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日常生活与资本主义逻辑
2020-01-16万娜
万 娜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2020年上半年,COVID -19病毒席卷而来,在国际社会尽最大可能保持社交距离以遏制病毒传播的呼声中,“居家办公”成为许多行业得以维持运营的重要途径,甚至在某些行业中,“居家办公”从疫情期间的权宜之计过渡为工作的新常态[1]。在这种“居家”与“办公”极端糅合的生产劳动中,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维度被外部力量强行挤压甚至消弭,而时间维度的优势却愈发凸显出来。尤其从“工作日”的角度来看,在“居家办公”模式的挑战下,其中的社会空间要素趋近于零,而时间要素却弥散至日常家庭生活的各个角落,这个概念是否还能维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攫取剩余价值的时间秘密?重温马克思对“工作日”的剖析,或许能帮助我们对当下因疫情而急速产生的这一新变化有更透辟的了解。
商品是资本主义社会用来重塑社会关系的武器,它不仅以千变万化的姿态占领生产领域,还因在其中凝结了的劳动时间而渗透到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劳动时间贯穿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产生活和意识形态层面最直观的一个表征是关于“工作日”的斗争。
一、“工作日”所表征的资本主义生产中的时间维度
“工作日”是一种特殊的时间计算单位。它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时间做了专门的分类,但它本身的意义又不只是计时这么简单。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中,马克思曾频繁使用“工作日”这一词语,但并未对其历史做专门追溯,也未对其做正面界定,常常使用“例如某个交换价值是一日的产品,它表现为一定量的金银,这一定量的金银等于一日的劳动时间,也就是一个工作日的产品”[2]这样的表述,实际上是默认了这一词语所指涉的对象在当时政治经济学语境中作为常识出现的身份。
即便在《资本论》中最初提到“工作日”时,这一概念依旧没有得到充分的界定和辨析,它依旧被当作常识性的词语使用,比如“如果一件上衣代表x个工作日,两件上衣就代表2x个工作日,以此类推”[3],或者“如果12先令的金额是24个劳动小时或2个工作日的产物,那末首先可以得出,2个工作日物化在棉纱中”[4],等等。这一系列的操作表明,作为一个概念,“工作日”不是一个艰深的术语,它指涉的对象浅显直白,这应该与人们将劳动时间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地位和作用作为成规惯例接受下来有关,并在日常的生产生活中自觉执行这一规定。但马克思对围绕这一概念展开的论争史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资本论》第八章专论“工作日”,其中第5节针对“争取正常工作日的斗争。十四世纪中叶至十七世纪末叶关于延长工作日的强制性法律”展开历史追溯。这又表明,“工作日”作为一个概念理解起来虽不复杂,但在社会历史中却承担着阶级斗争焦点的重任,它的被反复论争实际上勾勒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两大阶级利益日常交锋的轨迹。
在追溯“工作日”的斗争史之初,这一概念身上烙印的阶级政治色彩被直接提取出来:
……工人终生不外就是劳动力,因此他的全部可供支配的时间,按照自然和法律,都是劳动时间,也就是说,应当用于资本的自行增殖。至于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时间(即使是在信守安息日的国家里),——这全都是废话!但是,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象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因此对待工人就象对待单纯的生产资料那样,给他饭吃,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资本把积蓄、更新和恢复生命力所需要的正常睡眠,变成了恢复筋疲力尽的机体所必不可少的几小时麻木状态。在这里,不是劳动力的正常状态的维持决定工作日的界限,相反地,是劳动力每天尽量的耗费(不论这是多么强制和多么痛苦)决定工人休息的界限。资本是不管劳动力的寿命长短的。它唯一关心的是在一个工作日内最大限度地使用劳动力。它靠缩短劳动力的寿命来达到这一目的,正象贪得无厌的农场主靠掠夺土地肥力来提高收获量一样。[5]
