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协景观思想及其对中国风景园林实践的启迪
2020-01-14兰泽青岳邦瑞王敬儒
兰泽青 岳邦瑞 王敬儒
“妥协景观”在本文中特指通过人与自然互相妥协所达成的景观,它既是一种从能量角度划分的自然-人工生态系统类型,也是一种处于自然境域与人工境域之间的、人与自然交互型的土地利用(或空间区划)类型,还是一种指导风景园林规划实践的思想方法。其概念源于生态学家奥德姆(Odum)对生态系统的分类研究,他在景观利用的空间类型中提出“妥协环境”(Compromise Environment)观点。其后,由风景园林学者约翰·莱尔(John Lyle)进一步发展,提出“妥协景观”观念,这是在以自然过程为主导的空间环境中,通过规划设计等实践活动体现出妥协思想,兼具人与自然多目标的景观形式,莱尔称这种景观形式为“人文生态系统”(Human Ecosystems)。本文通过对“妥协景观”起源与形成的梳理,探索“妥协思想”对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实践的启迪与借鉴。
1 “妥协景观”思想的源起与形成
1.1 奥德姆的“妥协环境”概念原型
“妥协环境”思想源于奥德姆对生态系统发育与人类生态学相关性的研究。奥德姆认为生态系统发育原理与人和自然的关系紧密而不可分割,人类为了从环境中获取更多的“产品”,试图将生态系统维持在早期演替阶段。但景观并非单纯的“供货仓”,更是自然与人类共存的家园,所以必须在生态系统发育阶段与人类多种需求的矛盾之中寻找解决之道[1]。奥德姆通过生态系统的能量对生态系统类型进行了划分,这是因为“能量被选为一般的共同特性来整合生物的和物理的组成要素而成为功能性整体”[2],在通过考虑生态系统发育原则如何在总体上与景观相关时,土地利用的“分室模型”(Compartment Model)被提出和用于对生态学理解的空间划分[3]。模型将空间划分为4类,“妥协环境”被认为介乎于“生产性环境”(Productive Environment)和“保护性环境”(Protective Environment)之间(图1)。“妥协环境”的提出是为了解决对空间最大利用目标冲突的问题:审慎地通过对不同类型土地的不同管理策略,将景观划为独立单元,使景观具有明确使用目的。景观划分所产生的“妥协环境”中存在着“妥协景观”思想。
从单元划分的角度而言,奥德姆所述的“生产性环境”和“妥协环境”都是徘徊于演替早期与成熟阶段之间的空间单元,区别在于“生产性环境”下人类通过化石能的补给延缓演替,“妥协环境”则更多依靠除太阳能以外的自然能量,同时“妥协”所有功能中的某部分来完成大方向的演替。“妥协环境”为人类提供了新的方向——通过自然能量的利用完成可持续发展。
1.2 莱尔将“妥协区”发展为“人文生态系统”
“妥协环境”为空间规划提供了一种平衡人地关系的可能,有助于风景园林建筑师的实践开展(图2)。法布士(Fabos)在大都市区风景园林规划中对景观应用规划分室模型,进而对所规划区域的空间类型加以划分,并尝试将“妥协环境”转化为“妥协区”(Compromise Zones),“妥协区”是结合自然生态与人文诉求的综合区域,是多功能用途区域[4]。风景园林学者约翰·莱尔则在《人文生态系统设计》(Design for human ecosystems:Landscape,land use,and natural resources)一书中对“妥协环境”思想作了进一步诠释。他将分室模型对应为4类区域(图3),其中“妥协区”被认为是可以为人类所开发利用的生产力与环境妥协之间的平衡区域,他将“妥协区”称为“人文生态系统”[5]。
莱尔将“妥协区”转化为“人文生态系统”,一方面是由于“人文生态系统”所体现的“妥协景观”思想传承于生态系统“功能性整体”[6]思想,是对空间生态秩序的建立,亦是对生态系统“生物与其环境之间由于不断进行物质循环和能量流动过程而形成的统一整体”[1]概念的诠释;另一方面,“人文生态系统”打破了沿承自传统生态学中排斥将人类的影响纳入生态系统的“自然生态系统”范式思维,顺应了坦斯利(Tansley)对生态系统中“人类是产生变化的一种主要营力,是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7]的解释,是对“自然与人类协同空间”[8]概念的体现。
