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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朱子四书学诠释纷争及学术版图之重思*
——以史伯璿《四书管窥》对饶鲁的批评为中心

2020-01-11许家星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朱子学管窥四书

许家星

饶鲁(1193—1264),字师鲁,又字伯舆,号双峰。受学于朱子弟子李燔、黄榦,深得二子器重。饶鲁著述甚富,曾著有《石洞纪闻》《饶双峰讲义》等,惜皆不传。幸得《四书通》《四书辑释》《四书大全》等诸书对其说之引用,吾人得以略窥其思想之大概,而见其实为朱子后学中鲜明批判朱子义理之旗帜,对后世朱子学四书诠释产生了深远影响。朱子高足滕璘之再传赵顺孙,北山学派王柏、金履祥、许谦等对双峰观点皆有所采纳,新安学派胡炳文、陈栎、倪士毅等深为推许双峰,赞其解“大有发明”。但因双峰思想批判锐利及试图自立一家之言的独立倾向,似隐然造成了对朱子权威的消解。这使得保守的朱子学者深感不安。元代温州史伯璿(1299—1354)即穷三十年之力,撰成《四书管窥》一书,以解析批评“诬朱子以欺世”的双峰说,尤注意一并批判认同双峰说的各家追随者,希望藉此消除双峰学的遗毒,以达到捍卫朱子权威的目的。史氏的批评直指双峰思想“务立异以为高”和“多不同于朱子”之所在,充分展现了朱子学内部存在的“忠臣”与“谗贼”两种释朱路径之争。双峰对朱子异议的影响力,促使我们应当重新思考双峰学及北山学在后世朱子学版图中的真实定位①学界对饶鲁思想的研究除笔者外,陋见所及,则有史甄陶《论饶鲁与朱熹对〈中庸〉解释的异同》,《思辨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研究生学报)2006年第9期。此外,廖云仙《元代论语学考述》第八章《史伯璿〈论语管窥〉》(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2005年,第445—503页)有一小节论及史伯璿对饶鲁《论语》说的辨析。但该书分别罗列史伯璿对金履祥、饶鲁、胡炳文、陈栎、许谦五家之辨析,并未凸显史伯璿以饶鲁为批判靶心之旨,且存在若干可商之处。。

一、“立异以为高”

作为朱子再传的饶鲁,在朱子四书框架内,从义理层面对朱子《集注》提出诸多质疑和新解,由于批判火力过猛,加之追随者甚多,对朱子权威形成了某种消解的作用,从而引发了朱子后学保守派的不安。这反而使得饶鲁独享了一份意外“殊荣”——元史伯璿穷毕生之力著《四书管窥》一书以力辟其“不以朱子为是”的思想,可见饶鲁“不得人心”之深与影响“恶劣”之大了。但饶鲁对朱子四书的异议,在宋元朱子学的骨干学派如北山学、新安学看来,反倒是对朱子的“大有发明”。饶鲁之不同于朱子处,笔者此前已有文字详加讨论,涉及饶鲁在《大学》至善、格物、诚意,《中庸》分章、性道教、中和、诚,《孟子》人心、人性,《论语》忠恕等重要话题上与朱子的差异①可参拙稿《朱子学的内在演变与朱陆合流——以饶鲁〈大学〉诠释对朱子学的突破为中心》,《哲学研究》2013 年第10 期;《饶鲁〈中庸〉学的道论及其思想史意义》,《哲学动态》2013 年第10 期;《饶鲁对朱子〈孟子集注〉的批判性诠释及意义》,《中山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为避免重复,兹拟就《敬乡楼丛书》版《四书管窥》之《论语管窥》“先进”以下十篇略论饶、朱之异,盖此部分因通行本缺失之故,而历来为学人所罕及②该本《四书管窥》为1931年黄群所印,收入《敬乡楼丛书》第三辑之三。它较之《四书全书》本,更为完整,书前有史伯璿传记、全书序例,书后有跋,尤其是补充了《四库》本所缺的《论语管窥》“先进”篇以下十卷。关于其版本情况,参金静文《元刻本〈四书管窥〉考述》,《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9年第8期。。

双峰对《集注》的批评,体现了极为精细的辨名析理工夫。如质疑《集注》子畏于匡章的“颜渊之于孔子,恩义兼尽”恐用语颠倒,当是“孔子之于颜渊”③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方合文意。辨析“政”有不同所指,为政、从政分指君王、大夫之事,不可混淆。“为政是人君事,从政是大夫事。此言盖为大夫发。”④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分析《集注》有关工夫的论说不合文意。继而指出克己复礼章的两个“一日”意义不同,分别指工夫与功效,“一日用力于仁,指用功之日而言也。一日克己复礼,指成功之日而言也”⑤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又指《集注》所引程子克私归礼是仁说,是从工夫角度论,而孔子本意则是指功效。“《集注》程子所谓‘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却做用工说。孔子本意,只作成功说。”⑥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史伯璿则认为不必分为用功与功效,皆是指用功。批评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祖述饶说,饶氏之误源自过于看重颜子亚圣境界,“意者一日之语二处只是一意……双峰只因颜是亚圣,故不敢以学者用工之事待之”⑦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饶鲁又辨析《集注》以仲弓问仁之主旨为敬恕不确,其意只在恕而非敬。敬是贯穿动静之工夫,本章出门使民则仅为动上工夫。“夫子告仲弓,其意只在恕而不在敬。若说敬时,须合动静说。”⑧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且以“无怨”为敬恕之效亦不对,不过是恕之效而已。“要之,只是恕之效。”⑨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又批评《集注》“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说不妥,本章主旨在“恕”,“心德全”是对“仁”的论述。“行恕之事,恐说心德全不得。”⑩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史伯璿则认为,无敬则无恕,若无敬的工夫,恕亦不可能。敬不仅是恕的前提,还是求仁之根本,其所指甚广,并非拘泥于“合动静说”。夫子告仲弓就敬恕工夫以求仁,以心德全形容仁并无不妥,进而批评金履祥采用饶鲁主恕无敬说⑪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

