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力”何以成为一种贫困观?
——基于宁边村的调查研究
2020-01-13李文钢
李文钢
一、问题缘起
有关贫困的理论研究和扶贫实践中,讨论贫困人口的贫困观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对贫困人口贫困观的探讨既关乎到理解贫困人口的日常生活世界,也关乎到精准识别贫困人口的致贫原因,以便政府精准施策提升扶贫政策绩效。 关于贫困观的研究,著名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提出的能力贫困和权力贫困可以称之为是一项关于贫困观的经典研究。[1]1-25但是,森提出的能力贫困和权力贫困的贫困观也只是一家之言,而且是一种基于精英视角的讨论。 在现实生活中贫困人口常常难以借助能力贫困和权力贫困这样一套属于知识精英的话语来思考和理解自身所处的贫困状况以及致贫原因,可能更多的是基于自己的日常生活经验和体验做出判断。 因此,研究者需要站在主位的角度,深入贫困人口的日常生活世界去解读贫困人口是如何理解贫困和致贫原因。
笔者长期调查研究的高寒山区贫困村宁边村中,生活着回、汉、彝、苗四个族群的村民。 当前四个族群村民之间存在着客观的经济发展差异,但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四个族群村民在理解贫困和致贫原因时,是具有一致性地将一个家庭的劳动力与贫困和致贫原因之间建立因果联系。 具体而言,在四个族群的村民看来,导致某户家庭陷入贫困的根本原因与族群之间存在着的历史文化差异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与具体的某户家庭的劳动力紧密相关:要么是这户家庭缺乏劳动力,要么是这户家庭对劳动力的价值没有充分发掘和使用,也只有那些缺乏劳动力而致贫的家庭才是真正的贫困家庭,对于那些拥有劳动力却因为没有对劳动力充分加以利用(因为好吃懒做)陷入贫困的家庭并不是真正的贫困家庭。①贺雪峰指出,当前农村中真正的贫困户,是家庭主要劳动力丧失劳动能力的农户,这样的农户数量极少。 参见贺雪峰:精准扶贫最大的问题是识别不精准,2017 年11 月17 日,http:/ /blog. sina. com. cn/s/blog_599a3d490102xzrq.html。
在国家大力实施精准扶贫政策的时代背景下,有研究者将贫困人口的致贫原因精准归纳为:资源禀赋、地理、生态、基础设施、市场、政府、制度、历史、文化、人力资本、农户权利和社会资本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2]如果说宁边村具有不同历史文化的四个族群村民将毫无历史文化差异的劳动力和他们自身的贫困问题联系起来是一种地方性知识,那么这种地方性知识是如何形成? 为什么生活于偏僻高寒山区宁边村中的四个族群村民在理解导致自身贫困的原因时,是强调具体可见和自己所拥有的劳动力,而不是归咎于外在和抽象的社会结构、国家政策、族群历史文化等因素?本文的写作目的就是对此现象做出解释。 宁边村的个案既有利于拓展贫困人口的贫困观研究,为国家扶贫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提供有益的探索,也有利于加深边缘地区农民与国家之间关系的理解。
需要说明的是,论文的讨论是基于笔者在2014 年3—8 月、2015 年6—7 月为撰写博士论文而做的田野调查,以及在2016 年8 月和2017 年1 月和8 月等时段的调查中收集的资料。
二、农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
将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自身劳动力作用与价值的认识放入学术史中检视时,这种现象属于小农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 当谈到劳动力在维持农民日常生计中的重要作用时,俄国的农民学家恰亚诺夫最先提出了“自我剥削”(self-exploitation)这个概念来理解在人口过剩地区,农户为了生存长时间在有限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并不会计较自己的劳动力投入和产出之间的收益是否划算。[3]41-63在此之后,关于农民对劳动力的理解和使用,黄宗智也提出了与恰亚诺夫的“自我剥削”概念相类似的“过密型增长”概念。[4]77虽然“自我剥削”和“过密型增长”两个概念在内涵上存在着一些差别,但实际上两位学者所要阐释的是同一种社会现象。 与此同时,黄宗智和恰亚诺夫是从纯粹的小农家庭与经济变迁的客观条件的角度来思考农民对劳动力的使用和理解[5]26-28,这些属于形式经济学的研究并未涉及到劳动力在农民日常生活经验和体验中所蕴涵的社会学意义。
在恰亚诺夫提出小农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理论之后,有诸多的研究借鉴和引申了这个理论来阐释农民如何看待和使用自己的劳动力。 有中国学者研究了城市外来者在创业过程中不计较劳动力的成本和收益而长时间对自身劳动力的“自我剥削”[6],有学者将珠江三角洲发生在工厂外的赶工游戏理解为是农民工对自己劳动力的“自我剥削”[7],也有学者用“自我剥削”概念来解释小农行为与当前的土地流转之间的关系[8]。 这些研究从不同的侧面探讨了农民对自身所拥有的劳动力进行“自我剥削”的行为特征,但仍然是沿着恰亚诺夫、黄宗智的研究脉络,从形式经济学的角度展开解释。 这些研究核心的问题意识始终关注的是农民如何衡量劳动力的投入与产出之间是否划算,并没有将农民对自身劳动力作用和价值的认识放入个人与群体关系、农民与国家关系的框架中去检视,因而已有的解释始终充斥着浓烈的经济学味道。
