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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中的民间叙事研究

2020-01-14

中州大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搜神民间

郭 艳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文献信息中心,郑州 450002)

随着叙事学研究的深入,民间叙事逐渐引起中国学者的关注。一些研究者首先对民间叙事的概念进行深入研究,并提出了各自的观点。

程蔷从叙事主体的角度把叙事分为民间叙事和文人叙事两大类。董乃斌和程蔷在《民间叙事论纲》中进一步指出,民间叙事具备口头性的基本特征,易变、易散失,在流传过程中会出现多种异文。[1]杨利慧打破“文本的历时性研究”的思路和模式,把表演理论引入民间叙事研究。[2]柯玲认为,民间叙事是指“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的叙述活动,是民间意识形态的集中体现”[3]。王丽娟指出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区别在于:一是叙述的事件不同,二是即使叙述同样的事,叙述方式不同。[4]在现当代文学中,民间叙事更多的是指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价值取向,“指一种非权力形态,也非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形态的文化视界和空间”[5]。

随着多位学者对民间叙事理论的研究及创作实践的分析,国内民间叙事研究取得了不少进展,但民间叙事的概念依然不是特别明晰。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本文的研究对象,对民间叙事进行界定:民间叙事是指在一定群体中传播、体现民间立场对某一事件或一系列事件的叙述,它的载体既可以是口头形式,也可以是书面形式,叙事主体既可以是无主的民间集体,也可以是文人知识分子。民间叙事包括神话、传说、童谣、民谚、民俗,等等。

一、《搜神记》与民间叙事的关系

《搜神记》作为志怪小说的代表作,记录了许多神奇怪异之事,其中有一部分西汉传下来的历史神话传说和魏晋时期的民间故事,这一类作品是全书的精华,对后世文学影响较大。

干宝在《搜神记》的序中写道:“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谓无失实者哉。卫朔失国,二传互其所闻;吕望事周,子长存其两说,若此比类,往往有焉。从此观之,闻见之难,由来尚矣。夫书赴告之定辞,据国史之方册,犹尚如此;况仰述千载之前,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缺,访行事于故老,将使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为信者,固亦前史之所病。然而国家不废注记之官,学士不绝诵览之业,岂不以其所失者小,所存者大乎?今之所集,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6]2

从《序》可以看出,《搜神记》的来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考先志于载籍”;一类是“收遗逸于当时”。在“仰述千载之前”时,干宝“记殊俗之表,缀片言于残缺,访行事于故老”,不可避免会有“失实”的问题;在“采访近世之事”时,干宝坚持史家秉笔直书的原则,如果“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但不论是考察前代典籍还是采录当世之事,干宝都注意“访”的运用。这个“访”其实就是搜集民间叙事的一个重要方法。

正是由于干宝按照史书实录的方式撰写《搜神记》,因此《搜神记》保留了大量的民间叙事。有神话故事,卷一记载了许多上古时期的神话人物,如:鞭百草神农、雨师赤松子、缴父赤将子舆、陶正宁封子、采药父偓佺、七百岁彭祖、孔甲龙师师门、乘木羊葛由,等等。有民间传说,如:盘瓠传说、蚕马传说、干将和镆铘、韩凭夫妇、董永和织女、杜兰香与张传、李寄斩蛇、丁姑过江,等等。有民间歌谣,如:“得绥山一桃,虽不能仙,亦足以豪。”[6]4“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屋之咎。”[6]8“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6]88“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6]89有民间风俗,如节日习俗:阴子方腊日以黄羊祭灶见灶神(《阴子方祭灶》);宫廷节日习俗“十月十五日,共入灵女庙,以豚黍乐神,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乃巫俗也。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之相连绶。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九月,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命。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6]24。有服饰习俗:“晋武帝泰始初,衣服上俭下丰,著衣者皆厌腰……至元康末,妇人出两裆,加乎交领之上。”[6]93“灵帝建宁中,男子之衣,好为长服,而下甚短;女子好为长裾,而上甚短。”[6]85“初作屐者,妇人圆头,男子方头。盖作意欲别男女也。至太康中,妇人皆方头屐,与男无异。”[6]96有妆容习俗:“汉框桓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6]83“晋惠帝元康中,妇人之饰有五佩兵。又以金、银、象角、玳瑁之属,为斧、钺、戈、戟而载之,以当笄。”[6]97“晋时,妇人结发者,既成,以缯急束其环,名曰撷子髻。”[6]96有饮食习俗:“羌煮、貊炙,翟之食也。”[6]94还有婚丧习俗,在《搜神记》中死而复生的篇目中体现得较为集中,如:《王道平》《河间郡男女》等,本文不再一一列举。