饶鲁还通过批评《集注》引用之说来表达不满。如指出樊迟从游章引范氏“先事后得,上义而下利”说不妥,割裂文意为二。史伯璿则认为二者具有必然关系,前后实是一意贯通。“知上义而下利,则先事后得,自有不能已者矣,何两意之有!”⑫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下,6—7页上,9—10页,15页下,3页下,19页上,6页上,6页下,6页下—7页,9页上,9页下,9页下。饶鲁批评多学而识章《集注》所引谢良佐说完全无关经意,“谢氏全说此章不着,不知《集注》何故载之”⑬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1页上,6页下。,指出《集注》“气禀学问之小疵”说不合文意,“偶然于文义上看得未莹”⑭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1页上,6页下。。史氏反驳此说,并批判陈栎采信饶说,推波助澜。《管窥》极注意剖析诸家说对双峰异于《集注》说的采用,此亦是该书一大特色,如多次指出陈栎《四书发明》对饶说的采用,斥其为“信双峰深于信朱子”者。

史伯璿指出饶氏解经有一不良倾向,就是“每将经旨说降一等,以求自便”①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如饶鲁批评成人章《集注》“才德全备”有过高之嫌,不合文意,故改为“本立用行”,以就平实。“某疑《集注》称赞太过,于‘亦可’之义似欠斟酌,所以放下一等说。”②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史伯璿则认为《集注》解并未过高,剖析饶鲁挑刺的原因在于不甘为朱子下而刻意与朱子立异。又指出饶氏批评子游说泥于事而未论理,即是“其有意立异于《集注》故”。饶氏还批评朱子引程子说时有不妥,强以程子说就自家之意,如“把子夏与程子之意作一滚看了,所以费解拨”,“朱子以正心诚意为本,程子以所以然为本”③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30页上,31页下,25页下,5页下。。史氏痛心于饶氏此说居然为《考证》《丛说》《发明》诸书所引,对不取饶说而维护朱子的《四书通》大加称赞。饶氏还批评朱子反对本末为一的说法恰与程子意思相反,“《集注》‘非谓末即是本’一语,便与程子意正相反”④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30页上,31页下,25页下,5页下。。史伯璿非常不满于饶鲁作为朱子再传却严重背离朱子思想。饶鲁质疑《集注》解“文武之道”的“道”仅指礼乐文章,只是论及道之粗者而未彰显道的形而上之义,史氏强调朱子此解正是为了防止学者“厌实慕虚”之病,感慨朱子的苦心告诫却未能阻止饶鲁走上目空一切妄自尊大的空虚一路,“不意再传之后,饶氏所疑《集注》之言,果皆出于其所已辨而又自以为是”⑤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

饶鲁还站在其师黄榦立场一道批评作为师祖的朱子。如《集注》解乡人皆好之章为“一乡之人,宜有公论矣”。饶鲁批评此说与下文之解“首尾不相应,所以不可晓”,主张只有黄榦说连贯清晰,“惟《通释》之说得见首尾皆是君子,所以大段分晓”⑥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史伯璿认为《集注》前后有泛说和正说之别,黄、饶师徒自以为是,对《集注》妄加批评,实是误解《集注》之意而不知并未超脱《集注》之见。“但黄、饶二公皆失《集注》之意而不自知耳。”⑦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臧武仲以防求后章,《集注》引杨时、范祖禹说,黄、饶师徒则仅认可杨时说。黄榦不认同《集注》对见危致命章“其可已矣”的解释,饶鲁力挺师说,言“恐当以《通释》之说为是”⑧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30页上,31页下,25页下,5页下。。稍显奇怪的是,《四书管窥》全书对饶说认可者约14处左右,而仅对此十篇《论语》中的饶说认可者即达7处。如认为饶鲁把“定公问一言章”的四个“几”字分别解为“期”和“近”,虽与《集注》仅解为“期”不同,但仍可备一说;对饶鲁“狂狷皆有当激厉裁抑处”⑨史伯璿:《四书管窥》卷7《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上,35页,23—24页上,23页上,22页上,32页上。的看法深表契合;称赞饶鲁“言恕则忠在其中”⑩史伯璿:《四书管窥》卷8《敬乡楼丛书》本,第30页上,31页下,25页下,5页下。说优于冯氏说等。史氏还批评胡炳文节引饶鲁之说,导致误用其意的情况。如学者质疑古之学者为己章饶说有误,史伯璿则主张饶说乃有为而发,并未为失,胡炳文截取其说,导致语意断裂,造成误解。“《通》者删其问辞,乃无头耳。”⑪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689页。