斯科特的学生克尔弗列特在研究20 世纪50 年代越南政府推行的集体耕种制度的方式经营农场后遭受到的农民日常反抗行为时,也是从恰亚诺夫提出的农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概念出发认为:小农之所以对劳动力产生“自我剥削”的行为,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非集体的劳动过程中,农民可以看到农民的个体劳动与劳动成果之间清晰可见的因果联系,而在集体劳动中劳动分工的复杂性和劳动分工本身使得农民个体对自己的劳动及其劳动成果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9]克尔弗列特综合了恰亚诺夫和斯科特的观点,将农民对劳动力作用和价值的理解放入了农民与国家的关系框架中来思考。 研究者不能简单用投入-产出和维持自我生存等单一的经济逻辑来理解农民自身对劳动力作用和价值的认识,还应该看到在一个村落共同体中农民对劳动力作用与价值的理解和认识背后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学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杨华最近的研究将农民对劳动力作用与价值的认识放入了新时期农村阶层关系中去讨论,在农村社会阶层固化的情况下,村庄中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无法借助外界和他人的力量改变自己的不利处境时,只能使用自己的劳动力来改善生活状况。 “于是他们充分配置家庭劳动力资源,甚至过度剥削和压榨自身劳动力。 他们中的青壮年或中年农民,很多人都是白班加夜班一人打数份工。 下层农民家庭的老年人也感受到子代竞争的压力,为了不给子代添负担,他们往往在村庄周边打零工自己养活自己,还将结余的钱资助子代。”[10]与村庄中的富裕阶层和中间阶层相比,生活于底层的农民可能既没有机会占有自然资源,也没有能力借助社会资源改变自身的命运。对于底层农民而言,唯一可以使用和“剥削”的就只有自己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资源,劳动力的丧失也意味着失去生活的保障,底层农民因此形成了对自己的劳动力进行“自我剥削”的行为特征。
自从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出版之后,农民的“日常抵抗”活动成为许多西方左翼学者寻求和肯定社会中的弱势群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反抗性和突显农民具有能动性的重要领域。 但是,诸多的研究已经表明,农民常常自愿摒弃人类学者所津津乐道的“日常抵抗”活动,反而是从自身去寻找原因,主动接受一套外界建构的话语来解释自己的生存处境。 严海蓉在多年以前对打工妹群体的研究就指出,改革开放后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本应存在的阶级关系被“素质”、“自我发展”等发展主义的话语所取代。 劳动者自我认同了自身所处的弱势地位并非是结构性的因素使然,而是自身的素质太差不适应现代市场经济发展的要求,如果想要改变自身的不利处境,不是去谋求社会结构的转变,而是应该主动去改造和提升自身的素质以适应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11]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原本存在着的阶级关系、剥削与被剥削的结构关系,以及劳动者对资本家潜藏着的“日常抵抗”活动被“素质”、“自我发展”等话语所轻易消解。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素质的欠缺和劳动力的匮乏已经被弱势群体主动内化为理解和言说自身处境的一种逻辑,这种弱势群体的“自我剥削”逻辑其实与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论述是一致的,经济收入差距反映了个人能力和劳动力资源占有的不同。 很显然,“这样的叙事合理化了贫富差距问题,却回避了从政治经济制度层面对贫穷的检视”。[12]弱势群体主动接受了从个体层面,而不是从超越了个体的政治经济制度层面理解自身的处境。 对于这种社会现象的理解,也有学者从社会个体化的视角指出,在今天资本主义已经成为支配性力量的社会形态下,现代社会结构迫使人们成为积极、自主的个体,但同时又必须对所面临的问题承担全部责任(鲍曼称之为强迫和强制的自主性)。[13]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进程使得个体从过去的家庭、亲属关系、村落共同体和阶级等结构性的束缚中“脱嵌”出来,越来越成为“为自己而活”和“靠自己而活”的原子化个体。
杨华等人所探讨的农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主要是聚焦于农民在维持生存的过程中具体的家庭经济行为选择,是如何通过加大对劳动力的使用强度来获取更多的生存资源。 本文所探讨的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在解释自身的贫困和致贫原因时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聚焦的是村民在思想观念和话语层面对劳动力的理解。 因为,即使是村庄中处于底层的农民也是生活在群体和国家之中,在他们的观念中为什么摒弃了依靠群体的力量和要求国家履行福利保障的责任,在言说自己的生存处境时“反求诸己”,仅仅对自己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进行“自我剥削”? 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与严海蓉所讨论的打工妹群体在发展主义话语中对素质话语的认同十分类似,他们都是在相应的时代话语的影响下主动放弃了反抗性。 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引导我们去探索当前国家关于小农贫困的话语体系以及制度安排,正是这种贫困话语体系和制度安排使小农在理解自身的贫困状况时主动放弃了反抗性。
