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G时代浅论媒介物质性研究的传播学意义
2020-01-17王福丽
王福丽
(云南大学 新闻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作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领域,传播研究的多视角对于学术成果的丰富产出自然是有利的。但是由于不同学科所使用的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的差异性,也使传播学研究产生了一些问题,比如对某些概念使用的随意化和多义化,使得我们对某一类别的研究很容易出现同质化,这种同质化的后果之一就是某类学术生产呈现出表面“虚假繁荣”的状态而实际上并没有推进某一问题的深入探讨和研究。以对新媒体的研究为例,“新媒体”“新新媒体”“网络媒体”“视听媒体”“屏幕媒体”……虽然这些研究对象在技术基础上存在一定的共性,但是各种名目繁多的概念让人眼花缭乱,这并不有利于对某个突出问题的进一步探讨,也不利于学科范式的创新和学术共同体的形成。因此,总是有很多学者力图对一定时期内的学术研究对象、方法、视角、规则等进行类别化的归纳,以期为后来者进入某种学术路径提供更为便利的条件和基础。陈力丹认为,“基于传播科技的迅速发展和对社会结构的显著影响,现在通常把传播学划分为三个学派:经验—功能学派、技术—控制论学派、结构主义符号—权力学派。”[1](p36)从研究范式的角度来看,经验—功能学派和结构主义符号—权力学派分别对应着传播研究中的实证主义以及批判主义两种主导范式,而技术控制论虽然被陈力丹列为三大研究学派之一,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饱受争议和诟病。
近年来,随着媒介技术的飞速发展以及媒介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全面“内嵌”,媒介的物质性以及技术问题开始重新被予以重视,并成为传播学在新的技术发展面前对原有研究范式所暴露出的不足进行革命的重要路径。那么,究竟什么是媒介的物质性?媒介的物质性研究与陈力丹所言的“技术—控制论学派”有什么样的关系呢?笔者希望通过对媒介物质性以及与技术研究相关的文献梳理,力图对二者之间的关系做出更为清晰的说明,并以期在论证过程中将媒介物质性和技术研究的意义在已然到来的5G时代更为清晰地凸显出来。
(一)媒介物质性的含义。
媒介的物质性到底是什么?目前的学术研究中主要有以下四种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媒介的物质性是与文本性相对的一种物质或物质结构。它包括“以物质的方式存在的媒介技术、器物和基础设施”,[2](p92)也包括传播过程中“所使用的原材料和资源、支持日常交流活动的设备,以及构建和维护这些基础设施和机器所需的劳动链。”[3](p93)笔者认为,这种观点从人与媒介的主客体关系以及传播过程的权力与道德的角度来分析媒介的物质性,是媒介物质性研究的第一个重要层面。无论是纸张、电视、电脑还是手机,具体的媒介形态及其生产流通过程本身就是重要的研究对象。此时媒介的物质性带有传播客体的性质。
第二种观点是在媒介的物性基础上,加上了“中介性”的意涵。丁方舟从技术、身体、空间、话语四个维度对传播的物质性进行研究,虽然他没有对媒介的物质性做出明确的含义,但是从其行文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他对媒介物质性的内涵指向之所在,“媒介并非只是指向内容、机构以及形塑这些的社会力量,而是作为一种基础设施和中介物,在技术条件上提供了跨越时空的联结性,开启了人类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意识,建构了人的主体性意识,并成为形塑日常生活场景与文化实践形式的物质性动力源。”[4](p71)这个论述具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媒介的物质性为其参与社会建构和互动提供了基础,二是媒介提供了其自身与人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联结关系的中介,它能够为互动克服时空上的限制,并逐渐从源头上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提供动力。与第一种观点相比,这种观点增加了媒介的物质属性在整个社会互动过程中的关系建构视角。而“中介”本身就具有既联结又分离的张力结构,它一方面确立了媒介本身是一个独立的客体,另一方面又确立了它在整个日常生活建构中的黏性作用。笔者认为,随着手机等具身性媒介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内嵌度越来越高,媒介本身已经成为一种独立的角色参与到社会建构中来。这就意味着媒介在社会互动中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主体成分。比如在家庭关系中,夫妻之间除了现实空间中的互动,还在微信、微博等媒介构建起的虚拟空间中进行交往,通过朋友圈点赞、发微信红包等方式进行情感上的交流和表达,线上与线下彼此映射影响,从而建构起“现实中的夫妻身体—媒介—数字化的夫妻角色”的传播结构,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重新塑造着夫妻相处的模式以及对彼此的认知。