随着《搜神记》的经典化,其中记载的民间叙事又对后世的历史、文学产生影响,成为新的民间叙事的源头。宋代以前,《搜神记》在目录学中的分类是被归为史传类而非小说。人们往往把《搜神记》的内容当作史料引用,如:《后汉书·方术传》引用《搜神记》11 条,其他人物传引用 20 条;《宋书·五行志》引用 70 条,《宋书·符瑞志》引用 8 条;王隐《晋书》引用 14 条;臧荣绪《晋书》引用 6 条;《晋书·五行志》引用 70 条。至《新唐书·艺文志》才将其归为子部小说类。这些史书对于《搜神记》中民间叙事的传播和发展又产生了积极推动作用。《搜神记》中的民间叙事对于文学的影响更加直接,唐传奇、《西厢记》《窦娥冤》《三国演义》等文学经典都或多或少地取用其素材。

二、《搜神记》对于民间叙事的继承与创造

《搜神记》记录下来的民间叙事其实是经过干宝筛选编辑过的民间叙事,是原生态民间叙事的静态文本,因此一定程度上带有文人叙事的色彩。《搜神记》记录民间叙事主要有三种方式:

1.直接采自前书

《搜神记》还取用同为志怪小说集《列异传》中的一些故事。在《列异传》有限的辑存篇目中,就有十多篇被《搜神记》辑采,如“蒋济亡儿”“三王冢”“鲁少千”“弦超”“胡母班”“蒋子文”“宋定伯”等条故事。同一故事《搜神记》明显比《列异传》在叙事上更加具体,但由于《列异传》宋以后未见公私著录,原书已佚,所以仅以当代所存之本进行比较,并不客观。李剑国曾指出,《搜神记》与《列异传》“同一故事相比,文字尽管常常有繁简之别,但我们相信那是由于《列异传》的佚文不完备,并不是《搜神记》对它作了加工补充。照古小说写作的一般情况,大抵是辗转抄录”[7]328。这一点可以从《列异传》中的“冯夫人”和《搜神记》中的“冯贵人”对比加以验证。

汉桓帝冯夫人病亡,灵帝时,有贼盗发冢,七十余年间,颜色如故,但小冷。共奸通,至斗争相杀。窦太后家被诛,欲以冯夫人配食。下邳陈公达议,以贵人虽是先帝所幸,尸体秽污,不宜配至尊。乃以窦太后配食。[8]9(《列异传·冯夫人》)

汉桓帝冯贵人病亡。灵帝时,有盗贼发冢,七十余年,颜色如故,但肉小冷。群贼共奸通之,至斗争相杀,然后事觉。后窦太后家被诛,欲以冯贵人配食。下邳陈公达议:“以贵人虽是先帝所幸,尸体秽污,不宜配至尊。”乃以窦太后配食。[6]187(《搜神记·冯贵人》)

两者仅有少数文字不同。其实此事在《后汉书·陈球传》和《后汉书·段颖传》中均有记载,文人辗转抄录必有文字出入。

2.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整理而成

《搜神记》除了直接取自前载、文字改动较少的故事外,还有一些作者发挥主观能动性对素材进行加工整理的篇目。如《搜神记》的名篇《东海孝妇》源自一个古老的民间故事。西汉刘向的《说苑·贵德》和东汉班固的《汉书·于定国传》中均有“东海孝妇”这一冤案的记载,着重突出于定国判案公正,二者与《搜神记》中的故事相比神异色彩较弱,结局只是冤案得以昭雪,旱情解决。而干宝在《东海孝妇》的文末增加了一小段文字:“长老传云:孝妇名周青。青将死,车载十丈竹竿,以悬五幡。立誓于众曰:‘青若有罪,愿杀血当顺下;青若枉死,血当逆流。’既行刑已,其血青黄,缘幡竹而上极标,又缘幡而下云尔。”[6]139正是这一段文字通过孝妇临刑立誓:如若蒙冤血就倒流,结果孝妇的血呈青黄色,沿着长竹竿向上流,到了竿顶才沿幡下流。这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神异色彩,也突显了冤情至深。

《搜神记》中的部分民间叙事仅以前代记载为脉络,具体情节则由干宝进行二次加工。如卷一《董永》虽取材于民间流传的董永与织女的传说,但大大拓展了先前的情节,丰富了传说的内容。在历代孝子故事的考证中,均认为董永的故事出自刘向所著《孝子传》,但在传世的史志书目中却不见刘向著录的《孝子传》,因此无法比较。现存最早的关于董永遇仙故事的记载是曹植所著《陈思王集》中的《灵芝篇》,现把二者略做比较:

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9]327(《灵芝篇》)

汉董永, 千乘人。少偏孤, 与父居。肆力田亩, 鹿车载自随。父亡, 无以葬, 乃自卖为奴, 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 与钱一万, 遣之。永行三年丧毕, 欲还主人, 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君妇为我织缣百疋。”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6]14-15

《灵芝篇》只是勾勒了董永和织女传说的大致轮廓,而《搜神记》中的《董永》有“丧父——卖身——还主——逢妇——织缣——女去”等一系列情节,有人物之间的对话,从而使得这一民间叙事更加饱满。当然这种差异与二者的体裁不同有很大关系,诗歌对于情节构建和人物塑造具有局限性,而志怪小说则更擅长叙事。

刘玄醉酒千日的故事见于《博物志·杂传下》,全文仅112字:

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酤酒,酒家与千日酒,妄言其节度。归至家大醉,不醒数日,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具棺殓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酤酒,醉当醒矣。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10]233

《搜神记》卷十九《千日酒》,全文已有324字:

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时有州人,姓刘,名玄石,好饮酒,往求之。希曰:“我酒发来未定,不敢饮君。”石曰:“纵未熟,且与一杯,得否?”希闻此语,不免饮之。复索,曰:“美哉!可更与之。”希曰:“且归。别日当来。只此一杯,可眠千日也。”石别,似有怍色。至家,醉死。家人不疑,哭而葬之。经三年,希曰:“玄石必应酒醒,宜往问之。”既往石家,语曰:“石在家否?”家人皆怪之,曰:“玄石亡来,服以阕矣。”希惊曰:“酒之美矣,而致醉眠千日,今合醒矣。”乃命其家人凿冢破棺看之。冢上汗气彻天,遂命发冢。方见开目张口,引声而言曰:“快哉,醉我也。”因问希曰:“尔作何物也,令我一杯大醉,今日方醒?日高几许?”墓上人皆笑之,被石酒气冲入鼻中,亦各醉卧三月。[6]235

两篇主要情节类似,但是《搜神记》增加了人物的对话,故事就显得更加生动有趣。由此,也可一窥干宝对于叙事的理解及运用,对于中国文言小说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3.自行采编而成

《搜神记》中还有一些民间叙事是干宝自行采编的,尤其是三国及两晋部分。李剑国经过考证,认为:“在今本的四百六十四则中,见载于干宝以前的志怪书和其他书籍者约二百则,这是‘会聚散逸’之所得;其余多是‘博访知之者’的结果。”[11]242

从那些“博访知之者”的篇目,可以更直接地看出干宝对于民间叙事的理解:

一是语言古朴。虽然《搜神记》为文言小说,但语言质朴凝炼,尤其是那些当世作品,这与干宝从民间采访得来、尽量保持基本风貌有关。因此,《搜神记》的语言风格不同于魏晋时期的散文讲究遣词造句骈偶化,而是具有较强的民间叙事的语言风格。

二是情节曲折。干宝在《搜神记·序》中表明他的著述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因此书中不论是取材于前书的故事还是作者自行采集的当世故事,都有一个突出的共同特点——神奇怪异。不论是奇人怪事、还是托梦预兆,或是人鬼(怪)情缘,情节都比较曲折。这与民间叙事讲求故事的传奇性相契合。仅举一例,卷十八《吴兴老狸》故事发生在晋代,应该是干宝采访得来的民间叙事。故事可谓一波三折:老狸化作父亲,打骂儿子——父亲识破,让儿子砍杀老狸——父亲看望儿子,儿子误以为又是老狸化作父亲,于是杀了父亲——老狸化作父亲回家——法师识破,老狸变回原形被杀。人与怪斗智斗勇了三个回合,但结局依然是悲剧性的:老狸被杀,老父被误杀,两儿俱死。

三是坚持民间道德立场。《搜神记》的许多篇目只有事件的叙述,没有任何主观评价。作者只是通过故事的展开,鲜明地表达了民众的道德价值观——知恩图报、惩恶扬善,等等。如《丁姑祠》见于《太平广记》二九二、《太平寰宇记》一二九、《方舆纪胜》四二均引作《搜神记》,此事不见于他书,应当属干宝直接采录的“近世之事”。此条一方面体现了善恶有报的民间价值观:丁姑渡河,两男子戏弄丁姑,被淹死;老翁助丁姑渡河,所以得到了一船鱼。另一方面更体现了民间劳动妇女的美好愿望:在息日可以休息一天。《苏易》见《太平御览》卷八九二引作《搜神记》,此事他书未见,应当也是干宝自行采集的故事。苏易为母虎接生,母虎以野肉来回报她,体现了善有善报的民间价值理念。