二、忠臣、佞臣、贼臣之歧

朱子后学在诠释朱子思想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两种态度:竭力维护型与允许批判型。前者以忠实守护、坚决捍卫朱子思想权威为己任,带有株守门户的护教特点。后者则认为,朱子思想并非绝对正确,其自身思想在不断变化之中形成而前后之说多有不一。朱子本人对经文、二程说即有所调整取舍,只有继承朱子这种批判质疑精神,方能更好地发明朱子思想。在对饶鲁评价上出现了两种大相径庭的看法,新安学派认为他对朱子的批评可谓“大有发明”,于朱子堪称秉笔直言之“忠臣”,体现了当仁不让,爱吾师更爱真理之精神。但史伯璿等则痛斥双峰对朱子的批评纯粹出于自以为是的误解和欲凌驾于朱子之上的私心,于朱子实堪称大逆不道的“谗贼之臣”。然就批判者而言,知朱子之误而不正面指出,反一味逢迎遮盖,阿其所好者,实为朱学“奸佞之臣”。在朱子后学中,勉斋学体现了强烈的理性批判精神,勉斋对朱子《论语》诠释、《孟子》仁人心说等多处表达了异议,双峰正是继承和发扬了勉斋的质疑精神。而作为勉斋另一支的北山学派,则更多从考据角度对《集注》的阙失加以补正。其代表人物金履祥发出“自我言之,则为忠臣,自他人言之则为谗贼,要归于是而已”①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82,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57,2757页。的辩护,提出当以“归于是”为尺度来看待朱子之说。但此尺度在他看来并非人人可用之天下公器,而是以区分“自家人”与“外人”为前提,故四库馆臣直斥其“自我言之”“自他人言之”乃“宋元间门户之见”②永瑢、纪昀主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198页。。

金履祥以朱子“自家人”自居,表明其对《集注》的挑刺,是本着劝谏、改进、完善之心,而非推翻、打破、废除之意,含有承认内部批评,不接受外在批评的封闭立场。为何他人不能以同样方式来批评《集注》,一旦批评则只能被视为诽谤中伤朱子之谗贼而非忠臣呢?金氏此说首先预设了一个朱子学自家人与外家人的界限,且此界限究竟为何,并不清晰。本来朱子本人最有权威来断定孰为忠臣和谗贼,金履祥有何资格和凭据口出此言呢?金氏显然以朱子学的正统而自居,其所主张的“惟其人不惟其言”之门户标榜,违背了“惟其言不惟其人”的客观立场和学术公心。当然,我们可以同情的理解为此种表态是其批判朱子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以堵塞朱子学者的反击。其积极意义在于一定程度上承认了对朱子可以开展忠臣式的批评。金氏弟子许谦亦以此思想为指导,为自家《书说》与蔡沈《书集传》观点不同作辩护。“于《书传》与蔡氏时有不合,每诵仁山之言曰:‘自我言之则为忠臣,自他人言之则为谗贼,要归于是而已。’”③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82,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57,2757页。

如据金氏师徒之逻辑,则双峰对朱子的批评自然可视为忠臣之举。就与朱子学术关系而论,双峰作为勉斋嫡传,朱子再传,是有资格称为朱子的“自家人”的。金氏从训诂考据上来批评、纠正《集注》之缺失,而双峰则从思想义理上对《集注》作了同样的工作,二者可谓相得益彰。双峰辈分长于金氏,其对《集注》义理的批判产生了更广泛的影响。故倪士毅引李氏之言,谓双峰对《中庸》分章的处理,虽不同于《中庸章句》而可谓“朱子忠臣矣”!“鄱阳李氏曰:饶氏谓天道人道,只到至诚无息章住。可谓朱子忠臣矣。”④史伯璿:《四书管窥》卷4,《敬乡楼丛书》本,第28页上,20页下,20页下,21页上。但史氏坚持认为,章句的划分当以朱子天道、人道说为准,故不能给予饶氏朱子“忠臣”的称号。在史氏看来,“忠臣”不仅意味着敢于批评,而且其批评应当是正确的。如其批评不正确,以错为对,谩加批评,则陷入逆臣矣。双峰对朱子的批评,在他看来绝大部分是错误的一己之见,其批评不仅无助于澄清道理,反而淆乱正解,混淆视听,简直是诽谤中伤。史氏反复断言双峰的批评动机不是为了学术探讨,而是出于“立异以为高”的自私之心,是为了保持在弟子前的权威。

