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家之名,饱览人间
——论梁晓声《人世间》中的家庭伦理
2020-01-17卢军霞
卢军霞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北京 100083)
《人世间》自2017年出版以来,好评如潮,并于2019年8月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这部百万余字的鸿篇巨著是梁晓声“尽最后的努力对现实主义的一次致敬。”[1]小说以北方某省会城市中的普通工人家庭周家为核心,透过周家三代人的成长成熟,真实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到改革开放的今天,普通老百姓的悲欢离合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诸多评论者肯定了小说在人物形象、情爱叙事、民间立场、史诗书写等方面取得的成就,但对于周家在日常生活中所凸显的家庭伦理却较少触及。事实上,褪去激情色彩,回归现实本真的《人世间》,恰恰是透过家庭伦理的书写与建构传递着以“人”为中心的深情关怀。梁晓声以极度真诚的姿态,通过书写家庭伦理带领读者重回那波涛暗涌、却值得铭记的时代,在一幕幕笑与泪中探寻人世间最真挚情感的美好与温馨。
一、家庭伦理关系的多重维度
中国传统文化向来注重“家本位”,一直“把家庭看作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和核心,认为家庭是一切人伦关系和人伦秩序设计的原点。”[2]而支撑整个家庭得以存在和延续的重要力量,便是家庭伦理的形成与约束。具体而言,它指的是调整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行为规范或准则。因此若想解读出家庭伦理背后所蕴含的深层符码,就必须对丰富多样的家庭伦理关系进行辨析。在《人世间》中,梁晓声将目光主要聚焦于家庭内部的亲子伦理关系、夫妻伦理关系、手足伦理关系,从而展现出家庭伦理关系的多重维度。
(一)亲子:革命伦理压制下的亲情复归
亲子伦理关系多以血缘为天然纽带,主要围绕着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而展开。梁晓声在小说中,首先将周家置于一个革命伦理对亲子伦理产生极端压制的年代,整个社会都变得日益政治化、革命化。一方面,革命伦理拥有强大的话语权,使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权力异常害怕与敏感。当周秉昆在家里看到母亲在用报纸糊墙,立马提醒她不要将毛主席的头像糊倒了,以防产生不必要的影响。在行动远远小于思考的年代,每个人在日常琐事中都需要小心翼翼。另一方面,由于革命伦理的压制,传统家庭伦理亲情也被破坏,家庭成员在思想和行动上也愈来愈趋向无理性。“那年头许多人都弄得疑神疑鬼,父母儿女之间往往也难排除疑心。”[3]上203不仅如此,能说会道的家庭妇女们更纷纷响应党的号召,如同虔诚的教士传教般动员儿女去“上山下乡”,却丝毫不顾儿女的意愿。周秉昆的好兄弟曹德宝甚至因为政治问题将父亲逼哭。由此可见,在那个年代,无数家庭因为对革命伦理的盲目信奉,都遭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心灵创伤,酿成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惨痛悲剧。
当革命伦理的强势局面无法改变,人们在夹缝中的奋起反击才更显得难能可贵。周家之所以能够在一个历史已迷失方向的混乱时代中得以幸存,就是因为从没有放弃过对血缘亲情的珍视。女儿周蓉为了追求爱情,宁愿选择和一个被打成“右派”的诗人厮守。周母直呼这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甚至表明连想死的心都有。但这种心灵上的痛苦并没有转化成常见的憎恶,割舍不掉的永远是对女儿的心疼。“她毕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说不想她不惦记她,那是自己骗自己呀。”[3]上52在母亲哽咽的话语中,亲情的真挚逐渐消解了革命的权威。而周父则将自己对于女儿的爱直接付诸行动,以最大的宽容原谅了女儿的叛逆。当看到周蓉在边远的贵州山区依旧美丽如初,他不禁老泪纵横。纵使外部环境恶劣无比,大义灭亲蔚然成风,存在于周家内部的亲情联结始终不曾中断。不惧革命伦理的压制,父母与子女之间因坚守亲情而展现出人性温馨的一面,也是梁晓声对那一无理性时代所做出的最坚韧而执着的抵抗。