第三种观点是从整个传播过程的角度来看待媒介的物质性问题。“媒介物质性,泛指一切涉及‘物’与‘物质’的媒介构成、媒介要素、媒介过程和媒介实践,而‘媒介’本身所具有的物性也由此重新显现。”[5](p110)笔者认为,虽然这种论述从媒介要素、过程等多个环节突出了整个传播过程中的物质性基础,但是如果将媒介过程与实践也加入对传播物质性的考量,会显得外延过大反而可能容易淹没本来想凸显的“物与物质”的特性。因为在传播的实践过程中,符号所产生的文本意义本身与媒介的物质性就是不可分割的两面,在这种情况下专门探讨媒介的物质性就显得极为困难。在当今的日常生活中,一帮朋友坐在一起各自玩手机已经是常见的场景之一。手机的具身性使得使用者可以随时随地地“遁入”虚拟空间之中,使得现实空间中的聚合呈现出疏离的状态。这当然和媒介的物质特征有关,但是在这种媒介实践过程中,很难界定清楚到底是手机还是手机里的文本内容导致了这种场景的出现。
第四种观点是结合目前5G技术的发展对媒介的物质性进行探讨。5G不仅仅意味着传播速度的改变,还意味着在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整个世界之间以更快的速度和更精准的方式产生连接与互动,从而使万物互联成为新的生活逻辑。整体的传播环境将再次发生变化,现实与虚拟之间将产生层次更为丰富的关系结构,并导致人们对自我的感知重新发生变化。彭兰将人与物的互动传播过程纳入对媒介物质性的考量范围之中。“在人与物的远程物理性实时互动中,不仅媒介的物质性(即5G对信息传播速度带来的质的飞跃)起了作用,而且传播的主体之一也是物,更重要的是,其传播的是物理动作,或者说是物质运动。”[6](p57)这句话给人广阔的思考空间。
5G时代的传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图景?以医疗为例,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医疗资源可以在5G的技术背景下实现共享的可能性。拥有顶尖技术的医生可以通过即时精准的信息传播,操作“机械手臂”为远在大洋彼岸的病人做手术。这意味着速度的提升进一步克服了时空对于资源流通和共享所带来的限制,从而使传播的主体性更强、过程更畅通、实践范围更广泛,传播的效果也更直接。蓝江从哲学的层面对5G时代的到来进行了思考,新的传播速度使得万物互联,主体的行为通过数据传输实现异地的数字化在场,因此传播的终端将会发生质的变化。[7](p37-40)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在5G时代的传播模式中,无论是传播主体、过程还是结果,都成为网络中的一个个数据和节点,人与物以技术为中介在世间凡网络可到之处实现彼此之间更为复杂和迅速的连接与互动。此外,随着技术的发展,对赛博人的讨论也已越来越多,当人体本身开始被技术所武装而呈现出一种物化的可能,传播的本体与客体开始呈现出一体化的趋势,“技术与人的融合创造出的新型主体,正在成为一个终极的媒介。”[8](p5)在这个传播过程中,人本身已经开始具有媒介物质性。
从以上观点可以看出,对媒介物质性的研究背后隐含着媒介技术发展的逻辑特征。学术界在讨论媒介物质性的时候,其实在讨论两个层面的问题。一个是媒介的物质形态,比如小巧便利的手机等智能终端的具身性对人们的媒介使用习惯等带来的影响,以及在此基础上媒介对人的身体所产生的改变等问题的讨论。另一个是媒介物质形态背后所隐含的技术逻辑和特征以及这种逻辑给传播主体、环境乃至整个社会所带来的变化。当我们谈论手机给生活带来便利和改变的时候,其实是在谈论网络、数字技术给每个个体的日常生活乃至整个世界的秩序维持以及权力流动带来的改变。正如喻国明所说,“信息技术成为形塑社会的基础性的力量,其强度和效率不仅超越了其他权力来源,更超越了任何一个时代。”[9](p139)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同时期,不同的技术不仅仅决定着不同的媒介形态,还在人与媒介、人与人、人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不断形塑着整体的传播方式、过程和结构。它不仅为传播提供物质基础和中介性的连接,还以参与和嵌入的方式改变人的主体性,并逐渐以传播主体的身份参与到社会建构和形成中来。在这个过程中,媒介的物质性与相应的技术发展是一种极度暧昧的状态,甚至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互相依存,难以分开。
(二)媒介物质性与技术研究的关系。
媒介物质形态是技术的外化形式,而技术是媒介发挥作用的内在逻辑结构,它们共同被置于物质性这一研究概念之中。或许正因为如此,对媒介物质性的研究与技术研究往往呈现一种混合的状态。笔者在这里想进一步思考的是,这种研究路径究竟是一种新的研究范式,还是依然处于陈力丹所言的技术-控制论学派的研究范围之中?又或者两者之间既联系又区别?
