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魔幻 终于现实
——《房间》内外的生存反思
2020-01-17方英姿童兆升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245041
方英姿,童兆升(黄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袁 芳(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300071)
2008 年,全世界的人们都被一则新闻所震惊,奥地利男子约瑟夫·弗莱茨勒把亲生女儿伊丽莎白囚禁在地窖中长达24 年,期间还生下7 个孩子。 这起耸人听闻的事件充斥着绑架、性侵、乱伦等多种暴力元素,给爱尔兰作家艾玛·多诺霍带来创作灵感。 鉴于西方社会一直将乱伦视为禁忌,她的小说 《房间》 重新设定了人物和故事:17 岁女孩乔伊被一名叫“老尼克”的男人拐骗,被囚禁在一个不到10 平方米的房间里长达7 年,期间生下男孩杰克,杰克5 岁那年,母子俩设计骗过了“老尼克”后顺利逃出,但获救后的他们在回归家庭和社会后又遭遇更大的生存挑战。 《房间》出版后大受好评,富有戏剧性的故事以及所涉及的现实问题激发了爱尔兰裔导演兰纳德·阿伯拉罕的创作欲望,他拍摄了同名电影《房间》,影片获得2015 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改编剧本等多项提名。 布丽·拉尔森因在此片中的出色表演获得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桂冠。 影片大胆采用传统影片少见的两段式结构讲述乔伊和杰克母子俩囚室内外的生活,影片的新颖之处在于弱化了暴力事件中的犯罪元素,将前半段的囚牢生活拍得浪漫温馨,后半段探讨受害者在回归社会后的救助问题,富有暗示和象征。
德勒兹曾指出:“电影不是普适或原始语言,甚至不是一种言语行为……它由运动、思维方式(前语言影像)和审视这些运动和方式(前意义符号)的视点构成,它建构一套完整的‘心理机制’,即具有自身逻辑的精神自动装置。 ”[1]《房间》看似风格割裂的两个部分实则传达了导演的创作意图:我们该怎样救助困境中的他人抑或自己? 本文从心理学、教育学、社会文化学等多学科视角考察影片风格设定的依据,利用符号学知识找寻影片所传递的答案以及背后所隐含的哲学思考。
一、“魔幻般”的囚徒生活
7 年的囚禁给乔伊带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 她失去自由,遭强暴生子,沦为“老尼克”的性奴,还时常受到对方的恐吓和虐待, 她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痛在内心往往发之于外, 她有时会眼神空洞, 会朝着房间仅有的一扇天窗大声喊叫,偶尔还会与“老尼克”起冲突,发泄着自己的苦闷、不满与绝望。但如果把这些作为影片描绘的重点,那故事情节很容易落入绑架犯罪题材影片的俗套。 因此,《房间》另辟蹊径,着力表现母子二人温馨感人的亲子关系。
虽然乔伊在19 岁的年纪就当了母亲,但在养育孩子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她没有过早地告诉杰克囚禁的真相,而是尽可能地为他营造轻松愉快的成长环境。 她带着杰克做运动,小小的房间竟然跑出了大草原上奔跑的欢乐。她教杰克用绳子把一个个鸡蛋壳串成长长的项链, 虽然这样的项链看着很怪异, 却让杰克大开眼界的同时延伸了想象的空间。 每当“老尼克”来到房间,她就把杰克放到衣柜里,尽量避免杰克看到人性邪恶的一面,守护着他纯洁的心灵。她没有过早地向杰克灌输性别意识, 杰克的长头发以及天使般的面孔让他看着更像个女孩,她甚至坚持用母乳喂养杰克,尽可能地保持最原始最本真的亲子关系。
