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幸福的追寻者——宇野千代
2020-01-11孙思佳李先瑞
孙思佳 李先瑞
宇野千代(1897—1996)是一直活跃在大正、昭和、平成时期的日本女性小说家、随笔家。她20多岁时作为作家出道,同时也做和服设计,是一位女性实业家。她在日本文坛获得了许多文学大奖,直到98岁高龄离世前,始终坚持着她的创作事业。
宇野千代的一生是追求自由、为爱而活的一生,这份执着与洒脱同她坎坷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关系。宇野千代出生于日本山口县,两岁时母亲因肺结核去世,父亲性格乖戾,对千代极为严格,千代把父亲的话当作命令一样执行。比如,父亲要求千代赤脚去上学,放学回家后也不能随便外出,外出买酒必须牢记父亲喜欢吃的下酒菜等等。可以说,在当时这种封建家长制之下,父亲深深影响着千代的内心世界,她无比渴望自由,因此在她14岁父亲去世后,便离开家过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生活。
宇野千代的感情生活丰富多彩,有过四次曲折的婚姻经历,无论是抛弃或被抛弃,面对每次婚恋挫折她都能坦然面对、潇洒处之,从未泯灭对爱情的渴望,总能迅速从一段失败的感情中抽身,投入到新的恋情中。
宇野千代的作品风格一方面同其自身的经历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到当时日本社会妇女解放浪潮的影响,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女性主义文学特点。明治维新后,日本受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妇女的女性意识发生了时代性巨变。她们开始积极寻找表达自我的渠道,全身心地追求独立自由的生活。大正时期,日本许多地方都成立了妇女协会,同时创办了一些女权刊物。由平塚雷鸟创办的著名杂志《青鞜》周围就集聚着一些新女性,她们决心重新定位自己在家庭和社会中的角色,颠覆柔顺、服从、被动、温婉的传统女性形象。
当时风华正茂的宇野千代,其价值观也受到这种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因此其作品多以探讨女性情感和幸福观念为主题,反映妇女争取独立解放、追求男女平等的思想,笔下塑造的母亲、妻子、恋人等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表现出强烈的反抗意识。
宇野千代的作品受到日本随笔传统和西方写实主义文学的双重影响,善于把自己的生活经历、情感体验充分融入作品中,细节刻画、场景描述十分真实具体,将自己生活的全部毫无掩饰、淋漓尽致地展现给读者。所以,读她的作品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色忏悔》发表于1933年,以画家东乡青儿(也是千代当时的丈夫)为情自杀(未遂)事件为素材,描写了主人公汤浅让二和三个女人的感情纠葛。小牧高尾是三菱高管的独生女,在她美丽妖娆的外表下有一颗叛逆不羁的心,她在父亲面前是乖乖女,父亲离开时就变成了不良少女。这种两面性是因为父母关系疏远造成的。由于父母关系不融洽,各过各的生活,高尾长期得不到关爱,百无聊赖下这个18岁花季少女爱上了已婚的32岁海归画家汤浅让二,连续几个月执着地给他写信,傲慢地认为凭自己的姿色和财富,肯定会使让二喜欢自己,但让二还是离开了她。家道中落后,高尾一夜间长大,凭借着继承于父亲的管理才能最终事业有成。她毫不留情地撕碎了让二虚伪的假面,清算了与他的过往,找到了真正的自我。
和高尾分开后,让二与高尾的好友露子走到了一起。露子是一个将军的女儿,生活在典型的封建家长制家庭环境下,被父母包办婚姻,要求她嫁给一个军官。而露子又是一个爱情至上的女子,为了获得感情的自由,她勇敢地与命运抗争,甚至为了与让二永远在一起而相约自杀,最终被救了下来。
几经情感纠葛的让二疲惫不堪,却在年轻的知子身上看到了新的希望。在知子父母的极力劝说下,让二和知子开始了一段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然而这样的婚姻最终还是在让二前妻的来访和露子的频频来信中变得摇摇欲坠……
《色忏悔》发表之时,宇野千代和东乡青儿已经结婚。由于融入了宇野的个人经历与体验,小说的细节描写异常生动。比如,小牧高尾对让二的追求方式,是每天坚持不懈地给他写信要求与其见面,一直持续了好几个月。这源于千代的初恋经历。再比如让二的职业是海外归国的西洋油画家,他回国后虽颇负盛名,却遭遇了创作瓶颈。其职业生涯及困境与东乡青儿十分吻合。此外,让二和露子相约自杀的过程也取材于真实事件。
当时,日本社会在大正恋爱论热潮结束之后,女性们的恋爱争论蓬勃日上,可以说掀起了“第二次恋爱热潮”。许多女性作家认为封建的恋爱观是扭曲的、罪恶的,女性应该拥有“恋爱的自由”,同时也要保持经济独立。《色忏悔》正是在这样的女权主义思潮背景下创作完成的,而小说中小牧高尾、露子、知子这三个女性形象都有自立自强、敢爱敢恨、飞蛾扑火般追求自由生活的性格侧面,可以说是宇野千代人近中年的内心写照。
宇野千代获奖最多的作品是她花费10年心血、于1957年问世的代表作《阿范》。小说描写了主人公“我”和前妻阿范之间的感情糾葛。最初因为阿范生不出孩子,“我”在外面有了情人,继而和阿范离婚。当7年后与阿范再次相遇时,她告诉“我”离婚时她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了我们的儿子阿悟。出于对阿范的愧疚、对亲生儿子的渴望以及对一家三口美好生活的向往,“我”打算和阿范重修旧好。就在“我”逐渐修复与前妻、儿子的感情时,阿悟不慎坠崖死亡。“我”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和懊悔中,阿范也离“我”而去。