这是一段带有控诉性质的描述,非常清楚地呈现出在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中资产阶级以劳动时间为手段残酷剥削无产阶级的面貌。从描述中可见的是,工作日与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及休息时间之间明显构成了冲突。简单来说,工作日所覆盖的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处于对立阵营。在资产阶级将工作日长度设置得趋于极限的情况下,劳动时间趋近于极限,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本应占用的具体时间则趋近于零,两者之间的比例畸形。从这一角度来看,工人阶级的生产生活是不正常的、非人的。
“工作日”的长短因资本贪婪的增殖欲望而缺乏明确的界限,在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它本能地趋向于无限延长。但从事生产劳动的工人因正常的生理极限而要求将工作日的长度控制在正常量以内,并要求劳动力的买卖同样遵循资本家所宣扬的商品公平交易原则。这是生产劳动者与资本之间展开的关于“工作日”的斗争,它关乎资本主义社会物质财富积累的稳定性,还关乎资本扩张可能达到的边界。因此“工作日界限”的问题不仅仅是两个阶级在劳动时长上的论争,还关系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动力。一方面,资本家认为:
资本家按照劳动力的日价值购买了劳动力。劳动力在一个工作日内的使用价值归资本家所有。因此,资本家有权要工人在一日之内为他做工。但什么是一个工作日呢?当然比一个自然的生活日短。短多少呢?关于这个极限,即工作日的必要界限,资本家有他自己的看法。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是资本的灵魂。而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6]
而另一方面,也是令人感到讽刺的一方面却是,资本贯彻到日常生活每一个毛孔里的“公平交易”原则,被作为生产劳动者的工人阶级拿来反对资本家利用“工作日”对他们的劳动力实施的无底线压榨:
你经常向我宣讲“节俭”和“节制”的福音。好!我愿意象个有理智的、节俭的主任一样,爱惜我唯一的财产——劳动力,不让它有任何荒唐的浪费。我每天只想在它的正常耐力和健康发展所容许的限度内使用它,使它运动,变为劳动。你无限制地延长工作日,就能在一天内使用掉我三天还恢复不过来的劳动力。你在劳动上这样赚得的,正是我在劳动实体上损失的。……我要求正常的工作日,因为我和任何别的卖者一样,要求得到我的商品的价值。[7]
由于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天然地将“工作日”视为一个不定量,这也就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一开始就预告了关于劳动时长的论争不可避免。资产阶级从早期肆无忌惮地延长工作日时长导致劳动力后继力量不足,到经过妥协后将“正常工作日”的界限设定在12小时,然后再度因对劳动时长疯狂的渴求而别出心裁地提出童工“换班制度”,无一不昭示着资本贪婪的扩张欲望。甚至儿童年龄标准化的问题都是为了给大工业生产提供充足的劳动时长而人为设置的律法:
但是资本毫不体谅,却掀起了一个叫嚷了好几年的鼓动运动。运动主要是围绕着儿童的年龄标准问题,因为法律规定,儿童每天做工不得超过8小时,并且要受到一定的义务教育。根据资本主义人类学的说法,儿童时代到10岁,或者至多到11岁就结束了。……于是政府在1835年建议把儿童年龄的界限从13岁降为12岁。但这时外界的压力也越来越带有威胁性。下院没勇气这样做了。它拒绝把13岁的儿童扔在资本的札格纳特车轮下每天被压榨8小时以上。1833年的法令完全生效了。直到1844年6月一直没有变动。[8]
除了人为降低“儿童”的年龄界限,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还对少年以及女工这些半劳动力的年龄界限也做出进一步规定,“从1847年7月1日起,‘少年’(从13岁到18岁)和所有女工的工作日先缩短为11小时,从1848年5月1日起,再最终限制为10小时”[9]。这实在值得玩味。儿童、青少年、成人、老年等年龄阶段本是生物学意义上对人的年龄段的模糊划分,与这些划分在教育学、法律、社会学领域有不尽相同的依据。但在离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基础更近的这些法律条文中,年龄的划分与劳动时长紧紧捆绑在一起。换句话说,划分年龄阶段的目的正是为了方便劳动时间界限的设定,所以13岁以下的“儿童”法定劳动时长是8小时,而稍稍超出这条年龄界限的“少年”的劳动时长则直接跳转至10~11小时,显现出资产阶级不容置疑的劳动时间观。与此同时,与儿童和少年这种按年龄段划分的劳动力并列的另一种非常规劳动力与性别有关,“女工”作为被支付工资的对象,与男工区别开来,这更加直观地宣示了劳动时长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衡量其劳动价值时的重要地位。也就是说,性别、年龄这些划分人类群体最基本的标准,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都被劳动时长这一标准所渗透,性别因劳动时长的差异而更加区别对待,年龄阶段因劳动时长而做出泾渭分明的划分。“工作日”拥有重新组织社会生产生活的神奇魔力。