生活中,很多父母总在担心孩子太过单纯而受伤害,过早地教育孩子要如何识别坏人保护自己, 但这样做的负面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孩子很容易对他人和社会充满怀疑,他的灵气、慧根、勇气会在一次次地警告中消磨殆尽,他会逐渐对生活失去信心和希望,成为一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反观影片,乔伊虽身陷囹圄,却竭尽所能守护杰克,让他像小天使一样在想象的世界中上天入地,尽情飞翔。初生牛犊不怕虎,单纯的孩子反而更具冒险精神,更有勇气走出父母营造的温馨的小家,在大千世界里摸爬滚打。杰克就是这样单纯而勇敢的孩子。杰克5 岁之后,小小的房间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成长需求, 乔伊不得不告诉他房间外面还有一个更大更真实的世界,她谋划着带领杰克逃出房间。出于对未知世界恐惧的本能,杰克起初拒绝接受这样的真相,但善良的他最终选择信任母亲,并勇敢地加入乔伊的逃跑计划,母子俩以“精湛”的演技骗过了狡猾的“老尼克”,上演了一出胜利大逃亡的好戏。
困境中寻求自由,苦难中不放弃希望,表现这种极具反转力量主题的影片不乏佳作,《肖申克的救赎》和《美丽人生》等都是此类题材的经典案例。 但相比较这些影片离奇的故事情节,《房间》在场景的设定和故事叙述的视角上更为真实可信。《房间》前半部分只有乔伊母子和偶尔光顾的“老尼克”三个人物,在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逼仄的房间里,如何让三个角色演绎出精彩的故事,使50 分钟左右时长的内容具有可看性? 既然导演不想强化罪犯与受害者的冲突, 他只能将更多的篇幅放到描述乔伊和杰克母子二人的生活上。 如果从乔伊的视角来拍摄,很容易将影片拍成悲悲戚戚的苦情戏,因此导演将叙事视角落在杰克身上。如之前所述,杰克自出生就生活在房间里,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身上没有打上任何社会文化的烙印,完全是原生态的模样,一言一行都比较符合弗洛伊德所说的“本我”状态。
正因如此,对于观众来说,杰克的讲述再怎么富有魔幻色彩都是可信的,他把房间里的床、马桶、洗脸台等大小物件当作朋友,和它们打招呼问好,他把电视里的“扁平”人物当成虚拟的,把囚房里的一切看成是现实的。囚房成了他的精神乌托邦, 承载着他所有的幸福和快乐。 他的很多做法看似不着边际,却充满童趣。 导演在布景和镜头运用方面也颇具匠心,虽然房间很小, 但导演将戏份有效分配在角色与不同物件的互动上,房间里的床、洗脸台、玩具、毯子等物件基本上都派上了用场,避免了细节呈现的重复。而这样的细节设置是观众在其他同类型影片中难得一见的, 影片的独特性和趣味性自然就有了落脚点。衣柜的摆设也是非常好的设计,它不仅是杰克躲避“老尼克”的避风港,同时延伸了拍摄空间,弹丸之地的小房间竟然藏着一个更小的空间, 这是不是有点像俄罗斯套娃的玩法?在俄国文化中,套娃的最初意义即为母亲,因此,衣柜也像套娃一样象征着孕育和母爱,暗合《房间》这部分的主题。此外,轻快灵动的配乐也起到了锦上添花的效果,把童话般的情境渲染得恰如其分。
弗洛伊德说,“在人心中存在着一种趋向于实现唯乐原则的强烈倾向”。[2]《房间》前半段故事无疑强化了观众对“唯乐原则”的认知,即使身陷牢房,也要制造快乐。 在现实世界里,如果我们偶尔能像杰克那样,以一种“本我”的状态去感受生活,也许逼仄的现实空间也能成为富有魔幻色彩的桃源,努力玩转生活,而非为生活所累,也许是这段故事给观者的寄语。
二、回归现实的艰难救助之旅
乔伊母子从房间踏出来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成为社会动物, 他们从道德准则缺席的小房间闯入到由各种文化习俗规约所编织的现实世界。 他们脱离了囚房内无所顾忌的“本我”状态,不得不以一种更具意识的“自我”状态去面对复杂的社会。对于在特定的文化语境生存的个体,需要遵循着该语境长久以来所设定的道德规范, 以此获取文化认同和自我认可。一旦个人行为与道德规范相背,那他注定成为人群中的“异类”,而他人对个体的态度又反作用于他的心理,给他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变得机警而多疑,他甚至可能会反抗,但这种反抗又折射人物内心的挣扎,“从戏剧冲突的角度来说,人物所面对的对抗力量表面上看似乎来自外界, 但是实质上更大程度来自内心——来自人物内在的偏执、自私、贪婪、狂妄等难以超克的人性弱点。 ”[3]乔伊和杰克不同寻常的经历注定他们要成为公众的猎奇对象,如何化解各种压力和对抗,完成心灵的救赎,这是影片后半部分需要回答的问题。
