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乡》被选入日本中学教材的原因探析
2020-01-17颜二苗王勇萍
颜二苗,王勇萍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故乡》首次被介绍到日本是在1927年,发表在杂志《大调和》第一卷第七号,译者不详。此后,在日本不断有各种翻译版本出现。早在1930年代,日本的外国语学校采用中文版《故乡》为汉语教材。1953年,竹内好面向青少年翻译的《故乡》在筑摩书房发行,后被教育出版社收录为初三学生教材。1972年中日友邦正常化以后,日本通行的六套国语教科书全部收入了《故乡》,且一直使用至今。《故乡》被称为“稳定教材”,读者达到几千万人以上。
藤井省三在一次访谈中说道:“这部作品在中国可能不是最受欢迎的。但是在日本,《故乡》是我们最喜爱的作品。”[1]蔡珊珊认为,“《故乡》得以入选教科书是日本战后教育政策修正的结果,是人民追求教育民主化和国家化的结果;另一个理由则是鲁迅的留日背景,让日本国民觉得很亲切;第三个理由是鲁迅本人在新文学中的地位。我们都知道鲁迅不但发表了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还是现代文学的主将。他的文章在生前就名扬四海何况是邻国。”[2]这些理由只是从外部国家政策和鲁迅的自身优势来论述的,没有触及到小说本身。濑边启子认为《故乡》之所以能入选日本教材的原因是:“鲁迅的小说是近代小说的代表,且日本文学中尚无《故乡》那样,既描写怀念故乡的情感,又通过故乡的现状反映社会问题之类的作品。”[3]这些的确是《故乡》得以成为日本“稳定教材”的部分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梳理日本关于“故乡”的年代线索和情感机轴,就会发现日本选择《故乡》作为中学教材有着更深层次的动机——小说符合日本教育当局的需求,在教育方面有实用价值。
一、历史时代背景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资本主义经济高速发展,由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变,年轻人从农村走向城镇。日本人开始在地域上失去“故乡”。明治维新以后,日本政府为加速近代化进程,颁布“文明开化”政策,使全国从上到下全盘西化。在政府倡导的“近代化=西欧化”的理念中,西洋文明如洪水猛兽般吞噬着日本传统文化。日本开始在精神上失去“故乡”。
1930年代的日本,“故乡”这一概念在各种局面下被大书特书,对“故乡”的关心在教育事业中的体现最明显。“1930年结成的‘乡土教育联盟’于同年2月创刊机关杂志《乡土》,创刊号的宣言是:在广阔的人类文化的趋势下,可以洞见我国现在和将来,激发创新自觉性的学问和教育方法是什么?那就是刻不容缓地正确认识我们生活的土地,了解日本三千年来人们生活的地理环境。”[4]该刊主张关心乡土、强调点燃地方精神的圣火关系到激发日本民族自觉性。具体操作是以乡土为中心对各个领域调查研究;以“乡土”为同心圆,在此基础上设立国家,对“故乡”的理解就是对国家的理解。
“在日本‘故乡’概念兴盛的时期有1880年代、1930年代前半期、1960年代后半至1970年代前半期。”[4]这几个时期是日本国家国民的成立期、转型期及变容期。在日本,“故乡”这一概念已经超越地理因素,成为人们精神领域的共同指向。在培养国民国家独立性方面起着重要作用。以“故乡”为精神导向进而引导人们对国家民族的热爱。
《故乡》首次被发表在日本综合性杂志代表《中央公论》上是1932年,被竹内好翻译成日文并被教育出版社收录为中学教材是1953年,被日本六大国语教材出版社同时选入教科书是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从李艳的《〈故乡〉日本翻译史》中可以得知,《故乡》传入日本的1927年至2009年的八十二年间共有60个翻译版本出现。60年代和70年代分别有16个翻译版本出现,达到了翻译的最高峰。[5](P153-156)“主流意识形态是文本择取的首要标准,译者的翻译动机和对文本的选择绝不是个人的自由选择,而是受到所处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操纵与制约。”[6]《故乡》在日本出现的关键时间点和翻译高潮期正是“故乡”被提及的兴盛年代。
这些时间段正是日本强调国家国民的时期,需要用“故乡”增强民族的凝聚力和对国家的认同感。而日本文学中尚无《故乡》那样,既描写怀念故乡的情感,又通过“故乡”的现状反映社会问题之类的作品。因此,鲁迅的这篇《故乡》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日本教育当局和学者的重视与喜爱。
二、日本社会恋乡的情感基础到离乡的社会现实
文学的一大作用是传达人类共通的感情,如爱情、友情、乡情等。自古以来,思乡一直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和文人偏好的文学母题。日本亦如此,在民族情感中乡情是最重要的感情。
“1989年,日本广播主流媒体NHK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征集‘传承至未来的歌曲’,将这些歌曲传递给下一代,此次征集共收集65.7万张投票。推荐曲目达5 000首之多,最终选定100首编成一本《日本之歌——故乡之歌百首精选》(『日本の歌·故郷の歌ベスト100』)。”[7](P7)“传向明天的歌”是关于故乡的歌,日本人把“故乡之情”作为值得传承给下一代的重要民族感情。其中与鲁迅《故乡》同名的民谣《故乡》(『ふるさと』)是日本小学音乐课上必学必唱歌曲。小学教育中把民谣《故乡》作为音乐课程教授给孩子,在单纯的童年时代培养人一生热爱故乡的感情基础。歌里的“故乡”已然不是具体某个乡下或者某些人的家乡,而是所有日本人心中的“根”。
日本人把对于国家的热爱寄托在热爱“故乡”的感情中。若说民谣《故乡》适合在小学时期培养孩童对故乡最单纯的热爱,种下对故乡无法割舍的种子,那么鲁迅的《故乡》则适合在中学时期引导青年人理性的看待人生,正确面对将来走入社会后再次面对故乡时可能产生的心理落差。
