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的留守世界
——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女性生存图景
2020-01-18谷显明
谷显明
(湖南科技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永州,425199)
法国社会学家孟德拉斯在《农民的终结》开篇中指出:“20亿农民站在工业文明的入口处:这就是20世纪下半叶当今世界向社会科学提出的主要问题。”[1]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尤其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农村劳动力开始大规模向城市流动,进城务工便成为大多数乡下农民的一种现实选择,进而形成中国当代历史上颇为壮观的民工潮。但由于城乡二元结构尚未完全打破,农民如举家进城务工,将面临土地荒芜、子女教育、失业保障、住房养老等一系列问题。在举家外迁所需高成本的现实压力下,农村大部分家庭只能选择让丈夫外出打工,妻子则带着孩子陪着老人留守农村,从而形成中国社会一个独特而庞大的留守妇女群体。“据国家民政部统计,目前全国农村留守人口8700万,其中留守妇女4700万,占54.2%。全国妇联统计显示,妇女已占中国农村劳动力的60%以上。”[2]这些乡村留守妇女在农村耕种田地、抚育孩子、赡养老人,不仅独自承担着繁重的生产劳动和家庭责任,还忍受着这个时代难以言说的辛酸苦痛。梁鸿的《中国在梁庄》、阎海军的《崖边报告》、方格子的《留守女人》、彭晓玲的《空巢》等长篇纪实文学,以及近两年来王磊光的《一位博士生的返乡日记》、王君柏的《失落的乡村:一位大学教授的乡村笔记》、黄灯的《一个农村媳妇眼中的乡村图景》等“返乡体”乡村笔记,对社会转型期乡村社会现实以及乡村留守者生存现状给予了深切关注。在城市化进程日益加速的时代背景下,乡村留守者也不断进入乡土作家的创作视野,成为世纪之交乡土小说引人瞩目的叙事对象。像李佩甫的《城的灯》、姚岚的《留守》、葛水平的《守望》、娄山关的《留守女人》、向本贵的《山野的雾》、阙迪伟的《麦地里的云》、羊角岩《沉默的老樟树》、高远的《一个人的村庄》、陈应松的《野猫湖》、孙慧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作品,将创作视角聚焦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大地,展现了乡村留守女性的生存图景和心路历程,映射出这个特定时代乡村的社会矛盾和现实问题。这些作品中有对苦难生存状态的刻画,也有对寂寞情感世界的慨叹,有对尴尬无奈境遇的书写,也有对个体悲苦命运的抗争,传达出乡土作家对乡村留守者的关注以及对乡村现代化的思考。
一、苦难与艰辛交融:“男工女耕”时代的生存困境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实行城乡二元户籍制度与管理体制,从而形成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结构”。在城乡二元体制的制约下,当时的农村青年只能通过上大学、参军、招工等极为有限的“合法”途径进驻城市,对于那些跳出农门的男性青年而言,他的爱人或未婚妻则困守在乡村,成为农业生产的主要承担者。这些“半边户”家庭的女人,便成为中国社会早期的留守妇女。像新时期之初路遥在其中篇小说《人生》中塑造的刘巧珍,可以说就是一个乡村的留守者,也是一个苦难的承受者。心上人高加林进县城当上通讯干事,刘巧珍毫无怨言地替他照顾年迈的双亲,承担起高家多半的农务家活。但在城乡二元体制的制约下,巧珍只得困守在土地上成为一个艰难无望的留守者。还有铁凝《麦秸垛》中的大芝娘结婚三天丈夫便参军走了,她便怀着极大的耐心等待丈夫归来,但等回来的却是提了干的丈夫提出跟她离婚。还有李佩甫《城的灯》里的刘汉香,在冯家昌当兵期间还未过门便毅然踏进冯家,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嫂子”的责任,用自己的勤劳和坚韧撑起破败的冯家,然而等来的却是家昌对她的背叛。这些乡土小说对留守者的书写,是放在城乡二元对立视角下呈现的。像巧珍、大芝娘、汉香这样的“留守者”,由于受当时社会现实条件限制只能留守农村,但她们依然不会因为没有希望而怀疑甚至放弃自己的等待。这一时期的乡村留守女性作为传统文化的承载者被置于近乎完美的高度,体现作家们在追求现代性过程中对乡村传统的坚守与回望。