史氏同样以忠臣、佞臣尺度表达了对陈栎、倪士毅师徒的看法。史氏讽刺陈栎为“信朱子不如信饶氏”,倪士毅则认为其师与朱子的不同恰是朱学忠臣的体现。如陈栎曾批评《中庸章句》仅以存心、致知论尊德性而道问学五句,却少了力行工夫,实不妥。倪士毅辨析其师之解虽不同朱子却实得子思之意,并指出其师心迹:“先师尝自谓愿为朱子忠臣而不为朱子佞臣。”⑤史伯璿:《四书管窥》卷4,《敬乡楼丛书》本,第28页上,20页下,20页下,21页上。史氏敏锐地指出,倪氏所谓陈栎得子思意,云峰得朱子意说(胡炳文维护《章句》说),实是在批评朱子未能领会子思之意。若把批评朱子的陈栎视为忠臣,则维护朱子的胡炳文被推向了佞臣。“谓其师为忠臣,胡氏不得辞佞臣之名矣。”⑥史伯璿:《四书管窥》卷4,《敬乡楼丛书》本,第28页上,20页下,20页下,21页上。在史氏看来,恰恰相反,维护朱子的胡氏才是忠臣,背离朱子的陈栎不得为忠臣,当为“贼臣”。陈栎袭用饶鲁之说,以“力行”取代“存心”,毫无可取,“反自以为忠臣,可乎”!进而抨击倪士毅附和师说,未能纠正师误,堕入其师陈栎之“佞臣”。“《辑释》阿其所好,政恐未免为乃师之佞臣耳。”⑦史伯璿:《四书管窥》卷4,《敬乡楼丛书》本,第28页上,20页下,20页下,21页上。

可见,站在史氏的立场,所谓佞臣是坚持师长错误之解,忠臣是维护师长正确之解,这是史氏与金氏关于忠臣的不同之处。据此标准,史氏竭力通过批评以饶鲁为首的朱门后学对朱子的误解,来达到维护朱子正解的目的,则史氏亦是以朱子忠臣自居矣。如果说金氏带有强烈门户内外之见,但仍主张自家人内部批评的话,那么史氏责坚决捍卫门户,以维护朱子权威为重,而反对内部批评,体现了更保守的立场(尽管史氏实际上亦有不认同朱子解处)。朱子后学普遍存在这两种心态。前者多少体现出某种自信,自信批评无损朱子权威,而是对朱子思想必要的修补、完善;后者则认为朱子思想不需要任何的修补完善,已是做到极致,否则会动摇朱子权威。正是在此心态下,决定了朱子学诠释的基本形态。在金履祥的意义上,饶氏是可以被视为忠臣的,体现了勉斋一系的反思精神;在史氏的立场,饶氏则是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之逆臣。从历史来看,史氏原教旨主义的护教主义是无法坚持的,但这种意识却始终潜存而难以根除。

三、“他编多有祖饶说而言者”:肃清流毒

史伯璿《四书管窥》不仅集矢于批评饶说,且对引用、采纳饶说者加以批判,以达到正本清源、肃清饶鲁流毒之效①《四书管窥》并未对引用饶氏说的诸家说一一点名,而是特别点出倪士毅《四书辑释》之名,因其晚出之故。《敬乡楼丛书》本《四书管窥》序言:“饶氏说诸编多引之,今但依《辑讲》次第辨之。更不别出诸编所引书名,惟《辑释》后出,则必见其名云。”。该书在写作方式上体现了以饶说为首,诸说为辅的特点:先引饶说,进而列出各家对其说的引用,如“《通》与发明引之”“《辑释》引之”“《丛说》引之”“诸编皆引之”等,如此安排是因诸说多祖饶说之故。“毎节所辩,皆以饶说居前,他编居后者,盖以他编多有祖饶说而言者故也。”②史伯璿:《四书管窥》卷2,《敬乡楼丛书》本,第6页上。史氏在辨析上采用了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主驳饶说,一旦驳倒饶说,则对于那些附会其说者,自可不攻而破。“《通》者尽摭饶说以为己意,既辩饶则不必辩《通》矣。”③史伯璿:《四书管窥》卷3,《敬乡楼丛书》本,第3页上。史伯璿在“《四书管窥》大意”中特别指出各家对饶说的采信,如赵顺孙《四书纂疏》“或剿饶氏之说善者以为己意”;胡炳文《四书通》则“本意一以饶氏说为宗”;陈栎《四书发明》“宗信饶氏则又过于《通》……信朱子不如信饶氏”。明确该书宗旨是“本为诸编辨析与《集注》《章句》异处而设”。这使《四书管窥》构成朱子四书诠释中的一种特殊存在类型——以对批判的反批判为主的护教型诠释。

朱子高足滕璘再传赵顺孙对饶说的采用,此点罕见人及。《敬乡楼丛书》本《四书管窥》大意指出,赵顺孙《四书纂疏》“或剿饶氏说之善者以为己意”。清人王朝璩辑佚本《饶双峰讲义》列出《纂疏》与饶说相似处,约涉及《论语》部分22章内容,指出历代学者皆视为饶说,“元明诸儒遗书,则皆以为双峰说”④王朝璩:《饶双峰讲义》,《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辑第1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362页。。赵氏《四书纂疏》历来颇得好评,是四书学史上的重要著作,近代大儒马一浮对之评价甚高,视为理学必读之书而加以刊刻。然其对饶说袭用之情况,则并未引起相应关注,此亦可窥饶鲁思想影响广泛而潜隐未发之特点。

