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对人;过不去,对事”
2020-01-16夏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夏辰
在《曾经如是》中,郝蕾饰演面馆老板雪莲,她穿着自己准备的藏袍在剧场里真实地扯面。
剧组供图
“他说,因为你是千千万万的雪莲,很多雪莲在这个世界上,她们做错了什么吗?她们没有啊,她们就是认真地生活,善良地对待别人,但这一生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我懂了。”
“人生是不是就这样? 早上和面,晚上洗锅。人生的苦到底有多久? 一天、一个月、一辈子? 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无法满足的苦,那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我承受了这么多,还是无法得到宁静?”
这是《曾经如是》第四幕一段重要的台词。郝蕾因为这一段台词接受了这部戏。话剧《曾经如是》由赖声川编剧并导演,郝蕾、张杰担纲主演,2019年12月9日在上剧场进行了中文版世界首演,时长达五个半小时。
郝蕾饰演的雪莲是一个面馆的老板,生活在云南大山深处。灾难在一天之内同时发生。丈夫阿福是想走出大山的歌手,跟着别的女人跑了。刚刚考进城里上学还没有离乡的女儿如意,死于地震。雪莲活了下来,收养的女儿也叫如意。
第二个如意死于“9·11”事件。在经历了重重磨难之后,雪莲回到纽约布鲁克林,回到她的面店。她还能有什么念想? 见到阿福。
她想在自己瞎掉以前,见到那个一夜之间疯了一样跑掉、半生没有踪影的丈夫。
她在医院见到了阿福——无钱、重病、将死的阿福。雪莲把阿福带回家。疼痛的时候,阿福脱口喊出的是“美玲”——一个抛弃了他的女人的名字。
郝蕾的戏剧史只有三台戏,有一台是孟京辉的,还有一台也是孟京辉的,再有一台,就是赖声川《曾经如是》。
第一台孟京辉是《恋爱的犀牛》。“犀牛”在北京舞台上火成了“现象”。郝蕾看了三四场,私下觉得“我才是那个明明”——那时,她还是上戏的学生。
毕业后,她进了中央实验话剧院——国家话剧院的前身。孟京辉是实验话剧院的导演。孟京辉听到旁人的电话,人艺邀请郝蕾去演一出戏。孟京辉说:我们的演员应该演我们的戏! 于是院里下通知:郝蕾,上“犀牛”。郝蕾与段奕宏主演的2003年版《恋爱的犀牛》是“犀牛”的第二个版本,也是最受欢迎的一个版本。
2012年,犀牛1000场纪念演出,郝蕾已经不想演了。她觉得:“我不是‘明明了。那个太浅了,太年轻了。”
2018年,郝蕾突发兴致,买了一副藏族头面和一身藏袍,买了也没穿,正好碰上《曾经如是》。她说,给雪莲穿行吗? 于是这套服饰成了第一幕雪莲的订制行头。
郝蕾与《曾经如是》之间还有几个偶然的因缘。她要做导演,有一个电影剧本磨了四五年。故事也发生在云南,有一个主角也叫多吉,六个主角中也有一个心理医生。
“他欠美玲的,雪莲欠他的”
南方周末:你说过接这个戏是觉得它能解决你对人生的一些问号,是什么?
郝蕾:我现在没有特别知道是什么,但是演着演着我突然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在消业障吧,每演完一场,消完一场业障。张杰说,哎呀,又开始做梦了,他认为就是每演一场,做一场梦。我不是这种感觉。通过完全虚构的故事,你会觉得遇到的障碍其实都没有什么,会释怀很多事情。
南方周末:最初你接受这个角色就是源自雪莲怀疑人生的那一段台词?
