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书写与日常生活美学
2020-01-18周跃新
周跃新
(安徽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36)
一、前言
在英国女作家伍尔芙于 1932 年为《好管家》杂志(Good Housekeeping)写的一篇名为《大人物们的房子》(“Great Men’s Houses”)的文章中,伍尔芙强调日常生活里的性别化的身体经验。文中提到维多利亚时期大文豪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居住的位于伦敦切恩路五号的房子,伍尔芙看似轻松地介绍这栋伟大的历史建筑,告诉读者:花一小时在切恩路五号,绝对胜过你读遍卡莱尔的所有传记,还能帮你了解卡莱尔夫妇的生活。伍尔芙巨细靡遗地描述房子的室内结构,要读者跟她一起走到位于地下室的厨房,甚至还揶揄了一下福饶德(James Anthony Froud,1818-1894),说他做为卡莱尔的传记作者,一定没有发现这个小细节,那就是卡莱尔夫妇一家用的每滴水,都要从厨房里的一口井,辛苦地用手打上来。除了厨房里的井之外,她还要我们注意壁炉,因为如果主人要洗热水澡的话,女佣必须在炉栅里将装满水的锅壶煮沸,然后提到三楼,把现在看来已陈旧缺角的黄浴缸注满热水。在这栋历史建筑里,曾住了一对维多利亚时期最难搞的贤伉俪,还有一个名叫海伦的服侍他们的不幸女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主人与女佣都在与灰尘、蛀虫、污渍、寒冷作战,而伟大的卡莱尔,则躲在有天窗的顶上阁楼,埋头于形而上的书写与思考。
伍尔芙写到:“因此,与其要说切恩路五号是住所还不如说它是战场还比较贴切——一个劳动、花费精力、终身对抗的场景”。[1]换言之,卡莱尔在公领域的成就,是踩在日常生活里日复一日的唧筒抽水、生火洗刷打扫缝衣煮饭的阴性劳动身体上完成的。伍尔芙揭露了支撑形而上经验的隐而不见的形而下基础;此外,将私领域的家事与公领域的战场做连结,也体现了伍尔芙极富批判性的日常生活美学。乍看之下,将家与战场相比拟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然而,伍尔芙意欲借助这样的比拟,瓦解传统以性别关系所界定、阶级化的公/私空间概念、以及雄浑/日常的美学经验。然而,在这篇文章里,伍尔芙并没有在女主人与女佣彼此的关系上多作着墨,让我们不禁怀疑,当伍尔芙抨击卡莱尔拿女性的日常生活垫底,成就男性精英个人顿悟式的时刻时,对于属于中上阶级、一辈子不需要动手做家务、不需要从事身体劳动的本身,是否隐含了某种程度的自我批判?在此无意提供绝对的答案,只希望点出,伍尔芙的现代主义书写,是一种两层次 (形而上/形而下、抽象超验/日常琐碎) 之间的辩证与互动,形而下的日常层次有如地心引力,牵引着形而上的诗意与思维活动,使主体不至于离地高飞、全然抽象化。如莱特(Alison Light)在《伍尔芙夫人与佣人们》(Mrs.Woolf and the Servants)一书指出,终其一生,伍尔芙不论在私领域的居家生活或公领域的作家身分,始终摆荡于对独立自主的渴求与必须深度依赖他人的体认,尤其当她在经历肉体与精神的病痛时感受特别深:“佣人的角色提醒伍尔芙,这种赋能自主的梦想,一个完全自动引导、自治的个体,依旧仅仅是个空想”。[2]创作的心智劳动,是不可能与社会物质条件切断二者互相建构的依存关系。女性内部的阶级差异,更是个不可忽略的问题。在她的作品里,伍尔芙始终反省着充满精英特权色彩的写作活动,与自我形塑、女性主体、家务劳动的复杂关系。如何呈现出一个现代的女性主体,当这个主体是依赖着同样身为她者的身体劳动而产生的呢?现代主体的形塑可以与他者切割吗? 主体的独立(autonomy)是否是一种假象呢?