三、《搜神记》中民间叙事的特点

由于《搜神记》是带有文人色彩的民间叙事,因此,具有与一般原生态民间叙事不同的特点。

1.神异性的美学特点

干宝编写《搜神记》主要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因此,在民间叙事的素材选取上“搜神列异”,具有强烈的神异色彩。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

一是丰富的想象力。仅以《搜神记》中的人物为例,就充分体现了想象力的作用。《搜神记》中的神仙大多长生不老,可以随意变幻形态。如:介琰“或为童子,或为老翁;无所食啖,不受饷遗。”[6]11介琰可以变幻为童子也可以变幻为老翁。葛玄“嗽口中饭,尽变大蜂数百,皆集客身,亦不螫人。久之,玄乃张口,蜂皆飞入。玄嚼食之,是故饭也。”[6]12葛玄可以把米粒变为大蜂,亦能把大蜂变回米粒。《搜神记》中的妖怪无处不在,万物皆可化为精怪。金、银、钱、树、狐、狗、狸、獭、鼠、鳖等都可以幻化为人,在它们幻化为人时体现了作者的想象力,如卷十八《苍獭》:“有一妇人,上下青衣,戴青伞,顾视妇人,乃自投陂中,氾然作声,衣盖飞散,视之是大苍獭,衣伞皆荷叶也。此獭化为人形,数媚年少者也。”[6]228大苍獭化作美女“上下青衣,戴青伞”,与末文揭晓“衣伞皆荷叶”前后相扣,令人拍案叫绝。

人鬼恋的故事更加体现了作者浪漫的想象力。如“紫玉”:吴王夫差的女儿紫玉与童子韩重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吴王不许,紫玉气结而死。三年后韩重学成而归,在紫玉坟前痛哭,紫玉的魂魄从墓里出来,邀请韩重一起回到墓里。韩重与紫玉在墓里过三天三夜的夫妻生活。临出,紫玉送给韩重一个明珠。这颗明珠既是韩重与紫玉爱情的见证,也使得吴王宽恕了韩重。正是由于作者的想象力才使紫玉和韩重跨越了生死,令原本生死殊途的二人在墓地里完成了结为夫妻的愿望。

二是奇幻的意境。《搜神记》的民间叙事中有一些意境:如梦境、洞窟、墓地等给人荒诞奇异的感觉。梦境中亡人能与生人进行交流,并托梦嘱咐事项。卷十有许多关于梦境的故事,如《徐泰梦》,在梦里徐泰得知叔父即将死去的预言,又在梦里祈请,用本县同名不同姓之人替叔父去死,从而使得叔父免死。

2.社会历史的另类反映

《搜神记》虽然具有神异性的特点,但干宝创作时依然本着“实录”的原则,至少在作者看来那些荒诞怪异之事都是真实的。神异性与“实录”的结合使得《搜神记》呈现出虚幻和真实并存的特征。正如他在序中所说:“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盖非一耳一目之所亲闻睹也,又安敢无失实者哉?”“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不论是取材于前载还是自己于当世采访,作者的出发点还是希望“如实”,虽然由于某些客观原因,特别是取材于前书的事情作者并不能保证不失实,但是作者依然以史书的标准来衡量《搜神记》的价值。正是由于作者坚持史书如实记载的态度,《搜神记》的民间叙事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历史状况。

一些篇目对于研究当时的社会历史风俗具有重要意义,卷四第88条《阴子方》腊日用黄羊祭祀灶神、第89条《蚕神》正月十五作白膏粥祭祀蚕神,还有诸如七月七日临百子池、八月四日竹下围棋、九月九日登山游观、十月十五人灵女庙吹笛击筑等节俗。

一些篇目则反映了当时的政治状况,特别是那些奇闻异事基本上就是政治变革的先兆。如:“汉景帝三年,邯郸有狗与彘交。是时赵王悖乱,遂与六国反,外结匈奴以为援。《五行志》以为犬兵革失众之占,豕北方匈奴之象。逆言失听,交于异类,以生害也。京房《易传》曰:‘夫妇不严,厥妖狗与豕交。兹谓反德,国有兵革。’”[6]74狗与彘交这种异事是汉景帝(前154年)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等刘姓宗室诸侯王发起的七国叛乱的征兆。这在历史上确有其事。

