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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吕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诗人

2020-01-11沈学甫

世界文化 2020年12期
关键词:诗集诗人诗歌

沈学甫

距2018年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获诺贝尔文学奖仅仅两年,美国女诗人路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便荣膺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颁奖词中称格吕克“以无可挑剔的诗意声音和朴实无华的美感让个人的存在普世”。由此,格吕克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第16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作家。

美国第十二任桂冠诗人

“桂冠诗人”(Poet Laureate)这一称谓在当代英国和美国广为流传。这一赞誉最早出现在经历了资产阶级革命和内战的英国。17世纪中叶,在查理二世开始掌权的英国,各种宗教和政治矛盾四起,不稳定因素重重。于是查理二世便想邀请有名望的诗人骚客充当其扈从,为其赋诗取乐。1670年,查理二世任命诗人兼剧作家约翰·德莱顿为首位御用的“桂冠诗人”,从此这一称谓就被看作是独得君主青睐的御用文人的专称以及英国最高的文学荣誉之一。英国桂冠诗人最初是终身制,1998年之后改为10年制任期。

1985年,美国国会才通过法案决定设立“桂冠诗人”的荣誉头衔,每届任期一年,也可连任。在英国,桂冠诗人是皇室赋予诗人的国家荣誉,其职责是写诗以歌功颂德,或者为重大庆典创作具有纪念意义的诗歌;而在美国,桂冠诗人是国会图书馆任命的国家文学代言人,其職责是在任期内组织诗歌朗诵会等文学活动,以写诗的方式代表国家推广诗歌,唤回人们对诗歌文学的热情。格吕克是美国第12任(2003年)桂冠诗人。迄今在美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和桂冠诗人“双料”荣誉的作家中,仅有格吕克和俄裔诗人、散文家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两位。

神经性厌食症与失败的婚姻

1943年4月22日,路易丝·格吕克在纽约出生。她的祖父母是移民到美国的匈牙利裔犹太人,在纽约经营着一家杂货店。他们在美国生的第一个孩子便是格吕克的父亲,父亲小时候一心一意想当作家,但后来成了商人;母亲毕业于威尔斯利学院。格吕克从小就有着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父母又非常尊重女儿的创造性天赋,经常给她讲述希腊神话和圣女贞德的故事,贞德的英雄形象激发小格吕克树立起一个伟大的梦想。受家庭熏陶,格吕克不到3岁时就展露出诗歌天赋,她喜欢读诗写诗,借诗歌抒发自己的情感,立志长大后成为一个诗人。她后来创新性地将欧洲历史故事和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人物写进诗中,甚至专门作了名为《贞德》和《圣女贞德》的两首诗,重温童年时代心中的那个英雄形象。

然而好景不长,格吕克在十几岁时患上了神经性厌食症且愈发严重,几乎没办法上学,导致她在长岛度过的整个青春岁月都饱受饮食失调的困扰。据格吕克后来说,她的厌食症是由于离开母亲独立生活的缘故,而且与她姐姐在她出生前去世有很大关系。读高三那年的秋天,格吕克辍学接受精神分析治疗,直到1961年高中毕业。随后她又花了7年时间治疗,后逐渐康复,但由于病魔缠身,她的身体一直非常虚弱,无法进行大学的全日制学习。

幸运的是,格吕克听从医师建议,把所思所感转化成文字,用思考审视自己的行为。后来她进入哥伦比亚大学通识教育学院的诗歌工作坊(该工作坊为非传统学生提供课程)。虽然出生于犹太家庭,但她不仅熟悉欧洲经典神话故事,而且深谙盎格鲁—撒克逊文学传统,广泛阅读莎士比亚、济慈、叶芝、艾略特等英语诗歌作品并深受影响。在哥伦比亚大学,她师从利奥妮·亚当斯(Leonie Adams)和斯坦利·库尼兹(Stanley Kunitz)学习诗歌创作,前者以抒情诗闻名,其作品常常使用音乐般的语言表达一种沉思的状态;后者也是美国桂冠诗人,其作品主要表达生命与死亡同在,严肃性与同情心并存——这种写作风格长久地影响了格吕克的诗歌创作。因此,格吕克是十分幸运的,两位老师的指导使她的诗歌创作取得了长足进步。

1968年,格吕克出版处女诗集《头胎》(Firstborn),由此引起美国文学界的关注。但之后的两年她遭遇创作瓶颈,直到1971年受聘于佛蒙特州的戈达德学院文学系才重见起色。