二、琐碎中见宏观
从琐碎与边陲批判中心的自满与主体独立的虚妄,可以说是伍尔芙对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logocentrism)的解构。换言之,貌似单调无趣的日常生活细节,成为伍尔芙实践类似萨依德(Edward Said)所谓对位阅读(contrapuntal reading)的重要媒介。从古典音乐赋格曲中借来的专有名词,对位法分析将原本囚禁在不同畛域、看似彼此没有关系的二元两造放在一起检视,因此,对萨依德而言,小说、特别是19世纪英国小说开始跟帝国主义产生关系;看似属于上层建筑的超验文学生产,被揭发其深植于下层建筑的物质性;都会中心的繁华富裕,事实上倚赖的却是看不见的另一个极端——殖民地的剥削。对位阅读是一种人文学者的伦理责任,也是能够帮助我们避免落入本质主义的陷阱,强调阅读与批判过程中的双重视野;如此,小事(events)得以启发大事件(Event)、平凡早已是非凡、生活世界(life-world)中我们可以看见形而上世界(metaphysical world)的孪生叠映。
在《卜涅特先生与布朗太太》(“Mr.Bennett and Mrs.Brown”),伍尔芙不用抽象形式来讨论所谓文学风格、看世界的方式等感觉结构的改变,而是另辟蹊径,企图向下牵引出更多生活世界、日常劳动、身体与世俗经验的交织,让我们在大时代的巨变中看到日常生活的双重叠映,将两个世界之间的交织张力凸显出来。文中,她把比她长一辈的卜涅特(Arnold Bennett)、威尔斯(H.G.Wells)、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称为爱德华时代的作家,把与她同辈的乔伊斯、劳伦斯、福斯特与艾略特称为乔治时代的作家。她指出,当 1910 年代左右开始写小说的年轻人, 如果去向爱德华时代的作家请教如何写小说的话,恰恰就像到制靴匠那儿去请他教你修钟表,因为爱德华时代的作家沿袭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传统,无法表达人物──这个伍尔芙认为比情节设计、风格都还要重要的所谓小说书写的核心。[3]而1910 年左右,又被她视为一个文化转型的分水岭,有趣的是,伍尔芙不用任何大论述来描写时代交替的风云变化,她再次用一个看似无意义、十分家常(homely)的事件来比喻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巨变:“在大约 1910 年的十二月,人物性格(human character)改变了”。这个改变并不是发生在作家的书房里,也不是发生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而是发生在仆人劳动的厨房里。
伍尔芙的这个例子乍看下是使人发笑的,然而她继续指出,厨子性格的变化,反映了人与人的一切关系──主仆、夫妇、父母与孩子之间──都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发生了变化,信仰、行为、政治和文学也随之而变。换言之,从最家常、最不登大雅之堂的厨房,伍尔芙瞥见了那些远庖厨的知识分子(男性)所忽略的现代性日常经验,更为精准地把握时代变迁的脉搏。 她的琐碎政治颠覆了二元对立,从微观中巧妙牵勾出宏观;此外,伍尔芙也指出一个重点,那就是现代小说,必须认真考虑居家的日常生活经验,不能再将之视为女人家的琐事而嗤之以鼻。接着她讲了一个一次由里奇蒙特( Richmond) 到滑铁卢(Waterloo)的旅行故事,借由它来说明人物性格到底是什么意思,在这火车旅程中, 她所巧遇的一位平凡劳动妇女(伍尔芙称她为布朗太太)被她拿来彰显所谓的角色在书写小说里扮演的重要性。布朗太太象征着日常性的无限可能,因此伍尔芙呼吁作家必须从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的莲花宝座上下来。于是,从象征日常生活本身的布朗太太身上,我们看到了现代主义的双重叠映,日常平凡与先锋创新的二元对立在这里被神奇地崩塌了。我们甚至可以说,伍尔芙对观察日常琐碎的喜爱,与她致力发掘各种边缘性的女性主义精神有很大的关系。