(二)夫妻:自由伦理启迪下的理想之爱
小说《人世间》围绕着周家几代人的婚姻爱恋,展现了夫妻伦理关系的多种类型。首先,是以周父周母为代表的传统夫妻伦理,虽然不能以此否认他们之间有真情存在,但“夫为妻纲”、“男尊女卑”的传统相处之道仍让两人的婚姻增添杂色。周母是一个典型的被男权主导的温婉东方女性,从来都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即使她最后不幸精神失常,但只要周父一呵斥,便立马停止疯言疯语。其次,是以周家第二代三兄妹为核心的理想夫妻伦理,主要有三种表现形式。第一种是跨越阶级的柔情相伴。周秉义是来自“光字片”的穷小子,却以强大的人格魅力虏获了副省长女儿郝冬梅的芳心,二人在精神上的共鸣弥补了身份地位的悬殊。第二种是无怨无悔的自由追随。经历了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周蓉在第二任丈夫蔡晓光身上终于找到归宿。但回首往昔被蹉跎的岁月——即周蓉的错爱,蔡晓光的等待,二人皆表示无怨无悔。第三种是相濡以沫式的互相治愈。周秉昆以拯救者的姿态进入郑娟一家人的生活,使其悲惨的人生有了依靠的港湾。而郑娟所带有的母性关怀色彩,又使得从小受到家人忽视的周秉昆重拾生活信心。这种互补型的夫妻关系给予两人最大的心灵安慰,从而使得彼此拥有疗愈对方生命伤痛的强韧力量。总之这三种夫妻伦理关系是梁晓声“好男人与好女人之结合”观念的具体展演。它们分别以不同的角度带领读者思考理想婚姻的多种可能性,从而也表达了梁晓声本人对于美满婚姻的憧憬与希冀。
与此同时,梁晓声借周氏三兄妹的婚恋叙事,也强调了自由伦理的重要性。一方面,夫妻之爱是自由的,任何对于爱的压制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灾难。周蓉与第一任丈夫冯化成之间的相处模式宛如传统小说“才子落难,佳人相救”的翻版。冯化成在感情发展中仍滞留在婴儿对母亲的依附阶段,他的目的是让人爱而不是爱他人。当冯化成发现自己的虚荣心无法得到满足,便对爱失去了忠贞[4]。此时冯化成给予周蓉的不是爱的自由,而是爱的负累,由此导致婚姻走向破碎。而作为《人世间》中知识女性的代表人物,周蓉以高呼“不自由,毋宁死”的姿态展现了对于自由的天然向往。她不顾他者异样眼光,践行“爱情至上”的原则,对当时被称为“现行反革命”的冯化成不离不弃。而当她发现对方真情不再,又能勇敢舍弃爱的负累,继续追寻爱的真谛。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周蓉在婚姻中坎坷不断,但她给予对方的永远是充满自由与宽容的爱。她因坚守自由伦理,在第二段婚姻中得到爱神的眷顾,并最终以既叛逆又独立的精神品格实现了自我价值。另一方面,夫妻之性是自由的,灵肉合一是美满婚姻的重要条件。梁晓声将夫妻间的性爱描写置于日常生活中自然呈现,表明他没有把性当成压抑自我、羞于言说的私密体验,而是将其视为促进夫妻情感、释放个人合理欲望的正常方式。小说中的叙事者认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性事“起着从肉体到心理相互犒劳的作用,往往成为人们抵御贫穷、不幸和困难,共同把人生坚持下去的法宝。”[3]中28周秉义因为与郝冬梅的肉体结合找到了他们相处之中一直缺乏的激情。在人生落魄之时,周秉昆和郑娟也因性在肉体与精神上得到双重抚慰。夫妻之间能够自由地正视欲望存在,而不是受人摆布或自我压抑,才能真正使夫妻之爱得以巩固、得以升华。这不仅是个体在禁欲时代所作出的大胆反叛,也是个体承认生命本能的温暖关怀。梁晓声从自由伦理的视角发掘出存在于夫妻伦理关系之中的相处之道,从而为理想家庭伦理的建构拓宽了崭新维度。
(三)手足:好人伦理坚守下的向善追求
手足关系是家庭伦理关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所关注的是平辈之间的伦理情谊。在梁晓声的笔下,周家三兄妹之间首先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身份特质与人生轨迹。相较于周秉义和周蓉以知识分子的身份成为社会中的精英阶层,弟弟周秉昆则代表了更加平凡与平庸的老百姓阶层。这独具匠心的人物设置使得兄弟姐妹之间互为镜像,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观望过程中得以自我塑型。周秉昆通过哥哥姐姐的地下阅读得到最初的思想启蒙,而周秉义、周蓉也通过弟弟对于家庭的承担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纵使周家三兄妹人生道路迥异,但其灵魂中都具有天生的“善根”。