三、宁边村四个族群的生计方式
宁边村是位于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与贵州省威宁县石门坎交界处的一个多族群聚居村,地理位置上处于云南省的东北部,是在乌蒙山区腹地的喀斯特地貌上发展起来的一个多族群聚居村,境内居住着回、汉、彝、苗四个族群村民。 据当地村民所说,彝族村民是这片土地最早的定居者,回族村民是在“咸同”年间因战争原因从山下的坝区迁移到山上定居,其次是大花苗村民从昭通市的彝良县迁入此地定居,汉族村民是最晚迁移到这里居住的人群。 宁边村在行政区划上隶属于云南省昭通市的小龙洞回族彝族乡管辖,是民族乡底下的一个行政村,距昭通市政府驻地的“昭鲁坝区”有22 公里远。 宁边村的国土面积有32.7 平方公里,海拔高度在2 600 米到3 100 米之间,境内有一座在昭通市内属于海拔最高的山峰。 这里因为地处喀斯特地貌之上,既是一个严重缺乏水资源,也是一个地广人稀的高寒山区贫困村。 2016 年年初时,宁边村有彝族村民712 人,回族村民1 353人,苗族村民601 人,汉族村民2 100 人。
宁边村的整个村子因为地处喀斯特地貌的高海拔山区,每年的10 月就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年的4 月才可能停止,村子中贫瘠的土地不能种植任何价值较高的经济作物,只能种植适合高寒山区生长的苦荞、燕麦、洋芋和玉米四种传统的且经济价值很低的山地粮食作物。 宁边村虽然离市区只有22 公里远,但因为气候恶劣和村子中严重缺乏水资源,除了境内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和大片的天然高山草场之外,村子中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村庄经济发展的自然资源,在集体经济时期只能依靠耕种土地和饲养家畜为生,四个族群的村民均处于绝对贫困之中。 高寒山区恶劣的生态环境也意味着农作物只能种植一季,四个族群村民在大半年的时间里将会变得无事可做。 在农闲时节,村民也会砍柴或是悄悄到山里挖煤再拿到山下的坝区出售,换取现金购买日常生活用品。
随着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农村人口可以自由流动,生活于高寒山区宁边村中的四个族群的村民越来越广泛的加入到市场经济中来。 在受到相同的生态环境、偏僻的地理位置等外部环境约束的情况下,在四个族群生计方式转型过程中,四个族群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四个族群在地域社会中的族群关系格局扮演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笔者在已有研究中详细讨论了目前宁边村四个族群的生计方式及其形成原因:回族村民以在村子中参与煤矿开采和饲养牛羊等家畜为生,具有频繁迁徙历史文化传统的大花苗村民多是远赴东南沿海和北方省份打工,村子中已经很少存在日常生活习俗差异的汉族和彝族村民因为从事职业类型的多样性,没有形成具有鲜明族群特色的生计方式。[14]尽管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因为职业类型的差异而形成了具有族群特色的生计方式,但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的生计方式仍然体现了“半工半耕”[15]的结构性特征。
在宁边村的四个族群中,从整体上来看回族村民最为富裕,苗族村民最为贫困,汉族和彝族村民处于回族和苗族村民构成的贫富两极的中间地带。 云南的回族在历史上就擅长于开采矿产资源,宁边村煤炭资源丰富,在笔者2014 年的田野调查时,已经有五位回族村民依靠开采煤矿资源成为“百万富翁”。 相比之下,汉族、彝族和苗族村民并没有机会通过参与村子中的煤矿开采积累大量财富。 苗族在整体上是宁边村最为贫困的一个族群,地方政府在这里开展扶贫工作时将导致苗族村民成为村子中一个最为贫困群体的致贫原因归纳为:发展动力不足、喜爱喝酒、没有经商的文化氛围。 同时,在同一个村子中的汉族、彝族和苗族村民看来回族村民特别能吃苦耐劳,又擅长于经商和财富积累,认为回族村民能成为这个贫困村中最为富裕的一群人是有原因的。
从上文的描述中可以看到,笔者是从四个族群之间存在的历史文化差异来解释四个族群的生计方式转型过程和贫富状况的不同。 尽管四个族群之间存在着发展差异,四个族群村民对什么是贫困和致贫原因的理解却是相同的,这种共享的贫困观体现在四个族群村民对国家在宁边村的精准扶贫实践时做出的地方回应过程中。 张静认为,制度之于行动显然具有更为重要的地位,因为不同的制度会刺激出不同的行为,发生不同的事件。[16]11个体的行为方式受到社会结构的制约,作为一种制度而存在的扶贫资源分配方式的不同,也会引发政策实施对象产生不同的地方回应行为。通过对这些地方回应行为的考察,我们就可以从这些行为中了解当地村民是如何理解贫困和致贫原因。
四、宁边村的扶贫实践及村民的地方回应