三、虚与实的辩证
当面对已除魅(disenchanted)的现代世界,小说家的责任,是如何在日常生活里发掘“布朗太太”,以期从日常生活里的卑微人物与寻常事物中,瞥见现代生活的精髓。在《狭窄的艺术之桥》(“The Narrow Bridge of Art”)(1927)一文中,伍尔芙思索语言与现代生活的关系,什么样的语言,得以反映现代生活的多样性?当宏大叙述与史诗性的整体经验逐渐消逝凋萎之际,怎么样的表现方式可以传递出现代性零散、琐碎、扞格、冲突的精髓?文中她将散文体与诗歌体做了鲜明的对比,散文与日常生活的紧密关系,使它在美学的标准里被归类在较乏味(prosaic)、缺乏创造性、较形而下的范畴,相形之下,诗则是属于较高等的形而上。然而,伍尔芙为散文体辩护,认为它承受了底层世俗与庶民劳动世界的污名。当然,诗歌总是压倒一切地站在美这一边。它总是坚持某些权利,如韵脚、格律和诗的措辞之类。诗歌从不习惯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目标效劳。散文把一切世俗差事都扛在肩上:它答复信件,支付账单,撰写文章,登台演讲,如此褒散文贬诗体的文学宣言,从文字以空灵诗意著称的伍尔芙口中宣称,的确颇令人讶异,其偏重形而下经验事物、抨击形而上超经验事物的论点乍看之下似乎与另一篇著名的文学宣言《现代小说》(“Modern Fiction”)(1919)歧异,实则不然。《现代小说》这篇文章通常被引来验证伍尔芙重灵轻肉、重虚轻实的文学倾向,文中她称卜涅特、威尔斯、高尔斯华绥为唯物主义者(materialists),批评他们之所以令人失望的理由,乃是因为他们关心肉体(the body)而非心灵(the spirit),接着她赞许乔伊斯:“与这些我们称之为唯物主义者的作家相比,乔伊斯先生是唯灵的(spiritual)”。在这篇文章里,伍尔芙认为爱德华时代的作家和乔治时代的作家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无法描绘所谓的生活(life)──这个最重要的东西(the essential thing )。
伍尔芙在《现代小说》中所指的心灵活动,是迥异于纯然想象、内在、或精神层面属于虚的范畴,而是需要落脚于再寻常也不过的星期一或星期二的日常生活。爱德华时代的作家之所以无法真实描摹生活,是因为无法跳脱出传统小说技法里情节布局和叙述的桎梏,无法捕捉生活的千变万化与随意不可测性:生活并不是一连串对称排列的马车灯;生活是一圈光轮,一只半透明的外壳,我们的意识自始至终被它包围着。在《现代小说》这篇意识流写作宣言中,是伍尔芙日常生活美学中的虚实辩证,物质世界必须经由意识的渗透才有意义,反之亦然;从实到虚,从虚到实,她信手拈来,宛如花岗岩与七彩虹的美妙辩证。我们必须注意的是,当她谈到关于现代小说如何呈显出与传统写实主义不同的人物幽微变幻的心灵活动时,骨子里却同时受到日常生活反超验力量的向下牵引。
然而,这个虚与实的辩证,在某些极端的历史时刻下,我们还是会发现伍尔芙赞扬实的稳当与可靠、感叹虚的无常与无情。在《墙上的斑点》(“The Mark on the Wall”)这篇实验性短篇小说里,壁炉上方白墙黑黑的一点,究竟是颗钉子, 是一小片玫瑰叶子,还是木头间的裂缝?成了叙述者发想的点,一直到小说的最后, 有个男人打断了叙述者的思绪,说要出去买份报纸,“虽然报纸没什么好买的……没什么新闻。可恶的战争;该死的战争!尽管如此,我不懂墙上怎么会有只蜗牛”。读者才吓了一大跳,如此居家的琐碎书写竟是镶嵌在欧战其间。1917 年七月这篇短篇出版时,欧战方酣,英军死亡人数不断攀升,然而,伍尔芙不正面写战争或鼓吹爱国主义,而是写日常生活一个琐碎浅薄至极的“墙上的斑点”,如此边缘化深度大历史,导致许多评论家批评伍尔芙自我耽溺而不严肃正面地来书写历史事件。然而,看似表面的日常生活起居与观察,仔细分析却颇具洞见。