进入1990年代以后,中国乡村一方面被纳入现代化、城镇化和市场化发展轨道,另一方面却依然停留在传统落后的生产方式上,城乡之间差距一夜之间被迅速拉大。像北上广等大都市在物质生活方面与发达国家相差无几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而在广大农村尤其是中西部一些农村尚未告别刀耕火种的生活。对此,费孝通先生指出:“中国都市的发达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的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3]在这种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并置的时空背景下,乡村青壮年男性大都外出务工,留守在家的妻子成为农业生产的主要承担者,传统农村男耕女织变成了“男工女耕”。如果说新时期之初,“留守”只是一种个别姿态,那么,进入1990年代中后期,“留守”则成为一种叙事常态。像孙慧芬《伤痛故土》里的男人纷纷外出打工,山里基本是女人的世界。三嫂留守在乡下农村,每天在田间拼命劳作,在山上搂草或在院里喂猪,承担着所有的家务活,但“极少有乡下女人那种因贫困、劳累而生出的叹息惆怅和向往”。《给我漱口盂儿》里的爸爸常年在外务工,妈妈负责照顾一家老少,每天累得披头散发,没个女人样子,却还经常遭受奶奶责备。不仅如此,家里旧房翻新的开销,甚至给婆婆过生日买肉菜的钱,也是她在山上搂草挣得的。还有《上塘书》里的男人们外出打工去了,留守上塘的女人们承担着家里所有农业生产和家务劳动,她们被季节和日子累得蓬头垢面,变得“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的”。由此可见,在市场经济的冲击下,中国农村传统经济模式和家庭结构土崩瓦解,呈现出“男工女耕”的普遍状况。世纪之交的乡土小说置身于快速变化的乡土世界,敏锐地捕捉到传统秩序脱序下乡村出现的新问题,展现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妇女的真实生存状态。
进入21世纪以来,一批批农村青壮年男性背井离乡奔赴城市,中国内陆村庄留下的基本上是妇女、老人和孩子,整个农业生产和家庭重担全都压在乡村留守女性肩上。新世纪之初的乡土小说对社会转型期农村的深层次矛盾和生活在其中的留守者所面临的困境给予了深情描绘和关注。如方格子长篇纪实文学《留守女人》中陈一娟,丈夫在外打工不幸而亡,公公瘫痪在床整整三年,婆婆不小心闪了腰,还有一个刚满两岁的儿子,家里的三亩水田、一亩多菜地都得靠她一个人去劳作;另一个留守妇女张勤也遭受同样的境遇,丈夫在外打工时不幸身亡,公婆年迈多病,老房子年久失修濒临坍塌,一儿一女读书费用需要筹集。还有四十二岁的菊英,先后生下六个子女,加上公公婆婆,一家十口人,丈夫一人在外挣钱,家里重担全压在她一人身上,正如她自己所言,“心烦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几个”。可见,当男人们逃离土地外出务工时,这些留守妇女被捆绑在土地上,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支撑着一个个家庭。乡村女性的这种生存状态,同样在作家的创作中呈现出来。如“底层作家”罗伟章就对乡村留守妇女的生存图景给予了真实呈现。在《河畔的女人》里,“月牙滩”男人们离乡外出后,留给女人的是难以承受的繁重劳动。像莓子的男人新婚三天后便去浙江打工去了,她便每天起早贪黑地忙里忙外,后来因意外溺水导致流产,莓子没有将此事告诉丈夫,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承受,并且学会了一个乡下女人“熬日子”的真正内涵。在《故乡在远方》中,石匠陈贵春为了还债前去广东打工,妻子杏儿留守在家照顾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儿女,并且还不时地有债主上门逼债。在无所依靠、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她常常整夜默默哭泣,可天一亮不得不马上起来,赶牛喂猪,犁田耙地,还去水田里打田坎,累得双腿直打颤。这些留守者形象是千千万万农村留守妇女的真实写照,她们扎根在黄土地上用纤弱的血肉之躯撑起几近破产的农业生产和风雨飘摇的乡土社会,为乡土中国迈向现代化做出了默默的牺牲和贡献。新世纪乡土小说对乡村留守女性生存状态进行了原生态呈现,寄寓了作家们对乡村留守者强烈的人文关怀。
二、寂寞与焦虑并存:男性缺失下的情感世界