郝蕾:确实是那一段“人生是不是就是这样了,人一生的苦要受多久? 一天一个月一辈子”。我演得最不好的也是那一段,太奇怪了。开始的几场,我真的恨不得想说,就这样,就这样,是不是就这样! 这是我的感受,只不过我没有把“他妈的”放进去,但实际上那个感受就是“有没有完呐,这一辈子”,有点愤怒。
后来赖导跟我说,她不是那样的。他说我老觉得你应该坐下说,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是千千万万的雪莲,很多雪莲在这个世界上,她们做错了什么吗? 她们没有啊,她们就是认真地生活,善良地对待别人,但这一生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说我懂了。
但我演完那天,我说导演你知道吗,你比我大24岁,我是属马的天蝎座,你也是属马的天蝎座。人生其实是需要阅历的,我现在演的,只是在模仿你的感受,但这不是我的感受。他说其实你没有必要模仿我的感受,他还说了一句话,“一个从不抱怨的人了,她有一点点抱怨了。”我就懂了。
我第一次看剧本,这一段是最打动我的。这个人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那是因为你上辈子欠他的,只是你看不见而已。这时候你心里会舒服很多,不管他是真的假的,因为你也看不见,但是最起码你会觉得好吧。人总是需要有一个理由的。那段台词最后一句话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这梦中醒来”,我也在问我自己,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梦中醒来。
南方周末:赖声川的戏,大结构看起来挺复杂的,小片段都是很生活的。
郝蕾:之前跟老孟(孟京辉)合作过两次,孟京辉跟他是完全相反的导演。演员应该跟水一样,你装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样子。但我后来在想,可能我应该更合适赖老师,这可能跟年纪也有关系。最好的表演,你就活在那儿就行了,没必要再去表现什么东西,可能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并不这么想,但我现在认为这是非常准确的。
南方周末:我原来以为,你会比较喜欢《暗恋桃花源》中爱情的那部分。
郝蕾:那个对我来说太小了,小时候是OK的,就是年纪问题。比如说我们这个戏吧,每次排练,排练两个月,在后面排练场,我们那些女孩子哭的啊,甚至我们开始演了,很多人在最后一幕,蹲在那儿一排,然后还跟那儿哭呢,因为最后一幕没有她们女孩的戏。甚至两个演老翁老妇的俩孩子,其实都是九几年的,但是演得非常好,演完他们俩下去哭一会儿,随后上来。
他们有一次在排练场问导演,我刚好排练完了,导演说快快快,快过来,大家都在问我为什么雪莲不恨阿福,我说您是要问我吗? 然后他说,我给了一个答案。那帮年轻女孩,二十几岁,如果恨阿福的话,就不是雪莲了。我就笑了笑,我也没给什么答案。你无法给二十几岁孩子一个答案的,也不需要给。如果我跟二十几岁的我说,其实那个爱跟恨已经没有关系了,我相信二十几岁的我也听不懂,也不想听。你会觉得,怎么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还要想见到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接回家,如果没有恨,你为什么还要问他那个美玲怎么样,这完全不是爱情。就是一种债吧,他欠美玲的,雪莲欠他的。这种东西就像还是放不下? 没有,我是过不去。
这句话特别经典,不是放不下,是过不去,其实听起来差不多,但是特别不一样。放不下,是你还爱着这个人,过不去,是我过不去这个事。放不下,对人;过不去,对事。
南方周末:丁乃竺(赖声川夫人)说,郝蕾在《曾经如是》里扯面真的是在扯面,很多观众看得很饿。
郝蕾:最开始,我问导演,我说无实物的还是什么? 他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我认为做面对雪莲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去查了非常多资料。其实这个面片在西藏是没有的,云南的藏族或者是青海的藏族才有这种。我认为这个真实感很重要的,对观众不重要,对我是重要的。
一幕的时候我并没有用擀面杖和切刀,因为实际上人少的情况下,她就是这样搓,只是没有水,有水的话,这个面是可以吃的,我就是这样完成的。我越做越快、越做越多,面都不够用了。从二幕开始擀,弄很多,已经很有经验了,多长、多厚,韧度是什么样子,怎样好揪之类的。如果看到那个面片,你会发现都是一样长的,就是你非常有那个手感了。实际上如果没有真实在做的话,可能你感受不到人生是不是早上和面晚上洗锅,你感受不到那个东西。
南方周末:你平常是做饭的人吗?