“妥协景观”思想与“妥协环境”是有一定区别的。首先是空间位置的确定方式,奥德姆以能量化分为基准,“妥协环境”妥协的是多种生态用途,而“人文生态系统”则侧重于对“妥协思想”的体现,在风景园林规划实践中强调对自然能量的应用,并非以能量对景观类型进行划分。其次,“妥协环境”更适用于宏观上对土地利用类型的确定,“妥协景观”则不局限存在于固定空间用地对象,“人文生态系统”存在于自然环境与人工境域的广袤区间内,通过对自然过程机制的主导,人类重塑、拓展、维护与管理所参与的自然生态系统[9],构成一个稳定的生态秩序,进而形成全新的自然-人工生态系统类型。“妥协景观”较“妥协环境”有更具体的应用实践策略,追求通过规划设计等人工的空间实践活动,让“妥协”的思想在景观中得以表达。
图1 景观利用规划分室模型[4]
图2 景观建筑师修改后的分室模型[1]
图3 空间划分及其所属生态系统类型(作者绘)
1.3 中国语境下“天人不相胜”的妥协景观思想
“妥协景观”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与人,不相胜”思想相接,即人与自然在这一空间中互相妥协、各让一步、兼取所需、和谐共融。人类在这一类型空间中通过遵守自然的既定过程,避免与自然相互之间产生冲突与争执,这是“妥协思想”在空间中的体现。
王绍增对“交境”的描述就是“妥协景观”以东方思维进行的理解,他将“交境”细分为“然人境”与“人然境”[10](图4、5),这类似于人工与自然交互环境下,2种不同空间类型是人与自然交互空间的2种区分,奥德姆将两者区分为“生产性环境”与“妥协环境”。反映在生态系统中,所谓“人然境”是以人为主导,以人工技术为驱动,这就类似于人工技术生态系统。所谓“然人境”则是“妥协景观”的一种体现,即“人文生态系统”。这其中“人类技术生态系统”仍然强调人对于自然的主导和工业社会对整个生物圈的关系,“人文生态系统”则更强调人类对自然过程的参与,充分展现着“妥协”的概念,是人与自然相互间的“妥协”“和合”,是东方思维中“天人不相胜”思想的一种体现。
以往规划设计中,强调人与自然的博弈,人与自然呈对立态势,包括自然或人类内部也存在目标博弈的对立关系。空间划分的二元对立是带来这种危机的根源。伊恩·麦克哈格(Ian McHarg)就认为人与自然之间存在着二元性,这种二元性正是生态危机的根源,而且二元性的认识已经深深地扎根在西方传统文化认识当中[11]。奥德姆与莱尔认为这种对立是可以避免的,“妥协”意味着可以将所有的生态过程都有选择地筛取一部分,最终组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人文生态系统”,这是广义上的“妥协景观”,是“妥协”的思想让人与自然目标对立向多目标的多用途方向迈进。而对景观从空间类型的“三境”与“四区”划分是解决这种对立的有效方法(图5)。
2 “妥协景观”思想对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实践的启迪
2.1 对当前国土空间区划方法的启示
“妥协景观”思想对风景园林规划等实践活动的启迪首先反映于宏观中对空间类型的划分。当前我国在国土空间规划中,对空间类型的划分多以“生态、生产、生活”的三分类型划定,土地资源被视为一个综合的功能整体,3种功能不可分割且相互关联[12]。“多规合一”提出后,确定了“三区三线”的划定形式,“三分”划定具有高度概括性,满足了空间的动态需求,有利于实际规划中的空间管控[13]。但是在空间利用上回避了人类与自然在过渡与交互空间中的冲突。“三分”空间将人类生活的区域都划定为“生活空间”,但实际上闲置空地、城市与城郊不可建设用地,甚至某些雨洪管理水塘等,都同时扮演着生物多样性与人工境域下对自然途径选择的双重角色[14],不可以“生活”或“生态”空间来定义,而应该划入“妥协区”之中。
由此看来,“妥协区”概念是对“三生空间”的补充与完善,是广义“妥协景观”思想在空间规划中的启示,“三生空间”外,存在着广袤的“妥协区”(图6),其空间用地对象存在于从人工境域到自然境域之间的过渡区域。“多规合一”中“三区三线”的划定是基于生态保护红线、基本农田保护线和城镇开发边界线而划定出“三生”空间[16],此外的空间除独立建设用地外,在生态思想主导下可以划入“妥协区”。因此,宏观视角下将人类可以涉足,但并未改变其中自然过程的区域定义为“妥协区”,该定义同《全国主体功能区规划》中限制开发区域的空间类型划定类同。《全国主体功能区规划》在空间划分及功能划定上对国土空间进行了“四分”[17],对应于以生态系统对空间的4类划分,可将国土空间进行如表1方式分类。
2.2 对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实践范式的启示