中国传统社会秩序以男人构成社会结构关系中心,但在现代化、城镇化大潮推动下,大批农村男性外出务工导致乡村传统家庭体系趋于涣散与虚空,进而给留守妇女带来精神的虚空与情感的残缺。这些留守妇女长年忍受着与丈夫分居的孤独与寂寞,从而成为中国当今最大的“寡妇”群体。农村妇女问题专家吴治平指出,对于留守妇女来说,这种因男性缺失而导致的无数无性婚姻的空房状态已成为时代之痛。像《中国在梁庄》中的留守妇女春梅,因经常担心外出的丈夫感情出轨而感到焦虑以致最终服毒自杀。在谈及春梅的死亡时,梁鸿说:“他们都正值青春或壮年,也是身体需求最旺盛的时期,但是,却长期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状态。由于性的被压抑,乡村也出现了很多问题。”[4]还有方格子《留守女人》中像冬兰、小梅、钱绒、书云、海玉等留守妇女,一方面因两地分居自身的情感与性生活得不到满足,另一方面还深深担忧男人在外对自己情感是否发生变化。这些难言的苦楚以及对丈夫的担忧,正是当下乡村留守妇女所普遍面临的道德伦理困境。对此,一些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社会转型期乡村女性的苦难,在其创作中展现出一幅幅艰涩凄凉的生命图景,书写着一曲曲寂寞凄苦的人生悲歌。
像孙慧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真实地展现了男人出走后农村留守女人所呈现出的精神虚空与情感缺失。小说中的留守妇女李平和蟠桃,刚结婚不久就面临夫妻分别的苦痛,她们拥有完整的家庭,却常年独守空房,默默承受着“守活寡”般的生活。只有接近年边的时候,男人的回归才使日子有了日子的样子,使女人才真正称其为女人。然而,第二年春天丈夫们再次离开歇马山庄后,她们内心世界又充满着无尽的寂寞与苍凉。可见,这些乡村女性不能像城里夫妇那样过正常生活,而只能一个人滞留乡村独守着残缺的家,这对于乡村年轻女性来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苦痛。同样,《吉宽的马车》也展现了留守妇女孤独寂寞的生存状态。歇马山庄大多数男人都离家做民工去了,有名的懒汉吉宽瞬间成了村里女人的抢手货。这不是因为吉宽的马车赶得好,而是从这位三十多岁未婚男子身上,她们可以用意淫方式来满足自己的空虚和寂寞。在现代化、城镇化大潮的推动下,大批乡村男性外出务工导致传统家庭体系趋于涣散与虚空,进而给留守妇女造成身体与精神上的空置与伤害。作者通过歇马山庄日常生活叙事,真实地展现了中国广大农村留守妇女孤独寂寞的精神世界。相对于孙惠芬而言,阙迪伟《麦地里的云》则更直面地展现了乡村留守妇女性饥渴这一社会问题。小说中的留守女人云,因男人外出而夜夜独守空房,饱受性爱缺失的煎熬。可见,在这样一个城乡双向流动不断加剧的时代,在一拨拨农村人进军城市的现代化追赶之中,这些乡村留守者不仅担负生活重压下的艰辛与苦难,更承受着来自生理与心理的煎熬与焦虑。小说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映照出当下留守妇女心灵深处的精神困顿以及苦难命运的某些面向。
不仅如此,一些农村留守妇女因耐不住寂寞,在男性的诱惑下出现情感出轨甚至导致家庭婚姻危机。诸如羊角岩《沉默的老樟树》里的凤子,在与同村男人林大力的频繁接触中慢慢产生了感情,最终陷入情欲之网;陈应松的《野猫湖》中的香儿、庄姐等,她们的一切生存需要、生理需要和心理感受都被漠视和剥夺,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角色位置。姚岚长篇小说《留守》中的牯牛岭村,强人村霸俨然成了这个女儿国的“国王”,他们恣意霸占任何一位有姿色的农妇,村支书常刘保睡过别人家的女人至少有三五十个。向本贵《山野的雾》中像秀莲一样的留守女人,为了安慰寂寞的情感,满足自己的性欲,纷纷投入村长刘中的怀抱,几乎都成了村长的玩物。罗伟章《河畔的女人》里的王小花,因丈夫长期不在家被其禽兽公爹霸占,最终被丈夫唾弃而选择自杀。还有孙慧芬《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里的柳金香,不仅遭受到村长刘大头的威逼利诱,还在不经意间与丈夫最好的朋友发生不正当关系,以致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更让留守妇女感到害怕的是,如娄山关的《留守女人》里,夜里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咚咚咚”的敲门声,还有二拐子半夜里在村里晃来晃去的拐杖声,将乡村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恐怖与不安,像花叶这样的留守妇女就是在这样的夜里一夜夜地煎熬着。