“工作日”是一个劳动时间可长可短的变量,这一特性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安排劳动时长时拥有极大的弹性。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时期,“工作日”直观地表现为嗜血的刽子手形象,锱铢必较,分秒必争。但随着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因不同历史时期的生产力水平以及各种技术条件和手段发生改变,劳动时长实际上是在随之调整的,而由此带来的“工作日”内部劳动时间长短、集散、脑体分工等各方面的变化,使得“工作日”必将以多样的形式重新组织社会生产生活。
二、资本主义机器生产、“工作日”中工人的异化与自由
“工作日”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互成就的关系,驱使它本能地在规定的劳动时长内寻求劳动力价值的最大化实现。当法律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达成协议,对劳动时长给予强制性规定之后,资本家如何更高效地利用以“工作日”为单位购买下的劳动力,用来创造现有生产力水平上最大化的剩余价值这一任务就显得尤为迫切。而这种迫切催生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现代化转型。
以分工为基础的协作,在工场手工业取得了自己的典型形态。这种协作,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特殊形式,在真正的工场手工业时期占据统治地位。这个时期大约从十六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末叶。[10]
分工,这个话题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就已经出现,它是政治经济学的经典话题,也的确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异常醒目的表征。但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论及“分工”话题时,虽然谈论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分工现象,但实际上还没有能够将这种现象置于它本应所属的生产关系中去理解,因而大多还只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表象的简单指认甚至承认,以及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的伦理谴责。而《资本论》中谈论的“分工”,已经是历史唯物主义目光注视下的“分工”,它指认的是历史进展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种特殊的阶段时“分工”所呈现的具体形态。这种分工已不仅仅只是任何社会历史阶段都会程度不一出现的农业、手工业、商业等等的社会性分工,更是在从工场手工业阶段进展到机器大工业阶段的路径中,因“惜时如金”所产生的环环相扣的工业体系性分工的进程。从劳动时间的角度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分工”的具体要求有阶段性变化。在工场手工业阶段,尽可能“减少生产商品所必要的劳动时间是自觉的原则”[11],这是争取绝对剩余价值最大化的直接手段。但由于当时技术条件所限,机器还只是零星或局部地被运用到“某些需要大量人力、费力很大的简单的最初的过程”[12]中,机器力和工人劳动力之间的关系表现得简单而直白,前者只是后者的部分代用品,两者共同结合成“总体工人本身”。这也就是说,在工场手工业阶段内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生产资料还没有独立化为资本而同工人相对立”[13],它们共同为尽可能节约资本所看重的劳动时间服务。即便如此,工场手工业生产已经对工人阶级的自由发展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因为劳动时间的宝贵,致使工场手工业内部的分工出现等级,工人的劳动技巧呈现割裂的、片面的、畸形的发展:
工场手工业把工人变成畸形物,它压抑工人的多种多样的生产志趣和生产才能,人为地培植工人片面的技巧,……工场手工业工人按其自然的性质没有能力做一件独立的工作,他只能作为资本家工场的附属物进行生产活动。[14]
将处于工场手工业中的工人描述为“畸形物”,是马克思对一直以来关心的“人的异化”和“劳动异化”问题的再度回应。只不过这里从劳动时间与分工的关系角度再次看待“异化”时,其中现实的艰辛与革命的复杂程度较之此前又有了更为具体的样貌。
经过工场手工业阶段,当生产力水平所支持的科学技术手段发展到一定程度,机器全面介入资本主义生产就成为大势所趋,毕竟由机器节约下来的劳动时间成本令资本家垂涎欲滴,而资本也有足够的权力“迫使”科学为资本服务[15]。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经历了初早期阶段对节约劳动时间极致的追求之后,不论是从个体劳动力的生理极限,还是从劳动力的可持续发展情况来看,都不太能够再从单纯地延长“工作日”的角度迎合资本扩张的欲望。而将机器从劳动力的身份转变为生产资料的身份,使得劳动价值不只是靠凝结在商品中的劳动时间并获得交换之后才得以兑现,还可以在生产过程中就将自身的价值部分地转移到商品身上,通过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之间的差价实现价值增值的预告。