北山学派对饶说的引用。史氏提及的北山学派王柏(引8条)、金履祥(引6条)、许谦(引12条)对饶说采用约26 条。他分析北山学派对饶说常采用暗中化用、袭其故智、改头换面的做法。王柏所引饶说(载《考证》)涉及《论语》“禘祭”“三以天下让”“子疾病”章,《孟子》“浩然之气”“杞柳之性”章等。史氏对此发出以下评语:“《考证》又剿之以为己说”,“《考证》《丛说》皆是述其故智”,“《考证》则剿其说以为己意,尤无见而可鄙者也”。“《考证》与《通》则皆因蹈袭双峰义袭为助长之意,遂并以忘为义袭与害,则又病中之病也。”“《考证》是窃饶氏意而脱胎换骨,以为己说者也。”批评金氏于《大学》诚意章、正心章、平天下章“祖饶氏意”,于哀公问政章“亦因饶说而小变以为说者”。批评许谦《丛说》“宗饶而不信《章句》”,祖述饶说多处,如《大学》首章“止者毋过毋不及之谓”、哀公问政章“子曰二字非衍文”等,批其“戒慎恐惧”说“盖惑于双峰”;“君子而时中”章解“剿双峰之意而小变之”;达孝说是“剿双峰之意以为己有”;“子曰非衍文”说是“宗饶而不信章句,过矣”。批评其直接引用饶说多处,如认同饶说《大学》“知本”只是“物格”二字之误⑤许谦:《读四书丛说》,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2册,第547页。。

新安学派对饶说引述极多。如胡炳文《四书通》引用近500条,《管窥》所选约250条饶说中230条为胡炳文《四书通》、陈栎《四书发明》、倪士毅《四书辑释》所引。这启示我们应注意双峰学派与新安学派的密切关联,《宋元学案》视新安学为勉斋之一支,进一步言之,实可视为广义的双峰学。《管窥》常采取以下方式表述表明三书对双峰之引用:“《辑释》诸篇皆引之(此说)”;“《通》(《发明》)谓……《辑释》亦引此”;“《辑释》亦引此意(说)”;“大扺《辑释》所引,则《通》与《发明》皆引之矣。”《管窥》对《通》说有严厉批评,或批评其以饶说为己说,如关于《中庸》分为六节,“《通》则剿为己意。”“《通》谓不睹不闻四字,正是释‘须臾’二字……此分明剿饶说为己有。”①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860,823,817,822页。或批评《通》兼采朱子与饶说,“《通》者援《章句》‘自修之首’四字以合于饶氏‘诚意不特为正心之要’之说,亦似矣。殊不思饶氏何尝以朱子之说为是耶?”②史伯璿:《四书管窥》卷1,《敬乡楼丛书》本,第24页下。对倪士毅此点亦批评之,且对其尾随胡、陈深表遗憾。“倪氏此等折衷含糊笼罩之说也,盖以其于朱子、饶氏之说互有疑信,故不敢决断取舍之耳……其于朱、饶之孰是孰非,未能了然于心之间,明矣。吁!陈定宇、胡云峰犹不免尔,倪氏又何责焉!”③史伯璿:《四书管窥》卷2,《敬乡楼丛书》本,第9页下,29页下,33页上。史氏亦有对《通》批评饶说而大加称赞者,如《章句》“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此条《通》者之辩已详。”④史伯璿:《四书管窥》卷2,《敬乡楼丛书》本,第9页下,29页下,33页上。“《通》者之辨,无以加矣。”⑤史伯璿:《四书管窥》卷9,《敬乡楼丛书》本,第30页下。或以《通》说批评陈栎说,如“温故知新”章:“《发明》正是蹈袭双峰之说而小变之以为已有者也。《通》者之言,乃其对证之药,惜乎其不之取也。”⑥史伯璿:《四书管窥》卷4,《敬乡楼丛书》本,第19页下。

比较而言,史氏认为陈栎对双峰的推崇超过了朱子,故对陈栎的批评更为激烈,如《发明》引双峰的矫揉是用工处说,史氏裁定:“于此见《发明》信朱子不如信饶氏之微意(四库本作‘真情’)。”⑦史伯璿:《四书管窥》卷2,《敬乡楼丛书》本,第9页下,29页下,33页上。针对《发明》兼存朱子、饶说的情况,讽刺此举简直有愧《发明》之名,直指其表面畏惧违背朱子之说,私心实则每以饶说为是,实则信饶胜于信朱。“兼存异论,眩以学者;依违两可,无所折衷。岂不有愧于‘发明’名书之义乎!愚故谓其信朱子不如信饶氏。其于饶说每口非而心是之者,此也。如此等之存,正是私于饶氏,又畏朱子,而不敢明言之者也。”⑧史伯璿:《四书管窥》卷3,《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下,36页上,35页上。孟子以仁礼存心章,陈栎亦取双峰说,史氏认为其对双峰说之眷恋不舍,恰显其信朱不如信饶,此等情况所在多有。“《发明》眷眷于双峰如此,于不可通者,犹委曲与之周旋,何哉?愚谓其信朱子不如信饶氏,于此可见。《四书》中若此类者不一,不可不考。”⑨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860,823,817,822页。如《发明》认可“天下之言性”章双峰的论智不论性说。“《发明》‘每读此章,不能无疑于程氏之说,得饶氏此说,以读此章,意豁然矣。此章专言性,极是。’……《发明》信双峰深于信朱子,其言正不足为轻重也。”⑩史伯璿:《四书管窥》卷10,《敬乡楼丛书》本,第14页下。