亚里士多德认为,灵魂的善是最恰当意义上的、最真实的善[5]。在这种善的引领下,周秉义排除万难坚持推进危房改造工作,从根本上解决了光字片人家的住房之忧。周蓉作为穷山区一颗珍珠般的村子的第一名知青,为孩子们带来了知识的希望。而周秉昆更是将善良品性发挥到极致。在爱情上,他因善良无法拒绝瘸子和棉猴的请求,答应每月送生活费给郑娟,而且两人在日后的生活中也因善良天性共同经受住了时间与磨难的考验。在友情上,周秉昆则以忠厚品德赢得了孙赶超、肖国庆等人的真挚友谊,更与曲老太太、邵敬文、白笑川等前辈成为忘年之交。一旦身边的亲人朋友遇到困难,周秉昆必定尽全力真心相助。兄妹三人在时代与社会的变迁中,纷纷选择以向善来实现自我心灵的救赎,并以此承担起对他者的责任。
这种向善追求的背后,是一种以道义与正义为核心的好人伦理在支撑。正如梁晓声曾对媒体所言:“中国太多的作品强调他人皆地狱了,中国太需要好人文化了。”于是在小说中,无论是身处高位做大事的周秉义,还是为了追求自由爱情而勇敢出走的周蓉,亦或是为生计而辛苦奔波的周秉昆,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文化践行者。更难得可贵的是,在成长成熟的过程中,他们又进一步将好人文化上升为一种伦理规范,成为一种约束自我为人处世的契约诉求。究其原因,一方面来自于周父周母的言传身教,这使得他们拥有正直善良、美好的人性基因。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他们独立清醒的思想与精神,在好人伦理的约束与坚守下,他们明白“善即是美,善即是忧。人与人的竞争,所竞善也。优胜劣汰,也必是善者优胜。”[3]下264因为“善的道德生活是有利于人的存在与健康发展的生活,是人自我实现的生活。”[6]这不仅是兄妹三人取得自我成就的重要原因,也代表了梁晓声本人在道德生活中所坚守的价值立场。
“从伦理哲学和叙事学角度考察,小说文本是诸种伦理关系以叙事话语形式进行的叙事呈现。”[7]家庭伦理关系作为小说叙事的角度之一,不仅是作家表达伦理观点的重要途径,也是研究者探寻作家伦理诉求和道德立场的重要视点。在《人世间》中,梁晓声作为一个十分会讲故事的作家,在亲子伦理中发掘亲情的可贵,在夫妻伦理中高扬自由的精神,在手足伦理中表达向善的追求。透过这多重具象的家庭伦理关系的书写,梁晓声对于家庭伦理的美好期待也得以彰显。
二、家庭伦理书写背后的深度思考
梁晓声用质朴无华的文字书写,在展现复杂多变的家庭伦理关系与观点的同时,也带领读者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其笔下的伦理书写既有对传统家庭伦理的承接与认同,也有对家庭伦理传承的担忧与关切。透过家庭中不稳定因子的叙述,梁晓声表明在理想家庭伦理建构过程中,他是谨慎的,亦是清醒的。除此之外,梁晓声怀着悲悯之心书写在历史与现实交错中的家庭伦理,也是他坚守平民立场的具体体现。
(一)伦理认同:传统家庭伦理的深情观照
纵观全文,梁晓声丝毫不回避自己对于传统家庭伦理深切的认同心理。这种认同首先体现于以老父亲周志刚为代表的传统伦理形象构造上。周志刚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长年奔波在外。虽然他因此无法像传统家长那样直接控制自己家庭与子女的命运,但实际上他的影响力并没有被削弱。在现实层面,他依旧在家庭中占据核心地位,其权力难以动摇。周蓉离家出走后,周志刚勃然大怒,不但斥责周母没有尽好母亲的责任,也骂秉昆不是个好儿子,还扇了他一耳光。而在精神层面,周志刚则凭借高蹈的优良传统成为子女的精神楷模。文革初期,当外调人员来家里谈话,周志刚那一句:“我提醒你,你是在跟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说话”[3]上137,更是让周秉昆钦敬有加。可以说,周父那不卑不亢、独立自主的形象深深影响了子女的成长。与众多当代作家在作品中以“弑父”、“隐父”的写作方式丑化、矮化父亲不同,梁晓声没有采用这些创作方式来解构与颠覆父权权威,而是更愿意用真情书写普通父亲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境界。