乔伊和杰克获救的消息一经传出, 他们就成了电视台争相报道的对象,记者们都围在乔伊母亲的房子外,摄像机有如长枪短炮好像随时都要将乔伊母子从家里轰出来以便炸出最劲爆的新闻。这样的阵势不仅让乔伊和杰克恐惧,甚至使乔伊的父亲退缩。 家庭晚餐时,本来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团聚场面,乔伊的父亲却态度冷淡,他甚至不愿意看杰克一眼。敏感的乔伊看出了端倪, 她一再请求父亲对杰克友善一点, 看杰克一眼,但她的请求和责问换来了父亲的匆匆离去。父亲的落荒而逃对乔伊的打击是沉重的,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愿见心理医生,不愿走出房间,偶尔翻看以前的照片,向杰克讲述她中学时的“战绩”,但想着自己与其他同学现在的差距,她的心情更加失落。 渐渐地,她身上的负能量越积越多,对杰克没有以前耐心,时常为一点小事训斥杰克。她还把自己的不幸归罪于父母的教育方式,当着孩子和继父的面与母亲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地指责母亲当初不该教她对人要友好, 导致她轻信 “老尼克”的谎言。 也许是为了找寻出口,挣扎中的乔伊同意律师的安排,接受一家电视台的采访,但她显然还没有勇气与记者谈论这一段经历,几个问题下来,她就难以招架,当记者问到当初杰克出生时,为什么不让“老尼克”把孩子送走,这样杰克就自由了,就能过一个正常的童年,乔伊语塞了。 她一直都自认为是位好妈妈,拼尽全力也要保护杰克安全,这份自信甚至给了她叫板母亲教育方式的底气,也给了她活下来的勇气,但记者的问题就像是一道X 光线,将乔伊的心理底片照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她一直引以为傲的母爱竟然蒙着自私的阴云! 至此,她对抗家庭和社会的力量高度内化,她应该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只能选择自杀以结束这一切。
当家人冷漠离去,当文化成了精神禁锢,当你处境尴尬,一言一行都被人戴着有色眼镜审视, 你该如何冲出困境迎来新生? 《房间》将答案寄托在家人之间的亲情以及自我的救赎上。 乔伊是不幸的,她在遭遇痛苦后惨遭亲生父亲抛弃,但乔伊又是幸运的,她的母亲和继父、儿子杰克都一起陪着她走出阴霾。相比乔伊的父亲的自私无情,乔伊的母亲无疑是尽职尽责的,甚至是伟大的,她好不容易从女儿失踪和婚姻失败的经历中挺过来,找到了新的男友和幸福,但现在女儿又带着与强奸犯所生的孩子出现在她面前, 这对于任何一位母亲都是一件极富视觉和心理冲击的事情, 但她勇敢地接纳了乔伊和杰克,把他们从医院接回家。对于乔伊情绪失控责骂她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她虽然有委屈,有辩解,但争吵过后,她依然全身心地在爱着乔伊和杰克,努力帮助他们走上正轨。在乔伊自杀后住院的日子了,她与杰克相处非常愉快,尤其是给杰克剪头发那场戏拍得很温馨感人, 一直对外界有设防的杰克情不自禁地对她说了一句,“我爱你,外婆”。 这个“爱”字成为影片后半部分的落脚点,对于身心受过伤害的人,爱是最好的解药,而且爱能滋生爱。
另一个温暖感人的角色是乔伊的继父, 这个看似有些深沉、不善言谈的人其实充满了爱心,他主动做家务照顾乔伊和杰克的生活,他知道如何与孩子相处,有一场戏是他假装没有看到杰克,以自言自语的方式暗示杰克可以来厨房找东西吃,陪他聊天。他带着杰克与宠物狗玩耍,一点一点地搭建他们之间的信任。 如果说乔伊母亲与乔伊和杰克的关连是出于血脉亲情,那么乔伊的继父则更多体现了人性的善良,可以说,他这个“外人”是乔伊母子建立对外界信任的一座桥梁,让乔伊和杰克对社会有更多的向往。 这个有爱心的角色本应该由乔伊的亲身父亲承担, 但导演这样的设计实际上是对社会的投射,包括前面提到的记者对乔伊的采访,导演希望通过这些细节, 观众们能揽镜自照,“社会必须思考如何对待那些有糟糕遭遇的受害者,不能把他们的经历当成娱乐资源,而应该给予他们关心和同情[4]。
正是因为乔伊母亲和继父所营造的充满爱的环境, 小杰克慢慢获得了安全感, 他从一个与陌生人说话时需要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逐渐成长为愿意与外界接触的孩子, 他主动跟邻居打招呼,与邻居小男孩一起踢球,他慢慢找到了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乔伊自杀后住院期间,他主动请求外婆剪去他一直喜欢的长头发,把头发送给母亲,给予母亲力量。 可以说, 剪去头发意味着杰克完成了身心康复, 他懂得感恩和回馈。 当乔伊出院后,抱歉地对儿子说:“我不是一位好妈妈。 ”“你又一次救了我”。 杰克毫不犹豫地说,“但你是我妈啊! ”孩子有时真是成年人的父亲, 杰克这样的回答充满了真诚和力量,激励乔伊走向成熟。