此外,《发明》与《通》对饶说取舍的出入,使得史氏给予《通》更高评价。如《发明》取双峰“诚即道也”说,遭至批评,“惟其所见如此,故于双峰之说,每惓惓而不能舍也……其曰‘诚之为道’云者,此则饶氏诚者天道之意尔”⑪史伯璿:《四书管窥》卷3,《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下,36页上,35页上。。《通》则以天命之谓性说批评饶说,维护《章句》的诚本道用说,使得史氏深有知音之感。“后来《四书通》板行,其说果与管见有契。”由此得出《发明》不如《通》之评价,“以此观之,《发明》之不及《通》远甚。《辑释》引《通》而不取《发明》,宜矣”⑫史伯璿:《四书管窥》卷3,《敬乡楼丛书》本,第27页下,36页上,35页上。。可见史氏实以对双峰之态度来评判学者,如他对《辑释》于《通》与《发明》的选取即是如此。“《通》既引辅说,又引饶说,可谓主见不定。《发明》则专取辅说,善矣。《辑释》乃从《通》而不从《发明》,何耶?”⑬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860,823,817,822页。批评《辑释》不忍放弃双峰之说,“《辑释》不引《发明》之说,固不为无见矣。然犹不忍弃双峰之说,以为亦宜知之。则虽有见而不甚明,存之祇以惑人而已,何补于经注之旨哉”⑭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860,823,817,822页。。

尽管如此,需要指出的是,史氏对双峰并非一味否定。如他挑选了双峰约250 条说加以讨论批判,对其中约14 条表达肯定,还存在对双峰说先肯定后否定之变化情况。常以“虽非《章句》本旨(或‘之意’),亦可备一说”表述之。如双峰的“中和皆属心,位育皆属气”“以人治人”、三重、博施济众只是一事、疑晁氏十三年适齐之说、“者”指人、“斯”指川等解。赞其以三达德配论诚五章“不为无功于《章句》也”①史伯璿:《四书管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4册,第925页。。

《四书大全》对饶说的引述。众所周知,《大全》实以新安学派三部《四书》著作为基础,尤以综合胡、陈两家《四书》的《四书辑释》为底本而编成。因《辑释》大量引用饶说的缘故,《大全》亦引其说570多条,使双峰学得以获得权威传播渠道,从而对明清四书学发挥影响。就《大全》对《管窥》所批评约236 条取舍来看,《管窥》批评双峰《大学》解约22条,《大全》取其7条;至善、格物解未取,但诚意、心不在未是心不正等说则仍取之。双峰对《中庸》首章质疑之说,涉及性、中、中和等重要范畴,《大全》几乎全未取,仅保留2 条,且对双峰《中庸》分章说以引倪氏说的形式来表达。取双峰质疑“尊德性”章存心说,未取对《论语》忠恕为一的质疑,未收对《孟子集注》《论性数》章的质疑,收质疑“心”及义袭说。一般来看,《四书大全》对仅《管窥》独家提出而未被《通》《发明》《辑释》所取的双峰说,并未吸收,但也存在新安学三家普遍认可,而《大全》未收入者。此则可能是《大全》编纂者有意不取,毕竟作为奉旨完成的取士教材,当慎重从事,不便采纳双峰对朱子冲击性太大的观点。就比例而论,双峰说凡被《管窥》所批评者,《大全》删除甚多,所取颇少,比较有关《学》《庸》条目即可见。无论如何,双峰某些异于朱子的独到之见还是有所流传,史氏欲肃清双峰“不良”之说的目的并未达成。

《读四书大全说》对饶说的引述。王夫之对双峰《四书》给予了高度重视,引用评述其说近百条,对之毁誉参半,总体是批评多于赞赏,体现出直抒胸臆、嬉笑怒骂之特色。值得注意的是,船山对双峰之评述条目,与史氏所批评之236条重合者极少,同批者仅《中庸》忠恕为一、仁对鬼、诚即道也、“存心力行”辨、“斯”字恐指仕等五章;并及之但观点相异者约两条,如以《史记》十三年适齐之讹以折晁说条,史氏认为可备一说,船山则认为“不如晁氏之审”②史伯璿:《四书管窥》卷6,《敬乡楼丛书》本,第33页下。。尤对立明显者,如“求放心”条,史氏猛烈批评之,船山则极口称赞之,认为具有抵御异端入侵、正人心、辟邪说之功,体现了勉斋师徒的远见卓识,实为圣贤正途。

伟哉,其言之也!彼以知觉为心,而以收摄不昏为求放心者,不特于文理有碍,而早已侵入异端之域矣……双峰承二贤之后,而能直领孟子之意,以折群疑,其以正人心、辟邪说于毫厘之差者,功亦烈矣。惟知此,则知所放所求之心,仁也;而求放心者,则以此灵明之心而求之也……若非勉斋、双峰为之发明,则是学问之外,别有求放心一段工夫。既与孟子之言显相矛盾,而直将此昭昭灵灵、能学知问之心为当求之心(学唱曲子,也是此心),则于圣贤之学,其差远矣。③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