其次,这种认同心理还体现于后代对于父辈的伦理追随,并常常隐含在家庭冲突的背后。周志刚的权威虽然没有被消解,但与儿女的相处过程中也会时常遭遇权威受挫的窘境,比如他与周秉昆就因结婚与生孩子这两件事而发生过冲突。对于前者,周志刚以宽厚的胸襟成全了儿子的婚姻,并亲自将儿子送到郑娟家,体现了一个老父亲深沉的爱意。更重要的是,周秉昆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叫他和泥刷墙的苦心,懂得了维持家庭的不易,在父子一体中得以成长。对于后者,周志刚秉持传统中国家族延续的观念,希望周秉昆可以承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周秉昆在当时则予以否决,但事实上周秉昆并不是有意与父亲对抗,而是陷入家庭认同与生存困境的两难,因为他无力再去抚养一个孩子。此时隐含作者没有瓦解老父亲的家庭认同观念,对周秉昆的人生选择也给予充分理解。但最终郑娟生了一个儿子,这不仅是对老父亲殷切期盼的一种回应,也表明以周秉昆为代表的下一代,对于以周志刚为代表的传统家庭伦理,并没有产生悖反的心理。然而当老父亲周志刚以传统家长形象对待自己的儿女,希望下一代人沿着自己预设的方向前进时,他自身刚直与坚毅的品格值得肯定,但对于子女内心世界的误解却值得我们反思。周父所代表的传统家长教育方式是否适宜于现代社会的发展,仍是一个需要仔细考量的命题。隐含作者对老父亲形象始终是一种温情的观照姿态,难免会忽视传统伦理自身的限度与不足。因此,虽然每一次家庭冲突,梁晓声都以柔情的方式化解,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对家庭的珍视与对家人的呵护,从而展现了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回归与认同。但梁晓声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当他以一颗真诚和悲悯之心向传统家庭伦理寻求救赎与皈依的时候,其中的理路演变仍旧存在着固有的思维误区。
(二)伦理危机:隐含在家庭伦理中的忧患意识
在《人世间》中,梁晓声并没有过度美化其笔下的家庭伦理,而是将视野投射于家庭伦理背后所潜伏的重重危机。一方面,当家庭伦理关系泛化时,非血缘因素被纳入其中,亲人之间的爱便会产生裂痕,人性的芜杂也随之出现。小说中周秉昆与养子周楠、蔡晓光与养女周玥两对泛化的亲子伦理关系便是最佳例证。周秉昆对郑娟浓厚的爱意毋庸置疑,然而他对郑娟的私生子周楠的存在却是耿耿于怀。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周秉昆对周楠的态度可能比亲生儿子周聪更加亲昵,但在潜意识中他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对周楠的排斥。“你别忘了他是谁的种!他将来怎么可以成为我姐姐的女婿?别说我姐反不反对,我周秉昆也绝不允许你的白日梦成为事实!”[3]中457在周秉昆生气的话语中,他潜意识中对养子的偏见显露无疑。当骆士宾要来争夺周楠的抚养权,周秉昆最害怕的不是失去周楠,而是害怕郑娟会因此离他而去。由此可见,非血缘因素所铸就的父子关系,彼此之间的爱是有缝隙的,这无疑为整个家庭的稳定增添了极大变数。而蔡晓光对于养女周玥的爱,更是包含了颇多杂质。面对周玥的婚姻选择,蔡晓光并不像周蓉那般痛心疾首,而实际上是怀着感激的态度,因为这会令他省不少心,且无需破费。但他内心中也十分清楚:“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如果是亲生女儿,估计他的反映会比周蓉更强烈。”[3]下405因此这本质上不是积极的爱,积极的爱指向主动的行动和给予,不仅感受的是对方的愉悦和幸福,更是她的痛苦和悲伤[8]。梁晓声以批判审视的态度看待泛化后的家庭伦理关系,并在其中指涉到人性的复杂,从而提高了伦理观照过程中的思想深度。
另一方面,当理想家庭伦理观念传承时,梁晓声并没有对其未来感到乐观。小说中周家最精彩的历史几乎止于第二代。不同于上一辈对于好人伦理的坚守,周家的年轻一代在日益变化的时代纷纷选择了沉沦。周聪靠着大伯的权利成为一名记者,职业道路首先就受制于人。而他与妻子之间更是危机四伏,两人在生活中都缺乏对彼此的理解与包容。周玥更是靠着第三者的身份插入别人的婚姻,才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反倒是周家养子周楠,在生死关头选择了保护他人,从而显现出周家人优良的传统风范。然而随着他的不幸离世,好故事戛然而止。正如同周秉昆所感叹的:“往后许多代中,估计再难出一个他姐周蓉那样的大美人儿,也再难出一个他哥周秉义那样有情有义的君子了。寻常百姓人家的好故事,往后会百代难得一见了。”[3]下503无论是家庭伦理关系泛化还是理想家庭伦理观念传承,小说都真实地展现出现实的残酷。作为一个有良知、有担当的作家,梁晓声怀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告诉人们:理想家庭伦理建构之路,仍旧任重而道远。