阿范是一个传统的日本女性形象,性格温顺、善良,内心渴望拥有一个温馨的家。虽然在婚姻中伤透了心,但当“我”提议重新开始时,她的内心也充满了期待。但她不愿去破坏“我”现在的婚姻,因此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孩子意外坠亡后,阿范伤心欲绝,远走他乡。小说探讨了女人在婚姻中被动、无奈、隐忍的地位。撰写这篇小说的10年,正好是宇野千代与第四任丈夫北野武夫感情出现裂痕的时期。宇野知道丈夫在外有情人,但她在这段婚姻中用情至深,可谓迷失了自我,低到了尘埃里。通过这篇小说我们可以窥见千代在婚姻中的嫉妒、挣扎、困惑、失落等种种情绪。
《刺》(1967)则是千代在与北野武夫分居期间创作了3年的小说,实际上讲述了自己与北野武夫25年婚姻逐步走向破裂的过程。在长达近30年的婚姻中,“我”作为一个妻子虽然在事业上比丈夫更加强势,但在夫妻关系中却始终是隐忍、卑微的一方。“我”虽然知道丈夫良人有一个情人,但却佯装不知,也许是因为懦弱,太害怕失去,“我”默默承受着这份沉重压抑的感情。为了引起丈夫的注意而去学习舞蹈;为了能让丈夫安心待在自己身边,斥巨资在工作室附近买下了豪宅;甚至在事业遭遇滑铁卢时,不做任何计划地决定开始新的事业,以此抚平丈夫出轨带来的伤痛;而当丈夫请求和解的信一来,“我”马上妥协,继续过着不闻不问的日子;分居后,“我”也会时不时做些手工送给丈夫……然而,这段婚姻还是无法挽留地自然而然结束了,“我”反而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我们极其自然地分开了,就像秋天到了,树叶从枝头飘落那样的自然。即使有些许的苦恼,也只是类似于树叶离开枝头时一瞬间的微痛而已。”
宇野千代的四段婚姻中,与北野武夫共同生活的这25年应该是最让她难忘的。千代比丈夫大10岁,为了追求他,不顾自己知名作家的身份和地位,天天在北野武夫的报社门口等他。小说中两人创办杂志、公司倒闭、四处置业、丈夫出轨等都是发生在千代身上真实的事情。小说反映了千代历尽千帆后的心境,在她看来,当幸福离开时,应该淡忘甚至忘却,那才是保持幸福的方式。
《刺》发表之后4年,宇野千代创作了《幸福》,可以说是《刺》的故事延续。故事主人公一枝从不去想人们普遍觉得不幸的事情,她不想把自己看做不幸的女人,她总是努力去做一个幸福的人。也因为这样的性格,她总能充满正能量地干事业,一旦做了决定就会马上着手落实。她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能阻止她的唯有金钱,而这恰恰是她最不在意的。小说最后描写到,对于独居山里的日子,一枝一点也不感到孤独,河里的水结冰,从二楼望下去就像一面镜子,连这样的小细节一枝都能感觉到幸福;家旁边有一条平缓的坡道,刚好可以滑雪,这样一想也觉得很幸福。在作者宇野千代看来,找寻幸福、发现生活中的乐趣是最重要的事,抱着积极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波澜与曲折,这是她的人生奥义。
1972年,宇野千代又完成了自传式小说《一个女人的故事》,这部小说应该说是当时已经70多岁的千代对自己少女时代的感情以及前两段婚姻的回顾。小说以女主人公一枝的14岁为时间分界,14岁前她一直笼罩在封建家长制的阴影下,过着卑微的生活。这样的家庭环境下,一枝学会了隐忍,但她内心时时刻刻渴望着自由;14岁时父亲去世,她开始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追寻幸福。婚后,和丈夫让二的生活索然无味,于是她大胆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教员筱田恋爱被免职;和第一次见面的男人野崎七郎同居;其间又和偶遇的青年藤井基吉恋爱……无论与谁恋爱,她从没想过结婚,这与当时贤妻良母式的传统日本女性完全不同。在这种婚恋观的背后,其实是一枝对封建家长制的反抗。另一方面,在疯狂恋爱寻求自我的同时,她在自己的和服设计事业上也勤勤恳恳,取得了巨大成功,甚至以一己之力承担着她和让二的家庭经济负担。
作品中的大部分情节都是宇野千代的真实写照。千代在担任代课教师期间喜欢上了同校的男老师,但她热烈的追求不仅被拒,而且自己还被学校辞退。青春期的初恋经历使千代品尝了失恋的滋味,也促使她迈出感情独立的第一步。千代23岁时在家人的包办下完婚。由于生活拮据,她开始为了生计而工作。在一次征文比赛获得一等奖后,千代不断向杂志投稿,凭借创作得到了巨额稿酬,事业发展使她获得了经济独立。和丈夫结束5年婚姻后,1926年同作家尾崎士郎结婚,但两年后又因为双方各自出轨而离婚……小说展现了宇野千代从少女到青年时期独立自由的精神、思想和价值观的形成过程。
《刺》《幸福》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是宇野千代记录自己从少女到老年的几段婚姻及感情生活的三部曲。正如她在《幸福》里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时所说:“快乐,是我的生存之道。”
宇野千代可谓是一个传奇女子。她无论作为作家还是实业家,都获得了巨大成功;无论遭遇多少曲折离合、跌宕起伏,她总能坦然面对,轰轰烈烈地追求,坦坦荡荡地释怀。她坚信幸福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的。她獨立自信,乐观洒脱,从不依附他人,真正活出了作为女人的精彩。
(作者工作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