郝蕾:我会做,但是没时间。中国人的一生是饮食的一生,不管你会不会做。我觉得雪莲就很有意思,真的是赖导说的千千万万的雪莲。黄磊来的时候说的,《如梦》的主角有一点传奇性的,但他更喜欢我们这个戏,很普通,这个人你会觉得在哪儿都能见着。
南方周末:《曾经如是》是一部长剧,很多小片段都很真实,但最真实的就是雪莲,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面馆老板,有这么一个雪莲。
郝蕾:我跟赖导说,有一些词,开始时的雪莲不能那么说,类似她跟美玲说“如果下山到城里去,他(阿福)会走丢的”,之前是“想成名的梦想会使他变得平庸”,剧本这句台词挺好,但不是当时的雪莲能说得出来的,她没什么文化。她特别像我们在西藏看到的很多老太太,不知道家在那儿,某个村,某个寨子,一步三磕,最后磕到大昭寺,她是她自己的世界,插在每一个佛像上,然后就回家了。你问她,释迦牟尼的一生是怎么回事?她可能不知道,她可能也不需要知道,我认为雪莲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相信,没有为什么。
南方周末:很多观众认为这是一出悲情剧。
郝蕾:我有个朋友,也是记者,她看了戏,气坏了。她在后台来找我的时候,我忘了告诉她这是一个悲剧。她在三幕的时候就已经疯了,想完了完了,没带纸巾,然后一路哭、崩溃。她后来写了一篇文章,说赖导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就完全不管不顾了。她认为赖导之前的戏还会给观众留一些美好,或者是幻想,现在完全没有。
真实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就像我那个朋友,她肯定是不想接受的,所以她会觉得,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是一个悲剧。人生是一个悲剧,有人提前告诉你吗,只要有生老病死这个事,不就是一个悲剧吗? 谁没提前告诉你啊,告诉你,然后呢,你不还得过吗。所以对于我来讲,我最喜欢这个戏,就是它太真实了。
“一用心就会特别累”
南方周末:你认为表演艺术是什么?
郝蕾:艺术是什么? 我自己的总结就是,我们大家知道精神在物质之上的,艺术是精神的总结,它是高于精神的,它几乎跟哲学是一致的。哲学对生活有没有用? 当然是有的。有一本书关于昆德拉的,叫《叩问存在》,是他的书迷总结的他。
这本书在说什么呢?哲学到底有没有用?有三种人,一种人是按照哲学生活,一种人是完全不理哲学,一种人是边看边生活,但其实归根结底是一样的,因为哲学就是存在那里,它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总结出来的,表演也是一样的。大家能够知道演员是什么,演员并不是到那儿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那是疯子,我觉得真的好演员是害羞的,是需要场域和舞台。
演员是什么?演员是我看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存在,现在是个办公室,我认为这个是寺庙,它就是寺庙,我相信了,你才能相信。如果我老在问这个问题,它不是个寺庙,当然它是个办公室,那就没办法做演员了。
因为你不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只有你投射,好多人都会觉得是,这个环境给了我,这个服装,然后我才能成为雪莲,不是,是我投射了这个世界,我投射了雪莲这个人,在我的心里,然后我才会感动,然后我才会真实。
南方周末:你什么时候在舞台上找到自信,认为自己的表演都是对的?