明治维新以后,急剧的现代化进程使很多人无可奈何地失去了故乡。中村牧子指出:“‘故乡丧失’是日本近现代社会构成原理的代表性词语。离乡者怀念着家乡的‘村落’,在城市模拟制造了第二‘村落’。这种在城市的‘村落’是近代日本人组合的一大特征。近代日本社会的构成反映了庞大数量的离乡者或是‘故乡丧失者’的心性。”[8]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随着产业革命的急速扩大,出现了大批由农村向城市迁移的人员。同时,随着农业部门的快速缩减,养育自己的故乡也随之消失。
自脱离农耕社会以后,人们的居住地就变得不再稳定。因教育、工作等原因,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故乡。从日本每年八月份的盂兰盆节返乡大潮,就可以看出近代日本社会离乡者数量的庞大。鲁迅《故乡》中的“我”回到故乡的目的是卖掉老屋,去异乡谋生活。老屋不光是一座建筑更代表了自己的根,卖掉老屋是在现实中丧失了“故乡”。回到老家后,面对的是乡邻的讥讽、本家的瓜分及童年友情的幻灭,这是在精神上丧失了“故乡”。《故乡》被选入教材时是1953年,正是日本战后家园重建,各种产业结构重组的时代,“故乡丧失”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个年代更加强烈。因此,不管从民族情感还是社会现实来看,鲁迅《故乡》都十分贴合日本民众的心性。
三、作品本身对青少年的人生观具有指导作用
《故乡》中面对过去、现在、未来的态度可以正确引导青少年走入社会后对故乡产生的心理落差。社会需要这种批判精神的同时,也需要怀抱希望的积极心态。青少年要在现实中审视和思考自己,以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佐藤洋一以《故乡》为教学实例,“阐述如何使学生通过学校教育锻炼自己对人生对人情的思考,形成自己新的价值观和创新性思维,并强调21世纪教育的主要任务就是培养学生的这种认知能力。”[9]《故乡》描写的虽是清末封建社会晚期的社会问题,但是文本中除了描写现实社会的种种冲突,也传达了人类共通的情感困惑。对故乡的思念、乡邻朋友的疏离等这些客观或主观造成的“长大”后的孤独感也是人类成长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的课题。
中学生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还没有经历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但是通过课本学习可以使学生能够更加直观地认知社会伦理,设身处地思考,对人际关系中各方做出评判。在批判和理解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伦理观和价值观,为即将迈入社会做好认知准备。这篇小说被安排在初三学生的课程中,初三是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不少学生在毕业以后可能会直接走入社会,从《故乡》中学习到的人情世故常识在进入社会后对处理人际关系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日本中学教育也的确是立志于通过学习《故乡》来培养学生对伦理的判断,对人际关系的把握,形成属于自己的新的价值观念。“当今日本五大出版社中有四大出版社都把《故乡》的教学目标定为:要求学生思考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并发表自己的意见(见表1)。这一学习目标也是根据《中学学习指导要领》的第二章即‘读书思考人类、社会、自然并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一要求制定的。但是这一学习目标在中国的《故乡》教学中没作要求。”[10]
表1 日本教材中《故乡》的收录单元与教学目标
小说中的“我”对故乡的回忆是美好温情的。但是,当“我”看到萧索的荒村,内心就悲凉起来,因为这与记忆中的故乡相差甚远。有的中学生已经有离开故乡的经历,就算没有,在将来不管是升入大学还是进入社会工作,大部分人都会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在童年时期故乡的所有美好都会永久地记在心里,安慰着长大后漂泊异乡的孤独之心。时隔多年再回故乡后,物是人非,风景肯定不会和记忆中的一样。对于故乡的改变或是欣喜或是失望,都很难再寻找到往日的温情。
作者对故乡的“现在”很失望,他批判但并没有放弃,仍然对未来抱有希望。“朦胧中,眼前展开了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他在这种美好的景象中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1](P346)这段关于“希望”和“路”的思考,后来也成了脍炙人口的金句。竹内好也因此把《故乡》阐释为“希望文学”,对社会失望却又不失去信心的思想在青少年的成长时期是必须具备的素养。社会的发展需要的不是愤世嫉俗的愤青,而是为了美好的未来勇敢奋斗的勇士。
从表1中所列的日本五大教科书对《故乡》收录单元和学习目标的设置可以清晰地看出,《故乡》对日本学生价值观的树立起了重要的作用。
综上所述,鲁迅的《故乡》被译介到日本和被选入教材的时间都是日本强调国家民族的重要时期,是日本大力提倡“乡土文化”的时期。“故乡之情”是日本民族感情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进入近现代以后,“故乡丧失”成了整个社会的主要基调,这种对故乡的热爱与“丧失故乡”的伤痛在鲁迅《故乡》中都有明确的体现,符合日本人对“故乡”的情感和社会现实。此外,小说本身对青少年人生观的形成也具有实际指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