宁边村的扶贫实践可以追溯到1995 年。 1995 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计划到云南视察了解云南的经济发展状况。 云南省的昭通市地处云贵川三省交界处的乌蒙山区腹地,长期以来人均GDP 都处于云南省十六个州市的末位,昭通市也以人口数量多、贫困程度深、贫困面广而著名。据当时的云南省省长和志强回忆,选择昭通市作为国家领导人视察地的目的是想向朱镕基汇报云南省正面临的交通基础设施、贫困问题和发展问题,希望中央政府能够制定政策帮助解决这些现实问题。[17]8而最终选定昭通市的宁边村作为接待朱镕基实地视察的贫困村,则是因为宁边村离昭通市政府驻地只有22 公里远,又处于高寒山区,生活在这里的四个族群村民十分贫困。 地方政府精心选择宁边村作为国家领导人实地走访的贫困村,国家领导人既不需要坐较长时间的车便可以到达宁边村,省去了路途遥远的颠簸之苦,也同样可以很好地向国家领导人展示云南省的贫困落后状况。
朱镕基按照计划在1995 年的10 月6 日到达宁边村视察,在视察过程中朱镕基来到了一户被提前确定了的彝族村民家里询问村子中的生活状况,当这位彝族村民回答一天三顿都只能靠吃洋芋勉强度日时,朱镕基因为宁边村村民所处的极度贫困状况而难过地流下了眼泪。[18]自朱镕基视察宁边村之后,宁边村立刻在云南省乃至全国成为了一个著名的贫困村。 在此之后,有若干云南省的地方领导人也来到宁边村视察,自然为宁边村的经济发展和扶贫工作带来了很多的资源。 然而,宁边村的地理位置、生态环境和气候条件决定了村庄经济发展面临着很多难以克服的困难,直到2019 年时这里的很多村民仍然没有摆脱贫困。 在1995—2015 年的20 年时间里,地方政府虽然不间断地在宁边村开展扶贫工作,也试图引进一些经济作物在村子中种植,但最主要的工作和取得的成就是帮助四个族群的村民改善住房状况。[19]240-259大部分村民的家庭收入主要是依靠外出打工或是就近在煤矿上做短工,没有外出打工的村民还是一直在种植经济收益很低的苦荞、燕麦、洋芋和玉米几种传统的山地粮食作物,恶劣的生态环境使得经济作物难以在村子中种植成功。
随着精准扶贫理念的提出以及在全国的展开,地方政府也在宁边村开展了精准扶贫工作。 在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实践中,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在精准识别谁是村庄内部的贫困人口之后,再精确区分不同贫困人口具体致贫原因之不同,在此基础上制定精准帮扶政策。 按照云南省政府的规定,2016 年根据农民人均纯收入2 850 元的标准识别贫困人口,2017 年是根据农民人均纯收入3 200元的标准识别贫困人口。 从2016 年宁边村精准扶贫建档立卡“回头看”贫困户审核确认名单来看,宁边村四个族群共有贫困户664 户,其中回族村民156 户,汉族村民260 户,彝族村民127 户,苗族村民121 户。
表1 宁边村四个族群致贫原因
精准识别贫困人口面临的一个挑战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存在着大量的“误评”和“漏评”。[20]地方政府在精准识别贫困人口的程序上是按照村民主动申请,村委会和驻村工作队根据国家制定的贫困线计算村民的家庭经济收入,最后辅之以民主评议的方式确定贫困人口。 众所周知,农村人口经济收入很不稳定,生计方式多样化之后收入渠道也变得多样化,再加上农村人口有“财不可露白”的思想观念,地方政府是无法可靠统计村民的家庭经济收入。 村民家庭经济状况的模糊性,以及受到地方社会中人际关系网络的影响,村庄中的一些非贫困户通过关系运作成为贫困户,一些处于贫困且边缘的群体反而被“漏评”成为非贫困户。 由于存在精准识别贫困人口的不精准,笔者2017 年8 月在宁边村进行短期调查时,听到最多的是村民在私底下议论谁家是贫困户却没有被建档立卡,谁家比较富裕反而被建档立卡成为贫困户。
在精准识别贫困人口的致贫原因方面,地方政府“精准”区分了多种类型的致贫原因,但在四个族群的村民看来这些详细罗列的致贫原因都不足以真实反映他们面临着的贫困问题。 例如,以缺乏产业这项致贫原因为例来看,宁边村除了被极少数回族村民垄断经营的煤矿开采之外就无任何的产业可言,可以说宁边村的贫困人口都是因为缺乏产业而致贫,地方政府只是将缺乏产业看作是贫困村民诸多的致贫原因之一,自然难以得到村民的认同。 同时,表1 中的致贫原因分类淋漓尽致地体现了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贫困话语。 缺乏资金、因病致贫、缺劳动力、缺乏产业、缺技术、因学致贫、自身发展动力不足的致贫原因分类无不是指向贫困者自身。 在这种贫困话语中,导致贫困者生活于贫困之中的致贫原因是贫困者内在的个人能力使然,贫困者没有掌握一门实用的技术、劳动力素质低下、或是贫困者自己缺乏能力发展一项产业等,造成贫困者处于贫困的原因与外在的社会政策、宏观的社会结构、城乡二元结构等因素毫无关系[21]。
正如阎云翔指出的,中国政府和其他处于市场经济中的国家一样,在改革过程中一直在积极地促进将更多责任转移到个体身上,倡导有利于个体选择和自我承担社会责任的体制机制。[22]36官方的致贫原因分类体现了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贫困话语,四个族群村民在理解自身的致贫原因时,村民的表述逻辑其实也和新自由主义经济的贫困话语相类似,不是将导致他们贫困的原因归咎于政府、政策、社会结构等外在因素,而是归咎于贫困家庭自身存在的问题。 曾经担任宁边村村支书的苗族村民WXW 现在已经75 岁,他给笔者讲述这样一段话:
朱镕基总理1995 年来村子的时候,村子是普遍贫穷,大家都住在烂房子里,大家也都缺吃少穿,日子过得很艰苦。 自朱总理走了后到现在,政府在村子里搞了20 多年的扶贫工作,现在的日子比起以前来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 现在呢一个明显的问题是民族之间发展不平衡,村子里的回族同胞比较勤劳,人家又能吃得了苦,家家的房子都修得好,他们的日子最好过。 汉族和彝族同胞要稍微差一点,但现在也不错了。 最差的要属我们这个民族苗族了,苗族喜欢喝酒,喝酒是喝不穷的,但喝醉酒之后耽误生产劳动,人要是不劳动怎么会有钱呢。 现在这个时代比以前好得多了,不管哪个民族的村民,只要家里劳动力多,又肯想办法挣钱,家里是不会穷得过不下去的。 只有那些家里有劳动力又好吃懒做,或者是家里的孩子多劳动力不足,或者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生病了没办法做事才会日子过不好,家里没有那劳动力挣钱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中国本土的人类学研究中,研究者在开展一项研究前就常常预设了不同的族群具有不同的历史文化,具有不同历史文化的族群对自身的理解存在着差异。[23]于是,人类学者在将这种理论预设应用于讨论少数民族群体的贫困问题时,就转化为站在强调具有不同历史文化的族群对贫困和致贫原因的理解也应该是不同的这样的学术立场。 在面对区域和族群历史文化之间的差异时,中国人类学者的工作便是通过翔实的个案研究,挖掘和展示不同的族群之间因为历史文化差异导致了不同的族群面临着的贫困问题所具有特殊性。 在此基础上,人类学者在提出有关国家的扶贫实践的政策建议方面常常批评国家扶贫政策充满了现代性的想象、偏见和齐一化[24]3-5,强调中国扶贫政策的实践过程应考虑到具体政策实施对象文化上所具有的特殊性[25]。
在当前有关少数民族的贫困研究中,文化视角已经成为探讨生活于同一区域和社会结构内不同的族群表现出不同的发展差异时的一种普适性分析框架。 况且,从某个群体的文化特征切入对某种社会现象进行解析,也是以研究文化为本的人类学的学科根基所在。 学习人类学专业的笔者在第一次来到宁边村做田野调查时,最初也是试图从族群历史文化的视角来理解宁边村四个族群所面临的贫困问题,考察四个族群的村民是如何理解贫困和致贫原因。 当笔者在此理论预设之下去访谈宁边村过去的政治精英和文化精英老村支书以及四个族群的村民时,在心里就希望四个族群的村民能够从各自族群的历史文化角度来谈谈在整体上存在贫富差异的四个族群村民的贫困观有何不同。 但是,正如上文的一段访谈记录所展示的,老村支书并没有认为族群历史文化存在着不同,就必然导致四个族群村民的致贫原因不同,老村支书反而认为四个族群贫困村民共同的致贫原因都和劳动力有关。
有学者已经指出,过去的人类学研究过于注重书写群体,人类学家向世人提供的作品差不多全是画面模糊的文化“群像”,个人的消失导致了人类学的作品几乎看不见具体鲜活的心灵呈现。[26]本文对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现象的解释便是从群体转向个体,不是通过个体来研究社会,而是通过个体来研究“人”,讨论个体的村民是如何理解自己的生存处境。 因为,在宁边村中即使是整体上被认为是最富裕的回族村民中,也有少数的回族村民家庭因为家里缺乏劳动力或是自身发展动力不足而导致贫困;在整体上被认为是最为贫困的苗族村民中,也有不少的苗族村民家庭通过积极从事生产劳动,善于计划生产生活变得较为富裕。 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贫困和致贫原因的理解并非是基于族群这种整体性概念,而是基于非常具体的个体家庭的日常生活经验。 在四个族群村民看来,那些家里拥有劳动力资源却因为发展动力不足致贫的家庭并不是真正的贫困家庭,很多村民常常抱怨地方政府在分配扶贫资源时不应该考虑此类家庭,将扶贫资源给这些所谓的贫困家庭纯粹是在浪费。
在四个族群村民的微观生活世界中,在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可直接观察到的现象就是某些家庭因勤劳过上了较好的日子,某些家庭又因为主要劳动力的懒惰而陷入贫困,或是因为家里缺乏劳动力而生活于贫困之中。 村民在将劳动力与贫困和致贫原因之间建立因果联系时,村民并不会像受过学术训练的学者一样将某户家庭的贫困问题置于宏观且抽象的社会结构或族群的历史文化背景中去思考,而是非常强调在日常生活中可观察到的实实在在的劳动力对于一个具体的家庭生存所能发挥的保障作用。 事实上,不管族群之间的历史文化差异有着怎样的不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族群在维持族群生存与发展时,都必须依靠具体的劳动力去获取维持生存与发展的资源,在此意义上劳动力的作用和价值具有超越了族群文化特殊性的普适性特征。
四个族群的村民也明白,将劳动力用于生产劳动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只是实现一种最低生存保障的前提条件,如果一个家庭想要超越生存状态而变得富裕,仅仅拥有劳动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和机遇,致富的途径也显得多种多样。 村民们常常津津乐道谈论村子里的五位回族“百万富翁”是如何具有过人的胆量,抓住国家对煤矿开采监管不严和煤炭价格上涨的机遇迅速暴富的故事。四个族群的村民认为,评价什么样的家庭属于富裕家庭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如在村子中有10 万元存款的家庭就是富裕家庭,但在城市的话可能家庭经济条件却属于很一般。 但评价一个家庭是否属于贫困却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就是这户家庭的日子过不下去,在生存的边缘徘徊。 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眼中的贫困家庭就如农民学家托尼的比喻所形容的:“农村人口的境况,就像一个长久站在齐脖深的河水中,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27]1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宁边村村民对“贫困”与“发展”的理解:一个家庭要想实现经济发展,可以借助国家政策、族群的历史文化资源、机遇、个人素质等,用村民的话说就是要想赚钱只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是,如果一个家庭处于贫困之中则是在生存的边缘徘徊,已经退无可退,也没有任何的选择能力,意味着生活机会的丧失。