对于小说中的叙述者而言,墙上斑点的实体性(substantiality),有种使人放心的可靠感,当她专注看着这个点的时候,“我觉得我仿佛在汪洋中抓到一片厚板(a plank);我感到现实的一种满足感”。 叙述者继续形容这个墙上斑点做为居家日常物件的可信赖性,如同夜半时分从恶梦惊醒,打开灯,崇拜五斗柜,崇拜固体性(solidity),崇拜现实,崇拜这个做为证明除了我们存在之外还有的客观存在世界(impersonal world)。日常现实与琐碎物件的具体性,在面临所谓一个巨大变动(a vast upheaval of matter),如战争时,反而更显珍贵,如救生圈般的“厚板”,在历经存有噩梦时,非存有的物件,反而可以提供一个温暖的倚靠与依偎。[4]另一个关于对非存有实体性的着迷,体现在 1920 年出版的短篇故事《固体物件》(“Solid Objects”)。小说描写主角约翰(John)和朋友查尔斯(Charles)某天在海滨散步,走到一半停下来用手指深掘沙粒,竟然取出一片让约翰着迷不已的玻璃状物体,从此他对弃置物的迷恋渐渐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甚至迫使自己放弃从政之路,变成了班雅明所谓的拾荒者,余生钟情于搜集废弃物。藉着描绘约翰的手深进沙堆过程的摩擦触感,及眸中闪过的专属儿童的清澈雪亮的眼神,伍尔芙召唤出一个经由碰触看似寻常的残骸碎片(它就只不过是玻璃制品),而达到穿梭时空重回童年的惊异瞬间。醉心于这个物件的颜色与材质,惊叹其物质性的可感可触,它使他满足;它使他迷惑;它是如此坚硬、如此全神贯注(concentrated),与朦胧的海与薄雾模糊的岸相比,它是如此明确的一个物件,由此可知,虚(朦胧的海与薄雾模糊的岸)与实(坚硬、 全神贯注、明确)的两个感知世界,约翰选择了后者;然而,废弃物之所以令约翰着迷,是因为其中蕴含着一种辩证冲突:一种平凡中存在非凡、单调中孕育神奇的张力。这篇小说可以解读为战后对回归可感物质世界的渴望,但聪明的伍尔芙在描绘物件的平凡与形而下色彩时,也不忘其与形而上诗意或隐喻世界之间的交织张力,故呈现出她既具体又诗意、既平凡又非凡的独特现代主义美学。
四、结语
在她的书写中,伍尔芙时时提醒我们形而上/形而下、虚/实、精神/物质、先验性/内在性、公/私、雄浑/日常互相渗透与唇齿相依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是必要的,也是一种伦理学之必要。同样的,当伊格顿(Terry Eagleton)在讨论文化(culture)这个词汇时,追溯它的字源,发现我们习惯视之为抽象心灵思辩活动的文化,其背后隐藏的原初的物质劳动基础。伊格顿指出,文化的辞源与农事(husbandry)有关,犁刀(“coulter”) 这个字与文化同源,意指的是犁头的刀身,于是,当培根写道:“心智的陶冶与浇灌”(“the culture and manurance of minds”),即已暗示了粪便和优越心智之间的犹疑不定。这种与粪尿几乎同构的文化联想,点出了肥沃、再生、创造不可分割的关系。当现代性开启了关于文化的各种辩论,文化(包括大众文化与民间文化)与日常生活的亲密关系引起了一些崇尚高雅文化评论家的各种焦虑与恐惧时,伍尔芙呈现出一种非精英式的平民态度,她并非洁癖式地完全排斥商品及流行文化,同时也保留了对自己阶级特权的高度自觉及反省力,她作品中对劳动女性、年老身体的敏感度,伴随着对居家、日常物件、平民百姓、琐碎物质与形而下领域的细微观察,成就了她独特的日常生活文化美学,而她探索日常生活中隐含能动性的企图,也使她成了后现代文化研究理论家如狄瑟铎、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等人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