(三)伦理立场:心系平民百姓的悲悯情怀
家庭作为伦理的始点[9],一直以来都是文学创作中经久不衰的母题之一。现代文学中关于家庭伦理的书写比比皆是:鲁迅的《狂人日记》对吃人的家庭做出了强烈控诉,冰心的《两个家庭》强调知识女性对于家庭的重要性,而巴金的《家》更是无情否定了旧家族制度的腐朽。众多现代作家从精英启蒙意识出发,将家庭伦理作为切入点,以此推翻封建专制文化给人造成的压抑,从而寻求自我个性解放以及一种更自由与平等的伦理关系。随着时代的发展,家庭伦理的书写方式更加多元,其被赋予的意义也更加丰富。经历过风风雨雨,与共和国同龄的梁晓声则选择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他对于家庭伦理的深刻凝视。《人世间》之所以独特,是因为贯穿全文的不再是知青文学时期所高扬的理想主义大旗,而是在字里行间中抒发对于底层老百姓的同情与热爱,从而彰显梁晓声始终坚守平民立场的悲悯情怀。
从家庭伦理这一维度对《人世间》进行分析,读者不难发现作品中蕴含了梁晓声一以贯之的平民立场。梁晓声对于平民的关怀,首先表现为在小说中抛弃了宏大历史叙事,将目光聚焦于一个家庭的伦理建构。这一独特的伦理视角不仅有效规避了宏大叙事的空洞与浮夸,而且能够十分真实地诉说长达半个世纪的中国社会史。事实上,这个A城普通建筑工人家庭在某一程度上也包含着梁晓声自我原生家庭的影子,因此作者写作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我心灵的抚慰与回望。除此之外,平民立场还体现于梁晓声在错综复杂的家庭伦理关系中,流露出对每一个平凡个体的生存关怀。梁晓声的伦理视域是广阔的,《人世间》这部小说几乎囊括了中国社会的众生相。其中周家不仅有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也有考上大学的知识分子、更有普通的底层小百姓和传统的家庭妇女。他们依次走过无比黑暗的文革年代、思想解放的改革年代、物欲浮华的消费年代,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艰难生存。梁晓声怀着一颗赤诚的悲悯之心,以绝对真诚的姿态书写着以“人”为中心的伦理关怀。梁晓声的悲悯绝对没有强者之于弱者的高傲野蛮,而是真正至情至性地为平民立言。
梁晓声通过平凡的故事和随处可见的小人物,用朴实的文字勾勒出一幅深邃悠远的伦理画卷。无论是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认同,还是对于伦理传承时的忧患,亦或是对伦理立场的坚持,都显现出梁晓声本人那宽容仁厚的悲悯胸怀与难能可贵的仁者人格。在仁心的引导下,他为那些在家庭中陷入伦理迷失的现代人类指出了一条救赎重生之路,这无疑对当今社会家庭伦理重建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结语
梁晓声在《人世间》中以家之名,饱览人世间沧桑巨变。小说将家庭伦理作为切入点,不仅为历史打开一个侧面,而且还从伦理层面展现了对人的关注以及对文化的思考。在行文过程中,梁晓声通过描写亲子伦理、夫妻伦理、手足伦理等多重家庭伦理关系,传达了对于亲情、爱情、友情等人类美好情感的珍视,并在家庭伦理观念中强调自由与善良的重要价值。而伦理书写背后,体现出梁晓声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认同与回归,而他那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更为当代中国作家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新的典范。梁晓声以一个有良知、有社会使命感的作家身份,从小家出发,在字里行间中显现出对个人道德完善、理想家庭建构的伦理诉求。更令人瞩目的是,自古以来中国传统语境中家与国总是难以分割,梁晓声无疑通过家庭伦理的书写对“家国一体”观念进行了重构。在国家不幸迷失方向之时,梁晓声笔下的周家仍会爆发出强大坚韧的生命力。它在风雨飘摇之时不甘于沉沦,而是怀着对祖国另一种深切的热爱进行着艰难的自我拯救。虽然在小说中,梁晓声难免会陷入模式化的思维定式,会出现由于对传统家庭伦理过度的热爱,而有意为其负面因素进行辩解的行为,但不可否认的是,梁晓声通过极其深刻的伦理思索与伦理探求,在行文中以家喻国、以家成史,最终使得《人世间》成为一部直抵人心的真诚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