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2020-01-15卿云歌
《金石录》是我国最早的金石研究专著之一,其面世却是在著者赵明诚逝去六年之后。他的妻子李清照整理、刊校并作序,其序言折射了两宋时期私人藏家的收藏史,以及伴随收藏而来的情感与人生。
南宋绍兴四年(1134年)农历八月的临安,52岁的李清照正在为亡夫赵明诚的《金石录》作序。《金石录》或许为赵明诚的生前身后做了个了结,《金石录后序》则是李清照为自己大半生的婚姻与际遇做了个了结。
斯时,南宋已过了南渡初期的急剧动荡,时局暂时安定下来。从南宋小朝廷到普通黎庶,渐渐习惯了敌来我逃、敌去我安的节奏。曾经的巨大失落与愤懑,已被庸常生活日复一日地磨出钝感。
于个人,李清照经历了人生中的不断失去—失去国,失去家,失去丈夫,而在失去生命这一终极结果到来前,她因为再嫁、诉讼与离异,貌似也失去了部分名誉与体面。
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这是个适宜坐下来回忆的时候。回忆是种奇怪的滤镜,总是会对事实做特殊的折射或调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甜蜜时光,会被施加美颜效果,甜蜜到无以复加,然而这终归是带着忧伤的,忧伤又赋予甜蜜以特殊的美感,这美也无以复加。那些曾经的苦难则会被施加虚化效果,渐渐丧失真实感,说起来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可以麻木,可以笑谈,也会在某个时刻猝不及防地泪下。
因此,当我们跟随李清照的笔触与思绪,沿着时间之河上溯时,其实是游走在别人的记忆里,亦真亦幻,亦历史,亦人生。
收藏伊始:甜蜜新婚时
她迎面遇见自己,是在1101年的汴京街头—她18岁,赵明诚21岁,正是锦瑟华年、神仙美眷。两家皆为清贵仕族,她的父亲是礼部员外郎,他的父亲是吏部侍郎。
他在太学读书,初一、十五可告假出来,拿件衣服典当了,换得五百钱,便直奔相国寺集市而去,逢上特别的日子还会带她携游于古玩书市。
赵明诚爱金石久矣,自幼便喜探寻前代遗迹,收集石刻碑铭、青铜器皿等。他9岁随父亲在徐州时,收集了当地一些古代刻录,其眼光与见识引得士林赞叹不已。18岁时,他已蔚然成为一代金石学大家。当时有传国玉玺在咸阳出土后被送至京师,将作监李诫亲手摹印了两本,其一就特意送给了赵明诚。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她爱诗词文章,他就是第一读者并填词相和;他爱金石,她就陪他逛相国寺赏玩碑铭古物。两个文艺青年顺带再买些零食果品,让眼睛与口腹之欲都得满足,变身快乐“吃货”。
归拜父母后,她和他便回房展玩,一边吃着可口的杂果,一边考辨钟鼎彝尊的款识、碑碣上的文字和年代。她存疑,他能侃侃而答;他欲查证,她能旁征博引。她听他,仿佛树里闻歌;他看她,仿佛枝中见舞……
人世如荒野,爱如应答。遥看已识,试唤便回。正是这样有应有答,才会直入人心。此时,收藏更像是生发爱的一个由头,还远未到成为寄托的地步。她和他,尚不需要。
收藏积累:仕宦闲居时
赵明诚出仕后虽有俸禄,衣食却依旧素朴,常四处搜访天下古文奇字。再加上他父亲此时已官居丞相,亲旧也多有掌管国家图书、编修国史的馆阁,更为他提供了便利。有散失的《诗》、史,出土的竹简、经传等,他就尽力抄写,务求留存;若看到古今名人书画,以及夏商周三代的器物,脱下衣服典当也要买下。
在她看来,他这习气有着书呆子般的可爱,所以回忆时并无怪责。后世有人讲:“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此理当是相通的。
崇宁年间,有人拿着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索价20万钱。夫妻俩完全无力购买,但又不忍轻易放去,好歹留了两宿,反复观赏后归还。她和他怅然若失,相向惋惜。
一个人的爱好,成为夫妻共同的爱好,牵系着共同的喜悦与怅惋。日就月将,逐渐积累起来的不仅有他们的收藏,还有他们的感情。
北宋重文抑武,是个盛产文艺青年的朝代。最大牌的文艺青年宋徽宗赵佶执政后,更是大兴文艺事业,举国征取花石纲,遗祸无穷。又重用童贯、蔡京等人,新旧党争不断,政坛翻覆无常。李清照之父先贬谪又起复,赵明诚之父先拜相又罢相,后赵父死,赵明诚入狱,再后来赵家子弟皆被削职,回青州闲居。