但由工场手工业阶段到机器大工业阶段的转变并不只是简单的机器力减轻人工力负担的美好童话[16],毕竟体系化的机器生产与局部替代人力的机器相比,带来的是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构性调整:
生产方式的变革,在工场手工业中以劳动力为起点,在大工业中以劳动资料为起点。因此,首先应该研究,劳动资料如何从工具转变为机器。[17]
而且,马克思也特别提示“必须把许多同种机器的协作和机器体系这两件事区别开来”[18],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不仅仅只是投放到生产过程中的机器数量上的悬殊,更由于机器参与生产的程度不一所带来的资本主义生产特性的迁移:
在工场手工业中,单个的或成组的工人,必须用自己的手工工具来完成每一个特殊的局部过程。如果说工人会适应这个过程,那末这个过程也就事先适应了工人。在机器生产中,这个主观的分工原则消失了。在这里,整个过程是客观地按其本身的性质分解为各个组成阶段,……由于所有局部机器都同时动作,产品就不断地处于自己形成过程的各个阶段,不断地从一个生产阶段转到另一个生产阶段。……如果说,在工场手工业中,各特殊过程的分离是一个由分工本身得出的原则,那末相反,在发达的工厂中,起支配作用的是各特殊过程的连续性。[19]
工场手工业以工人与生产流程相互适应的分工为组织生产的原则,所以生产流程有步骤地“分离”是其特性,而机器化生产以机器的体系化协作为组织生产的原则,所以生产流程不间断的“连续性”是其特性。这两种组织生产的原则除了在最终获取的剩余价值量方面有直观的影响之外,还对生产劳动者参与生产的方式产生重大影响。大规模的机器体系实质上是生产劳动者在历史上创造的“自己过去的、已经物化的劳动产品”[20],因而机器从原先工具的地位一跃而起直接介入生产过程,不完全是人控制机器,而是几乎也越来越现实地表现为人配合机器,甚至反过来被机器所支配。这与资本主义社会中日益物化的社会关系何其近似。
既然日益发达的机器化大工业生产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调整,它不可避免地会在人的精神生产领域产生一言难尽的影响。从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的时代所接触到的具体情境来看,生产劳动者会因其所属的分工类别不同而在精神生产的自由度层面表现各异。有一部分生产劳动者只是机器单纯的操作者,具有极为明显的可替代性。但还有一部分生产劳动者掌握着暂时还不能完全被机器所替代的技巧技艺,这部分工人表现得与大工业时代不完全同步:
当大工业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还要依靠个人的力量和个人的技巧才能存在时,也就是说,还取决于手工工场内的局部工人和手工工场外的手工业者用来操纵他们的小工具的那种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时,大工业也就得不到充分的发展。所以,且不说着这样生产出的机器很昂贵,——这种情况作为自觉的动机支配着资本,——已经使用机器的工业部门的扩大,以及机器向新的生产部门的渗入,完全取决于这样一类工人增加的情况,这类工人由于他们的职业带有半艺术性,只能逐渐地增加而不能飞跃地增加。[21]
所谓“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指的是工人主体的能力,这些能力在十九世纪的生产力水平和技术条件下还没有能够被机器完全取代。所以在不追求分工而是追求连续性生产流程的大工业时代,机器覆盖不到的生产步骤,是小部分分工现象依旧保存的原住地,同时也就成为大工业得不到充分发展的原因。只是可以很明显地推测,一方面“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这类问题,如果单从技术性层面来讲,比较容易通过社会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和技术条件的跟进而获得解决,十九世纪之后的历史进程也印证了这一点;但另一方面,“带有半艺术性”的职业,这些“只能逐渐地增加而不能飞跃地增加”的工人数量,他们如何与大工业生产相处,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话题。很显然,马克思在这里并没有完全将“发达的肌肉、敏锐的视力和灵巧的手”视为纯技术指标,而是将其列为“半艺术性”职业所需要的能力之中,这与他此前在《大纲》中提到过的“工匠或行家”所从事的非生产性劳动在思路上有衔接,因而也就留给了《资本论》中所提到的这些能力参与非生产性劳动的想象余地。而相较“半艺术性”的手工业,文学艺术生产与大工业生产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应该是更予人以遐想空间的。可以设想:如果仅因半艺术性职业的存在,大工业就可能得不到充分发展的话,那么因文学艺术的存在,大工业是否有可能始终无法全面覆盖全部的生产呢?