格吕克有过两次婚姻。与第一任丈夫小查尔斯·赫兹结婚不久便以失败收场;第二任丈夫是约翰·诺拉德,1973年格吕克为诺拉德生下一个儿子,二人于1977年走进婚姻殿堂,但不幸的是,这段婚姻维持了不到20年也以破裂告终。1984年,格吕克开始担任马萨诸塞州威廉姆斯学院英文系的高级讲师,其诗歌创作也渐入佳境。她将自己的生活经历转化为诗歌,讲述爱情的本质,探究婚姻的艰难,开始步入职业生涯的多产期。从2004年起,格吕克担任耶鲁大学英文系的教授兼驻校作家。

三部诗集与三项国家级大奖

格吕克是当代美国最杰出的诗人之一,遍获各种文学奖项。她的诗歌拥有细腻的情愫,追求清晰易懂的效果。她在作品中描述了许多人、许多家庭的艰难与抉择,而不仅仅是堆砌自己生活中的细节。在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中,她尝试用近乎残酷且相当直接的画面描绘和处理痛苦的家庭关系。例如,《山梅花》(Mock Orange)一诗用诗歌的意象袒露出两段失败婚姻带给她的失落与绝望,她写道:

我告诉你,不是月亮,/而是这些花/照亮了庭院。//我痛恨这些花,/正如我痛恨性一样;/我痛恨这些花,/那个男人的嘴/封住了我的嘴,那个男人/瘫软的身体——//那总是躲闪的哭喊,/那低沉的,让人蒙羞的/结合的前提——

她先是用“月亮”“花”和“庭院”营造出浪漫的意境,然后直言接受感情的破灭。通过单调而严肃的独白拓展了所构想的场景,而悲伤的情绪丝毫未减——除了寻找感情的新生之外,别无选择。这就是格吕克诗歌的独到之处,她凭借此诗集荣获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1985)。

格吕克着迷于生活的偶然性与大自然不断变化的状态。她对生命充满无限的质疑,又在质疑中持有对自然与生命的某种妥协,诗中常常流露出些许忧伤与无助。在诗集《野鸢尾》(The Wild Iris)中,她有意识地通过构建神秘主义的格局设置了三种声音:第一种是花卉说给人的声音,通过植物之口暗指自我的境遇;第二种是人说给上帝的声音,通过“我”之口祈求并质疑神圣的力量;第三种是上帝说给人的声音,通过造物主上帝之口来表达人类对永生的渴望。格吕克通过这几种面具与园丁及造物主探讨生命的本质,集中书写对自然界变化的伤感和对造物主的诘问,既为万物悲,也为生命的终将消逝而感到无奈。从这些诗歌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到她对宗教与死亡充满了矛盾的情感,阴暗的自然意象直抵遭到背叛并倍感失落的内心世界。这部诗集使她一举夺得1993年的普利策文学奖,从此名声大噪,奠定了其在美国诗坛的重要地位。

从神话和经典素材中汲取灵感,格吕克敏感且精准地表现童年、爱情、孤独、疼痛、生育、死亡及家庭生活等焦点,创造了具有公众意义的个人叙事风格。这种“终结感”为她的诗歌注入了一股怀旧力量。在诗集《忠贞良宵》(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中,她的散文诗以非凡的优雅与轻盈勇敢地接近死亡的主题,叙事诗则唤起了对往昔的回忆。诗歌的氛围相当独特,大多将背景锁定在虚构的英国乡村。诗歌的语调是一种冷漠的清醒,诗歌的主角有时是诗人的面具,有时是虚构的人物,但后来却成了一位衰老的画家。在《开着的窗》(The Open Window)一诗中写道:

……夏天,他喜欢开着窗户。那么,冬天的风如何在夏天进入房间呢?他朝向风大声疾呼,你是对的,这就是我所缺少的,这种果断与出其不意,……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我会成为神灵!他躺在书房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风搅动书页,风把写的和没写的混在一起,结局就在其中。

《忠贞良宵》这部诗集所蕴含的创造力表现为不仅对死亡做出反应,而且对伴随困境而来的新局面做出回应。在格吕克的笔下,旧的世界被解放了,新的世界又奇迹般地出现。她凭借这部作品捧得了2014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2015年,时任总统奥巴马在白宫拥抱格吕克,并亲自授予她美国国家人文奖章,肯定她对美国文学发展做出的重要贡献。

不事雕琢的诗歌主题

格吕克是一位颇有智慧的诗人,她直接面对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诗人所漠视的事物。她的诗洗尽铅华,既充满深意又天马行空,饱含思考的同时又富于激情与勇气。