因为轻信“老尼克”关于狗狗生病的鬼话,乔伊被囚禁7年,期间遭受非人待遇,但最后通过一张地毯,乔伊和杰克二人得以逃出囚室,这本应该带来皆大欢喜的结局,但进入社会后,他们又遭遇到各种生存困境,“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监狱”(福柯语)。这样的故事充满了离奇、荒诞、反转等元素,与存在主义哲学想通。 存在主义哲学在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命的同时,也有可能会把某些人引入绝望的深渊,在经历苦难后一丧到底,在社会的边缘放纵,沉沦。 但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萨特是希望民众能从他们的思想中获得反思, 从而选择好好地生活。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指出:从自在自我向自为自我的实现就是一种自我的圆满, 但是这种圆满没有任何现实的敌人,唯一的“对手”就是那个残缺的、孤独的自我[5]。“不幸意识”的主体只有走出苦难的世界才有希望。
《房间》后半部分给每一位生活不太如意的个体传达了这样的思想。乔伊家人对她爱的召唤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但能否从困境中走出来关键还得靠自己。 影片中有一个片段是乔伊带着杰克在海边玩耍, 海边立着一块牌子, 上面写着“No Lifeguards on Duty”(没有救生员值班)。这个符号化的镜头有着明显的寓意:相比家庭和社会,个人才是真正度自己过人生苦海的那个佛。在经历生活中的重重变故之后,个体要勇敢地抛弃负面文化基因带给自己的消极影响,逐渐褪去对“理想自我”的苛求,去重新审视和拥抱人性,感受生活的本质,哪怕成为像德勒兹所说的“少数人,在边界之外游牧,找到生命最灿烂的火花。”[6]在影片接近尾声处,乔伊与母亲和继父围坐在沙发上,看着杰克在地毯上嬉戏,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画面朴实而温馨,也许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瞬间了。
三、结语
海伦·凯勒说:这个世界充满苦难,但也充满了战胜苦难的力量。 《房间》中乔伊和杰克这对母子在完成了从囚徒到闯入者到拯救者这样复杂的身份转变后,终于迎来幸福地转身,残枝断芽在爱的滋润下焕发出新的生机。 《房间》的底色是温暖的,感人的,但导演又是很理性的。影片结尾处,在杰克的要求下, 母子二人重返曾经被囚禁的小屋, 勇敢地与过去做告别。 当他们手牵手离开囚房时,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这个寓意深刻的画面使影片脱离了爱的说教的俗套, 彰显强烈的现实观照。 乔伊和杰克这对母子的前路依然会如冰雪般冷冽,乔伊已然走过了一段艰辛的救赎之旅,也许还会面临各种挑战;而对于杰克来说,他的出身和经历对他的考验还没有真正开始,当他告别懵懵懂懂的童年,逐渐明白世事人情,他是否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身份? 他是否也要像母亲一样经历一段艰难的救赎之旅?生活毕竟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也没有那么多用一根小小的魔法棒就能救人于危难的仙子们, 我们可以在困境中以幻想为乐,但不可能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活着就是要直面现实,在苦难中不断修炼内心,就像乔伊从原始状态下的情感找到理性中的意志和力量, 以成熟的人格模式对抗各种压力和挑战,成就属于自己的别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