三、“工作日”向工人日常生活的渗透
《资本论》第十三章“机器和大工业”中,列举了十个与之相关的话题:
(1)机器的发展
(2)机器的价值向产品的转移
(3)机器生产对工人的直接影响
(4)工厂
(5)工人和机器之间的斗争
(6)关于被机器排挤的工人会得到补偿的理论
(7)工人随机器生产的发展而被排斥和吸引。棉纺织业的危机
(8)大工业所引起的工场手工业、手工业和家庭劳动的革命
(9)工厂法
(10)大工业和农业
这十个话题谈论的几乎都是受到机器和大工业影响力而发生显著变化的领域,其中既包括对工人的影响,也包括对工厂、工厂法、农业的影响,还包括对工人家庭的影响等。实际上,这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工场手工业阶段大举步入大工业阶段的过程中,在整个社会生产生活层面造成的波动。显而易见,这种波动的范围是全局的,宏大的,也是历史性的和结构性的,更是具体的和细微的。
机器化的大工业生产除了在生产劳动领域对工人的劳动力价值造成碾压性伤害,造成工人的畸形发展,还因对生产方式的结构性重组,不可避免地越过工厂生产的界限,侵入工人的日常生活领域,带来种种改变。首先,从机器和大工业生产对工人劳动时长的直接作用力来看:
缩短工作日,这种起初创造了使劳动凝缩的主观条件,也就是使工人有可能在一定时间内付出更多力量的办法,一旦由法律强制实行,资本手中的机器就成为一种客观的和系统地利用的手段,用来在同一时间内榨取更多的劳动。[22]
“缩短工作日”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减法表述,其中却玩弄着劳动时长和劳动强度此消彼长的把戏,同时还暗藏了劳动力市场结构份额的调整。在看似缩短了的工作日中,成年男工也好,童工或女工也好,他们的劳动强度毫无疑问地加大,这源于资本追逐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的本性。而且由于工作日缩短的首要条件来自机器在生产劳动中的普遍运用,这使得工人在不得不接受劳动强度加大的同时,还必须竭尽所能配合连续性的机器生产,甚至接受机器对他们的控制,迫使他们自己的生产劳动成为机器化生产中的一个齿轮或一颗螺丝钉。不仅如此,
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甚至减轻劳动也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为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生产过程的智力同体力劳动相分离,智力变成资本支配劳动的权力,是在以机器为基础的大工业中完成的。变得空虚了的单个机器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学面前,在巨大的自然力面前,在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面前,作为微不足道的附属品而消失了;科学、巨大的自然力、社会的群众性劳动都体现在机器体系中,并同机器体系一道构成“主人”的权力。[23]
这就是十九世纪工人所处的机器劳动的状态。由于机器本身的发明创造是历史上的工人阶级的智力成果,机器对后来的工人阶级表现为智力的实体。在工场手工业阶段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这种智力成果主要以生产工具的身份发挥作用,对生产劳动者的影响有限。但在大工业阶段,机器以生产资料的身份覆盖几乎生产劳动的各机构、部门甚至产业的时候,工人的劳动力价值受到这个由历史造就的智力系统的庞然大物的威胁,只能得到更为片面的呈现。在机器生产劳动中,处于一定工作日之内的工人,其身体和精神受到加剧的劳动强度的伤害,这使得工人的生产劳动由于智力与体力的分离变得更加徒有形式,单调乏味。不仅如此,由机器化大工业生产所造就的智力与体力的对立,将原本属于工人阶级劳动成果的机器划归到生产资料一方,但后者却为资本家所有并被资本家利用,事实上造成了工人阶级被自身劳动成果严重奴役的残酷现实。与此同时,这种伤害和奴役并不只是局限在工作日以内的生产劳动过程中,因为被伤害的神经系统也好,还是被压抑的肌肉运动也罢,这些病症都表明它们不只是在工作日才会“发作”的病痛,而是“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也就是说在工作日受到的伤害和奴役,其效果有极大可能会蔓延到工作日之外的领域,进入非生产劳动以及日常生活。
而这种机器化大生产给工人阶级造成的身心压迫,一方面来自在主导生产劳动这件事上机器与人的悬殊力量对比,另一方面也与工人阶级收入的来源——工资的计算方式密切相关。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第十八章中专门讨论了工资的两种基本形式,计时工资和计件工资。所谓计时工资,即“日工资”,是“劳动力的日价值、周价值等等的转化形式”[24],而计件工资,则“无非是计时工资的转化形式”[25]。工资是工人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它表现为工人在劳动时间内出卖劳动力所获得的货币数量,但工人对它的使用绝大多数时候发生在劳动时间以外的日常生活中。因此工资拥有得天独厚的衔接劳动时间和非劳动时间的身份,从它身上可以看到机器化大生产给工人造成的伤害从工作日向日常生活扩散的基本方式。
