痛,始终女子“惊魂回移”的怀春之情实际上是诗人仕途偃蹇,忧谗畏讥,彷徨而不知所从的内心世界写照。此诗既化用《诗经·晨风》的诗句,也融合了楚辞的意蕴,诗境清新明丽,抒情真挚,韵味无穷,是汉代文人四言中的不可多得的佳作。张衡的《怨诗》(其一)以兰花自喻、自伤。摆脱了此前四言诗的说教意味,刘勰赞之为“清典可味”[5]。

东汉灵帝、献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文人命运的起伏不定,其思想也进一步冲破经学的束缚,大胆张扬自我意识。仲长统的《见志诗》便表现出一种逃离现实,冲破儒教桎梏的强烈骚动:“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其二)[2]20言辞激烈,情感直率,表达出对现实的愤懑,和对儒家经学无力救世的绝望。这不仅仅意味着摆脱经学束缚的倾向,更是对它的反叛。

综观诸作,此时期的文人四言诗,恰似寒霜乍解,万物萌生。尽管形态各异,但其生气如一,同为性情摇荡之作。《诗经》那种生命受到感发,从而形诸舞咏的自由创作心态似乎在此时得以复苏。这正是经学束缚的松弛所带来的直接结果。

2 《诗经》光环下两汉文人四言诗的语言艺术特征

据前所述,经历过盛衰起伏的三个阶段后,文人四言诗于汉末萌发出新变的苗头。然而四言诗作却并未自此步入通衢大道,反而渐于诗坛上销声匿迹了。尽管魏晋六朝,经学一再衰落,四言诗体却并未起死回生。曹操、陶渊明的四言诗作,虽然不同凡响,却无力阻挡五、七言诗体铺天掩地的浩浩长流。四言诗体的衰落固然和经学相关,但究其根本,仍然在其自身语体的局限,即缺少回旋转折的余地,典重有余,而变化不足。因此为后世抒情之作所遗弃。[6]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追本溯源,在四言诗体兴盛的商周时代,生民们于田庐郊野间自由歌唱,悲喜愁怨的生命体验,化作十五国风。贵族们在庙堂宫殿里虔诚地吟诵,至诚的宗族情怀,谱就二雅三颂。彼时的四言体式,因在句法、节奏方面,最适于“成声为节”,便自然而然地盛行开来。然而时过境迁,经战国而到两汉,国家体制、社会风俗发生沧桑巨变。四言诗体的创作者也由底层百姓、宗族贵族转移至一般文人。时代既变,其所代表的文学也在发生变化。这变化除了体现在极富时代气息的思想内容方面,还在外在的语言艺术形式上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在此,可把两汉文人四言诗与《诗经》相比,见出其在语言形式上的新变特点。

2.1 比兴手法淡化,赋的色彩浓郁

《诗经》尤其《国风》中的诗句,是先民内心情感的直接流露。外在景物触引了人们内在的情思,因而使人不能自禁,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诗经》开创于后世的比兴范式,便是这种创作心理的自然产物。千百年来,那些感动后人的优秀诗作,无不是由物及情,善用比兴的。比兴的使用让诗绪和自然万象相连,并富有深意。

到了两汉文人这里,诗歌从广阔田间自然走向狭小的朝堂书案。诗人的视野变狭小了,其创作心理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由外及内的触引,而是由内而外的表达。诗思逐渐变得单调细密,由纵向的比况传变为横向的铺排。前述韦孟、韦玄成的诗作都极力叙写先祖德行和功业,借以增强劝诫之意。篇幅冗长,味同嚼蜡。整个两汉时代,文人四言诗作都较少延续比兴传统。即便少部分运用了比兴手法的诗作,其赋的特征也十分明显。

如前述朱穆的《与刘伯宗绝交诗》虽可看作比体诗,但诗歌的绝大篇幅都在以铺陈排比,刻画鸱鸮的丑恶形象。先述其外观:羽毛不洁、行止不端,然后写其内在品格:贪污嗜欲。从内到外,都令人厌恶。即便这样,它却不觉其恶,反而高呼凤鸟无德。其丑恶卑鄙的形象,被铺叙的淋漓尽致。这种详尽的铺叙在《诗经》当中是不多见的。此外,仲长统的《见志诗》(其一)也用了比兴的手法。诗歌大部分篇幅用于铺排天地间自在生活的具体场景,进而勾勒出一个浪漫瑰丽的神奇世界,借以表达道家“出世”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开头四句——“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麟,神龙丧角”[2]204——用于起兴的四个物象:飞鸟、蝉蜕、腾蛇、神龙已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生物,而是富有道家色彩的象征性名物。如同楚辞中的香草、美人意象那样,具有了相对固定的、象征性的内涵。这也是由骚体演化而来的汉赋的特点。

总之,比兴手法淡化,赋的色彩浓郁,这是两汉文人四言诗显著的艺术特征。当然,还有许多诗作篇幅短小,赋的特征并不明显。但从整体上看,两汉文人四言诗中较有影响力,或者较为优秀的作品中,上述特征仍是主流。

2.2 重章叠唱和多重语气的消歇

《诗经》的篇章原本是入乐的歌词,其重章叠唱的体式,既有利于传唱,也有助于充分抒发思想情感,增强诗歌的感染力。

随着音乐的消亡,章节复沓的形式便没有了存在的载体。到了两汉时期,诗歌逐渐成了文人的案头之作。随着重章叠唱的消失,诗歌意思的跳跃性衰减了,诗人转而注重诗意的内在连贯性。外在的咏叹减少了,内在的思路变得严谨。典型作品当属张衡的《怨诗》: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之子之远,我劳如何![2]179