她所使用的不加雕饰的平实言语与所营造的宽广视野关联着许很多人的经历和感受——有时感觉被忽视,有时困惑于自己的年龄,而更多时候依然热爱着自己所发现的真实生活。这正如她在生活和创作中有过难以逾越的艰难时刻,但最终以诗歌完成了自我救赎。

格吕克的诗歌有各种各样的主题,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对创伤的刻画。此外,死亡、离别、失意以及复归等主题也贯穿了她的诗歌创作始终。她的诗歌往往通过传统意义上快乐的或田园诗般的意象,来暗指死亡、失去童真等深层主题。

生与死两股力量的对立促成了格吕克诗歌的另一个主题——欲望。她常常写明各种欲望的形式,如对爱的关注,对洞察力和传递真相能力的渴求,但她在接触欲望时的心情又是非常矛盾的。她写有一首名为《榆树》(Elms)的短诗,收录在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中:

整天我都在尝试区分/需要和欲望。现在,在黑暗中,/我只为我们,树木的营造者与设计者,/感到苦涩的悲伤,/因为我一直稳定地/注视着这些榆树/并且看到那产生扭曲/的过程,静止不动的树/就是折磨,我明白了/除了缠绕之状,不会有别的形式。

她在这首诗中坦言欲望和需要是人人都有的,二者交织在一起,她尝试把它们区分开来,但在这一过程中却发现了来自命运和人性(即树木的营造者与设计者)的黑暗,从而感到内心的虚茫和苦涩的悲哀。她把来自人性的焦慮与困境以及试图抗争和摆脱的心理全部融于“榆树”这个静止的、饱受折磨的意象上,最终表达出欲望和需要是以不可分离的形态缠绕在一起的,暗指人性中潜在的、不可逆转的危机。

格吕克也会在创作中刻意塑造某种特质,自然就是她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她最为著名的诗集《野鸢尾》将背景设置在一个神秘的花园中,园中的花卉能发出睿智、有情感的声音。她写紫罗兰、延龄草、野芝麻、雪花莲、蓝钟花、女巫草等各种植物,不是为了书写“你知道什么是冬天,那么绝望对你应该有意义”,而是为了书写“你知道什么是绝望,那么冬天对你应该有意义”。她在《野鸢尾》中设想神用气象变化说话,在《沼泽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中关心自然,在 《阿勒山》(Ararat)中突出自然。在她的诗歌中,自然既是可以批判的,也是可以拥抱的,有时还可以暗指圣灵。如她曾经写道:

埋葬一个成年人,总是一种解脱,/某个遥远的人,比如我父亲。/这是个标记:也许债务已最终偿还。//事实上,没人相信这事。/像大地自身,这里的每块石头/都奉献给犹太人的神——/他从一位母亲手中取走一个儿子/并不犹豫。

格吕克的诗歌也有其避讳的主题,比如种族认同、宗教分类和性别归属。事实上,她的诗歌经常否定批判性的评估(即以身份政治作为文学评价的标准),她否定各种强加的标签,拒绝被认定为“美国——犹太诗人”或是“女权主义诗人”“自然诗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之所以授予格吕克,所肯定的正是她相对于“智性诗歌”所开辟的另一条路径,即人们面对丧失、悲恸与意外所展现的祈祷、疗愈等能力。她的诗歌善于讲述日常生活,甚至有诸如“孩子从学校回家”这样直白的标题。她的绝大多数诗歌以言简意赅的语言为特征,似乎秘而不宣地静静发挥着语言内在的威力。也许这样的诗不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动听,不会给耳朵带来音乐的律动感,然而正是这种回到单纯字词上的冲动与执着一次次地打动着读者。诗集《怯弱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中有一首名为《晨曲》的诗歌,诗中写道:

一阵呜咽/如此普通,毫无音乐感——/我们/没有什么差异。哭声/不过来自身体/尚未穷尽的需求——//好希望得到复归:/黎明时分,/犹若还没挑出适合离开的衣服。

在格吕克50年的写作生涯中,诗歌给她带来了安慰与活下去的动力。当我们走进她的诗歌文本,便为自己蒙昧的时分找到了合理的答案。她的诗歌将我们重新拉回严肃思考的书桌旁,用典故与直白的双重话语风格将读者带回文学的心灵栖息地。

2020年,人类社会被一场席卷世界的瘟疫所困扰,我们既期待理性的救赎,也同样期待艺术的慰藉。当这场瘟疫消失殆尽,我们还需要一段时期的创伤治疗,而诗歌便成为人类疏解焦虑与恐惧的一剂心灵药方。这或许也是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一位以书写悲痛与死亡见长的女诗人的一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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