郝蕾:说到自信,我首先想到紧张。我4岁就开始上台,在幼儿园就上台跳舞了。但在2014年之前,任何上台之前我都是紧张的。我在写一本关于表演的书,帮大家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这里面有一个章节就是关于紧张。紧张到底是不是好事,你应该什么时候紧张? 我的经验是,只要踏上舞台那一步,我就忘了紧张。但之前,那心脏真的快跳出来了,无论你演多少场。
2014年二轮《柔软》的时候,我问了詹瑞文这个问题,我说詹老师你紧张吗,然后他说,你等一下我去洗手间,他就走了,马上就要上台了。他经纪人说,你看不出来他紧张吗,我说看不出来啊。他说,每一个人紧张的解决方式也不一样,詹老师特别,临场前三分钟,在保利是打两场铃,二铃已经打起来了,他必须要上一个洗手间。我说为什么呢? 他经纪人说,因为他想用这个时间的紧张压迫去解决他内心紧张的压迫。
我自己的紧张呢,我拿什么去解决? 后来想想,我知道我紧张什么了,我太想让自己完美了,必须完美,必须是最好的,所以就会紧张。后来我就在想,我凭什么是完美的,凭什么是最好的,就演得烂一点,又能怎么样呢,你一辈子都没试过烂,那就试试好了,结果你就不紧张了。好多看过一轮《柔软》的朋友说,你二轮比一轮演得好,我说为什么啊? 更自如,更放松,更无所谓,但又出现另外一个东西:太不紧张了。
这次《曾经如是》,我的不紧张已经可怕到一定程度了,太不紧张了。一想不行,我不能那么不紧张。有一天赖导去排《如梦》了。转天赖导回来了,说这两天怎么样。我说赖导,你昨天没回来,昨天我那场演得太烂了。他说,真的吗? 不会吧。我说特别烂,不是演这个戏最烂的一场,是我有生以来最烂的一场。他说为什么呢? 我说磁场不太对吧。就可能太不紧张了。
南方周末: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这种自信是与生俱来的?
郝蕾:这个自信,我认为是与生俱来的,我上台前心脏会跳出来,但是一上去就忘了,与生俱来。我在这儿,你得看我,你得听我,我是神,就像《柔软》时候,“我是上帝”。《柔软》有一段特别逗,我必须要那儿有个凳子,我必须要站上去。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保利是一千多个观众,有在二楼挺远的,我说必须到达每一个角落,现在告诉你们,我在发光,看着上帝,上帝告诉你们改变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尊重你原本的样子,就那段词。
在舞台上我必须得是个上帝,就很奇怪的感觉。至于是谁告诉你的,或者你怎么有的,都不知道。或者你是一个催眠师,此刻必须笼罩全场,不管有多少人。
南方周末:2019年你四上微博热搜,原因多多,包括“教科书式的演技”。
郝蕾:教科书式的演技,也是我作的孽,类似的很多,郝蕾被边缘化、只能去演一个配角什么的,感觉像为我伸冤一样,哪怕在说我好,那个不是真实的。大家为了美好,却不真实,这是我非常不喜欢的。《鹤唳华亭》后面我不知道剧本什么样,我也没看过,电视剧我也没看过。但是我那天跟导演说,哎呦,有钱真好啊,必须要有钱,艺术就是一个烧钱的事,没有钱怎么搭的宫殿,那个衣服怎么做。
我们这个行业没有办法的,它就是一个特别烧钱的事,一个商业行为,它必须得卖回来。在这个情况下,用一些能够带动票房的手段,是非常正常的。所以我也不太同意,有一些演员们在叫嚷,中年了,怎么你又没戏拍了,这个别闹了,别无病呻吟,我已经在论坛上炮轰他们两次了。你选了那一条路,你得尊重自己的选择。我是从不觉得自己选择有问题的人,因为选择之前我想了很多。你从小饰演一个邻家女孩,是一个青春偶像,但是你选择了今天的你,就应该尊重自己,没必要再去说,为什么他们各种大戏找一些不会演戏的小鲜肉。我觉得那都是废话,因为你不能卖钱,就很简单。
南方周末:很多观众认为,郝蕾演每一个配角都很用心。
郝蕾:当然每一次你也很闹心,就是说,如果你不用心——这个跟爱情也差不多,你不用心你就没那么累,你一用心就会特别累,没有什么人能真正知道演员的状态。我在演戏的时候,可能谁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就能发飙,真的,因为你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者是我那个状态,我在抓那个人物的状态,是非常辛苦的。你处在一个游离、半游离的状态,你一会儿是郝蕾,一会儿是人物。
其实没有那么多时间回到你自己,但有时候你自己还得在,那个人物又不能飘走,并不是说,大家说收工了,喝酒去,玩去,你就完全回到自己,很难很难。但是我呢又特别奇葩,我又特别不喜欢“不疯魔不成活”这句话,我不喜欢投入得拔不出来,我觉得那不是职业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