美人“嘉而不获”,正如现实中贤才得不到重用。这种以香草喻美才的手法在《诗经》中已有先例,如《诗经·小雅》中《菁菁者莪》即以莪草喻君子。把两诗放在一起比较,不难发现前者内在理路上的细密:先述秋兰之居所,次咏其色香,再咏秋兰之品德,最后过渡至自身之嗟叹。句与句间环环相扣,逻辑分明。而后者采用《诗经》中典型的一唱三叹结构,借反复咏叹深化情感,四章之间并无多少内在关联。二者的不同,正体现了民间口头传颂和文人伏案构思间的区别。

随着伴奏音乐的消亡,作者身份的变迁,诗歌的语气词也大量消减。受“温柔敦厚”诗教的影响,正统的文人四言诗作大多情感中正含蓄。一些性情之作尽管情绪直露,但整首诗的情感是统一的,不像《国风》中诗作那样,情感跳跃,语气多样,充满民间野性的滋味。

据现存两汉文人四言诗作,运用语气词,且明显表达嗟叹之感的作品只有四首:《歌》(四皓)、《拊缶歌》(杨恽)、《五噫歌》(梁鸿)、《答秦嘉诗》(徐淑)。其中,梁鸿的《五噫歌》是嗟叹语气最为强烈的作品:

陟彼北邙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2]166

据史载,梁鸿曾和妻子隐居在齐鲁之间,生活贫苦而有气节。东汉章帝时,梁鸿东出关,路过京师,作了这首诗。从思路上看,作者先写登高,次写回望,再写所见,最后慨叹。句句紧扣,一气呵成。与此相应,感叹语气的强度逐句递增,整首诗的情绪呈现出统一规整之势。清人张玉毂认为该诗无穷悲痛之情,“全在五个‘噫’字托出”[7]。毫无疑问,其情感体验比《诗经》诸作更为深沉浑厚,但同时也意味着文人高雅情调的确立,民间自由野性精神的丧失。

总之,重章叠唱和多重语气的消歇,预示着四言诗歌随着时代的变迁变得厚重了、内敛了,那种活泼泼的生民气息逐渐消逝了,而文人的高雅情调愈发地鲜明了。

2.3 句式和用韵的规整

出于两汉文人之手的四言诗作绝大多数句式工整,用韵规范,显示出情感克制、理性的特征。只有少数吟咏性情之作,还依稀能看出作者情感的动荡和流转。秦汉之际,南山四皓是当时著名的隐士,汉高祖想任用他们辅佐新朝,四皓不甘聘请,叹而为《歌》诗。诗歌前四句句式规整,而且押韵,情感发展平稳:“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2]90;但随着诗义的延伸,情感逐渐脱离句式和韵律的束缚,呈现出随性吟咏,酣畅抒发之态,并在末句的感慨中达到高潮:“富贵之畏人兮,不若贫贱之肆志”[2]90。杨恽的《拊缶歌》云:

田彼南山,荒芜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2]92

据史载,杨恽任中郎将时廉洁无私,但性情偏狭,喜欢发人阴私。后因故被人参劾,免为庶人。失去爵位后,他兴建居室,以财自娱。好友孙会宗写信劝他谦退自保,杨恽作《报孙会宗书》,中有此诗。诗的前四句写因不善农事,导致农田荒芜。结尾两句发出富贵不可待,人生在世应当及时行乐的感慨。诗歌前后的意思有些错落不接,也不刻意讲究押韵,这恰恰反映出诗人内心情绪的波折和动荡。尽管前四句中,作者在竭力压制内心的失望、痛苦,借比兴来隐喻抒怀。但郁结的情绪仍难以自持,即刻化为仰天一叹,带有任性自弃的意味。

这两首诗是两汉时期少有的文人自由抒写“政治——人生”主题的作品。但它们的自由抒写是以作者的人生遭遇为背景:四皓逃离了社会,杨恽终被朝廷斩杀。在思想政治一统的汉代,纵观文人四言诗作,不难发现,二诗是偏离诗坛主流的。即便如此,它们在句式和用韵上也仍然是克制的,鲜有《诗经》作品中的自由流转,而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文人的思虑色彩。非主流诗作尚且如此,主流诗坛的文人四言诗作在句式、用韵的工整方面的特征必定愈发地分明。

3 结 语

从先秦到两汉,从《诗经》到文人四言,随着艺术形式的变迁,四言诗歌的内在特质也在发生转变:文人的思虑送走了先民的性情;典雅的格调驱散了民间的野性;抽象吟味的神韵取代了具体可闻的乐章。诗歌的创作逐渐内化了,深度也慢慢增加了。然而四言语体的局促板滞,无法适应日渐深刻的涵义、日渐幽微深隐的情思。正如钟嵘所说,四言体“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8]四言体一句四字虽然含义丰富,但随着汉语词汇由单音节向双音节发展,四言诗一句之间、句与句间都不易于情感的流转和深化,反而容易形成语意的堆垛重复。把张衡的五言《四愁诗》和四言《怨诗》相对照便不难发现,五言体诗歌在表情达意上更细腻、更婉转。故而五言兴起之后,四言诗作便寿终正寝,化为历史遗迹了。

猜你喜欢

两汉经学诗经
两汉王朝对匈奴的战争诉求
色彩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以先秦两汉为中心
评《明初经学思想研究》
日本经学史著分期分派说述评
鼎盛期|两汉
汉魏经学的“人才进退”问题
诗经
现代诗经
现代诗经
经学与当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