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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与恶作对吗?

2020-01-11于大勇

文教资料 2020年25期
关键词:神学禀赋康德

于大勇

摘   要: 关于善恶以及其间的关系,康德给出了独特见解。相对于先天的、与生俱来的向善的禀赋,康德认定人的趋恶倾向只是主观的、后天的选择,直接坐实了“善”相对于“恶”的优位性,致使“恶”只能导源于人性中的向善的禀赋。《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对恶的问题的论述,为正确看待善恶关系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视角。

关键词: 康德   善   恶   宗教哲学

近年来,随着对康德宗教思想研究的兴起,人们逐渐认识到康德对善恶问题的处理不仅与道德哲学相关,还涉及神学等宗教议题。准确地说,没有后者的介入,前者的解决方式不说是徒劳的至少也是不完备的。然而,无论是在道德哲学,还是在宗教思想中理解康德的善恶概念,人们对它的认知几乎是一贯的,即“善”与“恶”不仅判然有别,而且截然对立。而在康德哲学中,善相较于恶,具有绝对的优位性,善不与恶相对。为了更好地理解康德关于“善”与“恶”的思想,本文分析康德宗教哲学中“向善的禀赋”与“趋恶的倾向”,对《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中的善恶问题略作评述。

与道德哲学中径直将善恶界定为道德实践理性之客体的看法不同,在宗教哲学中,康德更倾向于从向善的禀赋(Anlage)与趋恶的倾向(Hang)这两个角度阐释他的善恶思想。艾伦·伍德(Allen Wood)认为,康德的《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主要受众是基督教信徒,即“《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一书的目的,就是向基督徒(路德派)解释他们的宗教信仰是如何与理性启蒙时代的道德相统一的”[1](144)。可以看出,康德的目的是在理性的基础上解决上帝及其他神学问题。不过,与基督信徒从一开始就设定人是“原罪”的不同,康德是从人先天的“向善的禀赋”和受诸社会影响而产生的“趋恶的倾向”两个方面研究人性中善恶的。

1.“向善的禀赋”与“趋恶的倾向”

关于向善的禀赋,康德作了三类划分,即动物性的(Tierheit)、人性的(Menschheit)与人格性的(Pers?觟nlichkeit)向善禀赋[2](11)。其中,动物性的禀赋丝毫不涉及理性,它是纯然的自爱,是自然本能之源,包含了我们所有的经验欲求与感性偏好,例如自我保存、种的繁衍,以及与他人共同生活的社会需求。人格性的禀赋是我们对道德法则,即对意志之基本理性原则敬重的一种纯粹能力,与动物性的禀赋有本质差别,因此这一禀赋本身就是实践的,是无条件的善。在向善的三种禀赋中,康德认为人性的禀赋最独特且珍贵,它是动物性禀赋中的自然本能和人格性禀赋的理性维度的结合,也就是说,它既包含动物的自然偏好,也包含理性的道德法则。因此,在此禀赋中蕴含着或善或恶的可能性,关键看自然偏好与道德法则哪一个居于主导地位。与向善的禀赋相对应,康德认为,趋恶的倾向也有三类,即人的本性的脆弱、人的心灵的不纯粹与人心的恶劣。所谓人的本性的脆弱,是指主观上明知应该去做善的事情,但在实际上践行却比较难。换言之,世人总是不自觉地违反大众共同认可的价值准则,表现出本性的懦弱。例如对于“君子”人格,大家总是心向往之却不能脚踏实地、心平气和地学习和实行。人的心灵的不纯粹,指的是把道德的动机与自爱的偏好混为一谈。表面上看,这一倾向的行动是合乎义务的要求的,但实际上,它并非纯粹从义务出发而做出。最后,是人心的恶劣,这一人心的败坏,也可以称为人心的颠倒,即自觉地把道德的动机置于非道德的动机之下。康德把这一总是由人咎由自取的、趋恶的倾向称之为根本恶,因为它是“人的本性中一种根本的、生而具有的(但尽管如此却是由我们自己给自己招致的)恶”[2](18)。