还有高远《一个人的村庄》里的留守妇女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尤其在夜里经常被村里的男人骚扰,最后在极大的惶恐与愤怒中用菜刀剁了躺在自己床上的男人。可见,传统意义上的家庭结构已经分崩离析,夫妻婚姻情感已经名存实亡,这不仅是乡村留守妇女个人的悲剧,更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的悲剧。新世纪乡土小说通过对乡村留守女性日常生活的书写,深入地探寻她们寂寞苦痛的内心情感和精神世界,向我们映射出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者种种难以言说的隐痛,同时也折射出社会转型期农村家庭隐含着诸多不稳定因素和深层次问题。
三、留守与进城两难:城市化进程中的尴尬境遇
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在现代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冲击下,传统“村庄已经丧失了经济上的重要意义,不再是一个可以终身依托的锚地”[5]。对于那些挣扎在黄土地上的农民来说,他们唯一的奢望就是梦想逃离家园、逃离故乡。像梁晓声《荒弃的家园》里的翟村,青壮农民纷纷外出打工,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村庄,剩下了不到六十口人,而且尽是些卧床不起、重病缠身、有残疾或神经有毛病的人。荒湖《半个世界》里的土村,几年间已变得面目全非,村庄里的老房子大多空着,烂的烂,垮的垮。即便是当年有名的种田能手,也做起了收破烂的生意。曹乃谦《最后一个村庄》中的“二十一村”,在市场经济冲击下村里人为了生计外出挖煤,只剩下一个老女人和一条老狗“罗汉”,后来随着最后一个女人离去而走向消亡。面对日益衰败和虚空无望的乡村,这些乡村留守者感到迷惘、孤独和寂寞,她们中有的耐不住乡下的艰辛寂寞便选择离乡进城。然而,因乡村女性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城市现代文明知之甚少,她们进入城市后难以适从进而生发出一种生存焦虑。像葛水平小说《守望》中的主人公米秋水,因丈夫养猪赔钱被迫从乡村来到城市,然而由于其带着乡下人的质朴而对城市生存法则全然不知,以致在城市环境中屡遭挫折而陷入一种痛苦的境地。后来,为了攒钱给收养的豁嘴女孩做手术,在走投无路时接受了进城打工者张相征的性要求,最终也因此遭受张相征对其生命的暴力毁灭。
不仅如此,这些走进城市的农家女不仅遭受生存智慧缺失焦虑,还常常在城市诱惑和现实压力下难以逃脱被物化的命运。她们之中有的成为城市男人的“二奶”,有的则堕落成为美容院里“小姐”,走上以出卖身体为生的不归路。像邵丽《明惠的圣诞》里的明惠进城后化名为“圆圆”,依靠自己的姿色和稚嫩开始了按摩小姐生涯,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具有“交换”功能的商品。后来,圆圆为了“做城里人的妈”,投入了副局长李羊群怀抱,过上了城里阔少妇的生活。然而,明惠终究是明惠,永远成不了举止优雅、高谈阔论的城市女人,最后在圣诞之夜孤独地踏上了不归路。还有邱华栋的《哭泣的游戏》里的外省女孩黄红梅,在乔可指引下利用自己的优势,从一名按摩女做起最后成了一名娱乐城经理,几经爬摸滚打终于挤进城市上流社会。但成功的表象背后是无尽的悲凉,黄红梅最后衣不蔽体地被杀死在浴缸里。另外,方方《奔跑的火光》中的英芝,在有过城市经验的春慧的影响下,由最初的卖艺不卖身发展到给钱摸一把,最后到出卖肉体走向堕落的深渊。正如方方所言:“对于小说中英芝这样的农村女人,我常常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女人倘出生在了一个贫穷的乡下,就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她要么无声无息地生死劳作在那里,过着简单而艰辛的生活,对外部生机勃勃的世界一无所知;要么她就要为自己想要过的新的生活、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这代价有时候比她的生命更加沉重。”[6]不仅如此,这些进入城市的乡下女性,她们在城市中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只能成为一个寄身城市屋檐下的漂泊者。像阿宁《米粒儿的城市》中的米粒儿一来到城市,身份的焦虑就显现出来,并在此后的日子里如影随形。项小米《二的》中的小白怀着坚决“不能做乡下女人”的梦想来到城市,但只能做一个既有别于乡下人、也不同于都市人的“边缘人”。还有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中的崔喜,尽管学着用城里人生活方式来约束自己,但她的付出并没有赢得城里人尊重,更觉得自己“不像农村人了,但也不像城里人”。于是,回归故土便成为众多进城乡村女性的一种现实选择。