“成帝永始元年二月,河南街邮樗树生枝如人头,眉目须皆具,亡发耳。至哀帝建平三年十月,汝南西平遂阳乡有材仆地,生枝如人形,身青黄色,面白,头有髭发,稍长大,凡长六寸一分。京房《易传》曰:‘王德衰,下人将起,则有木生为人状’。其后有王莽之篡。”[6]9木生人状反映了王莽篡权的政治事件。“晋明帝太宁初,武昌有大蛇,常居故神祠空树中。每出头,从人受食。京房《易传》曰:‘蛇见于邑,不出三年,有大兵,国有大忧。’寻有王敦之逆。”[6]109大蛇在神祠空树中居住,反映东晋时期的王敦之乱。

卷七记载两晋时期的灾异事件,也是当时社会自然环境的一种反映。有地震:“元帝太兴元年四月,西平地震,涌水出。十二月,庐陵、豫章、武昌、西陵地震,涌水出,山崩。”[6]106有火灾:“太兴中,王敦镇武昌,武昌灾,火起,兴众救之,救于此而发于彼,东西南北数十处俱应,数日不绝。”[6]107-108

3.类型化的人物形象

《搜神记》作为中国小说发展初始阶段的代表作,在叙事技巧及人物塑造方面还是比较简单的。其中有些优秀的民间叙事,开始注意到人物的塑造。但总体来说,基本上还是一些性格单一、类型化的人物。《搜神记》中有好几个孝子:王祥、王延、楚僚为母卧冰求鱼,郭巨为了更好地赡养母亲,甚至要把自己的儿子埋掉。这几则故事描绘了中国传统孝子的形象,其中甚至还有些愚孝的成分。但与那些只注重描述事件、淡化人物的文言小说相比,在人物塑造上已经取得了一些进步。

这种不同人物具有的相同性格是一种显性的类型化人物。除此之外,《搜神记》还有一些“箭垛式人物”。所谓“箭垛式人物”是指民间文学中,当一个具有突出特征的艺术形象树立起来以后,他身上往往会被累积许多同一类型的故事,这种艺术形象即是胡适提出的“箭垛式人物”。“箭垛式人物”“就同小说上说的诸葛亮借箭时用的草人一样,本来只是一扎干草,身上刺猬也似的插着许多箭,不但不伤皮肉,反可以立大功,得大名。”[12]471-472简而言之,“箭垛式人物”就是指民间文学中有诸多附会之说的人物。这些人物形象的某一方面特质比较突出,围绕这一特质就有好多故事(包括一些并不是真正发生在其身上的故事)都追加到这个人身上,这种突出的特质其实也是一种类型化的人物特征。《搜神记》中就有一些“箭垛式人物”,如郭璞、华佗、淳于智等。以淳于智为例,卷三有四则关于他的小故事:杀鼠、占卜宅居、占卜免祸、筮病,通过这四个故事突出其精通《周易》、擅长占卦的人物特征。

4.模式化的情节

王明珂认为:“历史叙事情节是否基于‘真实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过去’(真实或虚构的)被书写为一种叙事,此叙事便受流行于社会中的叙事文化所影响。而叙事文化,与叙事者所存在的社会情境密切相关。”[13]这里“范式化情节”也即模式化情节,模式化情节反映了相应的社会环境。《搜神记》中有一些民间叙事具有相似的情节,如城陷为湖的传说就有三则:卷二十《古巢老姥》、卷二十《邛都大蛇》、卷十三《长水县》,这三个传说都具有一个相似的情节就是城陷为湖。虽然三则传说具有神异色彩:巨鱼的父亲感恩老姥不食子,把城陷为湖的消息透露给老姥,老姥看到被小孩子涂成红色的石龟眼睛后忙跑出城去,果然城陷为湖(《古巢老姥》);小蛇感恩老姥喂养、不把自己交出之恩,替老姥报仇,淹了城(《邛都大蛇》);老妪听到歌谣预言城陷为湖,后来预言成真(《长水县》)。三则故事内容不同,但都具有城陷为湖这一情节,其实反映了陆地沉没为湖的灾害事件。

《搜神记》中还有许多模式化情节,如人死复生(卷十五《王道平妻》《李娥》《史姁神行》《社公贺瑀》《戴洋复活》《柳荣张悌》等)、人鬼恋(《紫玉》、《庐充》等)、人神恋(弦超和知琼、董永和织女等)。这些模式化的情节正是民间叙事的一大特点。

总之,《搜神记》保存了丰富的民间叙事,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古典小说产生了巨大影响。这些民间叙事情节曲折,一些人物形象突出,对于中国叙事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成熟的民间叙事使《搜神记》成为志怪小说的集大成者,不仅是文学批评热衷分析的对象,也是社会历史研究的重要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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