从计时工资来看,大工业时代的资本直白地凭借工作日内的劳动时长展开剥削,变本加厉的压榨给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带来直接打击。一方面,机器化大生产极大地压低了劳动力的价格,致使工人阶级不得不向工作日以外的劳动时间寻求工资来源;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又动用劳动力自身之间的竞争迫使工人甘愿承受工作日延长的剥削和痛苦。
就机器使肌肉力成为多余的东西来说,机器成了一种使用没有肌肉力或身体发育不成熟而四肢比较灵活的工人的手段。因此,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第一个口号是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这样一来,这种代替劳动和工人的有力手段,就立即变成了这样一种手段,它使工人家庭全体成员不分男女老少都受资本的直接统治,从而使雇佣工人人数增加。为资本家进行的强制劳动,不仅夺去了儿童游戏的时间,而且夺去了家庭本身通常需要的、在家庭范围内从事的自由劳动的时间。
劳动力的价值不只是决定于维持成年工人个人所必须需的劳动时间,而且决定于维持工人家庭所必需的劳动时间。机器把工人家庭的全体成员都抛到劳动市场上,就把男劳动力的价值分到他全家人身上了。……因此,机器从一开始,在增加人身剥削材料,即扩大资本固有的剥削领域的同时,也提高了剥削程度。[26]
计时工资改变的不只是成年男工的劳动时长,而是连带成年男工家庭成员的生活习惯、成长方式、成员关系都随之调整。由此可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采用计时工资的计酬方式,改变的并不单纯只是一个笼统称谓下的工人阶级的生产生活方式,这个阶级的内部有无数个家庭的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的日常生活轨迹,每条生活轨迹都因为资本对劳动时间的吞噬而并入到资本扩张的历史进程中。
而作为计时工资转化形式的计件工资,给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也是结构性的:
撇开纯技术上的和技术上可以排除的障碍不说,对工作日的规定还遇到工人本身的不规则的生活习惯的障碍,这特别是发生在这样的地方,那里盛行计件工资,在一天或一星期中所旷费的时间可以由以后的过度劳动或做夜工来补偿,这种方法使成年工人变得野蛮,使他们的未成年的和女性的伙伴遭到毁灭。劳动力耗费方面的这种毫无规则的情形,虽然是对单调乏味的苦役的一种自发的粗暴反应,但在极大程度上是由生产本身的无政府状态引起的,而这种无政府状态又是以资本对劳动力的不受限制的剥削为前提的。[27]
这段描述勾勒了工人的日常生活习惯、工资、生产劳动和社会(家庭)关系之间因“资本对劳动力的不受限制的剥削”而形成的连锁反应。计件工资虽然只是计时工资的转化形式,但两种不一样的工资计算方式实际上给工人阶级规定了两种不一样的生活习惯,也即日常生活状态。在计件工资的规定中,工人的劳动时间变得“灵活”,可以由本人根据个人意愿自由选择是否在某一时段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代价是如果某一时段内不从事生产劳动,那么在其他时段内必须从事“过度劳动或做夜工”,否则脱离了大工业生产体系的劳动力无从出卖自身以获取交换价值。但很显见,这样的“灵活”和“自由”并不是工人阶级真正掌握劳动的主动权,只是他们因嫌恶工作日“单调乏味的苦役”而对工作日的界限所做出的野蛮回击,并且效果很不理想——“使他们的未成年的和女性的伙伴遭到毁灭”[28],他们的家庭生活也极大可能因为成年男性劳动力徘徊挣扎在工作日边缘的不安定状态而变得不规则、野蛮和粗暴。
从历史上看,劳动时间并不天然就是产品(商品)价值计量单位,或者说产品(商品)的价值与劳动时间之间曾经没有必然联系。这种联系出现在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占据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而非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产品价值并不以劳动时间作为计量单位。马克思考察了资产资本主义生产之前的各种生产形式,发现在这些生产形式中并不存在完全以“创造价值”为目的的生产劳动,因而在产品中也就不存在完全以创造剩余价值为目的的剩余劳动时间。所以从历史上看,劳动时间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特有的价值逻辑,它根植于“生产劳动”之中,它是剩余劳动时间的寄居之所,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可能放弃的“秘密”。
不论“工作日”是否以工厂、写字楼、办公室等为社会空间标志展开,只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依旧以榨取生产者的剩余劳动时间为手段获得剩余价值,那么“工作日”就会不惜以侵占“工作日”以外的时间为代价变幻各种形式以满足这种生产关系的野心。时间,无疑是资本批判视野的重要维度。正如日本马克思主义学者内田弘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主题所做的概括:“重温作为文明的资本概念的发生史,从中发现自由时间主体的形成过程,这正是我们应该从《大纲》读取的主要内容。”[29]正是在时间的基础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得以建立起一个商品、货币、资本、生产劳动、日常生活等等嵌入其中的严密时刻表,剩余价值从这张庞大的时刻表格栅中汹涌而出。