但在市场经济的强烈冲击下,传统乡村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已土崩瓦解,现实的乡村已不再是过去的故乡。由于城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以及传统男权思想对于女性歧视等因素的存在,那些从城市回归故土的乡村女性,可能面临再次离乡漂泊的命运。像《小姐回家》中的阿莲从城市回乡创业,却因在网上披露地方政府侵吞农民建房款而遭受迫害,最后只能隐姓埋名流落他乡。还有黄建国《梅二亚回到梅庄》里的梅二亚,从南方城市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但最终在村民的算计与质疑中不得不再次离开梅庄;宋剑挺《水霞的微笑》里的水霞,为了接济家里不得不拼命地接客赚钱,但当她结束噩梦般的打工生活回到乡下时却遭遇父兄的嘲讽、村里人的非议和未婚夫的抛弃;刘继明《送你一束红花草》里的樱桃,靠自己姿色在贫困家乡建起楼房,乡邻们虽个个羡慕不已但并不接纳这位返乡游子,最终死于乡亲们的冷眼闲言。可见,昔日质朴、清纯、宁静的乡村已经远去,儿时故乡已不再是安息返乡者的精神乐土,传统贞操观念仍然是高悬在她们头顶的利剑。走也伤痛,留也伤痛,便成为城市化进程下乡村女性面临的两难境遇。那么,她们是选择留守还是进城,她们未来的路将在何方?这是社会转型期乡土叙事提出的一个沉重而现实的现代性命题。对此,新世纪乡土作家在表现乡村女性生存苦难的同时,也刻画了许多挣脱传统藩篱、追求自我独立的乡村新女性形象。如《城的灯》中的刘汉香、《湖光山色》中的楚暖暖、《女人的村庄》中的张西风、《插树岭》中的杨叶青、关仁山《天高地厚》中的鲍真、《追赶与呼喊》中的王小麦等,她们在历尽人生苦难后,通过自己的努力打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实现了乡村女性的自我拯救与超越。这些小说作品中的乡村女性形象的设计,寄寓了乡土作家们对乡村女性命运以及中国乡村现代化未来走向的一种期盼。
四、结语
自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伴随着现代化、城市化和市场化的骚动与喧哗,中国农村经历了几千年前所未有之大变局,流动性成为乡土社会的主要特征,向城求生成为乡下农民的现实选择。无论是孙慧芬笔下的辽南农村,还是姚岚笔下的皖江乡下,无论是李佩甫笔下的中原大地,还是陈应松笔下的荆州水乡,“留守”也构成我们这个时代最突出的一种社会现象,并衍生出很多畸形的社会问题。但一些人却将这些问题堂而皇之归结为社会转型期所必须付出的阵痛,甚至认为是现代化、城市化背景下的正常现象。然而,问题在于我们在迈向城市化的道路上,片面地追求经济的快速发展,却忽视了城市化发展背后的一些深层次问题,忽视了这些推动城市发展的农民工以及他们身后庞大的社会群体,而且我们的“关注”大都停留在形式主义或物质主义层面,缺乏更深入的心理、情感和精神层面的关怀,更缺乏行之有效的社会保障和关爱服务体系建设。
世纪之交的乡土小说以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书写出社会转型期乡村的时代苦痛和诸般困境,剖析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留守者的日常生活,展现了一个苦难与艰辛交融、寂寞与焦虑并存、留守与进城两难的留守世界,寄寓了乡土作家对社会转型期乡村现实问题的思考,以及对乡村留守者生存现状的担忧。他们在其创作中流露出强烈的底层意识和人文关怀精神,夹杂着知识分子对农村现代化乃至于整个社会发展隐忧的复杂情感。但有关乡村留守女性叙事没有全面深刻地反映城市化语境下乡村留守者的命运遭际和心路历程,其所展现的生存图景与乡村留守者所经历的真实苦痛还存在一段较大的距离,同时缺乏对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社会现实问题深层次的思考。为此,我们期待更多的乡土作家担当起知识分子责任,以虔诚的态度深入乡村世界的灵魂深处,切实感悟乡村留守者的现实苦难与精神世界,发出社会良心的强烈呼声,写出不愧于这个伟大时代的现实力作,以引起社会各界对乡村及其留守者更多关注,改变这些愈加严重的现实问题和精神困境,从而促进整个社会的和谐稳定和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