那么,向善的禀赋与趋恶的倾向是什么关系?或者说,相较而言,哪一个更根本呢?毫无疑问,前者更根本,这从康德对“倾向”一词的界定中就已现端倪。康德指出:“我把倾向理解为一种偏好(经常性的欲望)的可能性的主观根据,这就是偏好对于一般人性完全是偶然的而言。倾向与禀赋的区别在于,它虽然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但却不可以被想象为与生俱来的,而是也能够被设想为赢得的(如果它是善的),或者由人自己招致的(如果它是恶的)。”[2](14)也就是说,倾向主要指涉与感性的欲求,以及经验的偏好相关的主观根据。在康德哲学语境中,凡是感性的、经验的和主观的都不具有必然性,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凡涉及趋恶的倾向的自由选择都是偶然的。与此不同,向善的禀赋丝毫没有不确定的意涵,它是我们生而具有的,是每一个理性的存在者必然遵循的。相对于趋恶的倾向而言,向善的禀赋尤为本根,因为后者是先天的,前者虽有先天的可能,但其后天的根据更重要,起决定作用,或者说“趋恶的倾向就是经验的”①。对于这一点,国内学者赵林亦曾指出:“(向善的)禀赋……是比(趋恶的)倾向更加根本的人之本性。”[3](28)原因是,向善的稟赋完全是与生俱来的,趋恶的倾向虽然与先天相关,但是它成为道德上的恶却完全是由人本身招致的,是人自己的过错。当我们说人性中存在根本恶时,这里所表达的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普遍倾向而已,但这一倾向却不是必然的。在康德看来,由于道德法则是先天的,它对理性的人的要求是不可能根除的,只要人还承认自己是理性的动物、服从理性的呼唤,就必然会依照道德法则行动。相对来说,趋恶的倾向只能是人的主观可能性。如果我们认可“先天是经验之可能的根据”这一康德的根本思想,那么向善的禀赋就是趋恶之倾向的前提与基础,只有基于前者,后者的可能性才是可以理解的。正是基于此,康德才深信,即使人具有“根本恶”,但依然确信人定然要由恶迁善,“成为一个善人”是道德法则的定言命令,是人们摆脱不了的命运。毕竟每个人,不管多么恶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就能意识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向善的禀赋。正如“一个善人即使在他的黑暗的冲动中,也会觉悟到正确的道路”[2](9),这是不言自明的。据此,康德认定,只要人们愿意去恶从善,就能够弃恶趋善,这是毫无疑义的。

既然作为理性的人必然遵循道德法则行动,向善的禀赋比趋恶的倾向更本根,那么恶如何从善的人性之根基中产生出来呢?对此,伍德指出,既然恶与人的自由选择相关,与人性将人的自然偏好高置于道德法之上密不可分,那么恶就不可能来自人的动物性与人格性的禀赋,只能出自人性的禀赋。因为动物性的向善禀赋指示的是人的经验本能的方面,它与理性了无相涉,只涉及人的经验本能的一面,无关乎人的道德向度,不存在于此两者之间自由选择问题。准确说来,对康德而言,“自然的偏好就其自身来看是善的,也就是说,是不能拒斥的。企图根除偏好,不仅是徒劳的,而且也是有害的和应予谴责的。毋宁说,人们只需抑制它们,以便它们互相之间不相摩擦,而能够被导向在一个整体中的被称做是幸福的和谐”[2](43-44)。不唯如是,康德也鼓励人们对以偏好为基底的幸福的追求,作为感性的存在者,我们想满足口腹之欲与耳目之欢是十分正常的,拒绝这些需求是不人道的。当然,我们不能过度夸大偏好在康德哲学中意义,而应该将其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即永远隶属于道德法则的地位。同样,人格性的向善禀赋只关涉纯粹理性的方面,没有为人的感性欲求留下空间,在星空之下,一切都合乎道德法则,因此人性之所及都是善的。诚如伍德所说:“恶既不可能溯源于第一禀赋(动物性),也不能追溯到第三禀赋(人格性),因为我们的自然本能不涉及善或恶的选择原则。直接基于自然本能之上的偏好其本身是纯真无邪的,只有在我们把偏好作为动机纳入到自由选择的准则之中时才会牵涉到恶的问题。”[1](151)换句话说,恶之所以产生自人的第二禀赋,而非第一与第三禀赋中,是因为只有在此情况下我们才有可能出现错误的倒置现象,即将偏好欲求置于理性法则之上。作为理性的存在者,我们既有敬重道德并依照原则而行动的理性的动机,也有出于感性的经验偏好。恶之所以产生,不是因为我们的动机中包含有自爱的原则——这是不可能避免的——而在于将自爱的原则放到了比道德原则还要优先的位置。就此而言,恶只可能产生自既可能偏向自然本能,又可能偏向道德法则的人性的向善禀赋之中。诚然,人性何以会将人性向善禀赋道德法则置于自爱原则之下是没办法探寻的,“因为它本身必须被归咎于我们,从而那所有准则的最高根据又会要求假定一个恶的准则”[2](29)。这无疑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2.作为善的未完成状态的恶