有别于传统“自然生态系统”范式影响下的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实践方法,“妥协景观”思想在追求自然生态系统主导的过程机制前提下,强调人类参与的重要性。在传统“自然生态系统”范式下,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实践过于极端地将保护与利用2个方向简化,亦如以麦克哈格为代表的“唯自然论”“唯技术论”激进思想,使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存在2个问题:一方面,规划设计仅仅立足于对自然环境的积极反馈,将人的需求进行了抑制,使风景园林视角下的生态规划转向以科学技术为主导的生态规划范式[18];另一方面,对生态垂直过程的过分关注使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存在静态研究,造成了人为形成的景观格局中生态过程同自然系统的融合问题。
图4 境的分类与空间类型的对应(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1])
图5 “三境”与“四区”对空间的划分(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1])
图6 “妥协区”在国土空间规划中的位置(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5])
“妥协景观”思想下,“人文生态系统”强调要具备人为意识的设计以及管理生态系统,才能实现人类与其他生物栖居环境的可持续发展[8]。“人类生态系统”的结构、功能与所在区域位置异于“自然生态系统”范式,包含有社会属性与意识作用。“人文生态系统”的结构存在交互,包括风景园林中各个物种之间的交互,也包括人与自然的交互,构成了人文生态系统的稳定性;通过对生态系统动力机制的了解,理解“人文生态系统”在空间中的功能,明确景观的空间目标;结构与功能随区位而变化,空间位置决定了景观格局与过程,莱尔认为“人文生态系统”需要理解景观空间位置,最终的景观方案才能和谐地融入生态过程当中。自然生态系统中的演替与自然过程是无意识的,很难满足人与自然的双重需求,因而传统生态规划范式存在系统自运转的问题,人文生态系统设计在自然过程主导下,通过人的参与维系结构的稳定性,达成妥协共生的规划目的。
“妥协景观”强调多目标协同,尤其是大尺度风景园林生态规划设计中,需要通过多目标协调,使景观具备成为人类与动植物的共存创造最佳且可持续的栖息地的可能。由此,莱尔提出一套由目标到设计方案形成的流程(图7),完成对基于自然过程下人为主导生态秩序的建立。这套流程包含了“妥协景观”中存在的涵盖了人与自然诸多诉求的九大类设计目标,首先通过确定“妥协景观”的空间位置来对应设计目标,当存在多目标时,对目标的主体方向进行明确,依靠功能来确定相应的过程机制,形成一套完整的设计流程。该设计流程具有较为完善的实践过程机制,尤其是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存在多目标性,难以精确,通过该机制的运作能够对多目标达成一个较为清晰的凝练;此外,该设计流程注重对过程的探究,避免了以往风景园林生态规划实践中,为了达成既定目标而产生的“黑箱”运作,清晰的设计过程有助于对目标导向下方案可能朝向的精准预测,为实践后的管理提供了明晰的对应要求。
3 “妥协景观”思想的实践案例
“妥协景观”通过对人与自然中多目标价值的权衡,以人工建构的生态秩序,让生态过程能够良性运转。《人文生态系统设计》一书中的诸多案例对其实践过程进行了详述,其中橙县案例与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较具有代表性。
3.1 南加州橙县案例——多目标的平衡方式
南加州橙县(Orange County)南部城市边缘地区大部分位于阿利索河(Aliso River)分水岭一侧,这一空间维持着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生状态。人类介入该空间后,对这一区域的需求是快速城市化,而当地埃莉索河的水资源不足以承担区域中空间的进一步开发利用。“妥协景观”思想引导了空间中多目标的平衡,指引了方案最终形成的方向,多目标的平衡是“妥协景观”有别于传统风景园林生态规划中人与自然博弈的手段。“人文生态系统”的构建中包含3个基本内容:尺度转换与嵌套、设计过程、生态秩序构建。这其中对尺度与过程的理解,是为了对多目标平衡的方式起到确凿的认识作用。
通过生态学尺度向空间尺度的转化[19],“人文生态系统”明确了其尺度等级,并形成了尺度嵌套(图8)。莱尔基于费尔曼定律,认为每一尺度等级所关注的区域与设计焦点皆有所不同,但是尺度等级之间形成了信息的传导,使空间的目标具有指向性。这其中,区域尺度以上,更多以政策与大区域目标为信息传导,往往形成宏观的非精确目标;规划单元尺度以下,才具有确切的生态关注点和具体目标。通过对规划单元等级的分析,南加州地区阿利索河流域水资源稀缺,水源限制了区域中人类对空间的开发利用。同时南加州地区人口在一定时期内呈现增长趋势,因此该区域空间中水资源的合理利用与人口增长成为核心目标。