注释:
[1]WorkingLifeHasEnteredANewEra,TheEconomist, 30/05/2020. [2020年6月30日] https://www.economist.com/business/2020/05/30/working-life-has-entered-a-new-era. 这篇文章大体是对疫情冲击下“居家办公”的未来走势的一个预测,文章篇首有一个对比:Farewell BC (before coronavirus), Welcome AD (after domestication),将COVID-19对工作生活层面造成的影响譬喻为划时代的;文章篇末有一个比较,In a sense, this is a return to normal: until the 19th century most people worked at or close to their homes. But social historians may still regard 2020 as the start of a new age,大意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常态的回归:直到19世纪大多数人都是在他们家附近工作的。但是社会历史学家可能仍然将2020年认作新时代的开始”。
[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7页。
[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9页。
[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12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94~295页。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60页。
[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61~262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10~311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14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73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6~387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87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97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399页。
[15] 马克思的原话为:“大工业则把科学作为一种独立的生产能力与劳动分离开来,并迫使它为资本服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00页)
[16] 马克思就曾经引用过约翰·斯图亚特《政治经济学原理》中的一句话来表达这种讽刺:“值得怀疑的是,一切已有的机械发明,是否减轻了任何人每天的辛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08页)
[1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08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15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17~418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25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20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52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64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94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03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33~434页。
[2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23~524页。
[28] 马克思在这段引文的注释里引用了《工厂视察员报告。1865年10月31日》中的话,“如果他们有子女,还会让自己的子女来劳动”,可以看作对“未成年的和女性的伙伴”的解释,意指家庭成员。
[29] [日]内田弘:《新版〈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研究》,王青、李萍、李海春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