通过陈力丹对技术-控制论学派的介绍,笔者认为对这一学派的研究分为以下几个阶段:一是以申农的信息论、维纳的控制论和贝塔朗菲的系统论为代表的“三论”将人、信息与物纳入一个传播过程之中,从而不仅为传播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技术和物质基础,还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理论视角。
二是媒介形态理论为媒介技术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积累。这种积累为传播研究中的时空结构分析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从英尼斯的传播时空的偏向论到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从梅罗维茨的媒介塑造环境的论调到波兹曼对媒介环境的批判性反思,提供了从媒介技术与时空的互动关系进行媒介考察的重要视角,并为网络化社会中现实与虚拟空间中即时、多向的扁平化互动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如今,网络技术、数字化技术以及不断升级的媒介物质性能的结合,已然为我们提供了现实与虚拟交错的时空结构。人们在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中灵活切换,随时可以嵌入,也随时可以脱域。这使得线上与线下不断产生互动乃至冲突,并形成一种新的社会生活形态。
三是以詹姆斯·凯瑞为代表的学者将媒介技术与文化批判联系了起来,尼克·库尔德利进而提出了媒介的实践范式。“库尔德利致力于发展一套具有中观意义的概念分析工具:媒介化、媒介仪式和场域,这些概念互相支撑,用来分析媒介嵌入深层社会秩序的机制。”[10](p192)至此,学术界对媒介技术的理解完成了从决定论、悲观论到理性认知的调适过程。也因为技术的发展,媒介在信息传递与互动、创设环境的基础上,进一步以媒介逻辑影响到社会其他系统的建构,并在交错的互动中形成媒介化社会。
从以上研究路径可以看出,技术-控制论学派的研究始终都是围绕着技术与人、社会、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一中心议题来进行的。尽管大家对媒介的功能和地位存在着诸如技术决定论、社会形成论、社会建构论等不同的看法,但是从研究问题的角度来看,目前对媒介物质性的研究是在媒介技术发展的条件下,针对日渐复杂的媒介环境和由此产生的诸多问题所做出的具有现实时代特征的理论回应,笔者认为从理论根源上来看,它依然是对原有技术控制论学派相关理论研究的拓展和深化。同时,这一路径对媒介技术的分析经历了信息-环境-实践的关注过程,而实践又分为了微观、中观、宏观等多个层面。这意味着对传播的研究从技术的层面进行了范围上的横向扩展和理论深度上的纵向推进,并将媒介的物质性与人、社会紧密地连接了起来。从麦克卢汉“媒介是对人体的延伸”到如今赛博人的出现,媒介物质性与人之间通过技术得以更为紧密的结合,并发展出新的传播主体,创建出更为丰富复杂的传播关系链条。在这个过程中,技术的主体性和人的主体性都在不断增强,并且呈现出融合的态势。在无处不在的数字化环境中,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媒介形成自己独特的生活环境,成为一个个独具特色的个体,而媒介技术恰好为这种自我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和基础。因此,无论是从媒介物质形态还是技术来考虑,都必须以人的需求作为发展的前提。这就使得5G时代的媒介物质性研究具有了核心的内涵——人本主义。
(三)媒介物质性研究的传播学意义。