船山尤善于关注双峰说辟除佛老的意义,如赞其“人之于身”章抓住了佛学虚妄之说的根本,贡献甚大:“若教人养其大者,便不养其小者,正是佛氏真赃实据。双峰于此分别破明,其功伟矣。”④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赞其饱食终日章主敬说:“双峰言‘静坐时须主敬’,大有功于圣学。”⑤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船山批评双峰之口吻亦直截锐利,不留情面。如直斥双峰为朱门败种杂草:“不意朱门之荑稗,乃有如双峰以鬼对人之说!”⑥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斥为经学诠释中的害群之马:“双峰谓‘忠信是德,徙义是崇’,破碎文义,于理无当……双峰所云,但描画字影,而无当于理,亦释经之害马也矣!”⑦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批评其对“知之者”的解释是“舍康庄而入荆棘,何其愚也”⑧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斥其博文约礼解“‘相为开阖’之语,乃似隔壁听人猜谜”⑨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多次斥其说“大是差谬”“害道不小”“石田中求罅隙”。船山对双峰亦有褒贬兼具之论,“双峰说狂、狷各有过、不及处,自是谛当”;同时又批分中行、狂、狷,如三叉路,“此种见解,但有影响,了无实义”⑩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长沙:岳麓书社,2011 年,第1083—1085,1088,875,517,780—781,688,694,796页。。

四、双峰学定位之重思

作为勉斋亲传的饶鲁因文献无传、后继乏人等故,其说仅赖《辑释》《大全》等书之引用而存,晦而不彰,于今更是湮没无闻。而同为勉斋之传的另一支: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之北山学派,则命运迥异,被推为朱学嫡传,世享尊荣。但如还原至宋元朱子学的真实学术图景中,则双峰与北山学之地位似乎并非如此。

首先,饶鲁当时之学术影响似在同为勉斋弟子、北山学开创者的何基之上。其一,就师门认可来看,饶鲁被勉斋以传道而相期,得到同为勉斋器重的同门方明甫的赞誉,而勉斋对何基则无类似评价①关于勉斋与双峰的师承关系,有双方往来文字为证,而何基与勉斋则并无往来文字。学界对勉斋与双峰师徒关系的讨论,已确证黄、饶之关系非同一般。参冯兵:《饶鲁师承渊源辨误》(《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 年1 月28 日)、《饶鲁师承渊源补证——兼答许家星先生》(《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2月2日);许家星《饶鲁师承渊源再论》(《光明日报》2014年9月30日);邓庆平《饶鲁师承黄榦考辩》(《朱子学刊》2018年12月)。。在治学风格上,双峰得勉斋为学勇于质疑、不阿其师之精神,在质疑朱子的学术命题上与其师一脉相承,《管窥》多次提及勉斋《通释》与双峰《辑讲》迥异众说而师徒契合之处,涉及仁人心、《中庸》分章等重要论题。以何基为首的北山学派则实未见其与勉斋有此等学术上的声气呼应②黄榦对朱子的质疑,可参拙稿《“勉斋之说,有朱子所未发者”——论勉斋的〈中庸〉学及其思想意义》,《江汉论坛》2016年第1期。何基与黄榦之关系,可参高云萍:《浙东朱子学的链接——何基与朱熹、黄榦的思想关联》,《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10年第6期。该文指出何基对师说的承续“呈现出一种可操作性形而下的走向”。。其二,就朝野认可来看,饶鲁受聘于临汝、白鹿洞等著名书院讲学,对传播朱子学发挥了甚大影响。故在殁后,饶鲁即得到朝廷批准的石洞书院祭祀待遇。元代吴师道《代请立北山书院文》在为何基争取祭祀待遇时还对此意有不平。“或谓昔双峰饶鲁,亦勉斋门人,前代奉祀有石洞书院,何子之学不下饶公,北山之名岂愧石洞。谓宜即其所居,建立书院,彰示褒宠,以补遗阙!”③吴师道:《礼部集》卷20,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2册,第290页。其三,就学术气质与思想创造性来看,双峰是“务欲自立门户,不肯为朱子下”④史伯璿:《四书管窥》卷10,《敬乡楼丛书》本,第29页上。,体现出凌厉直前的批判创新性。何基则偏于笃守朱子之学一路,《宋史·何基传》称其“淳固笃实,绝类汉儒”⑤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18,10118页。,其学术工作,主要体现为点抹、采辑朱子《四书》,仍为《集编》《纂疏》一途,意在通过精选朱子及弟子之言论来笃守朱学,而不以发挥己见为主。“惟研究朱子之书,《四书章句集注》悉加点抺……采辑精严,开示明切,寔朱学之津梁,圣途之标的也。”黄宗羲判定“北山之宗旨,熟读《四书》而已”⑥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卷82,第2727页。。《宋史·何基传》亦指出何基的治学趋于守成,主张“治经当谨守精玩,不必多起疑论”⑦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18,10118页。。实与勉斋的质疑精神背道而驰。其四,就对北山学派影响来看,双峰之学不可忽视。如上所述,王柏等三子《四书》解深受双峰影响,体现出与勉斋、双峰之学相似的批判风格。与何基笃守之风颇异,何基如有对朱子《四书》批评之语,其后学当有所涉及。如目前所能反映其说看似略有不同于《四书集注》者,仅是把“愠”解为“闷”,史伯璿认为此实亦同于朱子。史氏还指出,王柏改动《诗经》,金履祥补正《集注》,实受双峰质疑补传影响,故北山之学受双峰怀疑之学影响当属无疑,由此而上接勉斋学之怀疑精神。就师承而言,在这一点上王柏等理应受到何基影响,但在质疑朱子四书方面,目前似无据可循。