如果说在道德哲学与《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中,康德对善之优位于恶的阐述存在晦涩,有待揭示的话,那么在哲学神学演讲录中,他的解释相当清晰,亦极为直白。他在十八世纪末期出版的《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中指出:“世界上的恶没有自己的种子,它是善的种子在其发展过程中的未完成状态,它是一个否定性的东西,是对善的限定。恶只是善的种子在其未开化状态中的不完善的发展的结果。”[4](117)康德的这段话,对我们理解他的善恶思想极为重要。在他看来,作为有限的存在者,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占有完满的善,而是一直在抵达它的过程中或路途中,这一未完成的状态就是恶,简言之,恶是善的缺乏。康德这一观点与基督教的善恶观极为相似。

现在的问题是,恶作为善的未完成状态这一观点,是否足以代表成熟的康德的立场呢?按照伍德的分析,《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中的善恶观绝不是康德心血来潮时的偶然之想,而是他的根本观点。从时间上来看,《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是康德的学生普利策(P?觟litz)对康德的课堂讲义的誊录与整理。在伍德看来,该演讲绝不可能早于1781年,因为就内容而言,《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许多章节几乎是逐字逐段的对第一批判哲学(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一版发表于1781年)的征引,甚至有两处是借鉴了1783年发表的作品《未来形而上学导论》[4](14)。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说,康德在演讲录中对善恶的认知与论述足以代表他在批判哲学时期的善恶观。康德的善恶观念与其整个批判哲学体系甚为密切,一起构成了康德成熟的善恶思想理论。

基于传统认知的影响,尤其是海涅对康德宗教思想的阐发,国内大多数学者深信康德批判并摧毁了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传统神学,然而事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康德对传统宗教的批判,并不意味着他要彻底粉碎基督教的理智世界,也不是要摧毁传统宗教的思想王国。正如不可想象康德会远离他的故乡格尼斯堡一样,他也绝不会游离传统的精神世界。通过完整全面的考察可以发现,其哲学体系几乎把传统思想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诚如伍德所言:“康德的真实目的不是要摧毁神学,而是用一个批判的神学去取代那个独断的神学,把理性神学从一个自负的思辨学科变成一个对人类理性不可避免却永难解决的问题的批判检讨。”[5](6-7)此外,在《系科之争》一文中,康德将最重要的宗教著作命名为《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也大有深意:“我之所以给它起这个名字,是为了防止有人误解我的意思,以为这部著作处理的出自纯然理性的宗教(无须启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太狂妄了;因为理性的学说也有可能是出自超自然启发的人。我所要做的,是把那种被认为是启示宗教的文本,即圣经中的内容——它们也能够通过纯然的理性被认识——表述为一个连贯的整体。”[6](55-56)非常明显,康德对传统神学的批判,意图并不是要彻底颠覆它们,而是要在理性的范围内改造它们。可以这么说,康德很多的重要思想,包括善恶思想,都能够在传统宗教中找到思想渊源。不止如此,在康德看来,基督教神学是最能够代表其理性神学的宗教,因为它充分体现了道德宗教,而非宗教道德的理性意涵。以至于“在理性与《圣经》之间不仅可以发现和睦相处,而且可以发现亲如一体的状况,以至于谁遵循其中的一个(在道德概念的指导下),就不会不同另一个保持一致”[2](9)。

康德一生在哲学园地辛勤劳动,他对世界、对认知世界都有独到的看法。在宗教哲学的领域中,康德提出人性论、善恶观,“向善的禀赋”是先天的,是普遍的,人们被动接受的,在一定意义上大家是平等的;“趋恶的倾向”是后天社会中意识抉择产生的,具有人为性、偶然性,是我们在人性向善的禀赋中将自然偏好置于道德法则之上带来的结果,趋恶的倾向以向善的禀赋为本根。正是基于此,康德认定人必然能够去恶趋善,否则人的至善无法实现。当然,直言不讳道出其善恶思想的,当属《康德哲学神学演讲录》,康德径直点出恶是善的匮乏,是善的未完成状态。这些论述有助于矫正以往的误读,并为我们重新厘定康德的善恶观念提供了很有价值的思考空间。

注释:

①伍德指出:“趋恶的倾向是经验的选择模式,或者说是根据某一确定准则的欲求选择。趋恶的倾向是反理性的选择倾向,它颠倒了理性的动机与自爱的动机,将偏好置于道德理性之前。”具体参见Allen Wood, “Kant and the Intelligibility of Evil”, in Kants Anatomy of Evil, Sharon Gold and Pablo Muchnik(e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158.

参考文献:

[1]Wood A. Kant and the Intelligibility of Evil[J].in Sharon Gold and Pablo Muchnik(ed), Kants Anatomy of Evil [C].Cambride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2]康德.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M].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3]赵林.神学领域中的哥白尼革命[J].求是学刊,2014(5).

[4]Kant. Lectures on Philosophical Theology[M]. Allen Wood and Gertrude Clark(tra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

[5]艾倫·伍德.康德的理性神学[M].邱文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6]康德.论教育学[M].赵鹏,何兆武,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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