青州故宅,一住十年。夫妇俩每得一部古书,即共同勘误校对,整理完毕后做上名签,分门别类收藏。有古人书法、绘画、铜彝、金鼎等,则舒卷摩挲,反复观赏,指摘瑕疵。两人沉浸其中,竟至于忘记时间,常是不知不觉一天便忽忽而过,于是点上蜡烛夜以继日。
收藏之余还有别样乐趣。每日饭罢,夫妻煮水、烹茶,茗烟袅袅中,指着堆积的书山,说某历史典故记在某书某卷的第几页第几行,以是否说中定胜负,胜者可先喝茶。她博闻广识,最擅此道,常常得勝,然后举杯大笑,笑得茶水都倾覆到怀里,惹得他拊掌大笑。此情此景着实动人,但若转换成追忆视角,难免教人心生酸楚。她写至此处便不由感慨道:“甘心老是乡矣。”
他们的收藏,此时在质与量上达到了顶峰。一则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堪称当时书画收藏家之首。一则数量大,类目多,青州故居中造起了书库,分簿册记录。
收藏易使人起执着心,赵明诚尤甚,李清照渐渐感觉到了不便。两人的性格本就不同:赵明诚严谨端方,偏于学者气质;李清照洒脱随意,诗人气质更浓。前者要求书橱上锁,欲取书便要拿钥匙并登记,若损坏弄脏则要擦净或涂改正确。后者只觉不耐,收藏原是快心适意之事,如此反倒自寻烦恼。究竟是玩收藏,还是被收藏玩?这是个问题。
婚姻所求无非是妥协中的和谐。她小小地抱怨后,开始节衣缩食,只为购买一些副本让自己随意使用。他后来断续出仕,曾在淄川乡间偶遇一位奇人,其家珍藏白居易手书的《楞严经》。赵明诚竟以太守之尊,恳求借上两三天,然后疾驰回家与妻子共赏。到家已是二更,两个痴人烹茶展玩,相对狂喜,不忍入睡。
他是她愿意包容妥协的那一个,她是他想第一时间分享惊喜的那一个。如此便已足矣,完美的婚姻是没有的,就像完美的收藏也不存在一样。
收藏散佚:南渡颠沛中
靖康二年(1127年)一月,金军攻陷汴京;四月徽宗、钦宗二帝被掳,北宋灭亡。高宗赵构辗转南逃,到临安暂时安顿下来,是为南宋。
战乱是收藏家的噩梦。国难当头,人命且贱,遑论这些身外之物?夫妻二人再三权衡,先去掉书籍中印本厚重者,又去掉绘画中同幅多卷者,再去掉古器中没有款识者。行李依然庞大,只好再将那些印本易得的书、平常的画、笨重的器皿剔除。饶是如此还装满了十五车。留在青州故居的书册器物堆满了十几间房屋—是年十二月青州兵变,这批收藏被焚毁殆尽,上天向来不惮以最无情的方式掠走人的至爱。
掠走的又何止器物?
建炎三年(1129年)六月十三日,赵明诚受命赴湖州任职,时局动荡,他决定独自前往。分别之时她问:“如果情况紧急怎么办?”他戟手遥答:“万不得已时,先舍弃行李辎重,次舍弃衣服被褥,再次是书册卷轴,然后是金石古器。独宗族礼器,你须亲自携带,与之共存亡。切记勿忘!”乱世飘忽,人如蝼蚁,金石收藏也许是她能把握的最后一份踏实。岂料他途中感染疟疾,待她星夜赶到时已病入膏肓,八月十八日作诗时绝笔而终。
回忆虽然痛切,但在她已是重温过千遍万遍,此处落笔时反倒冷静。依宋朝律例,财产悉数归她所有。这是28年婚姻的见证,是未亡人的情感寄托,也是沉重的负担。
太后和皇帝尚且还要逃难,何况她一个带着“博物馆”的寻常妇人?她先往洪州送去一批,但这些很快在战火中化为灰烬。继而跟随高宗逃难,到过温州、越州、衢州等地,颠簸中又丢失不少。接着,朝廷里传出谣言,诬蔑赵明诚曾以玉壶结交金人,李清照遂决定将全部收藏进献皇家。可惜她的脚步赶不上高宗逃难的速度,寄存期间文物又被平叛官军收走一些。寓居会稽时,房东凿墙挖洞,偷走数箱书画,她出价赎回也只得到一部分……
此时,她的生活犹如荒诞剧,还因为这批收藏而招致骗婚,这是她在《金石录后序》中不想提及的。最终,她不惜坐牢也要告发骗婚之人,毅然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再婚生活,此后拖着病体开始编纂赵明诚留下的三十卷《金石录》。
“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金石已所剩无几,唯赵明诚手书犹存,记录着这些收藏是如何来到他們的生命中;她的序,则清晰记录着它们又是如何逐一离去的。
得之何其艰难,失之何其容易。不过今日追忆,当时惘然罢了。所以她告诫后世好古博雅者:有聚有散,有得有失,这是常理,不必执着。
岁月不居,金石是过客,她和他也是过客。唯一能证明它们存在过,他们也活过的,大抵就是这些刻印流传的书卷吧。也许此录及序也会湮灭吧?可能她落笔时曾作此想。幸好,今日我们还能读到。时光在攫夺的同时总会留下些什么,这便是意义所在。
卿云歌,《意读》杂志社主编,“I see 我见”公众号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