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逃难记
2020-01-17
2017年,7岁的女孩姜二嫚写了一首诗:“灯把黑夜,烫了一个洞”,在灯与烫的联袂作用下,黑夜的黑被赋予了光与热,黑由此亦被剥离掉其与生俱来的苦难以及阴冷的象征意象,充溢着哲理的光芒,因为,这是在和平年代,这里岁月静好。
80年前,1937年8月13日,上海浦东,有一个10岁的女孩也写了一些文字:“傍晚,杨小姐第一个听见了炮声,我们都到后院去听。炮声响起来了,一夜不安。”依然是夜,这里的夜没有被装饰为黑夜,这里的夜却是不安的夜,因为从这夜开始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中国的上海。这些文字不是写在花边本子上的浪漫诗,而是记录在废纸烂本上的日记。词语本是有温度的,在这里,一切都是冷的、静的,除了炮声。这样的文字,无法让我们相信出自一个本应与无忧无虑、天真烂漫须臾不离的小女孩笔下。小女孩的天空应该阳光灿烂、万紫千红,但这些文字与阳光的光和热之间横亘了一个阴冷而漫长的黑夜,这个黑夜来得如此突然却如此蛮横,诗意的年龄,小女孩却无法写诗,只能以小小的手一笔一画记录这些阳光下的黑暗的日子。因为,那时在战争年代,那时山河破碎。
这个10岁的女孩叫伊甸,1927年2月13日,她出生在湖北武昌。这时候,北伐革命军取得胜利,为积贫积弱的中国送来些许曙光。作为诗人的父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为女儿取了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名字:伊甸。《圣经》里的伊甸园,是幸福的乐园,寓意自家和国家都要变成乐园。
自上帝把亚当和夏娃从幸福的伊甸园驱逐,人类的苦难就开始了,未曾停歇,古今中外,漫长的人类历史,是一部厚厚的苦难史,对中国人民而言尤其如此。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日军占领上海,沉重的苦难开始侵袭成千上万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民,偌大的上海无法为自己的儿女提供一个个平安的夜晚。8月17日清晨,伊甸全家在细雨中徒步离开浦东的家。伊甸,多么美好的名字啊,装满了人类所有幸福的乐园。小女孩伊甸带着一个如此幸福的名字,却要挥泪别离自己幸福的伊甸园,颠沛流离,“踏上了‘流亡’的万里长途”。
他们家是千万个中国“流亡”家庭的一个。伊甸的父亲一定要带上正在编注的《爱国文选》文稿,逃难之路,亦不能忘记救国,即使以诗歌的形式。父亲还嘱咐伊甸一定要写日记,战争结束后可以出一本《逃难记》,父亲希望以孩子的视角记录和纪念中国人民这段苦难历史。10岁的伊甸,牢牢记住父亲的话,坚持写日记。逃难之路漫漫,1937年到1946年,十年时间,从浦东到宜山,到定番,到贵阳,到独山,再到贵阳,到重庆,到宜昌,跨越九省,伊甸写了24本日记。
1946年9月10日,正好是中秋节,伊甸一家平安回到杭州临平。1947年9月,伊甸上大学,改名为汪晴,毕业后在对外文委工作,1977年起在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1987年离休,2019年获得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
我刊本期“封面人物专题”特别推出这部70多年前的《伊甸的逃难记》。首先,感谢伊甸的父亲汪静之,是他嘱咐女儿写日记;其次,感谢伊甸的母亲符竹因,是她把这些日记保存下来;再次,感谢93高龄的汪晴老师和她女儿雁雁老师,没有她们的热诚相助,我们将无缘走近那些并不遥远的“不可磨灭的岁月”。
历史是什么?自从有了人类文明,一代代人都在不断探讨着这个问题,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爱德华·霍列特·卡尔更是专门撰写了一本书叫《历史是什么?》。卡尔说:“历史是历史学家对历史事实之间连续不断的,互为作用的过程,就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在这里,我们先不谈历史学家和历史事实之间那些连续不断的互为作用的过程,摘取后面那一句——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确实如此。当我们今天谈论历史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身闲诗旷逸,心静梦和平。”生活在和平年代,我们能够和希望给予国家和民族的过往苦难岁月的,是一种满含着热爱与眷恋的回望;我们希望与过往苦难历史对话,更是希望从苦难的历史中获取生命的力量,为未来铺就光辉而幸福的道路。这种希望亦如昔日的伊甸、今日的汪晴老师所说:“我希望这些难得保留下来的记录,能帮助后来的人们了解历史,热爱祖国,热爱和平。”
如此简单,如此郑重。
《伊甸的逃难记》作者汪伊甸/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