国家统计局以统一的贫困线及可比的收入和消费支出估计的是经济上的贫困人口,而这些贫困人口绝大部分是具备了劳动能力的人。[28]在国家贫困政策视野中的贫困人口既包括了具备劳动能力的穷人,也包括了失去劳动能力的穷人。 在宁边村四个族群的村民家庭中,富裕得很突出的家庭是极少数,处于生存边缘徘徊的家庭也是极少数,大部分村民家庭的经济状况其实是差不多的,要区分出不同村民家庭的贫富状况并不容易。 宁边村四个族群的村民将缺乏劳动力后生存得不到保障的家庭称为真正的贫困家庭,国家基于全国范围内农村居民家庭收入调查后制定的贫困线也是一条保障贫困人口“吃饭权”的贫困线。[29]从这个角度来看,斯科特在《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一书中详细讨论过的农民的生存感受之于农民的重要性,就像统计数据的工具理性之于国家进行社会治理的重要性一样,生存感受与统计数据都是农民和国家理解自身生存处境的一种方式。
五、村民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的社会根源
贫困及其贫困的产生原因不仅是一个公共政策问题,还是一个社会科学的理论问题。 自从贫困现象被问题化以来,贫困问题的理论研究对致贫原因的解释上存在着结构解释和文化解释两条不同的进路。 在贫困现象产生的根源方面,结构进路的解释比较注重经济财富的研究,明显偏向于那些由制度或政策派生的致贫因素:市场机会、体面的工作、较高的收入、种族主义、结构变迁等等;文化进路的解释则关注那些主要由规范衍生的穷人们已经习惯的内在因素:个人的动机、信仰、生活态度、行为特征和心理群像等。[30]文化的解释进路认为,同一区域和社会结构之内,具有不同文化、行为特性和价值取向的人群决定了他们之间存在的发展差异和对贫困的理解不同。
宁边村的个案则表明,文化解释的进路可以解释四个族群村民之间客观存在着的发展差异,但文化解释的进路却无法说明具有不同历史文化和不同发展差异的四个族群村民为何会共享一种相同的贫困观。 与此同时,在致贫原因的解释方面,不管是政府所精准区分的诸多致贫原因,还是村民在解释自身的致贫原因时形成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政府和村民都受到了新自由主义经济贫困话语的影响,从个体层面而不是从社会结构的层面切入。 这里是否意味着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这种社会现象既不能从结构的进路,也不能从文化的进路得到圆满解释?从表面上来看,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是“反结构”的,但在本质上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仍然是受到了社会结构的规定。
舒尔茨批评了人们经常把贫穷社会中农业的弱小性归咎于特定的文化价值观,这些价值观与工作、节约、勤劳和高生活水平的追求是相关的,人们用这些因素来解释为什么落后的农业社会经济进步如此微小,以及特定的发展计划总是面临失败。 舒尔茨认为,并不需要求助于文化价值观方面的差别解释这些社会现象,用经济学中的“均衡”概念这样的结构性因素就可以很好解释这些社会现象。[31]21政治学家米格代尔在解释农民的政治行为时也批评了人类学的文化接触论,认为如果仅以不同的价值观或信仰体系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人接受变革,另外有人抵触变革的话,则无法解释在两个各方面都相似的村庄中农民对文化接触会存在非常不同的反应。[32]7由此,米格代尔主张从村庄内部和外部世界交织之处的结构性力量来考察农民的政治行为。
在宁边村的个案中我们可以看到,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之所以形成了对劳动力进行“自我剥削”的观念,是因为四个族群的村民对贫困和致贫原因的理解并不是基于国家制定的贫困政策,而是基于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和体验——劳动力的作用和价值对于维持具有任何文化价值观念和宗教信仰的家庭生存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基础性作用。 科学哲学家李丹在对斯科特和波普金的小农理论展开批判后指出,由于小农在社会结构中处于边缘位置,小农生活的结构性特征导致了小农对生存权的诉求和生存伦理、公正观念的形成,这些集体意识也超越了不同群体的文化传统或宗教价值观念而具有普适性。[33]32因此,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在具有历史文化差异的情况下,为何仍然形成了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的行为特征,关键的问题就转化为阐释四个族群村民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结构所具有的特征。 具体而言,小农生活的结构性特征可以从三个方面体现:
首先,从历史和宏观社会结构来看,中国共产党在农村发起的一系列政治运动中,劳动光荣的经济态度经过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后早已深入人心。[34]国家还通过在农村树立各种各样的劳动模范,以此激励农民要依靠自己的辛勤劳动养活自己,而不是成为村落共同体和国家的负担。 在树立劳动模范的同时,国家还对农村中的“二流子”进行改造,因为农村中的“二流子”不成家立业,不从事农业生产,不符合劳动伦理,也是在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对劳动力资源的巨大浪费。 在改革开放之后,人们逐渐抛弃传统的劳动与财富伦理观念,勤劳致富和劳动光荣的伦理观念不再被人推崇。[35]267宁边村村民的劳动伦理也受到了社会变迁的影响,村民们常常津津乐道谈论村子中的五位“百万富翁”的暴富历史,在言谈之间也流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情绪[36]35。 同时,村民们也认同仅仅依靠劳动力是无法致富,还需要运气、胆识和机遇等因素促成。 宁边村中就有不少村民经常参与赌博活动,希望靠运气来实现迅速积累财富的梦想,结果是这些村民变得更加贫困。 但是,在村民的日常生活经验和体验中,劳动力是一种最为基本的生存保障,只要一个家庭有劳动力投入农业生产劳动或是外出打工,这个家庭就不至于生存不下去。
在城乡二元结构下,城市居民能够享受国家稳定的粮食供应和单位提供的较为完善的福利体系,意味着城市居民的日常生活具有一种确定性。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农民不仅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还要满足国家对粮食的征购要求,农业生产又常常因为突发性的天灾而减产,小农的日常生活缺乏像城市居民一样的确定性。 当小农长期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生存状态时,小农追求确定性生活的唯一保障就是自己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资源。 阎云翔指出:即使是在改革年代,农民仍然外在于国家提供的福利体系,必须依靠自己以保障自己和家庭的生存和福祉,在市场竞争中失败了也只能怪自己。[22]35也就是说,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形成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的观念是长期在城乡二元结构的制度性歧视下产生的自我保护式的回应行为,体现了农民在“孤立无援”之后的无可奈何,并非是四个族群村民自觉接受了来自西方的自决、自立、依靠个人奋斗等典型的现代性话语。
其次,从中观的社会结构来看,改革开放使得农村人口可以自由流动迁徙之后,不仅促进了农村经济的发展,客观上也提高了农民对劳动力的使用效率。 在改革开放以前,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的生计方式是耕种土地和饲养家畜相结合,恶劣的生态环境使得宁边村只能种植一季低产的山地粮食作物,村民的劳动力有大半年的时间处于闲置状态,四个族群的村民也因此处于绝对贫困之中。 在20 世纪90 年代以后,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开始的生计方式转型过程表明,不管是四个族群的村民选择在家里耕种土地、饲养牲畜,还是外出打工形成打工经济,任何的村民家庭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力来获取生存资源。[14]宁边村人口的自由流动还形成了“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一个家庭的劳动力在播种和收获农作物之后就可以外出打工,改变了过去家庭劳动力长期闲置的状况,家庭劳动力的进一步开发使得劳动力的作用和价值更加凸显。 在国家社会保持长期稳定和国家对农民的直接索取越来越少的大的时代背景下,每个族群的村民家庭,只要愿意或是家里有劳动力从事生产劳动,基本的生存就可以得到保障。
最后,从微观的日常生活体验来看,中国农村人口的社会生活一直缺乏来自国家正式制度的社会保障支持,导致了农民更加强调自身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对他们的日常生活保障所能够发挥的巨大作用。 “我们在对社会保障制度的制定和安排上,在特定历史时期和条件下将农民排除在外有其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但面对目前城乡收入差距拉大、农村存在大量贫困人口的情况下,仍然不考虑其社会保障问题,就是对农民的‘不公平’”。[37]随着国家经济实力的提升,国家也逐渐开始在农村建立社会保障制度,尽量缩减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之间的福利差距。 尽管如此,直到现在国家在农村建立的社会保障水平仍然很低。 目前,宁边村年满60 岁的贫困村民每个月可以从政府领取103 元现金,村民仍然需要依靠自己所拥有的劳动力资源实现日常的生存保障。
笔者在宁边村做田野调查时,询问过很多村民如何看待国家从1995 年就开始在宁边村开展的扶贫工作。 村民大多是回答国家开展的扶贫工作对他们的生活帮助很大,最明显的是他们的住房状况得到了极大改善。 但国家帮助村民改善住房时通常是国家拿出一部分钱,村民还需自己拿出一部分钱,很多村民为了得到国家给的建房补助,不惜向亲戚借钱建房,最终结果是住房状况改善了,但家庭也欠下了不少的债务。[19]240-259事实上,导致宁边村村民生活状况改善的最大因素是已经在中国农村形成的“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依靠的是劳动力使用效率的提高获取更多家庭经济收入。 在宁边村中还有一些老年人因为丧失了劳动能力,再加上子女的不孝顺,导致了他们的晚年生活陷入窘境。 如波兰尼所说的,经济过程要嵌入到社会过程中去,经济制度要通过非经济动机来运作。[38]47正是因为在小农的日常生活中长期缺乏来自国家的社会保障支持,自身劳动力使用效率的提高又能够保证生存下去和改善生活状况,再加上农村老年人在劳动力丧失之后就常常意味着晚年生活没有保障[39],这些日常生活经验和体验促使小农格外重视自己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资源,也形成了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的集体意识。