过程机制的研究提出多目标平衡的可能——案例中的2个目标并不能很好地平衡,这就需要对过程机制进行深入了解。尺度等级之间的信息传导,明确了从宏观到微观尺度中,自然与人文各个过程机制,使风景园林实践对多目标的平衡成为可能。通过分析阿利索河流域自然水文过程以及人为活动参与下,对水循环过程可能起到的作用,得出这一区域内最大的矛盾在于对水资源的平衡利用,对空间的开发利用必须恪守水系统循环的规律,如果水系统无法完成足够的运转,那么自然过程将遭到破坏。通过人工方式,形成对水系统的合理循环与利用,有助于两者目标的平衡(图9)。
图7 从设计目标到方案形成的流程(作者绘)
规划师在平衡这2个核心目标的基础上提出了对2个目标各有侧重的5个方案,通过对5个方案的水预算进行评估,最终选择了能够平衡用水需求和满足空间对人口容纳的方案,该方案反映了2个目标的互相妥协。该方案采取了最大程度的水循环利用技术以维系水资源的运转,从而不破坏与改变自然过程。方案保留了一定尺度的开放性空间,以有效地完成水资源收集、存储、运动及对地下水补充等一系列过程。
3.2 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案例——人工建构的生态秩序
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约850hm2,其试图打造一个具备全球性的野生动物保护区,在保护濒危物种的同时,兼具娱乐和公共教育目的。这样一个多目标共存的空间需要通过对生态秩序的建立来达成可持续发展。生态秩序重塑了人为介入的自然空间,并使自然过程与人为活动形成了融合。
图8 “人文生态系统”中的尺度等级(作者翻译整理自参考文献[6])
图9 阿利索河流域自然与人工开发水循环系统对比(作者翻译整理自参考文献[6])
表1 空间“四分”中的不同划分类型
图10 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的生态秩序分析(作者翻译整理自参考文献[6])
结构、功能与所在区域位置构成了生态秩序,“人文生态系统”中的生态秩序首先表现为有形的空间实体,广义上讲结构由非生物成分以及生物成分组成,即岩石、土壤等自然空间要素构成的自然空间格局与动植物等生物所构成的有机秩序。功能是水平方向上能量传导与物质流动的反映,是自然过程与人文过程所体现的动力机制。区域位置则反映了时空尺度上所设计区域的形成机制。
图10显示了圣地亚哥野生动物园的自然空间格局与生物有机秩序。动物园为了保障育种的数量,在密度比自然条件大得多的情况下将生物的栖息环境进行了压缩,区域的演替朝向使大型动物生存的自然条件极为苛刻,种群的数量超过了景观的承载能力,过度践踏与动物对植物的摄取造成了地表的严重侵蚀与裸露。这在人口大于土地支撑的景观中是常见现象。
1978年,加州理工学院的设计团队提出当地需要构建一个能够人为控制的生态系统。这首先需要一种复杂而多样化的灌溉系统,为当地多样化的植物群落提供更快更好的生长条件。然而水资源匮乏限制了植物生长,通过人工营造水系统和灌溉系统增加湿润区面积使植物量得到增加。在自然降雨条件下,该区域植被年产甚微,随着灌溉的进行,植被得以成倍增加,当地地表侵蚀与生物多样性得到缓解与提升。设计预案中,为了配合植物的生长,人为的动物迁徙被提出,对于迁徙习性的动物而言,这有助于复制它们在自然状态下的迁徙环境,使人工构建生态秩序成为可能。
4 结语
从生态学角度的提出到莱尔将之空间化并最终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风景园林规划实践的思想方法,“妥协景观”经历了一个较长的生态原理空间化过程。它既是理论认识工具,也是规划实践工具,对中国当下的生态文明建设问题具有启示意义。可以看出,“妥协景观”是一种具有整体思想的空间实践方法,在当下中国的风景园林规划实践活动中,对生态文明建设等具有启示作用。“妥协景观”中的分区思想同当下的国土空间规划联系了起来,另外在思想方法上,“妥协景观”中的工具论,可以为风景园林规划设计实践起到一定的指导作用。
尽管具有较为重要的启示作用,“妥协景观”同当下中国的实际情况也有一定的“水土不服”。例如在分区中,中国国土空间规划中的“三生空间”在空间对象上已将用地类型做出了全盘划分,在空间对象的对应上,“妥协景观”还需要具有明确的对应;工具论如何在当下中国的风景园林规划实践活动中进行指导,也需要通过实践来反馈。所以,“妥协景观”在当下中国的融入还需通过实践进一步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