吕清远从传播的过程性、实践性与能动性三个方面,对传播研究物质性转向的价值取向进行了分析,认为“基于实在互动的建构主义、基于操作可控的实用主义与基于主体自觉的存在主义,它们从逻辑架构上框定了传播学研究物质性转向对于社会现实的潜在影响。”[11](p77)这意味着对媒介物质性的研究至少从传播主体、工具理性以及社会建构三个层面具有重要的意义。笔者认为,不断发展的技术在与日常生活中的复杂互动中,为经验-功能研究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在大数据传播的过程中,每个个体对媒介的使用习惯、特征乃至使用的时间、空间等信息,都成为一个个数据节点,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予以分析和利用,并形成新的反馈信息,进入不断往复的信息传播过程之中。这种技术使得抽象的行为习惯和心理特性成为可被量化的指标,从而得到便利、迅速的市场化反应,精准的信息推送使得每个参与其中的个体都成为一个个传播中的原子,并为权力的控制提供新的手段和技巧,从而从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层面上创造出一种新的传播结构。这就使得实证主义的研究方法可以在更广泛的层面更精确地被得以应用,从而最大限度的实现功能主义的价值取向。
同时,媒介技术的发展也为结构主义符号-权力学派提供更多实践性的补充和思考。如果说语言对人们心智产生影响进而形成特定的文化和权力结构,那么网络化技术的发展,使得人人都成为传播者。在巨大的传播之网上,众多的传播主体对语言的创造性使用使得原本可能会被掩盖的情绪与利益表达出来,并通过一种线上的呼应形成独特的话题景观,形成一种权力的群体性表达。这就使得整个社会的权力体系在新的传播技术条件下面临着新的挑战,并且在众多个体与群体的参与与互动中不断形塑与修正,以切实满足一定技术条件下的权力控制、秩序保持和社会进步需求。
笔者并不是一位技术决定论者,只是想表达这样一种观点:随着技术对整个社会各个环节的渗透与内嵌,随着万物皆媒的时代到来,以技术逻辑作为重要的原动力之一驱动的媒介化社会的到来,将给传播学传统的研究范式带来巨大挑战。正如孙玮所说,“传播研究面临的尴尬是:传播正在成为社会的构成性要素,走向社会的中心,但主流的传播学研究仍然在旧范式中打转,呈现高度‘内眷化’状态。”[12](p66)胡翼青为此提出了中国传播研究的第三种范式和路径,就是“传播研究只有重新理解传播及其技术是如何嵌入人的生活,重新界定人的存在及人与社会、物的关系,讨论传播与人存在的意义,才能有真正的独一无二的传播理论,才能与哲学元理论发生关联,才有资格与其他学科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对话。”[12](p51)在笔者看来,胡翼青提出的第三种研究路径将媒介参与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要意义体现了出来,当媒介内嵌入我们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不仅为我们满足各种需求提供帮助,还是我们与世界发生联系的普遍中介,是参与建构各种关系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是自我认知建立或迷失的重要镜像。它改变了我们的观念、思维方式、生活方式甚至我们的身体,而社会也因此逐渐匹配了一套与之相对应的文化和制度。而反观这种研究思路,恰恰也呼应了前文所述的人本主义的内涵和研究需求。
(四)反思。
媒介技术为媒介物质性提供基础和重要运转逻辑,但也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人的心理需求、社会整体发展的程度都会对媒介的物质性产生重要影响。以手机为例,全屏的操作方法不仅减少了部分人群对媒介技术掌握的难度,而且还满足了人们对于手机清洁度、美观度等方面的需求。技术使得人们对媒介的某些潜在需求和欲望得以实现,使得整个社会不同系统之间的互动呈现出新的状态和模式,但是它不是个体认知、组织形成以及整个社会变迁的唯一影响因素。
5G时代已经到来。这将是一个让人不断刷新传播体验从而改变传播观念的过程。无论是无人驾驶技术缓解现有的交通焦虑还是人工智能带来更大程度上的劳动力的解放,建立于其上的媒介物质性研究最终还是要回到对人的研究上来,传播学研究一定要紧紧围绕着人的传播实践来进行。因为正是这种实践行为,使得微观层面的个体与宏观层面的国家、抽象的技术与具象的物质、客观现实世界与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拟时空紧密联系起来。当然,我们在充分享受技术带来的便利性的同时,也必须时刻保持警醒,以避免陷入技术带来的众多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