米格代尔在考察农民行为时指出,为什么农民比其他人更愿意进入到血缘关系或亲戚关系的社会群体中,重要原因是由于外界的腐化、垄断以及社会结构的不完善等引起的农民的不安全感。“农民的行为和农民的制度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所做出的回应”。[32]9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体现了即使是国家在农村投入了大量发展资源的情况下,在社会结构中始终处于边缘位置的农民在面对外部世界时仍然无法消除自己的无助心态。 当处于社会结构边缘位置的农民越是感到难以借助和依靠外部世界的力量改变自己的不利处境时,就越是会强调自己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对于自己的基本生存保障所具有的巨大的价值。 用宁边村村民的话来说就是“打铁还需自身硬,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小农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最终也演变为一种世界观的“内省”。
当前,即使是处于社会结构边缘位置的农民也已经摆脱了农民学家托尼所说的“水淹脖子”的生存状态,但是在文化变迁的速度远远落后于物质变迁速度的情况下,小农在过去“水淹脖子”的生存状态下所形成的生存理性和集体意识仍然在发挥着作用。 因此,宁边村村民视野中的劳动力其实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是“经济”意义上的劳动力,一是“文化”意义上的劳动力。[40]所谓经济意义上的劳动力指的是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家庭为了应对现实生活中的生存压力而加大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同样形成了目前具有全国范围分布的“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属于实实在在的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行为。 文化意义上的劳动力指的是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家庭在解决了生存压力(绝对贫困转为相对贫困),国家逐渐在农村建立与完善社会保障制度,生计方式多样化之后的情况下还是将劳动力看作是生存的最后保障,仍然强调劳动力对于生存保障所具有的巨大作用和价值,属于认识论层面的对劳动力的“自我剥削”,也就是本文所讨论的“劳动力”何以成为一种贫困观。 例如,宁边村的一位“百万富翁”在短期内暴富靠的是过人的胆识和机遇,但他仍然认同就算是大量财富在赌博时一夜之间消失,只要有健康的身体和劳动力存在,日子仍然可以过下去。
六、结束语
本文从结构的进路解释了具有历史文化差异的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为何会形成一种共享的贫困观。 处于社会结构边缘位置的小农对自身所拥有和能够支配的劳动力进行“自我剥削”,将自身的贫困和致贫原因与劳动力建立因果联系,而不是归咎于政府政策、社会结构、族群历史文化等外在的因素。 小农在理解自身的贫困和致贫原因时形成对劳动力“自我剥削”的行为特征的社会根源是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这种制度性的歧视使得小农只能依靠自己的劳动力来保障自身的生存。小农对自身拥有的劳动力作用与价值的强调也不是受到了贝克、吉登斯等人所讨论的社会个体化进程的影响,他们并没有自觉自愿地接受了自决、自立、依靠个人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等个体化话语,而是在“孤立无援”之后无可奈何地“反求诸己”。
在当前的扶贫实践中,已经有研究者批评基于技术视角的精准扶贫研究忽视了村庄社会结构、村庄社会基础与农民日常生活逻辑的现实影响,不能从深层次揭露精准扶贫的发生机制,也就无法分析和理解透精准扶贫为何还不够精准的问题。 本文对宁边村四个族群村民对劳动力“自我剥削”这种社会现象所展开的解释,目的就是为了理解农民的日常生活逻辑,促进当前的精准扶贫能够更加精准地理解贫困人口的生活世界。 2018 年的中央1 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中指出:对有劳动能力的贫困人口,强化产业和就业扶持,着力做好产销衔接、劳务对接,实现稳定脱贫。 对完全或部分丧失劳动能力的特殊贫困人口,综合实施保障性扶贫政策,确保病有所医、残有所助、生活有兜底。 做好农村最低生活保障工作的动态化精细化管理,把符合条件的贫困人口全部纳入社会保障范围。 在此背景下,本文的研究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还具有一定的政策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