又就后世学术影响来看,北山学在四书学之义理影响上当不如双峰学。如作为后世朱子学重镇的新安之学,显然是受双峰之学的主导,以至于史氏反复质问陈栎信朱子不如信双峰,陈栎、胡炳文一致推崇双峰于朱子“大有发明”,可见受其影响之深,推崇之至了。吴澄之学则是经由程若庸而上接双峰之学,如他对《中庸》的分章即是对双峰学的接续和发展①参拙稿:《朱子学的自我批判、更新与朱陆合流——以吴澄中庸学为中心》,《湖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双峰的影响经由《大全》而下及于明清之学,明代朱学力作蔡清《四书蒙引》对此颇多引用。《大全》所引双峰说约570条,引北山四子说金履祥约10条、许谦125条,所引二家之说比例为五比一。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引双峰学上百条,对双峰学给予了褒贬分明的判定,引金履祥说16 条、许谦4 条,其比亦恰好为五比一。双峰还曾作有《学庸图》,开启了以图解《四书》之举,元代程复心《四书章图》对图解《四书》大加发明,惜乎双峰之书不传②当然,金履祥的《考证》开启了从考据方面对《集注》的批判之风,对考证修订派四书影响甚大。。

以上论述了《四书管窥》对饶鲁质疑朱子《四书》之反批评,呈现了朱子后学在朱子义理批判上的激烈交锋,揭示出宋元之间朱子后学在朱子诠释路径及立场上的分歧,忠臣、佞臣、贼臣之标签,标志了对朱子所持维护、批判之不同立场。就宋元明清《四书》诠释脉络来看,对朱子充满异议的双峰显然发挥了持久影响力,在其中占有独特地位。就历史事实来看,与同出勉斋,而声誉甚隆,被奉为朱学嫡传的北山之学相比,双峰四书学的思想性、批判性、影响力,较北山之学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全祖望云:“勉斋之传,得金华而益昌……浙学之中兴也。”③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卷82,第2725,2727页。此语将作为朱学嫡传正宗的北山学视为浙学中兴,似有不通。因朱子对浙学实是颇有不满而主张与之划清界限的。黄百家的按语亦颇堪玩味:“勉斋之学,既传北山,而广信饶双峰亦高弟也。双峰之后,有吴中行、朱公迁,亦铮铮一时,然再传即不振。而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一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是数紫阳之嫡子,端在金华也。”④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卷82,第2725,2727页。浙人之所以如此自信为朱学嫡传,不仅自认为得朱子“学髓”(全、黄两位浙人之评语,实不合乎事实,如衡诸宋元福建、安徽、江西等朱门弟子后学,当知此语过于自信),更在于其文脉流传繁茂,未有衰歇,“得朱子之文澜”(其实,浙学文风本自盛大,无须朱子文澜)。此显然是就后世文风之盛大来反推双峰学所不及。但此恰好表明,如仅就双峰之学与北山学在当时及后世四书学上的实质影响而论,则双峰学当远大于北山学。

总之,《管窥》以批判饶鲁之学为中心,旁及宋元四书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数家重要著作,其意在于通过对饶鲁异于朱子说的反批评,达到维护朱子思想的权威性目的,体现了宋元朱子学内部诠释分化、多元甚至背离的倾向,并塑造了朱子学诠释史上以批判为主的新题材。本文写作意不在研究《管窥》思想,而是试图借助《管窥》对饶鲁及其追随者的批评,来提出一个具有探索意义的话题:即从饶鲁对宋元以来朱子学的广泛影响来看,应当重新考虑这位被湮没太久的学者在朱子学及四书学术史上的贡献与地位,反思宋元朱子学的真实历史面貌,走出后世浙江学者凭借强势的文化实力所塑造的学术图景。写作采用了某种潜在对照的视角,将寂寞无闻的双峰学与享有盛誉并以朱学嫡传自居的北山学在宋元朱子学界中的真实影响加以比较。这当然是多少具有挑战性和具有探索意味的工作,但至少就目前的研究来看,这一工作是有史可证的。如就思想义理而论,双峰学派在四书学史上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北山学派的贡献更多在以文献为根基的经史之学,浙江学者即视北山学为朱学“学术化”的代表⑤何俊《南宋儒学建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五章“思想向文化转型”第四节“思想的学术化”,即以王柏、金履祥等为将理学学术化、知识化的代表。。有学者进一步指出,北山学派非但不是朱学嫡传,反而把朱子学异化了⑥高云萍《扩展中异化的后朱熹时代的道学话语——以北山学派为例》(《浙江学刊》2009年第5期)指出:“朱熹后学在对朱学传承扩展的过程中,其道学话语呈现出异化特点,即主话语的扩大化,话语的非道学化,以制度、训诂等补释朱学,使得朱学走向了多元的学术路线。”。如此一来,北山学派又如何能令人信服的被置于“朱学嫡传”之祭坛呢?谨以此疑作为本文之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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